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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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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雪松赋

中国铝业股份有限公司中州分公司是从中州铝厂脱胎而来的。大学毕业时,我歪打正着地闯进了这家明星央企的大门,从此对她就拥有了慈乌反哺的情结。多年过去了,面对厂前办公区环保楼前手植的一棵雪松,欣赏她傲骨遒劲,雍容华贵,清利而不妖艳,拔群而不骄矜,挺立着盛世的秀色与荣耀,我总是如鲠在喉,竟不知道从何处落笔来书写与她的故事和情缘。

一、来到一片荒原

上大学时,在教学楼一层阶梯教室听课,透过敞亮洁净的大窗棂,玻璃上绘着一幅轻盈透明的水彩画:背景是深邃而湛蓝的苍穹,上午的阳光幻化成了金色的纱幔,不动声色地抖落下来,笼罩着窗外一排绿油油的高大乔木。她身姿劲拔,铁骨铮铮,冲天而立,堪称植物王国的仪仗兵。深灰色的树皮呈不规则的鳞状片,隐隐地散发着树脂的体香。整体呈圆锥形状,下部粗壮,枝叶微微下展,层层叠叠的,像是淑女束在腰间的长款百褶裙,轻盈、飘逸且优雅。长枝呈螺旋排列,短枝簇生,针状叶呈蓝绿色,可见针尖上挂着晶莹剔透的露水,俨然缀在绿织锦上的珍珠。基座显得硕大稳健,给人能负重的感觉;由下至上,腰围递减,顶端尖细,如一枝饱蘸绿汁的毛笔,在蓝天上谨慎地不忍落笔。又像一根插入云天的避雷针,在轻风中闪着细腻而高洁的光泽,任风霜雨雪袭来也压不折。她的倩影映在反光的窗玻璃上,末梢微微偏向人头攒动的大教室,疑是被室内的温馨与安宁气氛所诱惑,也想体验一下这扑面而来的书香。她一年四季都扎着翠绿的围裙,品相端庄秀丽,一身浩然正气,玉柱擎天能酿造比伏案苦读更多的乐趣。窗外雏鸟稚嫩的吟诵中藏匿着音乐天使的潜质,而地上的一层松针在诉说着走过岁月的坚深。

大课间休息时向人打听树的芳名,同学嫣笑道:“那是雪松,也叫塔松。咋,连这都不知道?”

毕业之际,应师兄石欣荣之约前来中州铝厂找工作。我急齁齁地奔走在校园中心的法桐大道上,掮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大提包,里面撑满了各种获奖证书、诗集和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作品,我要用这一提包有含金量的“砖头”,去叩开人生的第一扇大门。坐上公交车直赴汽车站,赶上了一辆正鸣笛待发的班车,铆足劲儿挤上去坐定,一路想着南太行山这个神秘的所在。听探拜过云台大瀑布的同学说,南太行山有悬崖勒马之美,雄浑、巍峨、苍凉、宏阔,景色迷人:那里千峰竞秀,庙宇涂金;万壑争奇,林木繁茂;峡美洞幽,云白霞红;深潭似镜,飞瀑如银。山石上的树矮小、倔强而坚韧,它用尽力气,把石头啃得流血,再将掠过树梢的、尖利的山风撕碎,挂在悬崖绝壁上,耗尽了毕生的精力,把自己定格于朝霞夕晖中。尤其是那一挂刚烈的大瀑布,在深山野岭中艰难取道,久久地盘桓、疾走或是逸尘断鞅,发现没有退路时,一咬牙关就将自己倒挂于悬崖绝壁上,在阳光下点燃了一抹五彩霓虹,形成了水火相搏的自然奇观,如血性的青春,充盈着跌宕的抗争和火一样的热烈……那里有大自然馈赠的壮美和人文历史遗存的厚重,还有现代大工业铸造的高度文明。

