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酒

经过老乾的身边时，被他身上发出的光灼了一下，为了追逐这束光，我一直要为他写篇文章。

这么多年来，我写了停，停了写，像是闹别扭后生闷气的一对小情侣似的，断离舍肯定做不到，发条短信又觉得言不由衷，删了写，写了又删，真的不知道从何处写起。觉得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愁绪如浉河般绵长结实，总也剜不断！

去年夏末，利用公休假，我回信阳，到市博物馆看夔纹提梁卣。当看到出土3000多年前的那瓶黄褐色的陈酒时，才倏然唤醒了沉睡经年的灵感。我想，再忙也得把这份情补上。不然就对不住老乾微醺时打来的逾山越海的电话了。

一

太阳紧捂半张脸，羞怯地溜到了燕山背后，着火的云朵点燃了白天的尾巴。这时，手机响了，孩子笑问：“是乾叔叔打来的，又高了吧？”

这不是一颗无处安放的孤独灵魂，而是心中藏着最在乎的人，才会在酒后的第一时间联系对方，接电话的人真的有福了，这份人间福利很珍贵的，我懂！

“凑是他！”我瞅了一眼手机屏幕，笑说。

夕阳收起薄纱般的余晖，小城灯火眨着迷离的酒意。中年老乾一如年轻时气宇不凡，欣赏着河畅、水清、岸绿和傍晚的美景，踩着的不是依势赋形的人行栈道，而是蜿蜒清幽的天庭游廊。他惬意地漾着饱嗝，恍惚闻到一股米酒的甘醇和炖菜的馨香。暮霭中弥漫着楚风豫韵的风光，矗立着灯火闪烁的地标建筑，慵懒流淌的浉河和掠过水面的婀娜柳枝，河上卧着多姿多彩桥梁的剪影，两岸蠕动着悠闲散步的人流，泛着粼粼波光的南湾湖，露出仙姿玉色的报晓峰，披裹着翠绿袈裟的五云茶山……满眼清秀俊逸的豫南风光，尽在他喷出的酒气中袅袅地升起，依稀地浮现于我眼前。

我告诉他，这不，想着你，就来电话了，这自然是心有灵犀呀。休假了，明日回老家。他问回来搞啥子，我说看看家乡，瞅瞅信阳博物馆，尤其要瞅瞅夔纹提梁卣和那壶老酒。不仅是对家乡的深情回望与深刻认领，更是沉浸式体验一下本土的古代文化，不然，就对不住先人。老乾说，那古卣是件大宝贝——青铜文化的杰作。日前，有人去看过，但是没见上！我问原因，他说这宝贝比文化名人尊贵，不是谁想见就能见得到的。它公务繁忙，正出差中，看来你眼福浅了。既然心灵有约，终会相遇的。见不着宝贝，就见一见同学们吧，都挺惦记的。我说入乡随俗，听安排。他风雅地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告诉他，当下这天能热死人，你有下雪的想象力，这也太浪漫了，但小酌是免不了的，不然，见了面大眼瞪小眼，也很无趣。那就明晚，不见不散吧！

老乾说：我会搞妥的，等我电话！并叮嘱，天热，注意防暑！

二

清早，乘上高铁，教授发小语音说车已备好。我马上给老乾发短信，告知会按时抵达。老乾回说，知道了。附一个圆溜溜的笑脸。

瞅着这张滑稽的笑脸，我想到了他的山中老家。

每次回来，总叨扰老乾，小酌后由月瑶代为开车。夫妻均驾越野车，动力强劲，狂野奔放，在新区大街上惬意地飙着，还挺浪漫的。我心中嘀咕，平日里在市里上班，开这车没啥性价比，烧包！

那年清明，我祭完祖，傍晚要从明港机场返京。早餐后，老乾带我到他老家。那里的山高、险、野、秀，他驾车如履平地，在刀削斧劈的山脊上一路狂奔着，车子的蓝色尾气缭绕在苍茫的云海间。回望山下，我晕！俯瞰山区公路像白带子扭着，山下人如蚁，车似玩具。绿茶园像舒展的壁挂，从云中闲散地垂挂下来，一直延伸到旷远的楚天。一会儿，越野车又一头扎进深谷中，大角度向下疾驶，两侧的新茶在风中呼呼地掠过，忽闻谷底弹奏出流水铮铮、鸟雀嘤嘤的和弦。原来，他家就位于三座高峰夹持的山坳中。这才知道，没辆越野车出门都挺难的，更不消说做山中的布衣宰相了。

车子减速进村，山村景致美如一张细腻精致的年画，而老乾家的风水比年画更喜庆祥和：门前一方清水池塘，此时蛙声未醒，弹奏天籁之音尚早。屋后黄灿灿的油菜花与春风扭打成团，染黄了一面山坡。院外的玉兰高洁华贵，热烈地酝酿花事。天空翱翔着一只苍鹰，翅尖掠过墙外的六株参天古松。老乾说他出生时古松就这么高大，几十年后依旧这么巍峨。台阶似的院落颇有层次感，中间矗立一株与屋顶齐平的老桂树，开花时香彻山坳。前院有原新四军五师枪械所旧址，这可是红色圣地呢！果然老乾家藏有风景，村民说，老乾才是家族中的风景呢。

