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那遥远的青春岁月!
潘 从 中
第 一 章:我们去挖盐的六辆木轮大车……
我们去挖盐的六辆木轮大车,天没亮就出发了。尽管这时候,这些麦收过后的田野上,大部分的地块已光秃秃的了,只剩下长着糜谷的地块、以及瓜地里还有些生机。但那些比我们起得更早的麻雀们,此时却唱着婉转的歌儿,在老远处的、田间地角的上头嬉闹着,跃动着。转过村庄附近熟悉的田野、沟渠,我们向远处越来越陌生的村庄、和村庄那边的漠野,踽踽而去。
天色愈来愈明朗起来了。
走在车队最前面的,是饲养员王二佬。他套着一对骡子。红骡子把辕,黑青骡子打捎子。此时的王二佬端坐在大车上,他的一双如老鼠一般明亮、而又机灵的小眼睛,一刻不停地向四下里打量着。但周围的田野上一片枯黄、孤寂,目力所及之处一无所有,似乎没有一点儿可获之物!
跟在王二佬后面的,是李老魁的车。他套的也是一对骡子。一匹大灰骡子把辕,一匹小红骡驹儿打捎子。这匹第一次出道儿的、小红骡驹儿很不安生,经常扭脖子甩尾巴的。时时想挣脱那些,夹在它身体上的、使它很感别扭难受的羁索轭套。想如往那样,无拘无束地到田野上、到荒滩上撒一阵欢儿尥几个蹶子。有几次,甚至学着它父辈或者母辈们的样子,用明显是装出来的粗粝嗓音,“昂吭”,“昂吭”地吼上几嗓子。然而它鼻息、喉咙甚至胸腔还未发育成熟,因此,它发出来的那些声音,往往奶声奶气,毫无一点儿雄劲粗犷可言!
因是初次、从它妈妈的奶头上隔开的,它或许是太想它妈妈了——那匹从山丹军马场里买来的,已为生产队里下了四匹骡子的退役红骒马。
是的,这匹小红骡驹儿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而又枉然了。那箍着它还未发育成熟的、有点瘦小脑袋的僵硬沉重的牛皮笼头;蛮横地塞在它柔嫩的嘴唇、舌头和碎玉般牙齿间,周围螺纹形的沟槽里,还满带着从别的骡马嘴里带来的、难闻的草腥味和牙槽臭的、结实而又粗糙的铁嚼子;还有拴绑在它身体两边的、用沤泡过的芨芨,锤扁锤劈后拧成的、遍身满是小尖刺儿、且异常粗粝刺肉的几根草绳;更重要的是,在它身体的左侧,那根用整棵的榆树做成的、结实粗大的车辕条;以及车辕中间,那匹高大强壮且老气横秋、时常对它不理不睬的大灰骡子。所有这一切,都使这匹小红骡驹儿、仅有的几个天真烂漫的幻想化为泡影了!它只能以它惟一自由又好奇、充满稚气的、春水般明亮的毛绒绒的眼睛,打量着四周越来越陌生的环境,乖乖的随着大车前行。
套第三辆车的,是我的一个远方大哥,人称犟老大,我叫他犟大哥。他套的牲口是一对奇怪的搭配。一头大黑犍牛把辕,一匹黑青骡子打捎子。第四辆车就是我的御驾,一头翘角老黄乳牛把辕,一头年轻黑花犍牛打捎子。
跟在我后面的是丁锤子,一个光在一年级就上了三年的家伙。他的一双蠢笨的大眼睛里,白多黑少,时常显出一副呆相、蠢相。这时他正瞪着一双白麻麻的眼睛,无意识无目的的四处乱看。丁锤子套的,是一对健壮的黑犍牛。他的老子,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因此,他套的这对黑犍牛最乖也最有力气。最后一个是秤砣的车,一个时常迷迷瞪瞪,闷惺惺的家伙。他套的是一对同样壮实的黄犍牛。
王二佬,虽然只有五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是生产队里老资格的饲养员。同时,也是一个老资格的贼。据爹说:“从生产队牛驴骡马的饲料,如黑豆、豌豆、青稞、大麦,到生产队麦场上,还未来得及上交、或者入库的麦子、糜子、高粱、谷子等等的他都偷过。至于个人家自留地里,或是生产队地里的青黄麦穗儿,生熟瓜蛋子之类,到队里人家的各种小零碎、小物件,如锨张、镢头,铲子、镰刀,筐子、背兜等,凡是能摸溜到手的,无一不偷。”在他的影响下,他的一窝娃娃,无一不是贼眉鼠眼的小偷儿。偷同学的铅笔、小刀、橡皮儿,作业本儿、小尺子,还有毽子、皮球之类的。
本来这一趟,王二佬不来也行。但是我们套来的这么多头牲口,都是生产队里最好的、最挑梢子的牲口。不来个得当点的,对牲口真正操心操意的人,作为生产队队长的我爹,如何放得下心?因而,王二佬的任务,不光同我们其他人一样,要挖来一车盐,还必须时时操心、关照这些牲口。就在夜天(昨天),在生产队饲养院大门道里的群众大会上,爹还一再安顿说:“这些牲口,可是生产队里的宝贝,是队里最好的些牲口。千万不能饿着,也不能渴着,更不能累着!”但这些,只是作为队长的我爹的一厢情愿。出了远门,进了荒无人烟的沙窝麻岗,有时连人的饥渴都保证不了,何况牲口!我们又不是去人家吃席。我们是去百里之外的盐湖里挖盐的!但爹是队长,是生产队的领导。作为领导,他有他的责任。我却认为他这样安顿这样说,既可以说是尽责任,也可以说是卸责任的!