一路上我执着地凝望,窗外铺展开绿茵茵的广袤,掠过油画般的景色,欣赏大地上漾着暖洋洋的葱绿,有骨头的高粱拄着一身硬气,在清风中昂首挺胸,撅着红白胡须的玉米棒子,铺满厚重的青纱帐。老远,就看见一座瘦小的旧城背倚着魁伟的青山,城后高耸的山峦撑起灰蒙蒙的天宇,空气中飘着白色的粉尘和刺鼻的异味,楼宇的窗户红一块、紫一块的,像是城市脸颊上渗出的老年斑,原来这是一座煤化城,那时市民除了呼吸化学味十足的空气外,每人每年还要吞吸进肚中一团煤球大小的粉尘。令我倍感亲近的是市区里巍峨的雪松,挨挨挤挤,排着大阵仗,在街道上伸着悠长的手臂,枝叶相连,一派墨绿霸凌本来就紧巴的街道。

郊区因过度采煤而大面积塌陷,地面凸凹不平,严重扭曲变形,白天见路旁阳光下波光粼粼地亮着一池清水,次日一早就无影无踪,一夜间流逝于裂开的地缝中,只见鱼虾在池底淤泥反光里绝望地挣扎着。赤膊的壮汉们在棉絮般飘逸的白云朵下,可劲地轮圆流星大铁锤,从坚硬石灰岩的碰撞里挖金掏银,人们的耳朵里充斥着开山炸石的大音,眼睛里缭绕着石灰土窑的袅袅黄烟,喉咙中感觉有说不清的异物堵塞着,而心坎里逡巡着怅然若失的情绪……

此后,我终于看到了大工地似梦初觉之态:南太行山掮着邮戳似的太阳,一群臃肿的山赶着另一群钢蓝的峰,在华北大平原西边奔跑着,山坡上蠕动着低头啃食白云朵的羊群。南太行山悠长的臂弯挽着北高南低的旷野和一望无际的荒凉,鹅卵石如繁星扎堆遗落人间,那悠长平缓的坡度、俊雅柔和的弧线足以引发创业者积压已久的一腔豪情。山为筋骨,水作脐带。纸坊河依着南太行山的北坡悄无声息地流淌着,在东汉、魏晋时激荡起了一圈圈文化的涟漪,一线清汤寡水瘦如竹林七贤吹奏的长箫,而重阳节登茱萸峰忆山东兄弟的王维正回望山下,溪水如一串时隐时现的白银念珠,一拐弯就消弭于酒鬼刘伶清浅的酒盏中。岸上的蒿草乌央乌央地疯长着,缺少疆界感,完全没有适可而止的意思,却满怀着扩张者的欲望。其间野兔出没,虫鸣螽跃,好一派气势雄浑的葳蕤。随手折断一根野径旁的马蹄草,仿佛能听到古战场上尘烟裹着的马蹄嘚嘚。夏日的野绿失去了理智,掩埋了我对这片鹅卵石滩的全部憧憬,每一次风吹草动都感觉有萧瑟和凉意在靠近。这里分明就是流水挟着碎石长期积压而成的山前冲积扇。

面对不友好的地理环境,那时尚涉世不深的我,不理解这“丰盈的贫瘠”,称这一片鹅卵石滩是焦作市的“西北利亚”,是偏僻和芜秽的代名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用到了这负面而孤冷的比喻,让一位负责基建的老工程师颇费解。在京城偶遇时,他曾当着厂长之面,气壮如牛地指责我遣词不贴切。其实,后来才明白,他挑剔得有鼻眼,也许是出于过度热爱的缘故,他不允许任何人玷污这片热血沸腾、正在日益拔节长高的土地,哪怕只言片语的指责都是对这份神圣情感的亵渎,这是不能被允许的。因为这里是他象雪松一样的扎根之地,许多人把身家性命毫无保留地押上了,这份执着的情感是初来乍到的人所不能理解的。

