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葬老舅孤孝女泣血稽首
送恩师众弟子上坟洒灯
这是一处座北朝南,紧临一条南北方向公路的一个大庄子,占地整整十亩。它的北面、东面、以及隔渠而距的南面,都是当地居民的土坯房子。西边墙,也就是靠着公路那边的墙,以及北边的围墙,是当初学习了先民的古老方法,用黄土夯筑而成的。庄子的东围墙,是一道八十多米长的土坯墙。南面,紧靠东墙的地方,即庄子的东南角,开着一道老宽的大门。两扇早已支离破碎的木门,被或粗或细的铁丝,千扎万捆地连缀在一起,仍然勉为其难的充当着门的角色。大门的西侧,是一大间起着很高屋脊的屋子,这是曾经的门市部。若以间架而论,它足有七间大。其间又隔了一道墙。东面隔出的两间,是当初的小库房,向南开着一个门、一个窗户。另外的五间,开着两道门、三个窗户。再往西,是一个双扇儿的小街门。小街门的以西,是一道近四十米长的土坯墙。墙前,长着一溜半死不活的新疆杨。曾经被砍去了主杆的树桩,很粗很大,诉说着它当年的壮硕与辉煌。根桩的四周,丛生着野草般细密的枝条。那是砍去主杆后,又从根部顽强滋生出来的细枝,似乎象征着一种不屈不挠、永不罢休的性格。
进了那两扇儿的小街门,是一溜五间座西向东的平房。南面的两个单间是宿舍。第三个屋子,是个两间的、是曾经的办公室。第四个用作伙房的,也是单间的屋子。伙房往北,是一个盛杂物的拐角和一个小小的厕所。拐向东,是六间座北向南的、起着高脊的、有着三角形钢梁屋架的大库房。这间大库房,被隔成了两个部分。每个部分,是个三间的房子。在两个三间库房的南面,是一处用水泥方砖铺成的晒台。晒台的南面,宿舍的门前,以及大门市部的北面所围成的,是一块方方正正的小菜园。这个小菜园,连同这些建筑,差不多占了这座庄子面积的四分之一过些。所剩下的库房以北、宿舍以西,如一只巨大的曲尺一样的,是将近七亩的地块。在宿舍西墙后面,距地中间大约十米的地方,有一眼六十米深的机井。旁边立着一根方形的、从中腰以及上半部早已开裂着口子的水泥电杆,它那歪斜的横担上,搭着三根细细的、松松垮垮的电线。这几根电线,向南延伸,跨过南面的围墙,同从门市部前面的一道由西向东而去的,用水泥方砖砌成的小农渠旁的低压电线连接在一起。这块曲尺形的地块的南部,是一溜被砍去主杆后,应该早已枯死的树桩,仍然不甘心地、从根部顽强地丛生出一丛丛茂盛的枝条来,也都是清一色的新疆杨。
这个地方,就是我下岗两年来的居所。是个在过去计划经济的年代,曾经十分红火热闹过的所在。是县联社下属的一个乡基层供销社的、位于下面一个村子里的、名叫盈科分销店的地方。而我的老家就在这个名叫盈科的村子里。这个分销店,是我用下岗时的工龄买断费买下的。由于在供销社破产的前夜,各种管理几近失控。这个分销店的最后一任工作人员,就把凡是能够拿得动、砍得下、搬得走的东西,都席卷而空了。在他人去屋空之后,那些盗贼流寇们,又乘机而入,进行了多次洗劫,连地面上完整的水泥砖、墙壁上的墙柜、以及窗户上的玻璃都不见了踪影。门框、门扇、窗框、窗扇的,也大部分被偷撬走了。宿舍屋子里曾经完好的顶棚,被撕扯得千丝万缕、披片吊片。门市部里,栏柜上厚厚的玻璃转,被撬得一块不剩,撬不完整的,就全部被敲碎,就连门市部窗户上的玻璃,也被砸得一块不剩了。整个分销店的样子,像是遭八国联军的强盗们洗劫过的圆明园一样,能拿动的就拿,实在拿不走的就砸烂它、毁灭它,反正不能让它以完好的面目留存于世上。