因王二佬的全家贼娃子出身,在生产队里的名声就很不怎样。再加他大半辈子,只能窝在牛院儿里,当个同牛驴骡马打交道的饲养员,因此他在众人面前的地位和形象,就实在是不敢恭维!既然这里需要他来,他就得来,不来也由不得他!来了还得走头车,放前站。一来他年龄最大,二来他走过很多次的麻岗。打过柴,拾过粪,铲过草,挖过盐,铲过沙竹楣子,放过牲口放过羊,对麻岗里的路道比较熟悉。走头车,放前站,自然非他莫属了。
李老魁,大概有三十多岁了吧?反正早已过了三十岁了。总之他还没有娶上媳妇哩!是我们队里的“十大光棍”之一。因他的一向二话、怪话多的爹,不慎说了一句、在我们当地后来颇为流行、而在当时颇有名气的玩笑话,当然也是一句十二万分反动的话。即有一天,他在公社供销社的柜台旁,在偌长柜台最中间最醒目的位置,在领袖那尊巨大的白瓷塑像前,当着很多人的面,说领袖的那个挺拔的鼻子“像个蒜锤子!”至此,他算是严重污蔑、公然辱骂伟大领袖!被以“现行反革命”的罪名判刑十年。目前仍在监狱里服刑。所以李老魁及他的家人,在生产队里和社会上的处境就很不妙。仅作为李老魁来说,不但他民派教师、立马被大队除了名,而且凡是生产队里的苦活、累活、脏活、重活,无一不按上他。几年下来,心灵和身体的双重折磨,把一个曾经文绉绉,留着小分头,穿着一身干净制服的李老师,变成了眼下这个胡不拉茬、邋邋遢遢的李老魁!那曾经文化人的气息,被岁月的“撩抛子”(看秋时,抛扔土块儿,打麻雀儿的工具。)早就抛毬到九霄云外去了!其窝囊邋遢,甚至还超过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不但如此,而且处处受人的小看和欺凌。就连说媳妇,也是说一个退一个,至今没个着落。不知跑了多少冤枉路?说了多少冤枉话?又枉搭了多少的好吃、好喝!
所有这些,还从饲养员丁代表、给他套的牲口上,也可以看出个大概来。别人套的骡子或者牛,都是膘肥体壮的,又一样高大,且是拉车套车熟落的牲口。给他套的,却是一大一小,一生一热。实际上,就是一对半生不熟的“夹生儿”!一旦把辕的大灰骡子累了,拉不动车了,而那匹小红骡驹儿又根本使不上力气,况且它又没有多少力气。到时候,不但帮不上忙,它还会拖大灰骡子的后腿,成为大灰骡子的累赘和负担。因此,小红骡驹儿、它根本就完不成打捎子的使命。真到了那个时候,就只有他这个车把式,亲自背轭套、打捎子,作“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了!
我的远方大哥犟老大,约四十几岁吧。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因他一贯和当队长的我爹,也是他的远房叔父意见不合,甚至经常故意处于对立状态,就被群众选为生产队领导班子的一员,当了生产队仓库的保管员。用群众的话说,“这样一来,虽然队长和保管员在宗族上是一家,在政治上却是对头。把这叔侄二人,共同放在生产队的领导班子里,有利于相互监督,相互促进。一旦有桑(啥)营私舞弊,还有利于检举揭发。总之是‘四个有利于’即:有利于工作,有利于革命,有利于群众,有利于党。”
多年以后,秤砣告诉我:“西方的民主政治的模式,其实早在我们幼年时代的、我们小小的生产队里,已孕育得十分成熟了!”本来这趟挖盐的营生,可不是什么“好拣儿”(好活儿、好营干)!犟老大作为生产队领导班子里的一员,可以随便找出很多条理由不来。但犟老大认为,成年累月地在田间地头里转悠、劳作,天天晚上要开会、要斗争、要学习最高指示、最新文件,要登记工分、要熬夜扯皮,隔三间五的还要审核审查账目,要清仓查库、清算这毬那等地,这些无休无止、不依不挠的无聊事儿,早已让他烦屄透了!他在家里在生产队里,实在是呆烦了、呆腻了,就想乘机溜将出来,换换空气换换心情,在沙窝麻岗里散几天心!
他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这次在如此大(热)的天气里出来挖盐,套来这么多头上好的牲口,而且为了给牲口防暑,经他强烈提议,队里还特别为每个牲口、带了四两黄亮黄亮的麻籽油。在适当的时候,要我们用灌角,给牲口们灌到肚子里去。这些给牲口们泄火提神,加力又加膘的香油(清油),为了防止出桑(啥)意外,他只能亲自来。而且还得亲自管理、亲自掌握!因此,生产队的那只外表上油垢厚重、肮脏,肚子里却盛着五斤香油的黄铜油鳖子,此时就放在他的车上。另外,从他套的牲口上,也可以看出他与众不同的地位。把辕的大黑犍牛,是生产队里体格最大力气最大、同时也是脾气最大的一头牛。既能如骡子一样快步疾行,也可以像其他牛一样,迈个四平八稳的老爷步。但无论怎样,它的膘份,耐力与速度,上可比肩于骡马,下可匹敌于群牛。打捎子的黑青骡子,也是生产队里最好的骡子,力大无穷又性情温和。也是快可疾步如飞,慢可四平八稳逍遥自在的。
除过他们三个大人,我,丁锤子,秤砣,我们三个人都是年纪差毬不多的学生娃。我虚岁十五,他俩都是十四,比我小一岁。这一年,我上大队中学的初二,这个学年一结束,我就要到公社中学,上高一去了。而比我迟上一年学的丁锤子和秤砣,一个在三年级,一个在四年级。都是班上的“抗日老战士”。尤其是丁锤子,在整个学校里也算是赫赫有名的“抗日名将了!”
何为“抗日老战士”、“抗日名将”呢?每日里,因背不会书,识不会字,完不成作业,就被老师罚站在日头底下,让炎炎烈日蒸熏、曝晒。他们每天在学校里的主要任务,几乎就是想方设法、抵抗和躲避烈日对他们的迫害。再加在同一个班级,他俩的年龄最大,资格最老,是有名的老兵油子,平均一个年级,差不多要上个二到三年。所以被老师和同学戏称为“抗日老战士”或叫“抗日名将”,“抗日英雄”!