越是宏大的叙事,越是有惊天动地的开始。在席天幕地中,充盈着鸟鸣、虫叫、兽吼和各种机器的万千混响,大工地赤裸着火焰焚烧的肉身,高压线塔下密集地排列着低矮的房屋,搭起了连绵不断的简易帐篷和狂风抹不去的石棉瓦房,聚集了上万名参建大军和各种大型施工设备,到处都充盈着殊言别语和赫赫扬扬的气氛,在这里自然的贫瘠与精神的富饶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建设者们将红砖围墙箍着的近万亩钢筋混凝土基地烧成一块灼热的钢铁,到处都有不绝于耳的回响,在锻打着发酵的壮美画面:群鸽叼着清脆悦耳的哨音,雄鹰盘旋在蓝天白云间,铁臂横天的吊钩起起落落,如蚁车辆声声怒吼,簇新建筑座座高耸,滚烫的钢铁在奔跑嘶鸣,纵横交错数百公里的管网支架密如蜘蛛网,塞满了供汽、供热、供水、供料的尺寸不等的钢管,焊枪喷吐出湛蓝色的花朵,催开工地蓊郁苍翠的美艳,悠长的防洪大堤沿着纸坊河延伸,灼灼夕阳下闪着一段烫金的曲线,展现恢弘磅礴的壮美,成为中国铝工业金光闪闪的腰封……亚洲铝工业的大码头正在华北平原上巍然隆起。我心中顿时涌起平地起造一个家的冲动,由衷地高扬起建功立业的冲天豪情。

“这里适合种雪松!”建设指挥部领导的话至今还回荡在耳畔,他认定只有雪松才能撑起这片鹅卵石成灾的苍穹。

怀抱簇新梦想,走过崎岖来路,我们落子无悔,落脚荒原,就成了鹅卵石滩上种雪松的拓荒人。

二、种下一株雪松

植树节到了,山阳古国的清风抬高绵软炊烟的身段,南太行山披着宽松的淡绿花袍。旭日映照天然长城刀砍斧劈的峭壁,俨然亭亭玉立在北国客厅里的一道九叠屏风,舒展一幅群山拱翠的写意山水画。

鹅卵石滩请来雪松作为萧索的主宰,她深谙荒原的性格,愿作荒凉之魂,有充分的理由选择在此落地生根。她不惧严寒,喜温凉湿润,也偏爱阳光。“性本爱丘山”,秉持喜马拉雅的山地习性。我们在此种雪松,让新植的浓荫屏蔽荒原的千年沉寂,更在强国制造的队列中书写辉煌的当代大工业叙事。

植树节前,党委宣传部领到了种植两棵雪松的任务,部领导带着刚入职的小伙伴合种一棵雪松,其他人则负责栽种另一棵。

上午的阳光柔媚。那辆双排座像是缓慢爬行的蜗牛,在厂区环保楼前的广场马路间小心翼翼地行走着,唯恐闪了车厢中雪松脆嫩板直的小蛮腰,摞在一起的雪松蓬松地横卧在车厢里,伸出车厢档板的树梢在风中绵柔地晃动着,像是在跳着端庄优雅的小步舞。小吊车在环保楼窗下娇滴滴地吼着,它伸着瘦长的吊臂,将一抹清秀悬上半空中,然后像母亲充满柔情蜜意般弯下腰,似将婴儿安置到摇篮中一样,轻轻地吊放到预先划好石灰线的方框旁。当雪松硕大滚圆的屁股刚一点地,身着黄工装的工人立即蹿了上去,麻利地取下亮锃锃的吊钩,然后,在尖细悦耳的蜂鸣声中,吊钩轻盈地收起来。双排座和小吊车又挪到下一处去卸苗了,一会儿功夫,地上齐整地铺着一排绿茵茵的雪松。卸完后,双排座和小吊车一前一后轰鸣着扬尘离去。我扫了一眼,发现雪松根部缠着粗草绳,严实地包裹着原封不动的根生土,这些硕大的土块如胎盘般珍贵,也似闺女出阁时陪赠的妆奁,原来雪松也有一腔恋母情怀。这些躺在地上的种苗,如婴儿娴静地躺在摇篮里,掩饰不了干霄凌云的丰姿,等待着主人前来认领并栽种。

