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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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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蒂娜的世界连载

                                 ——献给那遥远的青春岁月!

                        潘 从


:我们去挖盐的六辆木轮大车……


    我们去挖盐的六辆木轮大车,天没亮就出发了。尽管这时候,这些麦收过后的田野上,大部分的地块已光秃秃的了,只剩下长着糜谷的地块以及瓜地里还有些生机但那些比我们起得更早的麻雀们,此时却唱婉转的歌儿,在老远处的田间地角的上头嬉闹着,跃动着。转过村庄附近熟悉的田野、沟渠,我们向远处越来越陌生的村庄和村庄那边的漠野踽踽而去。

  天色愈来愈明朗起来了。

    走在车队最前面的,是饲养员王佬。他套着一对骡子。红骡子把辕,黑青骡子打捎子。此时的王佬端坐在大车上,他的一双如老鼠一般明亮而又机灵的小眼睛,一刻不停地向四下里打量着。但周围的田野上一片枯黄、孤寂,目力所及之处一无所有,似乎没有一点儿可获之物

跟在王佬后面的是李老魁的车。他套的也是一对骡子。一匹大灰骡子把辕,一匹小红骡驹儿打捎子。这匹第一次出道小红骡驹儿很不安生,经常扭脖子甩尾巴的。时时想挣脱那些夹在它身体上的使它很感别扭难受的羁索轭套。想如往那样,无拘无束到田野上到荒滩上撒阵欢儿尥几个蹶子。有几次,甚至学着它父辈或者母辈们,用明显是装出来的粗粝嗓音,昂吭”,“昂吭地吼上几嗓子然而它鼻息、喉咙甚至胸腔还未发育成熟,因此,它发出来的那些声音往往奶声奶气,毫无一点儿雄劲粗犷可言

    因是初次从它妈妈的奶头上隔开的,它或许是太想它妈妈了——那匹从山丹军马场里买来的,已为生产队里下了四匹骡子的退役红骒马。

    是的,这匹小红骡驹儿的想法实在太天真而又枉然了。那箍着它还未发育成熟的有点瘦小脑袋的僵硬沉重的牛皮笼头;蛮横塞在它柔嫩的嘴唇、舌头和碎玉般牙齿间,周围螺纹形的沟槽里,还满带着从别的骡马嘴里带来的、难闻的草腥味和牙槽臭的、结实而又粗糙的铁嚼子还有拴绑在它身体两边的用沤泡过的芨芨,锤扁锤劈后拧成的遍身满是小尖刺儿、且异常粗粝刺肉的几根草绳更重要的是,在它身体的左侧,那根用整棵的榆树做成的结实粗大的车辕条以及车辕中间那匹高大强壮且老气横秋、时常对它不理不睬的大灰骡子。所有这一切,都使这匹小红骡驹儿仅有的几个天真烂漫的幻想化为泡影了它只能以它惟一自由又好奇、充满稚气的、春水般明亮的毛绒绒的眼睛,打量着四周越来越陌生环境,乖乖的随着大车前行。

套第三辆车的,是我的一个远方大哥,人称犟老大,我叫他犟大哥。他套的牲口是一对奇怪的搭配。一头大黑犍牛把辕,一匹黑青骡子打捎子。第四辆车就是我的御驾,一头翘角黄乳牛把辕,一头年轻黑花犍牛打捎子。

跟在我后面的是丁锤子,一个光在一年级就上了三年的家伙。他的一双蠢笨的大眼睛里白多黑少,时常显出一副呆相、蠢相。这时他正瞪着一双白麻麻的眼睛,无意识无目的四处乱看。丁锤子套的是一对健壮的黑犍牛。他的老子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因此他套的这对黑犍牛最乖也最有力气。最后一个是秤砣的车,一个时常迷迷瞪瞪,闷惺惺的家伙。他套的是一对同样壮实的黄犍牛。

 

    ,虽然只有五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是生产队里老资格的饲养员同时也是一个老资格的贼。据爹说从生产队牛驴骡马的饲料如黑豆豌豆青稞大麦,到生产队麦场上还未来得及上交入库的麦子、糜子、高粱、谷子等等他都偷过。至于个人家自留地里或是生产队地里的青黄麦穗儿,生熟瓜蛋子之类,到队里人家的各种小零碎、小物件,如锨张镢头,铲子镰刀,筐子等,凡是能摸溜到手的,无一不偷。在他的影响下,他的一窝娃娃,无一不是贼眉鼠眼的小偷儿偷同学的铅笔小刀橡皮儿,作业本儿小尺子,还有毽子皮球之类的。

    本来这一趟,王佬不来也行。但是我们套来的这么多头牲口,都是生产队里最好的最挑梢子的牲口。不来个得当点的,对牲口真正操心操意的人,作为生产队队长的我爹,如何放得下心因而佬的任务,不光同我们其他人一样,要挖来一车盐,还必须时时操心关照这些牲口。就在(昨天),在生产队饲养院大门道里的群众大会上,爹还一再安顿说这些牲口可是生产队里的宝贝,是队里最好的些牲口。千万不能饿着,也不能渴着,更不能累着但这些只是作为队长的我爹的一厢情愿。出了远门,进了荒无人烟的沙窝麻岗,有时连人的饥渴都保证不了,何况牲口!我们又不是去人家吃席。我们是去百里之外的盐湖里挖盐的!但爹是队长,是生产队的领导。作为领导,他有他的责任。我却认为他这样安顿这样说,既可以说是尽责任,也可以说是卸责任的!