丁锤子,本来在这大热天里,尽可以呆在家里,或在地湾里浪荡游玩,打把沙枣子偷挖个胡萝卜等,或弄个小吃或睡个大觉的。多的时候,常捏把小铲子,整天歪着个脖脖,端详谁家的土坯墙缝间、有麻雀儿出没。端详得差不多有了大致方位时,就蜷缩在墙角下仔细地听听,反复地看看。一旦认准锁定、哪个土坯缝确有小雀儿在“叽叽叽”地啼叫着,他就弄来凳子,在相中的地方掏个洞。全然不管大雀儿、在附近声嘶力竭地抗议与叫骂!兴味十足地伸手进去,把里面的雀儿窝里或毛绒绒或光溜溜的小雀儿掏将出来。然后分别用细绳拴了,挑在几根树枝上,把他家的那两只黑狸猫儿和花狸猫儿,逗弄得上蹿下跳、精疲力尽。
或者在地湾里、河滩上,挖挖老鼠和刺猬的洞穴。把那些捣蛋鬼们挖出来,用柳枝拴住,再开始大呼小叫地逗儿玩儿的。特别是让咪瞎子推磨盘,癞蛤蟆打秋千,在黄老鼠的肚子里吹气,让刺猬的身上驮火等等,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因此,他尽可不必到那荒滩野外、去受那个罪吃那个苦的!况且他还上有几个哥哥。几个哥哥里,有当工人的,有当解放军的,有当赤脚医生的,有在队里劳动的。
他的爹虽然八字不识一撇,却是远近闻名、人人皆知的丁代表。苦大仇深,根红苗正。虽然眼下是个饲养员,天天同牛驴骡马打交道,当初,却是庄稼行里的行家里手。似乎没有他不会干的活,也没有他干不了的活。虽然有许多的活,别人也会干,也能干得来,但因他是大名鼎鼎的丁代表,大队、小队开会,他必定坐在主席台上,坐在支书或者队长的身旁。像中央那位人人皆知,时刻围着一条白羊肚毛巾,穿一件白布对襟汗褂儿,似乎永远在证明其不改农民本色,或者将中国农民的形象永远定格成如此,且每当开会,必定坐在领袖身后的农民副总理似的,是人前、台上风光着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是生产队里、惟一掌控仓库里“粮印子”的人。所以每当干活时,大家就把不少的活儿推给他干。不管他是真的会干,还是蛮干瞎干,还是自以为是别出心裁的胡干乱干,但是众人总是捧着他、哄着他、恭维着他!说他“能干会干是榜样!”“吃苦耐劳是模范!”“事事领先是标率!”队里农田地里的营干,若是有人说不会干,爹就会先教训这个人,骂他“是笨怂,是塌怂,看人家丁代表臧(怎么)干?学学人家丁代表的样子。”爹还往往又给这个人再讲上一通“三年学出个生意人,三年学不出个庄稼人”等等的大路课,而且往往就让丁代表,给大伙儿示范示范、标率标率。
一年春天挖涝池,从下面涝池坑里、很深的紫黑色的淤泥底上清挖淤泥。这本来是个力气活,用不着桑技术,也不需要有多么高的眼力,只需要有股蛮劲,尽管往上撩就行。很多人干不动了,累了,或者想偷偷懒,磨磨滑不愿意撩了,就推说“不会用力气,撩不上去了,让丁代表给大家做个榜样。”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吹捧和赞誉声里,已年逾六十岁的丁代表,就示范标率了多半个下午。当爹照例从队里所有的地块上、巡查转悠回来时,丁代表仍在满头大汗、浑身泥水地示范着。
爹从老远就看见,丁代表从涝池底上撩到涝池沿上的、紫黑色的淤泥块,堆满了涝池沿的一面。连专门移土的人也停了下来,悠闲地拄着锨把站在一旁,看丁代表还能撩多高,撩多远。而涝池里的十几个人蹲在一旁,因都是赤身裸体的,就拿对方的身体开着粗野的玩笑。或者抽烟、嘻闹、喧海谎。唯有丁代表一个人,在一刻不停地示范着。是真心诚意的示范?或者是在做秀地进行着毫无观赏性的表演、挖撩着那些越来越沉重的、腥臭的淤泥块。而涝池中的闲人中,有一个回乡知青,在一旁专门统计、报数着丁代表究竟一口气,能撩上去千几百锨的於泥块?丁代表就一直示范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好像随时都要倒下。但他还是拼命坚持着,要争取达到、连一般的结棒郎小伙子都很难达到的目标。从而在群众中再树起一块新的,谁也无法逾越的标牌,或者给他已有的那几块稍嫌陈旧的牌子上,再刷上一层金粉,使其重新大放光彩。
临到最后,一口紫黑色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出,示范仪式方告一段落。据说从此以后,丁代表的身体算是垮了,被爹从农业生产的最前线,调至后方的大本营里,安排在饲养院里,领导着王二佬,经管着生产队的近百十头,大大小小的各类牲口。每日里铡草饮水,垫圈拾粪,添草喂料,成了一名党员饲养员。但仍享受着、执掌生产队粮仓大印子的正队级待遇。
唉!扯远了!扯远了!本来是说丁锤子,不该随我们一同来挖盐进沙窝麻岗的,他尽可以呆在家里玩儿乐儿的。但细究起来,丁锤子之所以来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队里的伙伴们都知道,我同丁锤子的关系是很铁的。这不光是我俩自小儿在一块儿长大。一个队里,同我们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娃娃们多毬的呔了,起码有十几二十个。起先的原因,主要是在我们差不多一个年龄段里的孩子们当中,丁锤子以他的最蠢、最笨、最傻、最苕,曾经普遍地受到同伴们的欺凌和小瞧。而我在很多的时候,不但没有欺凌他,还给予他一定的庇护和帮助,并且不允许别人欺凌他。丁锤子因此就认我作了他的靠山。一则可能是他认为,我是队长的公子,是生产队里的特权阶层、贵族阶层吧;二来可能还是他认为,一同上学的伙伴里,我上的班年级最高,我最聪明吧!当然,这以上两点都是我替他想的,有点儿想当然。说白了,我这是自视清高、自命不凡、自以为了毬不起,自己太把自己当毬回事了!