进门后，老乾二哥正手制新茶。我好奇地观摩完，坐下品茗，清闲自在地啜吸着时光。老乾指着院外壮硕葱茏的大山说，他读小学时，冬天飘着鹅毛大雪，踩着草地上的泥泞，攀过那架大山，雪水渗进了靴子中。窗户糊着塑料薄膜，教室简直成了一座冰窖，小手冻成了红萝卜，寒冷如刀般割着双脚。他还那么小，每年冬天都要爬雪山、过草地。就这样苦撑着，一直熬到考上大学，毕业后先教书育人，又换赛道考上公务员，走上负责质检工作的领导岗位。他身上洋溢的那股钻劲、拼劲和闯劲，我打心眼里折服。

他是从风霜雨雪中一路趟过来的，头顶上从没有一把遮阳的伞。

三

正午刚过，高铁顺抵信阳南站。烈日晃眼，热浪扑面，燥风袭人，站前广场的浓荫中闹蝉炸街，人潮如水产养殖场池塘里抢食的泥鳅。

从教授发小的同事手里取来车钥匙，踅摸到地库，一摁，车海中不远处有灯应闪。我找到车子，拉开门坐上去，轰然启动，轻松拐出地库，滑上城市主干道，直奔信阳市博物馆而来。

在博物馆里，机器人纤细而睿智，按固定路线殷勤地作引领，游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听着它机械而简洁的解说，唯恐落下了一个字。

踱到夔纹提梁卣的展柜前，却瞥见里面空空如也，有告示赫然提醒：“文物出差中。”我的心顿时一沉。有人上前解释说，请不要急，它很快会回来的。果然让老乾的乌鸦嘴说中了。机器人情商低，不顾及人类的情感。我正遗憾地难以自持，它却昂然地撇下我，兀自地走向了下一件文物，游人们一窝蜂地跟着它前行，而我却钉在原地，痴痴地盯着夔纹提梁卣的图片，审视着那瓶熬过漫长岁月的陈酿，再也挪不动了，我要与它单独地呆上一会，多浸润一下古代江淮文化的精髓。

材料介绍说，1979年，罗山县莽张乡天湖村修建水利工程，发现一处商代晚期息方国贵族的墓地，并寻到了这件密封完好的夔纹提梁卣。专家从中提取约一公斤的商代琼浆玉液，化验证明系果酒，含有酒芳香分子，是地道的“陈年老酿”。1990年，被吉尼斯记载为世界上最早的古酒之一。

我想，这是一壶有城府的植物酒。它年岁大，颜值高，内函丰，见证了古息国的神秘与辉煌，散发着历史的芬芳和人文的魅力，为研究中国酒文化提供了有说服力的实证，闪耀着璀璨迷人的光韵。

正在遗憾中，一位壮男拎着硕大的密封包，咯噔咯噔地走了进来，白短袖衣衫后背上洇出了一大块桃形汗水，身后跟着两位手持警械的安保和两位神色警觉的工作人员。在他们的密切注视下，那壮男躬下身子，双脚蹬地，小心翼翼地开启密封包，如解开包裹着熟睡婴儿的襁褓，举轻若重地从中取出了文物。我问：“这不是夔纹提梁卣吗？”

“正是，刚出差回来！”那壮男抬起汗津津闪亮的额头说。

天上掉馅饼，这下可让我接着了。我用手机忙不迭地从不同角度拍摄着，尽情地打量着它：椭圆形，子母口，束颈鼓腹，碧绿晶莹，纹饰细腻，典雅端庄……这是一首活着的、会说话的青铜史诗，赤子般向我展示古代工匠的精湛技艺。

正看得入迷，手机传来叮咚声，老乾也来了电话，告知饭店已选妥，一会过来整两口吧。那叮咚声是微信发来的饭店定位。他怕我找不到地方，我说，只要是对的人相聚，再深的巷子也能寻得着。

老同学相见，哪有不贪杯的？男人啊，就这么点儿出息！

四

按导航引领，我自驾前往饭店。路上想起老乾结婚轶事，不禁潸然泪下。

大学毕业临近，老乾和月瑶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悄无声息地沉入爱河。月瑶心甘情愿地从洛阳下嫁，老乾欣然地敞开柴门迎娶，书写了一段同窗伉俪的人间佳话。

为迎娶新娘，亲朋好友忙碌了好一阵子。老乾拿不出丰厚的彩礼，却有山盟海誓和情真意切，有对新生活的期盼和最美好的祝福，月瑶温婉大气，认为这足够了，她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新娘了！

那时，因通讯不畅、路途遥远，月瑶和伴娘乘着绿皮火车，一路转车倒站，耽搁了一些时辰。日已过午，新郎在校门外翘首以待，望眼欲穿，正焦急之际，月瑶一行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人们才将悬着的心放进了肚里。

