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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军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5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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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鸟向故蓝

清明节前夕,午后的阳光慵懒。高铁如一串乳白色的音符,在江淮这把古琴上奏起明快流畅的天籁。一路春色如超燃快切的幻灯片匆匆闪过。我凭窗南眺,遥念大别山北麓的锦绣茶园,此时应是新绿叠翠,茶歌轻吻丘山。于是,我闭目小憩,梦中幻化成一只羽翼矫健的鸟儿,在空中勾勒出飘逸的弧线,俯瞰着翼尖划过的每一隅桑梓之地,向着那一派湛蓝振翅飞去。

我梦见自己化作一只叫天子,去丈量天空中蔚蓝的封皮。翅尖挂着蓊郁田畈中飘来的民间小调,悠扬而浪漫,余音在山水间袅袅徘徊。风儿轻轻拂过,映入眼帘的,是令人心灵震撼的那一派湛蓝!天空如被岁月擦拭的琉璃,透着遥远又神秘的光晕。层叠铺展的七彩云朵是在天庭中盛开的映山红,像唇角噙笑的佛祖赐予人间的最美祝福。那是如被雨水刚浣洗过的宝蓝丝绸,为大地织就一幅绮丽的帷幔,蕴蓄着春天的馥郁芬芳。那是老蓝布衫的颜色,质朴纯粹,像母亲无言却坚守的呵护,藏着亲人特有的熨贴……

叫天子一路穿越,见证了鸿蒙初开的盛况:一派混沌沧海,涛声汹涌,女娲踏浪而来,在山北采五色石以补苍天。她轻挥衣袖,神力雄浑奔涌,山脉遂拔地而起,天空注满澄澈的湖蓝,仿如一袭丝滑柔顺的长袍,庇佑着这一方土地。清虚道长云游至此,于山北结庐修行。年轻樵夫误闯洞府得道传承,从此成为黎民百姓的守护神。三千年前,此山就曾被《尚书》记载。它分南北水系,隔吴楚风情。李白登顶,叹其景别;武帝路过,感其山阔。山北之上,蓝天如幕,叫天子奋飞于天蓝中,这是灵动的翱翔,是视觉的盛宴,更是萌生奇迹的光影。那渊深的蓝中到底隐藏着什么,就算耗尽一生去探究,也难以找寻到终极的答案。

我梦见自己化作一只家雀,闪跳于婴儿时的苦涩之蓝中。作为沧海一粟的生灵,自有其它鸟类体会不到的乐趣。与田埂上蠕动的蚂蚁、蹦跶的蚂蚱或幽咽的蟋蟀一样,稍不小心,就会被匆匆行走的脚步践踏。家雀见识了田埂上一棵狗牙根草的柔韧,它被耕田的老牛啃了又啃,被打猪草的镰刀剜了再剜,默默地承受着命运的摆布,仍倔强地挺了过来。儿时,我坐在田埂的木质童椅上,头上扣着一枚遮阳帽,眯眼眺着深不见底的蓝天,一不留神滚进了秧田,在一汪盈盈浅碧中无助地扑腾着,碧绿的田畈中传来了一只家雀的啾啾声,面对天空厚重之蓝释放出的巨大压迫感,内心充盈着恐惧、绝望与无助。父亲见状,连忙扔下秧耙子,急匆匆地赶来捞起了我。至今犹记,浩瀚之蓝宛如一首写满朦胧与神秘的诗,像是画家用纯净的颜料任意挥洒,一直涂抹到遥远的天际,又像是一部至纯至美的乐谱,随性地于豫南山水之上铺排开来。云朵时而像调制好的奶油悠然飘浮,时而似千军万马奔腾翻涌,时而如童话中的古堡巍峨矗立……这片和善表象下的蓝天,藏着令人敬畏的变数,乌云密布时,闪电似金蛇撕咬长空,惊雷如战鼓震彻八方,仿佛天庭的怒火在熊熊燃烧,又像玉皇大帝发出的神谕,倾盆大雨更如天河的堤坝轰然决口。在那片蔚蓝笼罩下,有无数像我这样的小家雀,纷纷扑楞着一双稚嫩的翅膀,叽叽喳喳鸣叫着,想要挣脱这蓝色的羁绊,飞向更斑斓的山外世界。

