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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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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 城 探 亲

信阳是一座真正的慢城,那份从容与镇定能让生活在大都市的人心生嫉妒。

她的慢如栖身泉林声声入画的一阕长调,既能寄托乡愁,也可荡涤心肺,是我最钟爱的生活方式。当钢筋水泥的丛林将都市人驯化成不停旋转的陀螺,这座不南不北的小城仍固守着亘古不变的节奏。作为一个把故乡弄丢的人,我的行囊羞涩,里面却装着一个丰盈的故乡。直到滚滚车轮穿越一路风尘,直到犀利车灯捅破苍茫夜色,直到沿途服务区的亮光将归途照成白昼,我才确信,那种被岁月酿制的黏稠乡愁,终于找到了母亲缝制的可供栖息的棉布襁褓。山水茶都盛满了我儿时的眷恋和对慢节奏生活的向往,小城正是乡愁的最佳寄存处。在我心中,天堂也不过如此。

大年初一,借着夕阳的恩赐,我在窗户下的电脑上噼里啪啦地码字。“呗儿”的一声,教授堂妹发来短信了,问我回家了没?我说回去没趣,也没人陪。她自告奋勇地说:“你回来,有人陪,我正闲得慌呢!”她说,叔家的孩子在市里刚办完喜事,按老理应上门庆贺一下,就当是回家探亲。我似乎看到她洋溢着的书香墨韵,邀约淡雅如兰,还裹着糯米酒的香醇,撩拨得心跟猫抓似的。好在她提供了难以抗拒的籍口,我方能心安理得地回去,慰籍一下积压已久的乡愁。于是,关电脑、换衣装、整行囊、拎包、锁门、下地库,轰然发动车子,驶出如水库泄洪后空寂的小区,沐浴着大年初一的血色夕阳出京,开启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程。我一头扎进浓稠夜色和灯火阑珊中,山一程水一程地赶赴信阳。

在拂晓的地平线上,车子驶进了确山服务区,发短信告诉堂妹我一会就到了。过了好久她才回复,这就起床。可是我到了宾馆,她仍在家酣睡未起,只给我发了一条惺忪的语音,说跑了一夜的长途,先休息,她一会儿安顿好就来。窗外的黎明即将拱破天际,我洗漱完,用过早餐,她仍未如约前来。小城睡眼朦胧,春眠不醒,南湾湖似一枚奶汁充沛的乳房,浉河如丰腴少妇挤着一抹诱人的乳沟,正蜷宿在薄雾里呢喃鼾语。街道上人少车稀,但新年的余韵还很重。我欣赏着从窗帘外渗入的晨曦,听着墙上的钟表在空房间里的滴答声响,感慨离家三十多年了,小城还是这般慢性子,竟然一点儿也没有变。突然明白,这场奔赴原是为验证某种玄妙的传奇——在时空褶皱的最深处,小城是那样地优雅从容,如一位被呵护有加的公主,做着永远不会醒来的童话梦。

大约是回家了,我兴奋,顿时睡意全无。天气预报说是今日阴天,我带上雨伞,遂下楼来街上闲逛,大街上满眼都是我熟悉的陌生。

正月初二,阳光如融化的麦芽糖,将新区大街两侧的梧桐枝桠粘成了琥珀。只一会儿,天就虎起了脸。风穿过虬枝横斜的树枝,细雨夹杂着雪花,淅淅沥沥地飘了下来。因立春在即,雨雪很新,正呼唤城外山上沉睡未醒的茶苗,也洗涤小城新年绯红脸颊上的脂粉。落雪豁达而耿介,一沾地就化,婉言谢绝不属于自己的那份荣华。我撑起了雨伞,耳鼓里充斥着稀里哗啦的混响,眼下城市伸着懒腰醒来了,大街上走亲戚的人也多了,见面时嘴里含着甜腻的吉祥话,车水马龙中也裹挟着喜庆的喧闹。

这时,我在大街路边的报栏下撞见一幅慢的逼真特写。

一位老妪骨瘦如柴,但精神健旺,正在报栏顶棚下暂避雨雪。只见她披着透明的雨衣,身着鼓囊囊的深蓝羽绒服,鹤发童颜,气定神闲,双胯稳稳地骑在一头黑白相间的电驴上,两脚支着红砖地面。她柴火杆般的身子微微前倾,手里捧着一本发黄的书籍,那双凹陷的眼眸扑闪着清亮而倔强的光芒,专注地盯着泛黄的书页,干瘪的嘴巴一开一合,正津津有味地念叨着,轻重缓急分明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一派潇潇雨雪中。看得出,是那本书让她陶醉了,俨然在一片枯黄中找到了青葱岁月的影子。