因王佬的全家贼娃子出身,在生产队里的名声就很不怎样。再加他大半辈子只能窝在牛院儿里当个同牛驴骡马打交道的饲养员,因此他在人面前的地位和形象,实在是不敢恭维既然这里需要他来,他就得来,不来也由不得他来了还得走头车,放前站。一来他年龄最大二来他走过很多次的麻岗打过柴,拾过粪,铲过草,挖过盐,铲过沙竹子,放过牲口放过羊,对麻岗里的路道比较熟悉。走头车,放前站,自然非他莫属了。

李老魁,大概有三十多岁了吧反正早已过了三十岁了。总之他还没有上媳妇哩!是我们队里的十大光棍之一。因他的一向二话、怪话多的不慎说了一句在我们当地后来颇为流行、而在当时颇有名气的玩笑话,当然也是一句十二万分反动的话。即有一天,他在公社供销社的柜台旁,在偌长柜台最中间最醒目的位置,在领袖那尊巨大的白瓷塑像前,当着很多人的面,说领袖的那个挺拔的鼻子像个蒜锤子!至此,他算是严重污蔑公然辱骂伟大领袖被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判刑十年。目前仍在监狱里服刑。所以李老魁及他的家人在生产队里和社会上的处境就很不妙。仅作为李老魁来说,不但他民派教师立马被大队除了名,而且凡是生产队里的苦活累活脏活重活,无一不上他。几年下来,心灵和身体的双重折磨,把一个曾经文绉绉,留着小分头,穿着一身干净制服的李老师,变成了眼下这个胡不拉、邋邋遢遢的李老魁!那曾经文化人的气息岁月的“撩抛子”(看秋时,抛扔土块儿,打麻雀儿的工具。)到九霄云外去了其窝囊邋遢甚至还超过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但如此,而且处处受人小看和欺凌。就连说媳妇也是说一个退一个,至今没个着落。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说了多少冤枉话?又枉搭了多少好吃好喝!

    所有这些,还从饲养员丁代表、给他套的牲口上,也可以看出个大概来。别人套的骡子或者牛,都是膘肥体壮的,又一样高大,且是拉车套车熟落的牲口。给他套的却是一大一小,一生一热实际上就是一对半生不熟的夹生儿”!一旦把辕的大灰骡子累了,不动车了,而那匹小红骡驹儿又根本使不上力气,况且它又没有多少力气。到时候,不但帮不上忙,它还会拖大灰骡子的后腿,成为大灰骡子的累赘和负担。因此,小红骡驹儿它根本完不成打捎子的使命。真到了那个时候,就只有他这个车把式亲自背轭套打捎子,作伏尔加河上的纤夫

我的远方大哥犟老大,约四十几岁吧。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因他一贯和当队长的我爹,也是他的远叔父意见不合,甚至经常故意处于对立状态,就被群众选为生产队领导班子的一员,当了生产队仓库的保管员。用群众的话说,这样一来,虽然队长和保管员在宗族上是一家,在政治上却是对头。把这叔侄二人,共同放在生产队的领导班子里,有利于相互监督,相互促进。一旦有桑(啥)营私舞弊还有利于检举揭发。总之是‘四个有利于’即:有利于工作,有利于革命,有利于群众有利于党。

多年以后秤砣告诉我西方的民主政治的式,其实早在我们幼年时代的、我们小小的生产队里,已孕育得十分成熟了本来这趟挖盐的营生,可不是什么好拣儿(好活儿、好营干)犟老大作为生产队领导班子里的一员,可以随便找出很多条理由不来。但犟老大认为,成年累月在田间地头里转悠劳作,天天晚上要开会要斗争要学习最高指示最新文件,要登记工分要熬夜扯皮,隔三间五的还要审核审查账目,要清仓查库、清算这毬那等地,这些无休无止不依不挠的无聊事儿,早已让他烦透了他在家里在生产队里,实在是呆烦了呆腻了,就想乘机溜将出来,换换空气换换心情,在沙窝麻岗里散几天心

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这次在如此大(热)的天气里出来挖盐,套来这么多上好的牲口,而且为了给牲口防暑,经他强烈提议,队里还特别为每个牲口四两黄亮黄亮的麻籽油。在适当的时候,要我们用灌角给牲口们灌到肚子里去。这些给牲口们泄火提神,加力又加膘的香油(清油),为了防止出桑(啥)意外,他只能亲自来而且还得亲自管理亲自掌握因此生产队的那只外表上油垢厚重、肮脏,肚子里却盛着五斤香油的黄铜油鳖子,此时就放在他的车上。另外,从他套的牲口上,也可以看出他与众不同的地位。把辕的大黑犍牛,是生产队里体格最大力气最大同时也是脾气最大的一头牛。既能如骡子一样快步疾行,也可以像其他牛一样,迈个四平八稳的老爷步。但无论怎样,的膘份,耐力速度,上可比肩于骡马,下可匹敌于群牛。打捎子的黑青骡子,也是生产队里最好的骡子,力大无穷又性情温和。也是快可疾步如飞,慢可四平八稳逍遥自在的。

除过他们三个大人,我,丁锤子,秤砣,我们三个人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学生娃。我虚岁十五,他俩都是十四,比我小一岁。这一年,我上大队中学的初二,这个学年一结束,我就要到公社中学上高一而比我迟上一年学的丁锤子和秤砣,一个在三年级,一个在四年级。都是班上的抗日老战士”。尤其是丁锤子,在整个学校里也算是赫赫有名的抗日名将了!