两年来磕磕绊绊的生活,使我时常想起鲁迅先生在他的《呐喊、自序》里写的:“……有谁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吗?我以为在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我是多么地深有同感!两年间的头几个月里,我白天栖身于这个破破烂烂的分销店里,焚烧垃圾、清理杂物,将已荒芜了几年的地块、及四周的水沟弄好,争取明年种些瓜、菜、棉花。把地块四周及前墙外面的枯树桩全部砍去,在已道出的众多的新疆杨的枝条间,选一两个壮实些的留下,其余的全部割掉。托关系、找朋友、求亲戚、杀羊、喝酒,才接通了电源、架好了电线。又清洗了机井、下了一台水泵。又找来凑合着能用的门窗、玻璃,将缺损的门窗尽量修补完整,重新铺了地砖,打了两间宿舍里的塑料条子的顶棚,又在过去供销社的同事处要了几套旧的办公桌椅,买了套三人沙发、茶几,从自己的老家取来了火炉、炉筒、水缸、灶具、抹布等生活用具。买了两台磅秤、一台茴香筛选机、一台葵花籽精选机、包装袋、缝口的针线、方头大铁锨等的。攒了几把芨芨大扫帚。将门市部里多年积存的碎玻璃、尘土等垃圾,全部清除出去。把晒台上、以及所有角角落落疯长着的碱菜、芦草、刺栋等,全部铲下,再集中烧毁。做好了收购农副产品的、应该需要做的前期准备工作。而中午和下午,则去四公里之外的老家,为已年迈的父母做饭、陪陪父母。
第二年的春天,在盈科分销店我宿舍门前的小菜园里,葱、蒜、茄、辣、豆角、西红柿、萝卜、白菜、芹菜、香菜等等一片新绿。而后面的曲尺形的地里,大片的地膜棉花,还有几趟黄河蜜瓜、红优二号西瓜,也生长得十分旺盛。又托了个家在盛产小枣的、薛百乡的一个亲戚,买来五十棵枣树苗,栽在地块的西面及北面的水沟间。
其间,我正儿八经地像前几年在供销社工作的那样,开始开秤收购茴香与葵花籽了。虽然小有进项,但收益一直不理想。究其原因,一是我离开基层社已近十年了,曾经我熟悉的那些山东的、河南的、广西的、湖北等地的业务关系户,早已失去了联系。二来我的手头没有一分钱的自有资金,托人找关系贷出的款,也只能是三、五万元的,根本顶不了多少事。再者,多年来坐惯了办公室,过惯了“一杯清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混日子的清闲生活,坐下写几句套话,说几句空话、大话的也许行,真正让我站起来干些体力活,办点实事,就成了或鼠目寸光、或虎头蛇尾、或畏首畏尾,真像俗话说的,成了个“鹰嘴鸭爪子”了!只会耍嘴头子空喊,不会动手实干了!
秋天,又经不起一个亲戚的起哄,一起合伙贩瓜,而且是向广州、向深圳长途贩运。孰不知家乡还有句老话:“想倒灶、贩水泡”。头脑发热、判断失误、一错再错,而且又是错上加错,近两个月下来,赔了个底儿朝天。又正如俗话说的:“量不得米来、还丢了口袋”。小钱未挣到,还欠下了十万元的巨额债务。更为严重的,又将这个亲戚永远得罪下了,落下了永久的抱怨与仇恨,真正是“背上儿媳妇游华山,吃力不讨好!”“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那年九月底,当我失魂落魄地从深圳、广州回来,四十岁不到的我,头发竟然掉去了大半。头顶的大块头皮,如同起碱的地块一般,寸草不生、一片荒芜。我因下岗失业,本已极度失落的心性,再经此沉重打击,一下子掉落到了最为低沉的谷底。那里漆黑一团、寒气逼人,四周到处可见鬼魂们影影绰绰的影子。它们在向我招手,不停地向我发出邀请和呼唤。我像拔河的双方、所尽力拖拉的那根绳子中间,用于判断输赢的那个红布条儿一样,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与寂寞的白昼,在生与死的那根界线上来来回回地摆动着。说实话,一下子亏损了十万元的巨大债务的严酷现实,把十多年近二十年的工作历程中,每月仅拿几百元工资的我,差不多实实在在地击晕了、压倒了、打垮了!我表面上强装笑颜,人面前故作镇静,但我的内心里,犹如有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个巨大的黑洞,足以将无数个我葬送、吞没!
