山里人(土家族)
车过夔门,行路山村,满目翠绿,令人着迷。
望着这一行行一树树的遍山翠绿,久违的喜悦便涌上心头。这翠绿是山村的柑橘树,更是那份涌动的思绪与乡愁。
我是在山村出生的,在柑橘树下长大,对柑橘情有独钟,喜食有加。柑橘,是柑、橘、橙、柚、枳等的总称。柑橘树,是山村的致富树、吉祥果。
“遍生罗绮,香风微度。”然而,山村的人不叫柑橘树,而更多的是叫柑桔树。
那么,橘与桔又有什么区别?在很多人的认知里,都认为桔是橘的简写字,其实不然。曾经也有过将橘简化为桔而使用,但后又将其废止,因为橘与桔并不存在简繁的依附关系。
记得,年少时背吟过《橘颂》,至今梦里的声音还萦绕耳边:“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可任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熟悉的声音,刚柔而亲切。屈原“深固难徙”的故里之爱,因有了橘甘香甜而唯美绵长。我也曾认为,《橘颂》里的“绿叶素荣”就是山村遍山翠绿的橘(桔)树。
当年,我还问过我的小学老师,橘和桔到底怎么解释?怎么应用?然而,只有初中文化的老师,也被问得哑口无言了。
年少时的梦与橘树一起开花,一起结果。
春日,悠悠穿行橘树下,花蕊扑腾腾地溢满全身,翠绿的树,白净的花,清幽的香,妆点着我“精色内白,类可任兮。”
夏日,青涩的橘子日渐长大,颜色也由深绿变成浅黄,“青黄杂糅,文章烂兮,”亦如年少的我,跌跌撞撞地步入了中年。
待到秋日,橘子终于支不住黄色而开始泛红,惊喜地从翠绿中探出头来,如同缀满枝头的小红灯笼,演绎起一片红黄的光茫,“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令人迷醉,令人幸福。
冬日夜长,有年我感冒了,咳嗽不已。嘎婆(土家族语对外婆的称呼)便将橘子置于炭火之上,烤得橘子芸香微辛,热气腾腾。嘎婆剥开橘皮,让我趁热吞下橘瓣,早晚一颗,只几天时间,我就轻松多了,不再咳嗽。
后来,很长一段时日,那怕下了大雪,寒意更深,每天吃着嘎婆烤的橘子,我再也不会感冒了,美哉,乐哉。
橘子不仅可以入药,橘叶橘皮还可以入味,炖狗肉炒羊肉之类膻味重的肉食,如若放入十几片橘叶橘皮,膻味全无,美味无比。
那个年月,山村家家户户要喂年猪,可小猪崽很难养,每每病死了,人们都舍不得丢弃,在那物质匮乏的时代,只要不是毒药人们什么都敢吃。
山村的人将死猪的内脏掏出,将肉洗刷得白白净净,切成小块,炒时放上一大把橘叶橘皮,这叫啥子“吃小猪肉”。那肉软糯巴适,就连骨头都能吃掉。
然而,小猪肉的乳腥味,因橘叶橘皮的甘辛味将其综合,在加上花椒和海椒的麻辣,每回都让我吃得头上冒汗而不舍得放下碗筷。
这,真可谓屈原在《楚辞·招魂书》中所描写的“大苦醎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懦若芳些。”就是现在想起在山村“吃小猪肉”的味道,依然舌齿生津。
之后,中年的我按奈不住年少时的这份喜悦,又开始寻找橘与桔的渊源。翻开词典《说文解字》,橘的含义就是我们说的“橘子”,但词典中并没有“桔”(ju),而只有桔(jie)的词条。这样看来,桔子应该是后来才有的说法。
关于橘与桔的演变,还有这么一个小插曲:长沙有个地名叫橘子洲,地理学家郦道元写《水经注》时,竞将“橘子洲”写成了“吉子洲”。可见,古时候的“桔子”就是“吉子”。吉,有吉祥的意思,也代表了古人美好的生活愿望。
于是,在山村劳作之时,我最乐意做的事便是摘橘子,不仅可以有劳动所获,而且还可以饱食一顿。
当我背起背笼,拿上剪刀,红黄的橘子应声而落。我会迫不及待地剥开橘皮,将橘瓣塞入口中,香香的,甜甜的,满口生津,不亚于喝了一杯女儿红,醺得微醉。
然则,待我学会用文字填充心灵,再看那书里的橘,又分明是着染愁绪。
宋人周必大在《平园续稿》中有云:“橘洲在湘江中,巨浸不能没,膏润宜橘,是以得名。故郦道元注水经,橘洲或作吉字,亦指为吉。”
据传,橘子洲在湘江的大洪水之中,从来没有淹没过,水涨洲长,大吉大利。这种神奇景象,白帝城也曾传闻过,江涨城长,从不淹没,如今四面环水,白帝城更为神奇。
与橘相关的“二十四孝”中,有一行孝叫《怀橘遗亲》,写的是后汉时期的陆绩孝顺母亲的故事。
陆绩六岁那年,随父亲陆康到九江谒见袁术,袁术拿出橘子招待,陆绩往怀里藏了两个橘子。临行之时,橘子从怀里滚落地上,袁术嘲笑道:“陆郎来我家作客,走的时候还要怀藏主人的橘子吗?”陆绩回答:“母亲喜欢吃橘子,我拿回去送给母亲尝尝。”袁术见陆绩小小年纪就懂得孝顺母亲,十分惊奇。