在一排青涩秀逸中,要种的这棵雪松不是最高大英俊的,但肯定是最健硕阳刚的。我们赋予了她最充裕的联想:她不是保罗·柯艾略神话故事中描述的那一株松,也不是纪伯伦提及的清纯和长生象征‌的那一株松,更不可能是傅幻石画笔下大气而细腻的六朝龙松。因汇集了众多美好的品性,她自然成了溥佐、张大千和弗兰克· W·本森等中外知名画家笔下的宠物。熟稔当地掌故的室友胡斌说,竹林七贤曾在竹苞松茂的这一带活动,爱松并与松结下难以割舍的情缘。但这一株不是嵇康诗中象征坚韧和长寿的松树,也不是山涛诗中描述的独立和崇高的松树,更不会是文人墨客所钟爱的那一款清爽俊逸的松树。负责理论教育工作的硕士郭家宏则与报纸头版编辑王龙卿热烈地讨论,说这棵雪松倒神似陈毅元帅笔下的那一株,初具高洁坚贞的神韵。当她栉风沐雨、迎霜斗雪时,会更具泰山松的坚贞和忠诚、黄山松的热情和自信,也有九华山凤凰松的独特和神秘,或兼具承德九龙松的坚韧与瑰奇。

‌两位长辈带头种雪松。他们已届中年,中等个,微胖。部长周怀玉操着一口浊重的河南方音,一头浓密厚实的黑发,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表现出永不衰退的亲和力和超强的组织协调力,显露出令人钦佩的长辈风范;副部长戴振远操着浓郁的东北腔,头发黑中泛白,刚直不阿,博学多才,一双妙手能写精彩文章,还能挥洒出飘逸刚劲的书法,是基地里极赋个性与才华的尊长。

那时,基地一期工程即将投产、二期工程亟待上马,正值企业爬坡过坎之际,虚位以待一大批人才,并要引进大量的生产技术骨干,血气方刚的我们应命运召唤而来。小伙伴们正瞒着部领导,在工作之余紧锣密鼓地准备考研。这点儿秘密自然瞒不过原始见终的领导,我们不明说,他们也不点破,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挖树坑前,部长笑说:“即便是流星雨,也要润湿脚下的土地,而拓荒人要种下属于自己的绿荫。”副部长捻须感慨道:“如果人生有归处,此地可以算是。这里将是我魂魄的归属之地。”

迥异于高原、深山、幽谷和平原,在鹅卵石滩上种雪松别有一番情调,更能凸显松之坚韧与人之奉献的和谐意境,体现人与雪松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但在鹅卵石滩上种雪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俨然徒手攀登南太行山的悬崖绝壁,每一寸的攀爬都充满着极大的挑战性。我们高举大铁镐,铆足劲地砸下去,嘎嘣脆响,只是在鹅卵石上碰出了一串激烈的火星,溅出了一个米粒大的白点。两位长辈搂起袖子要上阵,年轻人蛮力过剩,正愁无处可发泄,就让他俩在一旁观敌瞭阵。几个人于空气中呼呼地轮圆大铁镐,在白框线内挖得火星迸溅。费尽吃奶力气,也只是刨了一个鸡蛋大的窝。扑腾了一阵子,力气消耗殆尽,哼哧哼哧地喘着大气,却羡慕远处机械挖坑作业的高效率。近水楼台的单位请来挖掘机,它在空中张牙舞爪,举起鳌钳似的钢铲,咔嚓一声就扎进了砾石中,向上轻轻地一扒拉,就撕去倔强的蛮荒,扒掉荒原的童贞,挑开顽石的大块愚昧,瞬间钩出了一个极不规则的巨坑。虽不尽符合要求,但修补起来要容易,也省力得多。两位长者用铁锨耐心地掏着,阐释着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道理,说这事不能偷懒,更不能着急。清理开了工作面,大个儿的鹅卵石就露头了。我借来一柄撬杠,插进鹅卵石下的间隙中,几人压着撬杠的另一头,向下使劲一摁,就将尘封的沧海桑田别了个底儿朝天,让铭刻岁月的印记得以重见天日。以下的工作就简单多了,一群灵慧的石头刨出一堆木讷的石头。历经半个中午的折腾,树坑终于大功告成,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大型重载卡车一路颠簸着,从庄稼地里运来购买的新土,徐缓地开到刚挖好的树坑旁,车厢向后一仰,哗啦一声,顿时沙尘飞扬,一堆新土就卸在了空地上。卡车如释重负,轰隆隆地开走,我们就手持铁铲扑了上去,将这些新土拨拉到坑中,垫入宽深的底部,将土划拉平整并踩密夯实。午饭后,两位部长开会去了,我们去完成栽种的任务。几个人一齐动手,将碗口粗的雪松扶正,这才发现她是那样的伟岸挺拔,迎风舞蹈的英姿瞬间让荒原灵动了起来。雪松打量着四周,似有点儿羞涩,她甘于抱紧脚下的贫瘠,颤巍巍地托起了这片土地的梦想。我负责扶正雪松,小伙伴们呼啦啦埋上新土,又一齐用脚压实,把希冀、理想和根茎一起种进了泥土中。然后,在雪松的周围搭好松木支架,挖一个圆型浅坑,最后洒水车来浇水,放入坑中的清水咕嘟咕嘟地泛着泡沫,汩汩地渗入根部。如果需要反复地浇水,几个人的汗水是不够用的,这里会有一群人愿意用热血来浇灌。浇过水的雪松仿如醍醐灌顶,轻声细语地诉说着搏击云天的夙愿。她心灵苏醒,似有直上云霄的冲动。