我梦见自己化作一只鹁鸪鸟,翩跹于少年的明媚之蓝里。巢穴搭在苍翠的山林间,伸出毛茸茸的小脑袋,能看见群峰如大地隆起的脊梁,把天空之蓝撑得那样高远。漫天遍野的紫云英恣意绽放,为大地织就一床绵柔的紫色绒毯。油菜花将地平线嵌上了一道金狐,蜜蜂哼着小曲,蝴蝶振翅逸舞,龙灯、旱船和秧歌与社火同欢,花伞舞将童真旋转得活灵活现;稻秧织就无垠绿毯,风推碧浪,田鸡喧嚷,鸣蝉聒噪。夜幕下流萤飘忽,汽灯雪亮,花鼓戏腔韵幽婉,为炽热长夏绘就一桢民俗的鲜活影像;金浪在秋风中翻涌,稻穗沉甸甸地垂着,谷粒饱含阳光的味道。农闲时,皮影戏开场,咿呀的唱调诉说人间的悲欢。夜幕中露天电影的白幕张开,一道光影凿破黑暗,放映着世间百态,给收获季节平添一抹闲适情趣;冬日,在宝石蓝的天空下,高处枯木寒林,银峰素裹,平地霁麦青青,鸟语啁啾。此时,村村寨寨响起繁密鼓点和清脆钹声,说书人嗓音滚烫,暖透季节的薄凉。

鹁鸪鸟凝视着这片蓝天下人文精神的传承焕新。它的嘴里衔着一代名将的英勇传奇,隐约看到弹孔里迸发的火药,仍在灼烧黑夜的帷幕,那些在冲锋中倒下的英烈已长成山之脊梁;它的羽翼上闪耀着司马光的智慧锋芒。见他正沉浸书海,编纂《资治通鉴》,奏响文化传承的铿锵弦音;它的翅尖掠过小潢河,听河水娓娓地讲述着黄歇逸事,每一朵浪花都为春申君吟诵着时光深处的咏叹。它愿拔尽翎羽为毫,书写这片蓝天下孕育的赫赫英魂……

我梦见自己化作一只老鹰,沉湎于青年时的拼搏之蓝中。翅膀驮着这一片蔚蓝在盘旋。那蓝沉甸甸的,是生命的本真底色,是镌刻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那时,老鹰在打谷场上悠悠翩翔,俯冲时划出一条坚毅的抛物线,它与命运赛跑。饥饿曾是我的胎教,我的价值观也是由它塑造的,对知识的极度匮乏迫使我奋力地啄开贫穷的蛋壳。为了攒钱买书,我卖掉了本来用于午间果腹、承载生命温度的大米。那每一粒米,都是成长之路上迸发的璀璨星光。揣着省下来的钱,奔赴县城里唯一的新华书店,采购必需的工具书,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的营养,就像老鹰在天空中追逐猎物,积攒着搏击长空的能量。

关于腾飞的高度问题,母亲曾趟过门前的小梁河为我算卦。神埂下潜的龙脉被传说中的铁钉贯穿的那一晚,天空中的星斗都散落在河里。我似乎看见河水突然变得猩红,像被晚霞洇染的绸缎。而我飞出大山的梦,于雷暴中浴火重生,幻化成扶摇直上的鹏鸟,以火热青春,奔赴万里苍穹。

如今老鹰飞临都市,我见到的玻璃幕墙闪着大别山北麓的蓝天。山中的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故乡的味道;老家的每一座山峰,都是心中的坐标。当在城市的峡谷中俯瞰时,钢筋水泥丛林会逐渐隐去,湛蓝的天空下露出大山的脊梁。老鹰每一声嘹亮的鸣叫,都是对那片蔚蓝的深情凝望与精神皈依。

银蛇似的列车发出一声吟啸,稳稳地滑入信阳东站。恰是梦醒时分,而我似归巢的倦鸟,满心皆是故乡。远方的云太轻,而这里的蓝太重,如打在岁月底片上的醇厚釉色。无论漂泊多远,它像一块不肯褪色的老瓷片,在心上泛着温润的光,始终是岁月洪流无法冲淡的眷恋,是魂牵梦萦的心灵原乡。

注:该文首发于《信阳日报·百花园》(2025年4月8日)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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