何为抗日老战士”、“抗日名将呢?每日里因背不会书,识不会字,完不成作业,就被老师罚站在日头底下,让炎炎烈日蒸熏曝晒。他们每天在学校里的主要任务,几乎就是想方设法抵抗和躲避烈日对他们的迫害。再加在同一个班级,他俩的年龄最大,资格最老,是有名的老兵油子,平均一个年级差不多要上二到三年。所以被老师和同学戏称为抗日老战士或叫抗日名将抗日英雄”!

 

丁锤子,本来在这大热天里,尽可以呆在家里,或在地湾里浪荡游玩,打把沙枣子偷挖个胡萝卜等,或弄个小吃或睡个大觉的。多的时候,常捏把小铲子,整天歪着个脖脖,端详谁家的土坯墙缝间雀儿出没。端详得差不多有了大致方位时,就蜷缩在墙角下仔细听听,反复看看。一旦认准锁定哪个土坯缝确有小雀儿在叽叽叽地啼叫着,他就弄来凳子,在相中的地方掏个洞全然不管大雀儿在附近声嘶力竭抗议与叫骂!兴味十足地伸手进去,把里面的雀儿窝里或毛绒绒或光溜溜的小雀儿掏将出来。然后分别用细绳拴了,挑在几根树枝上,把他家的那只黑狸猫儿和花狸猫儿,逗弄得上蹿下跳精疲力尽。

或者在地湾里、河滩上,挖挖老鼠和刺猬的洞穴把那些捣蛋鬼们挖出来,用柳枝拴住,再开始大呼小叫地逗儿玩儿的。特别是让咪瞎子推磨,癞蛤蟆打秋,在黄老鼠的肚子里吹气,让刺猬的身上驮火等,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因此,他尽可不必到那荒滩野外去受那个罪吃那个苦的况且他上有几个哥哥几个哥哥里,有当工人的,有当解放军的,有当赤脚医生的,有在队里劳动的。

他的爹虽然八字不识一撇,却是远近闻名人人皆知的丁代表苦大仇深,根红苗正。虽然眼下是个饲养员,天天同牛驴骡马打交道,当初却是庄稼行里的行家里手。似乎没有他不会干的活,也没有他干不了的活虽然有许多的活,别人也会干,也能干得来,因他是大名鼎鼎的丁代表大队小队开会,他必定在主席台上,坐在支书或者队长的身旁。像中央那位人人皆知,时刻围着一条白羊肚毛巾,穿一件白布对襟汗褂儿,似乎永远在证明其不改农民本色,或者将中国农民的形象永远定格成如此,且每当开会,必定坐在领袖身后的农民副总理似的,是人前台上风光着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是生产队里惟一掌控仓库里粮印子的人。所以每当干活时,大家就把不少的活儿推给他干。不管他是真的会干,还是蛮干瞎干,还是自以为是别出心裁的胡干乱干,但是众人总是捧着他哄着他恭维着他说他能干会干是榜样”“吃苦耐劳是模范”“事事领先是标率队里农田地里的营干,若是有人说不会干,爹就会先教训这个人,骂他是笨怂,是塌怂,看人家丁代表臧(怎么)干?学学人家丁代表的样子。爹还往往又给这个人再讲上一通三年学出个生意人,三年学不出个庄稼人等等的大路课,而且往往就让丁代表给大伙儿示范示范标率标率。

一年春天挖涝池,从下面涝池坑里很深的紫黑色的淤泥底上清挖淤泥。这本来是个力气活,用不着技术,也不需要有多么高的眼力,只需要有股蛮劲,尽管往上撩就行。很多人干不动了,累了,或者想偷偷懒,磨磨滑不愿意撩了,就推说不会用力气,撩不上去了,让丁代表给大家做个榜样。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吹捧和赞誉声里,已年逾六十岁的丁代表,就示范标率了多半个下午。当爹照例从队里所有的地块上巡查转悠回来时,丁代表仍在满头大汗浑身泥水地示范着。

爹从老远就看见,丁代表从涝池底上撩到涝池沿上的紫黑色的淤泥块堆满了涝池沿的一面。连专门移土的人也停了下来,悠闲拄着锨把站在一旁,看丁代表还能撩多高,撩多远。而涝池里的十几个人蹲在一旁,因都是赤身裸体的,就拿对方的身体开着粗野的玩笑。或者抽烟嘻闹喧海谎。唯有丁代表一个人,在一刻不停地示范着是真心诚意的示范或者是在做秀地进行着毫无观赏性的表演挖撩那些越来越沉重的腥臭的淤泥块。而涝池中的闲人中有一个回乡知青,在一旁专门统计报数着丁代表究竟一口气能撩上去千几百锨的於泥块丁代表就一直示范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好像随时都要倒下。但他还是拼命坚持着,要争取达到连一般结棒郎小伙子都很难达到的目标。从而在群众中再树起一块新的,谁也无法逾越的标牌,或者给他已有块稍嫌陈旧的牌子上,再刷上一层金粉,使其重新大放光彩。

临到最后,一口紫黑色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示范仪式方告一段落。据说从此以后,丁代表的身体算是垮了,被爹从农业生产的最前线,调至后方的大本营里,安排在饲养院里,领导着王佬,经管着生产队近百十头大大小小的各类牲口。每日里铡草饮水,垫圈拾粪,添草喂料,成了一名党员饲养员。但仍享受着执掌生产队粮仓大印子的正队级待遇。