事实的情况是,每年的寒暑假里,在我们学生必须要参加的生产劳动中,往往要搭个帮儿结成对子,而往往就没人愿意要肥胖矮小、且笨若呆猪的丁锤子。没人愿意和他搭对子结伙儿,他就显得十分地孤单、可怜,孤立无援的。而这时,我往往抛开那些很愿意和我搭伙的人,主动要丁锤子同我结伴。这对于丁锤子,不啻是天大的喜讯地大的好事!当此时,丁锤子如何能不对我言听计从俯首贴耳?如何不同我相影相随、寸步不离呢?曾经,为了检验丁锤子对我的忠心程度,我就临时对他搞了一次、真枪实弹且是突袭式的测验与考评,结果,他不负厚望,以全额的满分,甚至是超乎想象的表现,被我正式收编。且从此以后归入我的麾下,成为我的嫡系主力贴身侍卫了。
那是一年秋天,在一年级已上了三年的丁锤子,似乎仍无升级的希望。“抗日名将”的父母为此很感没有面子。一天中午,丁锤子和往常一样,正在他家的街门口,等着我去和他一同上学。我哩,决定今天顺便从丁锤子那里,拿到他早晨放学路上、答应给我的一个熟鸡蛋和一个芽面角角子,算是他近期上交的管理费,或算是保护费也可以!这时,从老远的路上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而且那辆自行车,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尤其前后两只锃亮的钢圈和辐条,如同哪吒脚下的两只风火轮一样,耀眼闪光。由此可以断定,那肯定是辆崭崭新的自行车。呵!崭崭新的自行车……当此时,自行车算是极为稀罕的物件,它同手表,电把子(手电筒),并称为社会上三大最为奢华的物件。事实上,也是我们男娃子们,最眼热、最眼红、最心向往之、也是最无法拥有的奢侈品。我们伙伴们的儿歌唱道:
“骑的个车子儿卡的个表,
锤鸡巴拿的个电把子绕;
……”
这里面,除去对这些奢华物件,羡慕、眼红、又无可奈何的成分外,更多的是对能享受得起这些物件的人,以及对奢华与富裕,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憎恶与仇视。故而,当那个骑着新崭崭自行车的人,向我们越来越近时,我悄悄地对丁锤子说:“等那个骑自行车的锤鸡巴到了跟前,你骂他:‘哎,骑车子的锤鸡巴,日你妈!日你妈!’你说了,我就和你好!你若不敢说,你就是个胆小鬼,是塌怂,是爬怂!我以后永远都不瞭势你了!也不管毬你了!”丁锤子哭丧着脸说:“我骂了,人家打我吧?”我说:“在你们的家门口,他还敢打你?他若狗胆包天敢动尔等一根汗毛,不怕你那母老虎妈,跳将出来把他生吞活吃了?”
丁锤子听了,一下子胆气十足地说:“那我就敢说。”说话间,那人已到了我们跟前,丁锤子就对着那人放声大喊:“哎!骑车子的锤鸡巴,日你妈!日你妈!骑车子的锤鸡巴,日你妈!日你妈!”那个正赶路的人闻声大怒,立马从车子上跳下来,揪住丁锤子,直不说、横不说,直接就是“啪啪”两个耳光。打的丁锤子鼻血飞溅涕泗横流,像个正挨刀子的猪似的,扯着嗓子“哇哇哇”地哭将起来。丁锤子的妈,一个在我们队里、甚至在我们大队里,都有鼎鼎大名的“常有理”、“惹不起”、“骂断街”!且对她的这个垫窝子,秋葫芦(老骨头上生下的孩子,最小的孩子)特别溺爱的悍婆娘,闻声立刻从屋里扑将出来,责问路人为桑打她的儿子?那人说:“你的儿子为桑无缘无故的骂人?”丁锤子的妈就问丁锤子:“你骂他了吗?你骂了他桑话?”丁锤子觉得,有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老虎妈在此,何惧之有?就无所畏惧的说:“我骂他,‘哎,骑车子的锤鸡巴,日你妈!日你妈!’”那人万万没想到,在如此急危情势之下,竟不可思议地得到了原告的举证,就更加理直气壮地质问丁锤子的妈。
丁锤子的妈,可能是第一次碰上了对手,占了下风,不免就怒火冲天气恼万分!就想寻找新的突破口,企图重新占领失去的阵地。或者丢掉这个强敌,从侧翼去打击另外一股敌人,力争捞回面子,挽回已有的损失。于是她一边同那人争吵,一边责问丁锤子:“是谁教你骂人的?”我见丁锤子的婆娑泪眼,正逐渐向我身上转移。我顿觉城池之畔马嘶如雷、剑影似林,只等城门被叛徒打开,引数路强兵悍将杀将进来。但丁锤子的目光里却是疑疑惑惑,有很大的探寻、 问计,甚至是求救的成分。我心中暗暗叫苦!然而“恶人自有恶报,吉人自有天相”!
正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我们邻队的一个民派教师,正要路过这里去学校。今天活该他倒霉。但也正是这个张老师,曾无数次地罚丁锤子“抗日”。丁锤子因此特别憎恨这个张老师。丁锤子曾亲口对我说:“一旦有机会,我一定会像李铁梅唱的那样,向张老师 ‘讨还血债的!’”丁锤子也肯定、多次向他妈告过这个张老师的黑状。因而,在丁锤子妈的心里,也像是淤积了多年的涝池一样,也肯定淤积了很多、对这个张老师强烈的憎恨与不满,并且这憎恨与不满,也如同涝池里那腥臭的淤泥块一样,今天也到了该清理的时候了!