那条拔河的绳子,一头是我所有的亲朋好友用亲情、友情、爱情、真情所组成的温馨与温暖,它们在明亮的阳光下,在和煦的春风里,那里桃红柳绿、鸟语花香!而绳子的另一头,是地狱里的鬼魂,是人世间的小人,是我所欠下的十万元的巨大而又沉重的债务,它们处于阴暗、漆黑的泥潭中,处于罪恶与无耻的深渊里。而我正处于这阴阳两界的分隔处,在这生与死的界线两侧来回摇摆着!说来丢人吗?我曾在无数个夜里的噩梦中哭醒,醒来之后,嘴里仍在哽咽、仍在呼喊着:“我还不上啊!我还不上啊!”的话语!泪水浸透了我的枕巾,我浑身虚汗涟涟不能自拔!又在无数个独自静坐的白昼间,我面如死灰、双目无神、头发蓬乱,好像心脏已停止了跳动!我已无人可丢了!也就没啥可怕的了,因为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再说陈爷一家。自我下乡居住以后,虽然也不时回到城里小住几日,看看在县城的中学里上学的两个孩子,以及仍做着缝纫活的、同我一道苦苦挣扎着、撑持着这个家的、在“宫中当娘娘”的我的妻子。而且自进入五月间,我的小菜园里有了华缨萝卜、小白菜、小葱秧等起,直到豆角、茄子、辣椒等种种蔬菜的相继成熟,每过一个星期,我就托顺路的班车,向县城里带一次蔬菜。我妻子照例将这些蔬菜,各样给陈爷家送一些。这一年,小倩倩已从幼儿园的小班升近了中班,明年就要上幼儿园的大班了。而陈爷却在这一年送倩倩的上学途中,失足摔倒过数次。最危险的一次,竟然跌断了左腿。因此,给倩倩找一个实诚人家、找一个安定的家的任务,就显得越发当紧了!而我这里,仍然没有一点儿头绪,再加我这个时期的情绪,极其低沉失落,经常在乡下,同一帮狐朋狗友们,啸聚山林、借酒浇愁。说实话,在许多时候,竟把这个对陈爷一家来讲是火烧眉毛、迫在眉睫的非常重要的事儿,给置之脑后了!