人种松一时,松养人一生。在鹅卵石滩上种雪松劳神费力,一地婆娑的树影虽拯救了荒原的美学,但远高于她回馈的生态效应。我们种雪松与拾花弄草、品语闻香一样,也不全是为享用浓荫绽放的美丽和赐予的恩惠,最有意义的是享受她成长的过程,这是世间补益最大的养生。雪松自幼苗蓄势至枝繁叶茂,到长成我们喜欢的样子,嘉木不负有心人,她能承接情绪,缓解压力,收获愉悦,治愈心情,富养灵魂,还能慰藉平凡的岁月,净化纷繁复杂的日子,心中装着一派葱绿,生活就少了许多烦恼,从中获得的快乐远大于栽种本身,她提供的情绪价值是不能用成本来衡量的。

雪松在和煦的春风中矜持地笑着,与一派新起的烟囱和壮硕的厂房并肩矗立在一起。百灵鸟在青衫枝头上婉转吟唱,巧借来机控中心强劲的蜂鸣作配音。南太行山格外安静,陪我们一起聆听这铁血与新绿演奏的天籁之音。

三、重温一种精神

多年后才懂得,当时我们种的不只是一棵雪松,是青春理想和无悔人生,是人间友谊与美好记忆,更是丹青难写的雪松精神。

回去拜见亲朋和老同事,雪松也是我要探望的亲人。在树木葳瓠、排楼林立的云台小区外,我刚停车走下来,一位检修分厂的老师傅认出了我,说起当年我毕业报到时,还是他驾车到市汽车站接我回基地的呢,看得出,他的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愉悦,是老友阔别重逢的那种欣喜。与报社旧友栗志涛取得联系,门岗顺利地放行,我来到绿荫婆娑的厂前办公区。一任清爽的风吹着,当年倒班公寓楼头的简易食堂仍令我口齿留香。空地上一派雪松已高与天齐,熬成了一派清亮幽深的风景,浓郁的墨绿遮掩并深埋了马路,顿时心中涌起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优越感。当年栽种的那棵雪松玉立亭亭,高耸于丁字路口拐弯处的三角坑中,周围铺着深红色的花纹地砖,直挺着灰褐色的粗壮腰杆,举着翠绿的参天华盖,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清香,勾勒出一幅立体的彩色图案。也许她认出了我,在轻风中微微地颔首,殷勤地向我招手致意。我绕树三匝,思索良久,认定她是一只不愿迁徙的候鸟,有意地伸展着栖息灵魂的枝条,而今长成了企业最柔软的部分。在璀璨阳光的照耀下,翩翩起舞的雪松枝头勾起了若明若暗的往事,我打量着她的高大挺拔与气宇轩昂,顿觉时光放慢了,思绪瞬间活了,岁月如倦鸟归林又飞了回来。