此时,喇叭此起彼伏,车辆呼啸往来,人流匆匆而过,街道上的花纸伞如绽放的彩色蘑菇。小巷中油锅里溅起"滋啦啦"的刺耳声,谁家厨房的竹箕里飘来新炸油条热腾腾的香气,小卖铺“吱呀”一声,柴门牙开半扇春光,恭候财神的大驾光临。豆腐脑店暖意融融,灵秀的老板娘眯着亮晶晶的眸子,舀起一勺鲜嫩的豆花,铜勺与陶碗碰撞出玉磬般的脆响。家家户户的锅灶舔着腥红的火苗,摇头晃脑,似在念经,超度寻常的市井气息,燎得清早在轻微地呻吟……但这一切尘世的烟火喧嚣都与她无关。而在梦幻雨雪中醉心晨读,传递着她内心的娴静、富足和自信。我的眼倏然涨潮了,眼前的老妪顿时泛化成一座巍峨的雕塑,瞬间定格成小城慢节奏的诗意特写。

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有享受慢生活的权利,也都有享用清静、清闲和清雅的机会。这就是小城版的慢节奏,其他城市剽窃不了,也复制不来,任何强制力也夺不去!

曾几何时,小城尝试着要改变这种慢。前几次回来,过新区大街很麻烦的,主干道上的信号灯间隔时间短,灯不等人,行人事先立在街道边上等着,绿灯一亮,如离弦之箭,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街对面,而很多人往往赶不上趟。连我这个从京城回来的人也适应不了,曾屡屡望街兴叹,抱怨不已。

可是,这次却完全不同了。我站在谢顶的梧桐树下,看见雨雪交加中,红绿灯恢复了曾有的节奏,不疾不徐地眨着眼睛,行人举着色彩缤纷的雨伞,孩子小手里攥着一串串的糖葫芦,或携老扶幼,或挽臂同行,或前呼后拥,笑靥生辉地踱过斑马线,而车辆彬彬有礼地在线外静候着,司机们笑眯眯地打量着窗外,欣赏街景,等红灯变绿后才悠然驶过……

见此情景,我笑了,心想这才是城市该有的节奏。原来交通信号灯终究屈服于小城慢节奏的巨大惯性,再倔强的灯光也得踩着城市的恒定节拍,向与生俱来的习惯低头。毕竟小城在新石器时代就哇哇坠地,性子磨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在一夜间就改变性格?

“以为你不会回来呢?”富于磁性的女中音传来。堂妹从半面抢眼的桃花纸伞下仰起一枚白皙的杏仁脸来,羊绒围巾在玉颈间绾成慵懒的同心结。

我开着车,围着滨河公路信马由缰,兄妹俩一路上说笑着,且行且停。灵动秀美的浉河滋养两岸稻麦的丰稔,也养育我肥硕的乡愁。河畔的桂花树缀满米粒大小的芽苞,还不到用小楷字体书写的时辰。我们沿着环水人行栈道徐行,共撑一把小伞,各享用半边,举起头顶上的从容和慢,彼此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像两个被时光忽略的人在慢悠悠地享用着岁月静好。小伞突然一倾,"嘀嗒"一声就抖落了满斛珍珠。一河春水将两岸的山光楼影揉成了写意的水墨。多彩多姿的桥将浉河当成了座骑。河水从桥下漫不经心地穿过,河心岛的歪脖柳正临水摆弄细柔的丝绦。忽有灰鸭白鹭等水鸟惊起,翅尖不慎划破水面,击皱了一河的水波潋滟……堂妹说,向着这条会唱歌的水往南走,就能找到老家和仙人的坟山。

中午在河边吃地锅饭、品毛尖,肚子撑得滚瓜溜圆。饭后,堂妹带我来到城外的河边。

“还记得小时候打水漂吗?”她弯腰拾起一方薄瓦片,只优雅地一抛,河面上立即蹭起了一串均匀且绵密的水漂。她说:“小时能打好多呢。”我似乎看到波纹里荡漾着她小时扎羊角辫的倒影,又缓慢地幻化成了镜花水月。于是,我也有样学样,在水面上打了一串悠长而朴素的水漂,看着那轻薄的瓦片伴着厚重的乡愁一同沉入了水底……

我感慨,小城是我心灵的诺亚方舟,也是我归航的人生港湾,更是伴我远航的风帆。

傍晚回宾馆时,雪下得更猛了。堂妹盈盈笑说,明早来送我。然而,次日早雪大路滑,她终于没能来,一定是象猫儿般在贪睡。然而睡懒觉的不只有她一人,整座小城都在山水环抱和玉树琼花的世界里安然入睡呢。

返程时,大地刷白,平野拱翠。车到确山服务站时,堂妹给我发来一首今年很流行的歌,名字叫《离别开出花》。听着,我泪目。眼下,我与故乡都是彼此的远方。我攒足了劲,一路将梦中的乡愁风驰电掣地抱回家。

注:该文首发于2025年2月20日《信阳日报·百花园》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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