唉!扯远了!扯远了!本来是说丁锤子不该随我们一同来挖盐进沙窝麻岗的,他尽可以呆在家里玩儿乐儿的。但细究起来,丁锤子之所以来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队里的伙伴们都知道,我同丁锤子的关系是很铁的。这不光是我俩自小儿在一块儿长大。一个队里,同我们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娃娃们多的呔了,起码有十几二十个。起先的原因主要是我们差不多一个年龄段里的孩子们当中,丁锤子以他的最蠢最笨最傻最苕,曾经普遍受到同伴们的欺凌和小瞧。而我在很多的时候不但没有欺凌他,还给予他一定的庇护和帮助,并且不允许别人欺凌他。丁锤子因此认我作了他的靠山。一则可能是他认为,我是队长的公子,是生产队里的特权阶层贵族阶层吧;二来可能是他认为,一同上学的伙伴里,我上的班年级最高,我最聪明吧!当然,这以上两点是我替他想的,有点儿想当然。说白了,我这是自视清高自命不凡自以为了不起,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事实的情况是,每年的寒暑假里,在我们学生必须要参加的生产劳动中,往往要搭个帮儿结成对子,而往往就没人愿意要肥胖矮小、且笨若呆猪的丁锤子。没人愿意和他对子结伙儿,他就显得十分地孤单可怜,孤立无援的。而这时,我往往抛开那些很愿意和我搭伙的人,主动要丁锤子同我结伴。这对于丁锤子不啻是天大的喜讯地大的好事!当此时,丁锤子如何能不对我言听计从俯首贴耳?如何不同我相影相随寸步不离呢?曾经,为了检验丁锤子对我的忠心程度,我就临时对他搞了一次真枪实弹且是突袭式的测验与考评,结果,他不负厚望,以全额的满分,甚至是超乎想象的表现,被我正式收编且从此以后归入我的麾下,成为我的嫡系主力贴身侍卫了。

那是一年秋天,在一年级已上了三年的丁锤子似乎仍无升级的希望。抗日名将的父母为此很感没有面子。一天中午,丁锤子和往常一样,正在的街门口等着我去和他一同上学。我哩,决定今天顺便从丁锤子那里拿到他早晨放学路上答应给我的一个熟鸡蛋一个芽面角角子,算是他近期上交的管理费,或算是保护费也可以!这时从老远的路上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而且那辆自行车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尤其前后两只亮的钢圈和辐条,如同哪吒脚下的两只风火轮一样,耀眼闪光。由此可以断定那肯定是辆崭崭新的自行车。呵崭崭新的自行车……当此时,自行车算是极为稀罕的物件,它同手表,电把子(手电筒),并称为社会上三大最为奢华的物件。事实上也是我们男娃子们最眼热最眼红最心向往之也是最无法拥有的奢侈品。我们伙伴们的儿歌唱道:

   骑的个车子儿卡的个表,

锤鸡巴拿的个电把子绕;

……

这里面除去对这些奢华物件羡慕眼红又无可奈何的成分外,更多的是对能享受得起这些物件的人,以及对奢华与富裕,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憎恶与仇视。故而,当那个骑着新崭崭自行车的人向我们越来越近时,我悄悄对丁锤子说等那个骑自行车的锤鸡巴到了跟前,你骂他哎,骑车子的锤鸡巴,日你妈!日你妈!你说了我就和你好!你若不敢说,你就是个胆小鬼,是塌怂,是爬怂!我以后永远都不瞭势你!也不管毬你了!丁锤子哭丧着脸说我骂了,人家打我吧?我说在你们的家门口,他还敢打你?他若狗胆包天敢动尔等一根汗毛,不怕你那母老虎妈跳将出来把他生吞活吃了?

丁锤子听了一下子胆气十足地说那我就敢说。说话间,那人已到了我们跟前,丁锤子就对着那人放声大喊骑车子的锤鸡巴,日你妈!日你妈!骑车子的锤鸡巴,日你妈!日你妈!那个正赶路的人闻声大怒,立马从车子上跳下来,揪住丁锤子,直不说、横不说,直接就是啪啪两个耳光打的丁锤子鼻血飞溅涕泗横流,像个正挨刀子的猪似的,扯着嗓子“哇哇哇”地哭将起来。丁锤子的妈,一个在我们队里、甚至在我们大队里,都有鼎鼎大名常有理”、“惹不起”、“骂断街”!且对她的这个垫窝子,秋葫芦(老骨头上生下的孩子,最小的孩子)特别溺爱的悍婆娘,闻声立刻从屋里扑将出来,责问路人为打她的儿子?那人说你的儿子为无缘无故的骂人?丁锤子的妈就问丁锤子你骂他了吗?你骂话?丁锤子觉得,有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老虎妈在此,何惧之有?就无所畏惧的说我骂他,哎,骑车子的锤鸡巴,日你妈!日你妈!那人万万没想到,在此急危情势下,竟不可思议地得到了原告的举证,就更加理直气壮地质问丁锤子的妈。

丁锤子的妈可能是第一次碰上对手,占了下风,不免就怒火冲天气恼万分就想寻找新的突破口,企图重新占领失去的阵地。或者丢掉这个强敌,从侧翼去打击另外一股敌人,力争捞回面子,挽回已有的损失。于是她一边同那人争吵,一边责问丁锤子是谁教骂人的?我见丁锤子婆娑泪眼正逐渐向我身上转移我顿觉城池之马嘶如雷剑影似林,只等城门被叛徒打开,引数路强兵悍将杀将进来。但丁锤子的目光里却是疑疑惑惑,有很大的探寻、 问计,甚至是求救的成分。我心中暗暗叫苦!然而恶人自有恶报,吉人自有天相”!

正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我们邻队的一个民派教师,正要路过这里去学校。今天活该他倒霉。但也正是这个张老师,曾无数次罚丁锤子抗日。丁锤子因此特别憎恨这个张老师。丁锤子曾亲口对我说一旦有机会,一定会像李铁梅唱的那样,向张老师 ‘讨还血债的丁锤子也肯定多次向他妈告过这个张老师的黑状。在丁锤子妈的心里,也像是淤积了多年的涝池一样,也肯定淤积了很多、对这个张老师强烈的憎恨与不满,并且这憎恨与不满也如同涝池里那腥臭的淤泥块一样,今天也到了该清理的时候了!

