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相继离世时,父亲高中还没毕业,就辍学回家,跟随亲戚去挖煤,供二叔读书。父亲勤快,有干劲、有想法。煤窑里的苦脏累活,老板都喜欢找他去做。不出几年时间,父亲就在市郊购买一块地皮,建起这栋三层高的楼房。
父亲结婚后,在家里收购废旧品。他和母亲精心打理生意,日子还算过得去。
二叔也很争气。大学毕业那年,他在市里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收入可观。二叔身材修长,比父亲高,人长得阳光帅气,能说会道。要是坐在一起,没人相信,他俩是兄弟。
二叔是在工作中认识婶娘的。在我们那里,外公是享有名气的大老板。结婚时,外公送一套别墅给他们。二叔家里,装修得特别豪华。每次去二叔家,父亲总是不停地提醒我:“小心弄脏地板,不要给墙壁留下污渍……”
父亲说多了,我就害怕去二叔家。
二叔结婚后的第一年春节,下雨。
一大早,父亲就出去。
父亲的身体不太好,这是挖煤时落下的,要经常吃药。
母亲就追出去。母亲说:“我去,行不?”
父亲摇摇头。
母亲说:“大年初一的,你休息一天。明天,我跟你去?”
寒风裹挟着冷雨,从巷口蹿来,打湿了脸,吹乱了头发。一旁的杂物房里,停放一辆两轮摩托车。最终,父亲还是钻进雨帘里。
从那以后,每年的大年初一,父亲都去二叔家拜年,雷打不动。
“两兄弟,有什么好拜年?”母亲埋怨。
父亲说:“就因为是两兄弟,你就不要纠结。”
母亲不服。母亲说:“为什么都是你去给他拜年?”
父亲就问母亲:“年初的时候,家里线路短路着火,谁先赶到?”
答案是不言而喻。
父亲就安慰母亲:“记住别人的‘好’,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善待。”
母亲就问父亲:“为什么不能先去我爸妈那边拜年?”
父亲的眉头,瞬间压塌下来。父亲反问母亲:“我哪一年没去你家拜年?”
母亲说不过父亲,就堵气跑去外婆家。
父亲依然我行我素。
最终,母亲只好认了父亲“这个死脑筋的人”。
我上初中那年,父亲叫我跟去二叔家拜年。
二叔家离我们家不远,跨过几条街就到。不过,走路要绕来转去,耗时近一个小时。
我说:“我们坐车去吧?”
父亲说:“只要心中有二叔,你就不觉得路远了。”
我说:“您买车,不就是图个方便吗?”
父亲沉默不语。
父亲和二叔一见面,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二叔跟父亲说:“我们入住小区以后,每年的年夜饭,都是简单过。大哥大嫂回来了,就像父母亲回来了,我们才吃上团圆饭。”
回家时,二叔给我五百元红包。这笔钱,相当于二叔当时一个月的工资。
父亲就开导我:“我们去给你二叔拜年,纯粹是感情联络。”
没多久,父亲托人买来一盒质量上乘的红茶,送给二叔。二叔非常吃惊。二叔说:“大哥,您也太见外了吧?”那天,二叔提着几块腊肉,追出几条街,执意要父亲带回来给我们尝尝。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工作。春节前,我带女朋友回家。父亲脸上的皱纹,瞬时烟消云散。家里,变得亮堂堂的。大年初一,父亲用商量的口吻问我:“一起去二叔家拜年吧?”
我抖索身子说:“外面风大,冷。”
父亲说:“同样的路程,我现在要差不多两个小时。”
这是苍老的表现,可我却没有留意父亲的话,二叔倒是记下来了。饭后,二叔叫堂弟带上女朋友,他们一起来我们家玩。空气中,充满着欢快的气息。有史以来,父亲第一次喝酒。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抱着二叔喊:“我的老弟呀……”
事后,父亲问我:“你看见没有?”
我听得一头雾水。
父亲说:“二叔一家人来了,你妈甭提有多高兴。”
“您坚持走路去二叔家,原来是另有隐情。”
父亲就呵呵笑。
从小到大,父亲时时处处为二叔着想。二叔搬出去后,亲戚朋友送来的土特产,父亲都要分一半给他。我结婚的时候,二叔来了。他给我送上一帧亲笔字画,上写有“自力更生”几个大字。
父亲把那帧字画挂在大厅时说:“你二叔是书法家,别人问要字画,他还不一定给呢。这是你们收到最珍贵的结婚礼物。字里行间,有二叔对你们深切地祝福,与其殷切的期盼。”
二叔一家人回去后,父亲悄悄跟我说:“自力更生的下一句,就是知足常乐。这样想了,你就会觉得心情很舒畅。”
父亲七十岁那年,病入膏肓。
父亲跟我说:“以后,每年的大年初一,一定要先去你二叔家拜年。”
父亲的声音,很微弱。
我点头过后,问父亲:“为什么?”
父亲没有说话,就永远地闭上双眼。
今年春节,我们走亲戚回来。进城道路出意外,只好绕道行驶。当车子驶过市中心的福利院门口时,妻子突然叫停。妻子指着窗外两人的背影问我:“那不是二叔二婶吗?”福利院里,一群孤儿蹦蹦跳跳嚷道:“欢迎叔叔婶婶回家。”
后来,我在书柜里看到父亲遗留给我的一封信:“一九××年的大年初一,你爷爷奶奶到孤儿院……”(全文1827字,2025年1月24日在《浔阳晚报》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