这个张老师,此时正悠哉悠哉地向我们走来!他肯定听到了这里的哭喊与吵闹,就想顺便凑过来看个热闹,以便收集点儿闲聊时,喷饭供酒的资料吧。总之,他离我们越来越近了。这时,我就用眼角的余光,向张老师那边扫了一下,同时用嘴唇给丁锤子示意了一下。因为丁锤子的一向痴愚不化,我这算是应急的本能吧!本来就没抱多大的希望。难道在这十万火急之中,丁锤子能准确捕捉我的表情内涵?能真正理解我的良苦用心?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没想到这个蠢笨之极的丁锤子,在冷不防挨了两记带彩的耳光之后,竟心有灵犀悟性大开。他当即心领神会,指着正朝这边且行且望,且已行到近前的张老师说:“是张老师让我说的!是张老师让我说的!”于是,那个比窦娥还冤、比黄世仁还坏的、倒霉的张老师,立即招领来了丁锤子妈的、一顿由来已久的臭骂。
在他们三个大人,竭力辩解和争吵纠缠的当儿,我和经过这次血与火考验,而迅速成长、成熟起来的丁大将军,带上鸡蛋芽面角角儿等粮草给养,沿着他家门前大路旁的、一条长满柳条、榆树及蒿草的深土沟,胯下各驾一匹榆枝千里驹,手挥柳丝七星剑,左砍右杀所向披靡,统领着我们的千军万马,如一缕轻烟,早已纵马扬鞭直捣黄龙府去了!
读者诸君还想问个明白,丁锤子是我的铁杆汉奸、是我的死党,才跟我来的,完全是因为我才来的。那么,作为队长公子的我,为何不呆在家里,玩儿乐儿的享清福?要来这大漠深处凑热闹,吃这份连大人们都望而怯步的苦头呢?唉!别提了!别提了!真是不提不着气,一提气出屁!
我爹因为在生产队当了多年的队长,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差不多当了二十多年的队长吧?期间,自然就得罪过不少的人!那时候有一个顺口溜:
“得罪了队长派重活,
得罪了会计帐算错,
得罪了保管抹秤砣,
得罪了饲养员推不成磨。”
(饲养员经管着毛驴,他或者随便找个借口不给你毛驴,或者只给你出脚慢、力气小的懒驴、光爱偷嘴不肯走路的贼驴,你家的石磨就无法好好地套起来。)
本来这种得罪是双向性的,在我得罪了你的同时,你也得罪了我。但一旦运动一来,趁着风吹草动,特别是一队之长,这“出头的鸟儿”,自然就成了众人“枪打”的目标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早期,队里因为瞒产私分,我爹被上面抓住了把柄,遭了厄运。先是被剥夺了队长的职权,再后来又被连续地上纲上线、上了批斗台。同时被县上和公社派来的工作组,联合委以“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的重任,同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同台竞技、共同挨批。
但队里的绝大数群众不想让爹下台,即使是挨斗挨批,也要他继续当队长。原先是临近的队里逃荒(当时叫“外流)、饿死人的事时有发生,而我们队里少有外出逃荒的人,也无一个饿死的人。
三十多年后,我就我们生产队里瞒产私分的事,问我的已病卧在床的爹。爹思谋了良久,抬起他那几年前,就已昏花而此时已近失明的双眼,久久的盯着一个地方,很长时间不回答我的问话。我知道,爹的眼里,此时肯定出现了、他曾十分熟悉的一块块田地。然后是田地里,一株株正“簌簌”拔节儿的绿油油的麦苗。然后又是秋野里躺着的、一个个临产的妇人似地麦捆子。然后又是队里的打麦场上,一个个小山似的麦垛,以及麦场中央,一粒粒珍珠似的金黄的麦粒。很久很久,爹的手指、手掌也在下意识地来回摇动着。像是在抚摸着那些麦芒、麦穗儿,或者是在捧攥着、那些用他们的汗水浸泡出来的麦粒儿。
直到那些绿油油的麦苗,和金黄的麦穗儿麦粒儿渐渐退远,隐去,一团团朦胧的云雾,重新笼罩在眼前时,爹才放下手指慢腾腾地说:“若不是你西庄子的二爹、告我的黑状,上面是无论如何也不知道的。”我说:“队里的土地有亩数,每一块地里有事先评估的产量数,而且,每块地里的麦子有捆数,每个麦捆子有斤数,每年打下的粮食有总的数额。你们当时怎么瞒产私分?这个弊怎么做?不是还有保管员犟大哥吗?他可是班子里的人,是拿仓库钥匙的人。还有拿粮印子的丁代表,特别是还有会计啊?”爹像是不太理会我的问话,而是以他的思路,缓缓地唠叨着。爹说:“你的犟大哥也只是个炮手,大家都有的份儿,他从不关心。他只怕队长和会计比他的多。他只监视着队长和会计。至于人人有份,他也有份,他才不会苕到那个程度的!”