这个张老师此时正悠哉悠哉向我们走来他肯定听到了这里的哭喊与吵闹,想顺便凑过来看个热闹,以便收集点闲聊时喷饭供酒的资料吧。总之他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这时,就用眼角的余光向张老师那边扫了一下,同时用嘴唇给丁锤子示意了一下。因为丁锤子的一向痴愚不化,我这算是应急的本能吧!本来就没抱多大的希望。难道在这十万火急之中,丁锤子能准确捕捉我的表情内涵真正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这个蠢笨之极的丁锤子,在冷不防挨了两记带彩的耳光之后,竟心有灵犀悟性大开。他当即心领神会,指着正朝这边且行且且已到近前的张老师说是张老师让我说的!是张老师让我说的!于是那个比窦娥还冤、比黄世仁还坏的、倒霉的张老师,立即招领了丁锤子妈的一顿由来已久的臭骂。

在他们三个大人竭力辩解和争吵纠缠的当儿,我和经过这次血与火考验而迅速成长成熟起来的丁大将军,带上鸡蛋芽面角角等粮草给养,沿着他家门大路旁的一条长满柳条榆树及蒿草的深土沟,胯下各驾一匹榆枝千里驹,手挥柳丝七星剑,左砍右杀所向披靡,统领着我们的千军万马,如一缕轻烟,早已纵马扬鞭直捣黄龙府去了!

 

读者诸君还想问个明白,丁锤子是我的铁杆汉奸、是我的死党,才跟我来的完全是因为我才来的。那么,作为队长公子的我,为何不呆在家里玩儿乐儿的享清福?要来这大漠深处凑热闹,吃这份连大人们都望而怯步的苦头呢?唉!别提了!别提了!真是不提不着气,一提气出屁!

我爹因为在生产队当了多年的队长,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差不多当了二十多年的队长吧?期自然得罪过不少人!那时有一个顺口溜:

   得罪了队长派重活,

得罪了会计帐算错,

得罪了保管抹砣,

得罪了饲养员推不成磨。

饲养员经管着毛驴,他或者随便找个借口不给你毛驴,或者只给你出脚慢、力气小的懒驴、光爱偷嘴不肯走路的贼驴,你家的石磨就无法好好地套起来。)

本来这种得罪是双向性的,在我得罪了你的同时,你也得罪了我。但一旦运动一来,趁着风吹草动,特别是一队之长,这出头的鸟儿”,自然就成了众人枪打的目标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早期,队里因为瞒产私分,我爹被上面抓住了把柄,遭了厄运先是被剥夺了队长的职权,再后来又连续地上纲上线、了批斗台。同时被县上和公社派来的工作组,联合委以“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的重任,同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同台竞技共同挨批。

但队里的绝大数群众不想让爹下台,即使是挨斗挨批,也要他继续当队长。原先是临近的队里逃荒(当时叫“外流)、饿死人的事时有发生,而我们队里少有外出逃荒的人,无一个饿死的人。

三十多年后,我就我们生产队里瞒产私分的事,问我已病卧在床的爹。爹思谋了良久,抬起他几年前就已昏花而此时已近失明的双眼,久久的盯着一个地方,很长时间不回答我的问话。我知道,爹的眼里,此时肯定出现了他曾十分熟悉的一块块田地。然后是田地里一株株簌簌拔节儿的绿油油的麦苗然后又是秋野里躺着的一个个临产妇人似地麦捆子。然后又是队里的打麦场上,一个个小山似的麦垛,以及麦场中央,一粒粒珍珠似的金黄的麦粒。很久很久,爹的手指、手掌也在下意识地来回摇动着像是在抚摸那些麦芒、麦穗儿,或者是在捧攥着那些用他们的汗水浸泡出来的麦粒

直到那些绿油油的麦苗,和金黄的麦穗儿麦粒儿渐渐退远,隐去,一团团朦胧的云雾重新笼罩在眼前时,爹才放下手指慢腾腾若不是你西庄子的二爹告我的黑状,上面是无论如何也不知道的。我说队里的土地有亩数,每一块地里有事先评估的产量数,而且,每块地里的麦子有捆数,每个麦捆子有斤数,每年打下的粮食有总的数额。你们当时怎么瞒产私分?这个弊怎么做?不是还有保管员犟大哥吗?他可是班子里的人,是拿仓库钥匙的人。还有拿粮印子的丁代表,特别是还有会计啊?爹像是不太理会我的问话,而是以他的思路缓缓唠叨着。爹说你的犟大哥也只是个炮手,大家都有的份儿,他从不关心。他只怕队长和会计比他的多。他只监视着队长和会计。至于人人有份,他也有份,他才不会苕到那个程度的!