想念这派令人陶醉的碧绿时,我会在假日里穿越这上千里的旷远,默默地来到这棵雪松下静站一会,提纯一下情感,寻找那份逝去的美好。然而,不是每一次进厂区都顺畅的,偶尔也会有情趣且充盈着故事感的小龃龉。

那天傍晚,我风尘仆仆地归来,将私家车停靠在厂区的西北门外,着保安制服的圆脸小姑娘认不得故人,好歹不放我进厂。我给她讲以前在这里拼搏的故事,她眨着懵懂天真的大眼睛,愰如在听天书,想越雷池一步是不可能的。作为一枚尽职的小铁门闩,不让一个奔波千里只为看一眼雪松的前辈进门,似乎不近情理。那时,车子突然抛锚,它也不想走了。恰好,老友黄健下班路过,他意味深长地笑着告诉小姑娘,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不认自家人了。互相寒暄完,他就麻利地联系小院的修理厂,让师傅来拖走了车子,并很快排除了故障。离开小院,回望彤红夕阳下高墙内的烟囱直刺云天袅着白烟,听着几条百米大窑轰隆隆的发出虎啸龙吟,似乎正转动着一首气吞山河的工业大诗,驱动着强国制造的刚劲齿轮。我电话告诉黄健,此次回来有些许遗憾,没能看到当年手植的雪松,发几张照片过来吧,想看她长成什么模样了。果然,一会儿微信就连珠炮似地响了,他发了多张那棵雪松的玉照。只见她袅袅娉娉,枝叶纷披,像是头发散乱的家人,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我说看到她我就放心了,下次再来探望吧。那时,我对企业管理之严有了切实的感受,创业者将打下的江山传给这样的后来人,反倒多了一份安心和宽慰。

2023年五一放假间,我再次驱车回来,厂前浓荫匝地,鸟鸣啾啾,显得格外安静。在倒班公寓、单身楼、招待所和办公大楼流连不已,还专门到半开半掩的原报社门外的走廊中盘桓了良久。瞥见牟学民副总经理端坐于我当年的位置上办公,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想必正在为打好生存保卫战而绞尽脑汁呢。俯瞰窗下,似乎看见当年广场四周纯白色的剑麻花还倔强地擎着那一代人未能兑现的梦想。下楼,楼后的一排丹桂已然长大了,知是故人回来了,她离盛放尚须时日,但眼下似绽放细碎的花朵,迫不及待地赠我以盈盈暗香。雪松借一抹浓稠的绿意来表达热爱、忠诚、坚韧和奉献,她圆润优雅的体态集合了所有正能量的欢迎词,与广场上猎猎飘扬的红旗相互呼应,为我的悄然回归而由衷地鼓掌。

回望这片鹅卵石滩,升华了对雪松生命哲学的领悟与思考,总觉得有一种精神在磁石般地吸引着我。那就是中州人用泪水、汗水和热血浇灌的雪松精神。

放弃幻想,断臂求生。印象中,在办公楼顶的正方体阁楼中,端正地安放着“五零工程”的宽大沙盘,在无声地兵棋推演着中国铝工业的绿色未来,而今它抛锚在折戟沉沙的古战场上,让一代人发烫的豪情在风中逐渐冷却,澎湃的记忆在沙盘上永久地搁浅。

为了扶起躺在沙盘上沉睡的梦想,那么多走南闯北的人,背着行囊在鹅卵石滩上安家落户,从勘察、设计、建设、生产筹备到投产和生产,围着雪松追梦筑梦,倾洪荒之力打造国家战略原材料基地。前辈们在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身无分文的条件下艰难启动筹建工作,自力更生的样子真的很帅气。在联动试车前及成功投产后,抛掉幻想,跳出等靠要的窠臼,上演了齐唱《国际歌》的悲壮故事。全厂上下解放思想,团结一心,拧成一股绳,学邯钢、抓管理、兴科技、降成本,实现了达产达标,并扭亏为盈,靠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和毅力,终于将企业从濒临的死亡线上挽救了回来。