家乡有句老话,叫“天赶哩”,又说“心急吃不了热油糕”,就是说,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自然呼应的缘分和机遇,你光心急火燎是个闲球蛋!机缘凑巧了,无论多么艰难的事,都有办法,都会“赶顺”的。机缘不到,任你三头六臂任你上天入地,也是枉然。机缘也是神力,连神力也成就不了的事,人力岂可达到?而有些时候,机缘又往往隐藏在那些平常与平凡之中,你若风清云淡、你若心平气和,你就和它有缘。你若肆意妄为,甚至张牙舞爪,机缘早就和你擦肩而过了!正当为我陈爷陈奶所托付的、且是我红口白牙自作多情答应的事,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撞见了柳暗花明背后的又一村了。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年的冬天,我去参加我高中时代的一位老师的葬礼,其间我见到了离别二十年的、高中时代的一位叫若梅的女同学。在我的印象中,二十多年前,若梅的容貌不怎么出众,像一株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地开在墙角里的花儿一样,每天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回,是属于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类型的女孩子。高中毕业后,我高考落榜进了供销社,若梅则考上了大学。后来听说她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了凉州城的一个中学里当老师。她丈夫也是同一个学校的老师。后来在她结婚的时候,我还去参加了她在乡下老家举行的婚礼。没想到仅仅大学四年的光景,若梅的气质与容貌,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城市及高等学府里文化气韵的熏陶与润泽,似乎将她重新被溶化、铸造了一次似的,言谈举止与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流溢着一种娴雅的修养与芬芳的气韵。又给人一种心胸开阔、爽朗而又干练的感觉。
然而,自此以后,我们众多的同学们,就一个个失去了联系,或者说懒得联系了,在事实上形成了一种失联状态。光阴似箭、岁月荏苒。将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足可以把一个人的身心容貌,改变得面目全非!我们一个个从青春少年,迈入青年,又猝不及防地一跤跌入了成年的门槛之中。如今的我们,早就将曾经稚嫩与浪漫的、而如今想来,又是多么可贵的、多么值得珍惜的学生气、书卷气、在无可奈何之中,丢得干干净净,褪得无影无踪了!尤其是成家立业之后,被迎头赶来的、数不清的、且是潮水一样仍在源源不绝涌过来的俗冗杂务,所吞没掉、所阉割过、所酱腌了!痞子气替代了学生气,无赖气替换了书卷气。清洁雅致的书桌,换成了乌烟瘴气的牌桌。激情四溢的朗诵,换成了猜拳行令的咆哮。甚至形容猥琐、面目狰狞,一个个变成“非我”、甚至“非人”了。就是一些所谓的同学聚会,也变得俗不可耐,成了炫官、炫权、炫富、炫俗、炫恶、炫丑的“俗酷”大会了。有的同学戏称谓:“同学聚会、流氓开会、无赖相会、淫邀艳会”了!
而二十年后,眼前的若梅,却让我再一次大吃一惊!这哪像个四十岁左右的、按理说是正处于人生最有魅力时期的知识女性的模样?俨然是一个常年在家乡的田野上的雨雪风霜间,风餐露宿地劳动、在老家粗糙的锅台炉灶边辛勤忙碌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的模样?因没干过重体力活,身材还算尚可。然而曾经的一头秀发,完全变得枯燥花白,而且白色居多。面颊上皮肤粗糙、额头间皱纹密布。当年一双水汪汪的秀目,变得黯淡无光不说,时时还显出几分呆板。我不由大大地吃了一惊!是何种变故,将一位曾经魅力十足的知识女性,变成了几乎纯粹一个农村老年妇女的模样?即使岁月与生活的刀斧再怎么锋利,也不至于在仅仅二十年间,就把她重新塑造又再一次雕刻成如此模样!倒是若梅的丈夫许老师,他的精气神,比若梅要好得多。虽然脸上也笼罩着一层憔悴之气,宽阔而又饱满的额头上,也堆积着人生的失意与无奈,那该是被伟大的巴尔扎克称作是“天山脚下的灰烬”吧!仅从相貌上看,年龄起码比若梅要年轻个十岁左右。
那天,去世的是若梅唯一的舅舅,也是高中时代教我们语文的兰老师。这个兰老师曾把古代汉语讲得尤其好。我们高一到高三年级的语文,都是他教的。所有的高中阶段的文言文,兰老师都可以倒背如流、甚至连注释部分也一字不差。这并不是兰老师死记硬背的功夫了得,而是他早已将这些文言文烂熟于心了。而且在课堂上,往往丢开书本与讲义,深入浅出、旁征博引,使本是深奥又枯涩的古汉语,变得兴味十足、妙趣横生。而今天我们这些兰老师的学生,大部分是自发去给兰老师送行吊孝祭奠去的。
几乎从中午饭刚刚吃过,那些应邀的、或者自发而来的亲友们,主要是兰老师生前的若干朋友、同事、领导,更多的是兰老师的一代代学生,就拿着花圈、或是打着帐子、幔子,提着大斋、包包子、还有面包点心等供品,来给兰老师吊孝祭奠来了。而按我们家乡的风俗,这些一个一个的客人,都要由孝子孝女们,在由长孙打着的引魂幡的引导下,将客人一个一个地迎进去。这一仪式称之为“迎斋”。而在这仪式中,孝子孝孙们只是起来跪倒地磕磕头、走走路,再无多大负担。最苦最累的要数孝女了,她必须真情实意、满怀悲伤且是大放悲声地一直哭喊着。哭着跪着迎客,待客人在街口简单地“浇奠”完了,再哭着将客人送进院子。然后还要在灵前哭着、跪着,陪客人在逝者的灵前,焚纸钱、敬供品、上香、磕头。而且在中午、下午的大半天的时间里,客人来得特别集中,得加马追赶、一个一个地迎过来、送进去!