我又问既然人人有份,那西庄子二爹也肯定有份,他为还要告你的黑状?不怕把他的一份也告丢了吗?爹说情况不同啊!我们那时的手脚,实际从地亩上就做起了。多种少报上面对地块的亩数也捆不上那么细,那么死的。那时候的地块不像现在这样,是二十亩一块,四方四正中规中矩的那时候地上的树木多,沟沟岔岔更多。东一块圆田,西一块斜角子,南一块方不方圆不圆的坑地,北一块斜溜麻角的仰地。所有的地还被树林沟岔河道隔开,所以生产队里的地亩,只有我们自己清楚。哪处地力好能长庄稼,哪处地力差寸草不生,我们也明白。再一个就是少报产。这个手脚从麦捆数上就做起了。这样两项下来,就有不少的余额。但这些全部的溢余不能一下子分给社员,要像消冰化水那样,大块化小,小块化了。分多次的分给社员们,要有计划的给。只分粮不记账,如果记,也只是装样子给人看的。

拿粮印子的丁代表,只是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如果是个别人私分偷分,丁代表肯定有疑问。既然是全队的社员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说有笑,明目张胆地分粮,他哪里会有半点儿疑心?再说,他也只是个会干点力气活,脑子里根本没有一点儿弯弯绕的能想到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分的粮,很多竟是瞒着公社大队偷分的?而社员们也都是这样,只要人人都一样的份额,谁管分多分少?分工派活是队长的事,记账算账是会计的事,盯秤过数是保管的事。他们只管干活,吃粮,不想操过多的闲心而自找头痛自寻烦恼

爹继续唠叨着那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队里把很多的好地,上报成了差地烂地。然后在这些地里种胡萝卜,种胡麻,种麻籽,种萝卜,种葫芦,种瓜,种山(土豆)这些瓜菜油籽葫芦萝卜山药疙瘩,同样能填饱人的肚皮,而不必当公粮上交。那些年成,谁家的房顶上没堆晒着满房皮儿的胡萝卜?谁家的房檐下没拴着老长老长的草绳,草绳上串晾着葫芦干,萝卜干串晾着粗长粗长的白菜辫儿,芹菜辫儿,蒜辫儿?谁家的土窖里,没窖着脆生生的胡萝卜水修修的青头萝卜和实腾腾的山(土豆)?谁家的瓦罐没有盛着油黑油的胡麻和碧绿碧绿的麻籽?谁家的油瓶油罐里没有几斤黄亮黄亮的香油呵?这些东西,在生活特别紧张的五八、九年六〇年,那点点不是一条命呵?

爹说我知道不是我救了他们的命,是土地爷救了他们的命。而他们所有的人,都把这个或是功劳或是罪过的都记在了我一个人的头上。爹说你的那个西庄子的二爹无儿无女,家中只有他和你二妈。你那二妈不是个省油的灯也是个心上的点子比脸上点子多的人。’”我知道爹是顺嘴说了句笑话因为二妈是个麻子。还因为二妈也同二爹一样是个很有心眼和心计的人。爹说那时候分粮,不论大人娃娃,都是按人分,越是娃娃多的人家,吃粮越是相对宽裕一点,毕竟娃娃吃得少。而娃娃们吃不了的部分,谁家娃娃剩下的,自然就被谁家的大人吃了。你二爹二妈无儿无女,只有两个大人,他家的吃粮就相对紧一些。但如果夹杂着那些瓜瓜菜菜油籽萝卜的,肚子还是能填饱的。

但你那二爹最是个见不得草化子端碇碗 ’的人。他起先,只是反对这种按人数平均分配的法,但那时要的就是一大二公。再说他一个人的力量,臧能和全队的人相敌后来他就怀疑队里分给社员们的粮数,肯定不是公社和大队给我们生产队核定的吃粮标准。那时候,公社、大队每年按各个生产队的粮食生长状况,核定了三个产量档次。最低的一档叫“上纲要”,即亩产四百斤;第二档叫“过黄河”,即亩产六百斤;第三档叫“跨长江”,即亩产八百斤。再按粮食生产总额,扣除掉应该上缴的公粮购粮等后,给各个生产队核定出不同的吃粮标准。每个生产队就按给你核定的标准,分期分批地分给社员群众。而且,还把山约、米谷等,按一定的比例,折算成主粮。但,年年搞‘运动’、天天抓政治,提高粮食产量与吃粮标准的愿望,仅仅是嘴上说说罢了,真正要实现,谈何容易!”

“那时,我们公社有个大队书记,提出过一个特别有名的口号,也是一个顺口溜:

   ‘红旗插在房上,

奖状挂在墙上,

粮食打成山,

不讲政治是闲毬蛋!

在我们全大队里,绝大多数生产队,吃的差不多是‘纲要’标准;仅一、半个队,才能吃个近乎‘黄河’的标准。而吃到‘长江’标准的,全公社也没有几个。”

   “你的二爹认为,我们队里分给社员们的粮数,远不止同‘纲要’数量差不多的四百斤。因此,为了取得证据,他从某一年开始,每次分粮回来,他就自己再秤一次,把日期数量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年满了,他一算总账,问题出来了。社员们实际分的粮食总数,远远高出公社和大队我们生产队核定的、年吃粮四百斤的标准。于是拿着这些黑状,开始向公社大队举报。

爹说头个一、二年,上头没重视,我们也不知道但他举报反映的次数多了,上头就渐渐地开始重视了。公社大队就派来一个工作组进队核查账目来了。但仅从队里的账上,自然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但工作组通过反复核实二爹几年来的记载,问二爹,以及队里极个别有这样那样怨气过节的人,问题似乎就开始暴露出来了。但暴露归暴露,所谓的证据,也就是二爹的记载和队里一些人似是而非的回忆。但临近队里,每年都有不少饿死和逃难的人,甚至那些队里几年来、很少有娃娃出生,人口数呈大幅度下降趋势。而我们队里,虽然也出现了极个别逃难的人,却没有一个饿死的人尽管人人脸上有些菜色,每年里却不断有娃娃降生。这些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工作组虽然弄不清楚过程,但结果却是分外明朗的。于是爹的命运可想而知了。