穷小子好命，自有上天眷顾，老乾喜滋滋地抱得美人归！

上大学时，印象中与老乾交际甚少，工作后联系就频密起来了。每次回家，必先告知老乾，抽暇拐到市里小聚一下。他来京攻研，我们见面就多了。喝酒的段位虽不高，但每聚必酌，这是雷打不动的程序，而朝鲜姑娘一曲献唱是最熟悉的配方。两人总是无话不谈，遂成莫逆之交。最让我感动的是，那年小年刚过，母亲溘然仙逝，最疼我的人去了天堂，我千里奔丧。老乾顶风冒雪一路赶来，黑皮鞋上沾满了乡间爬锄般厚重的黄泥，其间还一度摸错了路。他不辞辛劳，前来母亲灵前拜祭，并安抚心如铅坠之我……

正是下班高峰，车经过同学会时住过的那家酒店门口。导航温情地提示，前面有交通事故发生，请耐心等待。这让我想到了老乾夫妇操持同学会之事。

为筹办同学毕业30周年聚会，可苦了老乾夫妇。他俩主动牵头，携手信阳的同学，周密计划，多方联系，现场采点，精心安排，前后奔走。夫妻俩把同学之事当家事来操办，全过程到位服务，将一场相聚办得丝滑流畅，让大家来时有奔头、聚时有彩头、离时有念头，赢得了师生们的交口称赞。那晚，在鸡公山仙气缥缈的天街上，阔别重逢的同学们欢宴后纵情表演，几乎闹翻了天庭的灵霄宝殿，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瞬间又复活了。在返回山上宾馆漆黑而崎岖的山路上，老乾与大学室友发生了小龃龉，火爆脾气一点就燃，瞬间电光石火。月瑶见状，呼地冲了上来，柔美的玉臂当空一挥，对他发出娇滴滴的一声断喝，老乾瞬间遭到了铁血压制，平时气壮如牛的他，面对文静贤淑的爱妻，表现得像一只温驯的羔羊，看来，月瑶对他还是有掌控力的。

老乾愿为爱主动低头，铁血柔情才是男人该有的风骨。

五

沐浴着一地夕晖，我驾车沿着浉河北岸悠然前行。窗外晃过水波潋滟绿草如茵的水岸街景。半开的车窗中吹来了缕缕清凉的晚风。

车子拐入水滨绿荫小院旁的简易停车场。从车窗里瞅见高处院落中的葳蕤树荫，最抢眼的是压弯枝头的硕果：几株石榴树，攥着一串串艳红饱满的小拳头。一棵大柿子树，弓腰驮着繁星般橙黄硬实的磨盘果。一桌人在文静地扯长牌，另一桌人正哗哗地搓麻将。其余的则坐在茶几旁，凭栏望水，自在地品茶闲聊。

老乾见我停好车子走下来，立即放下茶杯蹦跶过来，笑着说“想死我了！”先握手，再熊抱，后拍肩。有时，他一见面就习惯性地上去搂抱，连女同学也难以拒绝这份激情。如其说他抱起的是一个男人的脸面，倒不如说是对同学的真挚思念。而月瑶玉软花柔地倚着石榴树杆，嫣笑道：“老同学回来了，欢迎哈！”

鏖战正酣的同学马上停止了扯牌搓麻，纷纷站了起来，大呼小叫地涌入包间中，围着大圆桌笑眯眯地坐定，互相打量着，为这场踏破铁鞋的欢聚而欣喜。老乾笑说，何须相思煮余年，相逢已是上上签。咱话不多说，酒局开启，为同学们相聚而干杯。几杯下肚，大家满面放光，酒杯里漾着生命的真诚和淬过火的友情。看来，举杯畅饮是同学们交换灵魂的最好仪式。

老乾负责全域内的商品打假行动，这酒货真价实，假了不仅仅会砸他的牌子。退一万步讲，信阳人天生实诚，吐口唾沫就是钉，同学喝的酒更不会掺假，所以，在浓烈和谐的氛围中，都喝得得劲、踏实。

到底是什么样的美酒才能配得上这星辰大海般的奔赴？

“博物馆里啥东西最吸引你？”老乾半醉半醒，眯着眼笑问。

“当然是夔纹提梁卣和那壶老酒啊！”我回复道。

老乾感慨，这壶果酒被埋了恁长时间仍芬芳四溢。一滴酒堪值40万元，且有价无市。拐拐，原来文物沉淀的时间越长久就越珍贵啊！

“这让我想到了同学之谊，也是这样。沉淀提纯的感情金贵，是多少金钱也买不到的！”月瑶的话很轻柔，却拨动了每个人的心弦。

“咦——，谁说不是呢。啥都别说了，都在这酒里！”有人大声吆喝。

“祝青春永驻，为友谊干杯！”全场起立，一齐应和着，大家一饮而尽。

啊，同窗如酒，岁月沉香！

  注：发表于《散文选刊·下旬刊》（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