兰老师没有女儿,作为唯一外甥女儿的若梅,生前的兰老师一直把若梅视为掌上明珠。所以,今天的若梅,就自愿充当起了孝女的角色来!因此在这个大半天里,可真正苦了本已心力交瘁的若梅。而本身就有着极大痛苦与悲伤压在心上的若梅,几乎是来一个客人哭一次。自吊孝的客人从街口出现,负责望风的人就开始喊:“来客人喽!来客人喽!”这时长孙子马上将引魂幡打过来,随之唢呐师傅也马上将迎接客人的哀乐曲奏响。手里捞着丧杖的孝子,在“护丧”的陪同下,低头弯腰,紧跟着引魂幡出来。而这时,跟在孝子后面的孝女的哭声,就要马上响起来。本来以丧仪上应有的程式,孝女的哭腔自有一套固定的曲调,这种曲调已流传了不知多少年了。其中不仅仅只含有悲痛的因素,更有一种对逝者的追思与缅怀的成分。对逝者在漫长一生中的挣扎、奋斗、挫折,还有成功、希望、与快乐的人生历程,用一种特别委婉悠长、时而高亢嘹亮、时而低回凄迷,很类似于蒙古长调中的某种叹咏的形式表达出来,很有些如泣如诉、亦喊亦唱的感觉。若是跟着这种大致固定的曲调感觉走,即使你稍稍加入一些因人而异的个性化的东西,也是不太特别地累人。而长期生活在城市之中,且很少参加乡下这种丧礼仪式的若梅,根本就不会用这样的方法哭喊,也不熟悉这种程式化的曲调,更别说知道其中的妙处了。而是纯粹凭她真诚的感情,凭她全部的力气,成了纯粹意义上撕心裂肺歇斯底里的痛哭了!用这种哭泣方式,迎个一两个客人尚可,若迎几十个、上百个客人,哪个人能受得了?
一般乡里那些经历过丧事的,有经验、也更有体力的妇女们,在这种场合,除非你本身有绝大的灾难,令你身不由己、令你痛不欲生外,往往很带有一些应付的、或者说敷衍的成分。哪像若梅这样,每次哭泣,场场都是刻骨铭心,回回都要全身心投入!乡下有句俗话,叫“哭人是哭自己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若梅的每一次由人及己,再由己及人的哭泣,都能让她实实在在地死去一回!况且大半天里,还要这样一场连着一场,而且一场紧跟着一场。一般有经验的、体力好的妇女,也得相互替换着,才能应付下来。而这一天,充当女儿角色的,恰好只有若梅一个人。兰老师自己没有女儿,连侄女儿也没有一个。虽然也有几个亲戚家的、戴着长孝陪哭的女人,但作为主角的若梅,已身不由己地主导了今天的哭泣腔调与方法。相比之下,几个陪哭女人的那些程式化的陈腔老调,就显得做作与苍白,好像没有一点儿悲伤的成分了!那几个陪哭的女人,就只好中止了自己的角色,悄悄地、来来回回的跟着。差不多应了“雇来的孝子没眼泪”的那句俗话了!兰老师唯一的儿媳妇又一直在伙房里脚不沾地地忙活着,用乡下的俗话说,“忙得头确蒜呢!”到了晚上,已经哭哑了嗓子的若梅,只好由陪哭的几个妇女,还有她的丈夫许老师,有时加上我,架着、拖着,如同拉着一个死人似的,在参加一些礼仪了!