还记得荜路蓝缕的吴雨芳、走过钢丝绳的梁中秀、骑独轮车玩杂技的张宝琦和一路攻坚克难的后继者们……无数像雪松针叶般犀利的名字,一根根地刺痛充满汗水味道的咸涩记忆,让那些发黄的岁月瞬间熠熠闪光。

坚忍不拔,顽强拼搏。真正的成长必然会伴随着巨大的阵痛,作为饱满生命力的喷发,雪松具备了世间最柔软的坚强。寒冬腊月,飘飘大雪压弯了挺拔的松塔。其它的树种枝摧腰断,连坚劲的竹子也难逃厄运,而这里的雪松却谦卑地低下头,弯下腰,立住脚,稳好神。暴风雪压不垮、拖不死、打不倒、掰不折,她智慧地回避着致命性的天灾,苍劲挺拔,不屈不挠,释放出巨大的弹性和强劲的抗压力,以傲然之姿阐释着生命的力量与韧性,长成了风雪中一道最亮丽的风景线。

雪松成长的艰难历程见证了企业走过的曲折道路。曾有过一次试车成功的喜悦,有过小马拉大车的被动,也有过市场低迷限产的尴尬,更有在困难时刻奋力拼搏的阵痛……正是经历这一波三折的磨难,才铸就了坚忍不拔、顽强拼搏的雪松品质。曾几何时,面对社会上流行要下马、甚至已荒滩的传闻,企业保持生产不停、队伍不散、人心不乱、精神不垮。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好钢用在刀刃上,取得了奋发图存的骄人战绩。面对机声隆隆、生机勃勃的现场,总公司老领导朱雷动情地说,中州铝厂在创造了巨大的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创造了无法估量的精神财富,这是中国工业的巨大精神宝库,是多少金钱也买不到的!

敢为人先,争创一流。鹅卵石滩上节骨草席地而坐,野花似火,杂树丛生,一起评读南太行山之黛。但种下雪松是我们的事情,遮天蔽日还得靠自己去争取。雪松始终高昂着头颅,不肯在荒野中落草为寇。她保持独立自由,不与野草为伍,不惧乱花嘲笑,承日月之光辉,吸天地之灵气,独奏出人间的孤绝音响,在艰难困顿中赢得属于自己的那份荣耀。

经过顽强拼搏,企业实现了达产稳产,生产与经营取得了良好的转机,管理者们迅速将目光瞄准更富刺激性的目标,向国内外的先进水平看齐,敢于突破,全面推进一流战略,努力争创“一流队伍、一流管理、一流指标、一流服务”。成立了主要领导牵头的实施一流战略委员会,负责进行具体规划、指导、协调,并由职能处室组成实施一流战略日常工作小组,出台了一流战略的管理规定和具体措施,形成了实施“一流战略”的立体网络。

南太行山的风将马廷孟搅动风云的大吊钩磨砺得越来越亮,它不停地倾斜下去,又昂起头来,把工地吊装成中国工业一幅气贯长虹的图画。而今,汉献帝墓前的石人倒下了,先辈们却用钢铁脊梁掮起了一座蒸蒸日上的大工厂。

离开厂前办公区时,雪松眼里泛着初潮般的清丽与惊喜,依依不舍地目送我上路远行。在嘈杂而繁忙的都市里,平日里在低处做事。纸坊河流着流着就干涸了,而我远在千里外,还能听到她汩汩流淌之声,看得见满天朝霞焚烧着南太行山下的雪松,淡雅的绿伞摇曳在朱砂似的夕晖里,而我们种下的那一棵最容易被霞彩点燃。想必这正是企业培育的雪松精神在量子纠缠远方之我。

雪松能活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堪称是树木中的寿星。人们一定想知道,雪松精神究竟能延续多久?巍巍南太行山可以作证,这种艰苦奋斗,争创一流的雪松精神是永远也不会过时的,一定会与天地同光、与日月同辉吧!

注:该文首发于《焦作晚报·周末·随笔》(2025年2月14日),报纸发表的题目为《厂区里的那棵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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