所幸的是,同爹搭档的会计,是爹的一个铁杆汉奸。无论工作组如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他就是不吐口。到最后,爹的问题也一直没有个定性。所以,曾有一段时期,爹也丢过队长的乌纱,但绝大多数社员群众们一直拥戴爹因此过了一段时间,爹就又上了台。但是,经过数次的整顿,社员们的口粮锐减连那些瓜瓜菜菜也少了许多。而那些麻籽,胡麻和少许一点儿的香油之类,从此以后,在社员们的家里,就干脆绝迹了。

 

以后的日子里,爹更加小心谨慎了,但爹终究是露出过狐狸尾巴的人。作为狗崽子的我,也只好夹紧我的小小尾巴。队里这次要挖盐,按往常的惯例,有六车盐就够社员们吃用一年的了。队里决定派三个大人带三个学生去,可大人好派,学生难寻。无奈之下,爹就只好首先拿我开刀祭旗了!

往好听点说,正如在群众大会上讲的:好牛陆个牙,好汉十七八我是队长的子,要给其他的学生娃作出个标率来。于是爹连一点儿也没犹豫,就封我当了头名好汉,坐上梁山的第一把交椅。惟其如此,才好派出其他人家的孩子。

说难听点,爹是刚从斗台上下来的人,不定时候需要了,爹就又得披手低头再上去。虽然眼下还是队长,但今非昔比。如今可是夹着尾巴,被人民群众在生产劳动中,监督改造的人。而我,由于受到伙伴们中间因爹而来的嘲讽,讥刺与辱骂,也很想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夹着我的小小尾巴,想到那些无拘无束无遮无拦的大漠荒野里,去撒几天欢儿尥几天蹶子。因此,也就有了我的这趟大漠之行

    按爹原先的想法,只要先拿我开刀问斩,接下来的事情将是顺理成章。杀瓜切菜炒萝卜,嚓嚓嚓,想要谁的脑袋,谁只管将脖子伸过来就是了!他万没有想到,还没等他煞费苦心地去安排,先是丁锤子争着要去。接下来是秤砣的爹,主动且态度强硬地为秤砣报了名。人们不仅心生疑惑,难道秤砣的爹,是存心虐待他的这个秤砣儿子不成?

要说秤砣的爹虐待秤砣,那可是昧着良心的话所谓秤砣,是指寡妇再醮带来的男娃子。如同秤杆上随时随地连着的秤砣,无论秤杆到了哪里,秤砣就一直跟到哪里一样。他的继爹,对随母亲的改嫁而带来的秤砣,却关爱有加,贴心贴肺有如己出。话再回到前面,去麻岗挖盐,别人家的孩子避都避不及,他秤砣的继爹为啥争着抢着要把石砘子往自个儿的头上砸?往自个儿肩上压呢?

唉!若要细说,应该还得另启一回重开一章。但为了在这一章里,把这诸多琐碎泼烦事儿说完,读者诸君还得忍耐着些,容我再啰嗦一阵子吧

秤砣的爹因为一桩比籽蔴绿豆儿苍蝇眼珠子蚂蚁卵蛋还小的事,和队里的保管员,即我的远方大哥犟老大闹翻了。此事还真应了孔老夫子的那句千古名言,曰:小不忍则乱大谋。而且从此以后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了!这次他让秤砣来,是要秤砣悄悄监视犟老大的。因此,虽说一向眯眯瞪瞪的秤砣,这次可是肩负着秘密使命的人。

近一年来,秤砣的爹一直在寻找着犟老大的把柄。妄想一旦揪住他的腮华,就给他来个开膛剖肚,先挖出他的护心油,然后将其心肺肝脏肠花五肚,煎着蒸着煮着熬着,务弄好了,再细细地撕着扯着拧着揪着,再狠狠地咬着啃着嗍着嚼着,慢慢地咽下去,变成臭不可闻的狗屎猪粪、驴、马尿。把犟老大实实在在的弄个沟子朝天嘴巴扣地,以报其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这二人的仇恨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唉!细究起来,这又有些不着边际、离题万里了!但既然很快就到大漠中了,眼前这空旷寂寞单调萧索的田野上又无甚看头以后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由得我们奢侈破费、随心所欲花,由得我们在所谓的正题上由马信缰纵鞭飞驰。而此时,容我再谝一谝犟老大和秤砣爹的一段恩爱情仇录吧!

那还是在某个更早的年份,秤砣的爹和犟老大受命去蒙古大草原上,给生产队里买耕畜。在买好了牲口要人家给出具相关手续条据的时候,秤砣的爹和犟老大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谋而合俱生情共同策划了一个小小的阴谋。他俩略施小计暗做手脚,让每头牲畜的价钱略高了几十元。这样下来,这两人每人竟分了二百元的赃款,同时给出具手续的人,也少不了一定的好处费,或叫封口费吧。并且一直将此秘密保守了两年多。

那时候,一个工分才值几分钱。我们家四个劳力,一年下来的劳动分红,才八、九十元。因此,二百元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在那个顿不顿就上纲上线的年代,贪污二百元钱,坐几年大牢是不成问题的。也真应了那句老话:愚蠢的人遭别人算计,聪明的人被自己捉弄。买回牲口第三年秋天,生产队划分地埂儿旁边的葵花杆子,给社员们挖去当柴禾。秤砣家的和犟老大家的恰好划分在同一个地埂儿的两边。而秤砣的爹又是个极爱占小便宜的人,就连和人吵架,也要骂最后一句才肯饶人。

那天,先是秤砣父子来挖划分给他们家的葵花杆子。挖着挖着,秤砣的爹就顺便把本长在另一边,属于犟老大家的,但已自然倒伏到这一边,夹杂到他的葵花杆子里面的都给挖了。并且得寸进尺顺腿拉驴,把地埂另一边的一些较粗大的葵花杆子也都给挖了。