根据事先的安排,若梅的表哥要按家乡古老的习俗,为父亲做全套的丧仪。晚饭过后,先是“起经”、然后“升文”、过后又是“上坟”、“洒灯”,回来后是“转十献”、“扯天桥”,最后是“看酒”。而若梅和她的丈夫许老师,也准备将这些所有的丧仪活动一一参加下来。但由于这些日子天气极度的寒冷,加上若梅大半天来一场又一场的哭泣,所造成的体力的过度透支,还有坟地,那是我熟悉的、在一处七、八公里外且是碱土很深很虚、上面又密布着很多刺墩的荒滩上。而且几乎所有的路道,都是很难步行的便道土路,这对于如此身体状况的若梅,就是一个极大的、也是极具危险性的考验。如果真的将这些活动一一都参加下来,她的身体毫无疑问的会吃不消。恐怕精神上的创伤未能复原,又增添了身体上的损害。所以我力劝她,别的活动,可以酌情参加,“上坟”“洒灯”就别去了。虔诚之意与孝顺之心尽管重要,若将自己的健康搭进去,损害了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兰老师的在天之灵有知,也不会安心的!而这又是与她的虔诚与孝心相冲突的。况且,“洒灯”还是一种既需要技巧又需要体力的活动,是真正意义上玩火的把戏。很有一定的危险性,不是谁想玩,或凭着诚心与孝心就能玩得转、玩得来的!
前面的几项活动结束之后,开始“上坟”“洒灯”。按若梅表哥的安排,要去五、六个三轮机,准备拉“上坟”以及“洒灯”的人,还有四个唢呐师傅两个道人。但那四、五十个去“洒灯”的人中间,除去本村的,还有几个亲戚家的人外,大部分是兰老师的若干年龄段的学生。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或者是行走起来更暖和一些吧,也可能他们本来就是专门来向逝者表达敬意的吧(我宁愿相信是后者),恰逢今夜是个难得的、无风而且还很晴朗的夜晚。满天的星辰,在漆黑的夜空中分外醒目。正如兰老师生前的工作、生活与为人,是那样的静谧、平和;那样的安分守拙、不事张扬,只把自己头脑中的那星辰一样熠熠发光的清辉,播撒在一个个莘莘学子们的心中,播撒在这一片古老的也是仍然贫瘠的土地上!因而几乎所有去“洒灯”的人,都纷纷嚷嚷,既然是去“洒灯”,就该徒步走起来,才算名符其实地洒了一把。坐个三轮机,提着灯去,不伦不类!岂不枉托了“洒灯”的名声,就都愿意走着去。这令兰老师的亲属们大为感动。本来已经坐上了三轮机的四个唢呐师傅,也正好都是兰老师的学生,为了表达对老师的敬意,不坐三轮机了,也要徒步去,就纷纷从三轮机上跳下来。而唢呐师傅们的举动,又感动了更多的人,使更多的人加入了“洒灯”的队伍。这支人数空前的“洒灯”的队伍,到出发时,大约有二百人不止。自我所参加过的丧礼中,从来没有见过有如此多的、自愿去“洒灯”的人,以如此激动与虔诚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敬意和心愿!四个唢呐师傅也被眼前的人数、气势都空前的、在他们所经历的丧礼生涯里闻所未闻的场面震撼了!就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由孝子高擎着的、在夜色中时隐时现、闪耀着奇异色彩的引魂幡,真正是气韵饱满异口同声,把本是凄凉忧伤万般无奈的引魂曲,硬是吹奏成了韵味悠长气象万千的叹咏调了!