陆绩的孝道之心倍受后世赞誉,无不有藏在橘里无人知晓的仁礼存心。历史上还有一个超级喜食橘子的人,可以说是达到了痴狂的境界,他就是明朝末期的大文学家张岱。
史书记载:其性好啖橘,橘熟,堆砌床案间,无非橘者,自刊不给,辄命数僮环立剥之。只差将橘当饭吃,命数位僮仆剥来食之而唯恐不及。张岱死后著名的《自为墓志铭》中,更是为自己留下了四个字——“茶淫橘虐”。
张岱仅仅是喜欢吃橘子而已,可在我生活过的山村,有位同我光着屁股长大的伙伴,他不仅喜欢吃橘子,而且还乐于种橘树。
他的名字叫宝儿,是山村田姓家族的人,他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双方父亲便不约而同地把我俩扯在了一起,按古老的习俗,打了个“老庚”,日后,两家便经常你来我往了。
宝儿胆子大,在山村的娃崽中最出名。那时,我俩同在村里读书,去山上摘救命粮,下河里洗澡,都是他牵的头。因而,他经常遭父母的打骂:“狗日的你这个傻(ha)宝儿。”
记得有年秋天,山村园艺场的柑橘成熟了,那红灿灿的柑桔着实给人很大的诱惑。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颜色美丽而漂亮,更因为它那甜甜的味道能填饱肚子。
那年月在山村填饱肚子是第一要务,我所在的山村是一日两餐,上午九点吃早饭,下午四点吃晚饭,可到了晚上八九点时,肚子就闹起了意见,“咕噜”地响过不停。
晚上,宝儿便邀我去摘柑橘。我胆怯,不敢。宝儿就左讲右讲“怕啥子”,讲动了我的心。“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那时“刺头”的我们心生邪念,蠢蠢欲动,便圆滑地抟弄起了“梁上君子”。
我俩夜猫子似的摸到了园艺场边,我再也不敢向前,宝儿就让我在外面等,他一闪身便钻进了橘树林里。
不一会儿,橘树林里就传来了“哎哟”声,宝儿被守橘园的老书记抓住了。
老书记扯着他的耳朵问:“你和哪个来的?”
“我一个人。”宝儿一边嚎叫一边回答。
“你一个人?你不讲实话,我扯掉你的耳朵。”
“就我一个人!”
“我送你回家,看你阿爸不打死你?”宝儿听老书记要送他回家,便狠狠地将老书记的手咬了一口,乘势犟脱,像挨了铁沙子的麂子一样,飞快地跑出了橘树林。
第二天,宝儿在学校的土台上亮了相。回到家中,又遭到了父母的打骂:“狗日的傻宝儿,人家山崽怎么没像你这样?”
“闭心自慎,不终失过兮。”我在家中,听到这样的吼骂声,不由得脸红,心里“嘣嘣”直跳……
数十年后的一天,我回到山村见到了宝儿,他一脸黑黝黝的,粗手粗脚,牛高马大,简直像座山。
我问宝儿:“惯来你都胆子大,身体又这么好,山村许多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你怎么没去?”
“是呢,为这个别人都骂我傻宝儿。其实,我有我的打算,这叫‘远走不如近爬’。我将山村园艺场承包了,并将老化的柑橘树进行了改造,现在每年可挣十几万元,不比外出打工强吗?”宝儿脸露喜色的告诉我。
这之前,我隐隐约约听山村的人讲,说是山村园艺场由于管理不善,柑橘树老化,收成一年不如一年,然而,村里多次让人承包,仍没有起色。
真没想到,宝儿竟胆大将山村园艺场承包了,大有“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的气魄。于是,我提出要看看三十多年未涉足的山村园艺场时,宝儿欣然在前面领路。
来到山村园艺场边,此时正值橘花盛开的时候,远远望去,雪白的橘花,缀满枝头,铺天盖地。微风吹来,清香扑鼻,沁人肺脾。
我问宝儿:“多少钱承包的山村园艺场?”
“每年五万元,二十年期限。”宝儿告诉我。
“别人多次承包却没有搞好,你是怎么搞出名堂的?”我疑虑地又问宝儿。
“前几年,我先是跟农业局的技术员学嫁接,将老化的柑橘树改嫁成脐橙,后又将空地全部栽下脐橙苗。不瞒你说,这几年来汗流了不少,苦吃了不少,也无数回后悔过……才有如今这个景象。”
与宝儿告别时,他深情的对我讲:“秋天再来吧,保你有柑橘和脐橙吃,哥们就用不着再做‘梁上君子’了。”
我与他会意地笑了。真没想到,惯来胆大的宝儿,这回却心细了,打起了他的如意算盘。正所谓“嗟尔幼志,有以异兮。”果然,宝儿喜好柑橘早有志向,与世间诸辈皆不同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