正在秤砣父子设法把已挖倒的葵花杆子捆成捆儿,要装架子车拉回家的时候,早就留着心眼儿的犟老大,也扛着镢头来挖他的葵花杆子来了。一看场面,作为生产队领导班子里的一员且一直敢和队长叫板;在生产队里,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从未受过如此下眼子耽的犟老大,当即气紫了脸膛气歪了嘴气爆了心肝气炸了肺!这仅仅是挖了他的几棵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葵花杆子吗?不!绝不是!这是公然的在他保管员的眼里撒花椒!在领导的头上拉屎尿!是在活人的眼里下蛆呢!不把他堂堂的犟老大放在眼里当回事儿的!于是当即找来队长会计等诸人现场捉脏就地评理。说理不清开始纠缠,纠缠不清开始吵架,吵架揭短开始打架。一时间恶语相向拳脚横飞。随后,枯干的葵花杆子在二人头上鞭炮儿般噼啪裂响,继而,鲜红的血水在各自脸上花朵儿般灿然怒放

本来,社员们间偶尔打架斗嘴也不奇怪,而且还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在那里摆着。曰: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同一个队里的人,一窝一块儿地住着,每日每天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今日不见明日见哩!哪有个舌头不牙,碟子不撞碗的?争就争了,嚷就嚷了。若气不过,打个三下两下的也无所谓。打过了,骂完了,还得照常一块儿出工一块儿上地干活。但这两个人的这场战争却恰恰严重违反了游戏规则,最后落了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下场。社员们总结说:这两个老滑头这会可是癞蛤蟆跳门槛——既咚沟子又伤脸!哈哈

混战中,心狠手辣的秤砣爹竟一把攥住犟老大的卵脬子,只用力一提,就不由犟老大不龇牙咧嘴声嘶力竭地引吭高歌了状如三十多年后的通俗歌手们,在尽情尽兴演绎着内心那似乎永远无穷无尽的情殇!但秤砣之父仍然不顾犟老大的千般痛苦万般悲戚,一不做二不休,仍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只见他如同往麦垛顶上撩麦捆子似的,只向旁边用力一撩,早已鬼哭狼嚎般的犟老大,被扔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状如龙王三太子,被齐天大圣孙悟空,活活地掉了时、那痛不欲生情状

犟老大杀猪似的哭叫和迅即肿如西瓜大的卵脬子,引来了无数忙人闲人争先恐后的观赏和两个家庭成员的大呼小叫。受到奇耻大辱的犟老大,全然不顾当年,在内蒙大草原上三分天下有其一的丑处,也算是无奈之中情急之下的惟一抉择吧反正犟老大像是打马撤退逃遁,看似一团黄尘卷地而去,可猛然间却是勒马回头,旋风般复入阵来,只见他双眉紧锁单臂一扬,一道白光,便风驰电掣般直向对方咽喉飞去

原来他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杀手锏当人百众揭发了秤砣之父,在前年买牲口时主谋定计弄虚作假内外勾结贪污公款的罪行。并且在紧随其后的审核审查中,不顾重伤在身多有不便,出证明捺手印,朝天赌咒对地发誓,唾沫横飞慷慨陈辞。真可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了!毅然决然地将当年他们二人共同策划弄虚作假贪污公款的前因后果尽数抖出公之于众昭示天下。并立马把当年所得之二百元赃款全额上交。

后来经公安,公社及大队小队的工作组千里迢迢万分辛劳地到内蒙古牧场里调查核实,将犟老大于奇耻大辱之中反戈一击全部得以证实。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二人退回全部所得之赃款,(参与此事的内蒙古牧场的那个人另案处理),鉴于犟老大能主动承认错误并上交赃款,并能积极检举揭发他人,且目前有重伤在身(确实有几个月不能下炕),决定免于刑事处分,交由社员群众在生产劳动中监督改造。秤砣之父作为主谋,弄虚作假贪污公款、抢夺他人财物,心狠手辣行凶伤人,且认罪态度十分恶劣,甚至拒不交待罪行,决定除强行追回全部赃款外,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赔偿犟老大的全部医药费。在犟老大住院和疗养期间,将秤砣家的工分按一个壮劳力的份额,划给犟老大,作为误工补偿。

三年之后,犟老大被秤砣家仅有的白米细面和少得可怜的鸡蛋香油养得白白胖胖。尽管卵脬子之中留下了永远难以治愈的但外人却无从知晓的是伤病。而秤砣之父,却如一个饿死鬼加丧家之犬似的,精死鬼面骨瘦如柴地夹着一卷脏烂被褥,从劳改农场回来。

从此以后,二人的怨气越结越深、越结越大!大有恨不能将对方敲骨吸髓食肉寝皮一脚踏进十八层地狱之势

因而,当爹宣布完这次去麻岗挖盐的计划之后,秤砣的爹不由分说地、就强行给秤砣占下了最后一个名额。然而,在外人看来,秤砣虽有一如既往的木讷,但谁能料到,这个外表时常闷盹,内心实则机敏的家伙,却是带着老子的秘密使命来的!

唉!完了!完了!这样统共算起来,我们这几个,真都像是被打入另册的异类了!又像是被刺配沧州的贼人了!我们六个人虽然暂时脱开了同外界同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村庄的联系但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无不带着同那个社会割不断还乱的干系哪怕有的轻如鸿毛不足挂齿,可当闲谎喧起来有点意思有的虽然沉重万分干系巨大,究其理来却是毛不值屁事不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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