我又问:“既然人人有份,那西庄子二爹也肯定有份,他为桑还要告你的黑状?不怕把他的一份也告丢了吗?”爹说:“情况不同啊!我们那时的手脚,实际从地亩上就做起了。多种少报。上面对地块的亩数,也捆不上那么细,那么死的。那时候的地块,不像现在这样,是二十亩一块,四方四正、中规中矩的。那时候地上的树木多,沟沟岔岔更多。东一块圆田,西一块斜角子,南一块方不方、圆不圆的坑地,北一块斜溜麻角的仰地。所有的地,还被树林、沟岔、河道隔开,所以生产队里的地亩,只有我们自己清楚。哪处地力好?能长庄稼,哪处地力差?寸草不生,我们也明白。再一个就是少报单产。这个手脚从麦捆数上就做起了。这样两项下来,就有不少的余额。但这些全部的溢余,不能一下子就分给社员,要像消冰化水那样,大块化小,小块化了。分多次的分给社员们,要有计划的给。只分粮不记账,如果记,也只是装样子给人看的。”
“拿粮印子的丁代表,只是‘聋子的耳朵——是个摆设!’如果是个别人私分、偷分,丁代表肯定有疑问。既然是全队的社员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有说有笑地,明目张胆地分粮,他哪里会有半点儿疑心?再说,他也只是个会干点儿力气活,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弯弯绕的人。臧能想到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分的粮,很多竟是瞒着公社、大队偷分的?而社员们也都是这样,只要人人都一样的份额,谁管分多分少?分工派活是队长的事,记账算账是会计的事,盯秤过数是保管的事。他们只管干活,吃粮,不想操过多的闲心、而自找头痛自寻烦恼!”
爹继续唠叨着:“那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队里把很多的好地,上报成了差地、烂地。然后,在这些地里种胡萝卜,种胡麻,种麻籽,种萝卜,种葫芦,种瓜,种山约(土豆)。这些瓜菜、油籽、葫芦、萝卜、山药疙瘩,同样能填饱人的肚皮,而不必当公粮上交。那些年成,谁家的房顶上没堆晒着满房皮儿的胡萝卜?谁家的房檐下没拴着老长老长的草绳,草绳上串晾着葫芦干,萝卜干?串晾着粗长粗长的白菜辫儿,芹菜辫儿,蒜辫儿?谁家的土窖里,没窖着脆生生的胡萝卜、水修修的青头萝卜和实腾腾的山约蛋(土豆)?谁家的瓦罐儿里,没有盛着油黑油黑的胡麻和碧绿碧绿的麻籽?谁家的油瓶、油罐儿里没有几斤黄亮黄亮的香油呵?这些东西,在生活特别紧张的五八、九年六〇年,那点点不是一条命呵?”
爹说:“我知道不是我救了他们的命,是土地爷救了他们的命。而他们所有的人,都把这个或是功劳或是罪过的,都记在了我一个人的头上。”爹说:“你的那个西庄子的二爹无儿无女,家中只有他和你二妈。你那二妈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也是个‘心上的点子,比脸上点子还多的人。’”我知道,爹是顺嘴说了句笑话,因为二妈是个麻子。还因为二妈也同二爹一样,是个很有心眼和心计的人。爹说:“那时候分粮,不论大人娃娃,都是按人头数儿分,越是娃娃多的人家,吃粮越是相对宽裕一点,毕竟娃娃吃得少。而娃娃们吃不了的部分,谁家娃娃剩下的,自然就被谁家的大人吃了。你二爹二妈无儿无女,只有两个大人,他家的吃粮就相对紧一些。但如果夹杂着那些瓜瓜菜菜、油籽、萝卜的,肚子还是能填饱的。”
“但你那二爹最是个‘见不得草化子端碇碗 ’的人。他起先,只是反对这种按人数平均分配的办法,但那时要的就是一大二公。再说他一个人的力量,臧能和全队的人相敌?后来,他就怀疑,队里分给社员们的粮数,肯定不是公社和大队、给我们生产队核定的吃粮标准。那时候,公社、大队每年按各个生产队的粮食生长状况,核定了三个产量档次。最低的一档叫“上纲要”,即亩产四百斤;第二档叫“过黄河”,即亩产六百斤;第三档叫“跨长江”,即亩产八百斤。再按粮食生产总额,扣除掉应该上缴的公粮购粮等后,给各个生产队核定出不同的吃粮标准。每个生产队就按给你核定的标准,分期分批地分给社员群众。而且,还把山约、米谷等,按一定的比例,折算成主粮。但,年年搞‘运动’、天天抓政治,提高粮食产量与吃粮标准的愿望,仅仅是嘴上说说罢了,真正要实现,谈何容易!”
“那时,我们公社有个大队书记,提出过一个特别有名的口号,也是一个顺口溜:
‘红旗插在房上,
奖状挂在墙上,
粮食打成山,
不讲政治是闲毬蛋!’
在我们全大队里,绝大多数生产队,吃的差不多是‘纲要’标准;仅一、半个队,才能吃个近乎‘黄河’的标准。而吃到‘长江’标准的,全公社也没有几个。”
“你的二爹认为,我们队里分给社员们的粮数,远不止同‘纲要’数量差不多的四百斤。因此,为了取得证据,他从某一年开始,每次分粮回来,他就自己再秤一次,把日期、数量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年满了,他一算总账,问题出来了。社员们实际分的粮食总数,远远高出公社和大队,给我们生产队核定的、年吃粮四百斤的标准。于是,他就拿着这些黑状,开始向公社、大队举报。”
爹说:“头个一、二年,上头没重视,我们也不知道。但他举报、反映的次数多了,上头就渐渐地开始重视了。公社、大队就派来一个工作组,进队核查账目来了。但仅从队里的账上,自然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但工作组通过反复核实二爹几年来的记载,问询二爹,以及队里极个别、同爹有这样那样怨气过节的人,问题似乎就开始暴露出来了。但暴露归暴露,所谓的证据,也就是二爹的记载、和队里一些人似是而非的回忆。但临近队里,每年都有不少饿死和逃难的人,甚至那些队里,几年来、很少有娃娃出生,人口数量呈大幅度下降的趋势。而我们队里,虽然也出现了极个别逃难的人,却没有一个饿死的人。尽管人人脸上有些菜色,每年里却不断有娃娃降生。这些都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工作组虽然弄不清楚过程,但结果却是分外明朗的。于是爹的命运可想而知了。
所幸的是,同爹搭档的会计,是爹的一个“铁杆汉奸”。无论工作组如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他就是不吐口。到最后,爹的问题也一直没有个定性。所以,曾有一段时期,爹也丢过队长的乌纱帽,但绝大多数社员群众们一直拥戴爹。因此,过了一段时间,爹就又上了台。但是,经过数次的整顿,社员们的口粮锐减,连那些瓜瓜菜菜的也少了许多。而那些麻籽,胡麻和少许一点儿的香油之类的,从此以后,在社员们的家里,就干脆绝迹了。
以后的日子里,爹更加小心谨慎了,但爹终究是露出过狐狸尾巴的人。作为狗崽子的我,也只好夹紧我的小小尾巴。队里这次要挖盐,按往常的惯例,有六车盐就够社员们吃用一年的了。队里决定派三个大人带三个学生去,可大人好派,学生难寻。无奈之下,爹就只好首先拿我开刀祭旗了!