我对目瞪口呆的若梅俩口子说:“走,我领你俩到村口的渠岸上,在夜色中看看什么叫‘洒灯’?或许你们从领略过如此规模的‘洒灯’吧!如果你们有心缘,自然可以看出其中的妙处。那可有一种在当今的农村也日渐稀少,更别说在大城市、在中小城市里的人们,是绝对不会见到的、也永远不可能出现的、那种对逝者表达敬意与虔诚之心的、而且是从远古流传下来的、很有特别的气势和意境的!”当我们三个人登上街口高高的渠岸上时,“洒灯”的队伍,正由村子中间的路道上,似由一个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组成的缓缓流淌着的洪流,正向远处的一条大路上延伸开去,所到之处,天地间一下子变得辉煌而闪亮。稍顷,“洒灯”的队伍,在夜色下如一条长长的,而且十分活跃的金龙似的,从一两公里外的田野间,在一条向南而去的蜿蜒曲折的土路上,开始上下左右地游动起来。每一个参与“洒灯”的人,除了点燃起一个浸透了柴油的棉球外,还要准备上三、四个,以备油尽火灭时替换。二百多个火焰熊熊的火球儿,左右飞旋、上下起舞。在静夜里那分外嘹亮的唢呐声的伴奏下,足足绵延了两公里长。加之夜幕的衬托,晴朗而又漆黑的夜空之下,在老远处看去,甚是壮观,很有一种亦梦亦幻、朦朦胧胧的感觉!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恍恍惚惚的世界里。如果说白天属“阳”,天地之间的一切,都以具体而实在的,有棱有角有模有样、坚硬如铁的“物”的形态呈现,而此时,就是“阴”的世界了。就是物质逃离,精神登台的时刻了!在白天被“物”所威逼得无处安身的精神,此刻已统治了天地间的一切。我们大睁的两只眼睛,像两条高速公路的隧道入口,此时那无孔不入的精神,就沿着这两条高速公路,顷刻之间,就将我们那或许比“阳”的宇宙世界大若干倍的内心世界占领了!如果我必须二者选其一,我会选择哪个?我若选择了前者,我的苦闷、我的忧伤,该如何化解?那巨大的“物”的压力,是否最终会将我压垮?我能否支撑得起?能支撑多久?而我若选择了后者,我又将我的亲人、我朋友,置于何地?我又怎能抛得开他(她)们?怎能撒得开这双手啊?然而,非得二者必选其一吗?如果我有全部选择与放弃的权力,我又会怎样选择?是若梅的话,打断了我的虚无缥缈的、亦可以说是坚如磐石般的沉思。若梅幽幽地对她丈夫说:“我想,若舅舅的在天之灵有知,这场如此别开生面、而且是由他的学生们所主导参加的‘洒灯’‘上坟’的仪式, 他一定会很感欣慰的。”若梅的丈夫许老师问我:“这‘洒灯’‘上坟’的意义是什么?它应该有特殊的含义吧?”我想了想说:“我曾经问过年长的人,他们告诉我,逝者的灵魂,因曾经对家、对所有的亲朋好友、对它所生活过的地方,所无时不刻地相依相恋、相聚相思,在今夜之前,仍然萦绕流连于它生前所居住的地方,徘徊在它的亲人们身边而久久不肯离去!“洒灯”就是为了给那已经离开肉体而飘渺不定、无所适从的灵魂打个亮、引个路,今夜就引着它去认识、通向另一个世界里的路程。向先他而去的先人们那里应个卯报个到,以便明天接迎肉身的到来。不致使亡灵在去阴世间的路上迷了路、失了方向!”若梅凄然地说:“舅舅的魂灵今夜算是去报到,明天正式去落户吧?”我笑了笑说:“也可以这么讲吧!再说,灵魂是属于精神的范畴,而夜晚是精神世界的空间。也可能是这两项活动只能在夜间举行的原因吧!”