往好听点说,正如爹常在群众大会上讲的:“好牛陆个牙,好汉十七八。”我是队长的娃子,要给其他的学生娃作出个标率来。于是,爹连一点儿也没犹豫,就封我当了头名好汉,坐上梁山的第一把交椅。惟其如此,才好派出其他人家的孩子。
说难听点,爹是刚从批斗台上下来的人,不定桑时候需要了,爹就又得披手低头再上去。虽然眼下还是队长,但今非昔比。如今可是“夹着尾巴,被人民群众在生产劳动中,监督、改造的人”。而我,由于受到伙伴们中间因爹而来的嘲讽,讥刺与辱骂,也很想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夹着我的小小尾巴,想到那些无拘无束、无遮无拦的大漠荒野里,去撒几天欢儿、尥几天蹶子。因此,也就有了我的这趟大漠之行了。
按爹原先的想法,只要先拿我开刀问斩,接下来的事情将是顺理成章。杀瓜切菜炒萝卜,“嚓嚓嚓”,想要谁的脑袋,谁只管将脖子伸过来就是了!他万没有想到,还没等他煞费苦心地去安排,先是丁锤子争着要去。接下来是秤砣的爹,主动且态度强硬地为秤砣报了名。人们不仅心生疑惑,难道秤砣的爹,是存心虐待他的这个“秤砣”儿子不成?
要说秤砣的爹虐待秤砣,那可是昧着良心的话!所谓秤砣,是指寡妇再醮带来的男娃子。如同秤杆上随时随地连着的秤砣,无论秤杆到了哪里,秤砣就一直跟到哪里一样。他的继爹,对随母亲的改嫁而带来的秤砣,却是关爱有加,贴心贴肺有如己出。话再回到前面,去麻岗里挖盐,别人家的孩子避都避不及,他秤砣的继爹为啥还争着、抢着要把石砘子,往自个儿的头上砸?往自个儿肩上压呢?
唉!若要细说,应该还得另启一回重开一章。但为了在这一章里,把这诸多琐碎泼烦事儿说完,读者诸君还得忍耐着些,容我再啰嗦一阵子吧!
秤砣的爹,因为一桩比籽蔴、绿豆儿,苍蝇眼珠子、蚂蚁卵蛋儿还小的事,和队里的保管员,即我的远方大哥犟老大闹翻了。此事还真应了孔老夫子的那句千古名言,曰:“小不忍则乱大谋。”而且从此以后势不两立、不共戴天了!这次他让秤砣来,是要秤砣悄悄监视犟老大的。因此,虽说一向眯眯瞪瞪的秤砣,这次可是肩负着秘密使命的人。
近一年来,秤砣的爹、一直在寻找着犟老大的把柄。妄想一旦揪住他的腮华,就给他来个开膛剖肚,先挖出他的护心油,然后将其心肺肝脏、肠花五肚,煎着、蒸着、煮着、熬着,务弄好了,再细细地撕着、扯着、拧着、揪着,再狠狠地咬着、啃着、嗍着、嚼着,慢慢地咽下去,变成臭不可闻的狗屎、猪粪、驴屁、马尿。把犟老大实实在在的弄个沟子朝天、嘴巴扣地,以报其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这二人的仇恨,又是从何而来的呢?唉!细究起来,这又有些不着边际、离题万里了!但既然很快就到大漠中了,眼前这空旷寂寞、单调萧索的田野上又无甚看头。以后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由得我们奢侈破费、随心所欲地花,由得我们在所谓的正题上由马信缰、纵鞭飞驰。故而此时,就容我再谝一谝犟老大、和秤砣爹的一段《恩爱情仇录》吧!
那还是在某个更早的年份,秤砣的爹和犟老大,受命去蒙古大草原上,给生产队里买耕畜。在买好了牲口,要人家给出具相关手续条据的时候,秤砣的爹和犟老大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谋而合俱生情!共同策划了一个小小的阴谋。他俩略施小计、暗做手脚,让每头牲畜的价钱略高了几十元。这样下来,这两人每人竟分了二百元的赃款,同时给出具手续的人,也少不了一定的好处费,或叫‘封口费’吧。并且一直将此秘密保守了两年多。
那时候,一个工分才值几分钱。我们家四个劳力,一年下来的劳动分红,才八、九十元。因此,二百元钱,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在那个顿不顿就上纲上线的年代,贪污二百元钱,坐几年大牢是不成问题的。也真应了那句老话:“愚蠢的人遭别人算计,聪明的人被自己捉弄。”买回牲口第三年的秋天,生产队划分地埂儿旁边的葵花杆子,给社员们挖去当柴禾。秤砣家的和犟老大家的,恰好划分在同一个地埂儿的两边。而秤砣的爹又是个极爱占小便宜的人,就连和人吵架,也要骂最后一句才肯饶人。
那天,先是秤砣父子来挖划分给他们家的葵花杆子。挖着挖着,秤砣的爹就顺便把本长在另一边,属于犟老大家的,但已自然倒伏到这一边,夹杂到他的葵花杆子里面的都给挖了。并且得寸进尺顺腿拉驴,把地埂另一边的一些较粗大的葵花杆子也都给挖了。
正在秤砣父子,设法把已挖倒的葵花杆子捆成捆儿,要装架子车拉回家的时候,早就留着心眼儿的犟老大,也扛着镢头来挖他家的葵花杆子来了。一看场面,作为生产队领导班子里的一员、且一直敢和队长叫板;在生产队里,从来都是高高在上、从未受过如此下眼子耽的犟老大,当即气紫了脸膛气歪了嘴、气爆了心肝气炸了肺!这仅仅是挖了他的几棵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葵花杆子吗?不!绝不是!这是公然的在他保管员的眼里撒花椒!在领导的头上拉屎尿!是在活人的眼里下蛆呢!不把他堂堂的犟老大放在眼里、当回事儿的!于是,当即找来队长会计等诸人、现场捉脏就地评理。说理不清开始纠缠,纠缠不清开始吵架,吵架揭短开始打架。一时间,恶语相向拳脚横飞。随后,枯干的葵花杆子,在二人的头上鞭炮儿般噼啪裂响,继而,鲜红的血水,在各自脸上花朵儿般灿然怒放!
本来,社员们间偶尔打架斗嘴也不奇怪,而且还有约定俗成的规矩在那里摆着。曰:“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同一个队里的人,一窝一块儿地住着,每日每天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今日不见还明日见哩!哪有个舌头不沾牙,碟子不撞碗的?争就争了,嚷就嚷了。若气不过,打毬个三下、两下的也无所谓。打过了,骂完了,还得照常一块儿出工、一块儿上地干活。但这两个人的这场战争、却恰恰严重违反了游戏规则,最后落了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下场。社员们总结说:“这两个老滑头这会可是‘癞蛤蟆跳门槛——既咚沟子又伤脸!’哈哈!不毬值!”
混战中,心狠手辣的秤砣爹,竟一把攥住犟老大的卵脬子,只用力一提,就不由犟老大不龇牙咧嘴、声嘶力竭地引吭高歌了!状如三十多年后的通俗歌手们,在尽情尽兴地演绎着内心,那似乎永远无穷无尽的情殇!但秤砣之父,仍然不顾犟老大的千般痛苦万般悲戚,一不做二不休,仍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只见他如同往麦垛顶上,撩麦捆子似的,只向旁边用力一撩,早已鬼哭狼嚎般的犟老大,被扔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状如龙王三太子,被齐天大圣孙悟空,活活地抽掉了筋时、那痛不欲生的情状。
犟老大杀猪似的哭叫,和迅即肿如西瓜大的卵脬子,引来了无数忙人、闲人争先恐后的观赏,和两个家庭成员的大呼小叫。受到奇耻大辱的犟老大,全然不顾当年,在内蒙大草原上三分天下有其一的丑处,也算是无奈之中、情急之下的惟一抉择吧!反正犟老大,像是打马撤退、收枪逃遁,看似一团黄尘卷地而去,可猛然间却是勒马回头,旋风般复入阵来,只见他双眉紧锁、单臂一扬,一道白光,便风驰电掣般直向对方咽喉飞去!
原来,他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杀手锏,当人百众揭发了秤砣之父,在前年买牲口时、主谋定计弄虚作假、内外勾结贪污公款的罪行。并且在紧随其后的审核审查中,不顾重伤在身多有不便,出证明、捺手印,朝天赌咒对地发誓,唾沫横飞慷慨陈辞。真可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了!毅然决然地将当年他们二人共同策划、弄虚作假贪污公款的前因后果尽数抖出、公之于众昭示天下。并立马把当年所得之二百元赃款全额上交。
后来经公安,公社及大队、小队的工作组,千里迢迢万分辛劳地、到内蒙古牧场里调查核实,将犟老大于奇耻大辱之中的反戈一击,全部得以证实。最后的处理结果是:二人退回全部所得之赃款,(参与此事的内蒙古牧场的那个人,另案处理),鉴于犟老大能主动承认错误并上交赃款,并能积极检举揭发他人,且目前有重伤在身(确实有几个月不能下炕),决定免于刑事处分,交由社员群众,在生产劳动中监督改造。秤砣之父作为主谋,弄虚作假贪污公款、抢夺他人财物,心狠手辣行凶伤人,且认罪态度十分恶劣,甚至拒不交待罪行,决定除强行追回全部赃款外,依法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并赔偿犟老大的全部医药费。在犟老大住院和疗养期间,将秤砣家的工分,按一个壮劳力的份额,划给犟老大家,作为误工补偿。
三年之后,犟老大被秤砣家仅有的白米细面、和少得可怜的鸡蛋、香油养得白白胖胖。尽管卵脬子之中,留下了永远难以治愈的、但外人却无从知晓的是伤病。而秤砣之父,却如一个饿死鬼加丧家之犬似的,精死鬼面、骨瘦如柴地夹着一卷脏烂被褥,从劳改农场回来。
从此以后,二人的怨气竟越结越深、越结越大!大有恨不能将对方敲骨吸髓食肉寝皮、一脚踏进十八层地狱之势!
因而,当爹宣布完这次去麻岗挖盐的计划之后,秤砣的爹不由分说地、就强行给秤砣占下了最后一个名额。然而,在外人看来,秤砣虽有一如既往的木讷,但谁能料到,这个外表时常闷盹,内心实则机敏的家伙,却是带着老子的秘密使命来的!
唉!完了!完了!这样统共算起来,我们这几个人,真都像是被打入另册的异类了!又像是被刺配沧州的贼人了!我们六个人,虽然暂时脱开了同外界、同我们刚刚离开的那个村庄的联系。但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无不带着同那个社会割不断、理还乱的干系!哪怕有的轻如鸿毛不足挂齿,可当闲谎喧起来,也还有点儿意思!有的虽然沉重万分干系巨大,究其理来,却是毬毛不值屁事不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