夜里的寒气很硬,我怕他(她)俩感冒,就提议回家。若梅说:“还是再站一会儿吧!我不能亲自为舅舅的亡灵打个亮、洒回灯,就再用目光送送吧!”我知道若梅此刻的心情。若梅幼年丧母,初中时,父亲又因病而死。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很多时候就是在舅舅家度过的。舅舅对她视如己出!其关爱甚至甚于自己的孩子。家庭贫困的她,一直就由舅舅资助上学。中学六年、大学四年,其十年间所有的学费开支,全是由舅舅一手资助。可以说,没有兰老师一如既往地关爱,便没有若梅的中学乃至大学生涯与今天的一切。因此我不再多言,一直在严寒中陪着他(她)俩观望着。直到“洒灯”的火龙变成渺茫的、很稀少的星星点点,又被老远处的一片沙枣树林和沙丘遮住,而且再也不可能现身时,我们三个人又默默地等了一会儿,才回到了家。
直到午夜,最后一项活动才开始,“看酒”。这算是生者向死者的最后一次告别。一般是由本村的人先看,老话叫“沟里的人,看酒喽!”然后是朋友们、亲室们。最后是孝子、孝女、孙子们看。每次两个人,先在灵前跪下,三拜九叩之后,各人从灵前的条盘里取一支香,点上,插入灵前的香炉里。在灵前的酒盘里端两盅酒,浇奠在灵前。取两取张表纸点上,再端上一盅酒,起身,两人互换位置之后,将燃烧的表纸从棺木下面慢慢地绕过去,一直绕到最后面,把表纸拿至棺材的上面,将酒浇在棺材尾部的一只银锭上,把燃烧的表纸置于棺材头部上方的纸灰盆子里,让其燃尽。然后,面向外,用靠近棺材的那只手,在棺材的头部的底子外沿,轻轻地抬一抬,叫“请一下灵”,以表示自己已经用亲自抬棺的方式,将逝者送了一程。然后,一同回到灵前,各归原位,,将酒盅放于酒盘内,再行三拜九叩的大礼。礼毕,回身向一直伴奏着让你“看酒”的唢呐师傅们致谢,孝子孝女、孙子们及女客,行磕头礼。一般男士们,双手抱拳作揖,口中唱诺、施礼致谢!
夜里三点多,“看酒”的仪式方告结束。同一个村子里的人渐渐散去了。亲戚们亦被安排在邻居家休息去了。所有的人明日还须早起,举行起灵前的一些仪式之后,就要去坟地安葬逝者,叫“入土为安”。喧闹了一整天的家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但所有的屋里,及前后院里,今夜依然灯火通明。我们三个人都毫无睡意,就决定再聊一会儿。我们在一个比较暖和的小屋里,围坐在一个生铁火炉的周围。许老师端来一盆热水,让若梅烫了脚。我沏了三杯茶,我们三个人开始静静地喝茶。接下来,三个人都知道该说些啥了。在我续了三次水之后,我又一次期待的、又有些于心不忍地偷望了一眼许老师。而许老师一直低着眼睛不肯说话。倒是若梅首先打破了沉默,向我第一次谈起了几年前,她家中的一次令人不堪回首的重大变故。若梅说:“我自发现你看见我容貌时吃惊的表情,就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好多个疑问。你的心中肯定会问许多个为什么吧?唉!如今四、五年已过去了,我始终走不出那个阴影!直到今天参加了舅舅的丧礼,我才……”许老师本想制止若梅继续说下去,也许他认为,那么凄惨的往事,还是由他来讲,男人嘛,毕竟承受能力大一些。但若梅说:“还是我向老同学亲自倾吐一下吧!说出来,或许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再说,似乎从今夜开始,我的心里更瓷实了一些!”
若梅的叙述,以及许老师在若梅时而缀泣其间的补充,我才得知了若梅生活中的那样一个重大的变故。原来,若梅的家在五年前,发生了一件很残酷、也是很痛苦的无妄之灾;遭遇了一场不期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