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高三一班的女生韩蓓蕾,趁最后一节体育课时,一个人偷偷地从学校的后门溜了出去。她爬上不远处的渠河堤坎,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无人跟踪,便晃晃悠悠地一直向郊外走去。这正是人间的四月天,阳光明媚,熏风和暖,可韩蓓蕾却情绪低落,郁郁寡欢。但看到河堤的斜坡上,开满了黄白紫蓝各色的小野花,她又忍不住跑过去一支一支地采起来。她边走边采,一蹦一跳,不知不觉,嘴里竟哼起小曲来。她的脑袋还一摇一晃地打着节拍。蓓蕾这才发现,自己哼唱的,还是柳小强教给她的那首小镇情歌。
就在两年前的今天,她和柳小强手拉手走在这渠河岸上。她的手里握满了小强采给她的一大把野花。他们边走边唱他教她的小镇情歌:“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子好像天上的太阳。花儿没有太阳怎能开放,姑娘没有小伙子哪有欢畅……”他们一起坐在一棵临水的柳树下面(后来,这棵树成了蓓蕾倾诉秘密的“树洞”),小强就拉过她的手说:“我来给你看看手相,看看你的归宿在哪里。”她就好奇地问:“你什么时候学会看手相了?”小强说他才学的。然后就一本正经地指着她的手心比划着说:“哎呀,你这,小线没过河,大线没出山,你的归宿没多远啊!”她问:“那在哪呢?”小强就向城里指了指说:“就家门口——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哈哈哈。”她就抽回了手,拍打他说:“你好讨厌,心机男!”
蓓蕾在那棵柳树前默默地站了一会,然后继续向前,越走越远。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县城著名的“落魂桥”上——这座桥几乎每年都要因各种原因收几条人命,殉情的,破财的,落榜的等等,因此而得名。据说,现在有关部门已经派了专人看管巡逻。两年前的今天,她和小强就站在这座桥上。不过,他们是以“起誓”的身份庄重地站在这里的。小强伸出右手的三根指头,非常认真地举在耳边,对她说:“蓓蕾,我发誓,我会永远爱着你!等你长大,我就娶你。如果以后你爸妈都不同意我们在一起的话,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反正,我非你不娶!”她就说“好!那我们两个就捆在一起,就从这里跳下去!”
“誓言”犹在耳边,柳小强却消失得无踪无影。
想起前年寒假他们在汽车站分别的时候,小强一直牵着她的手,她却一直在哭泣。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就知道紧紧地抱着他的胳膊。小强就安慰她说,等他回到老家,过完年找到新的学校之后,马上就给她打电话、来信息。还说他为了她一定会努力学习,争取一起考上大学,一起工作,等到了法定年龄就马上娶她等等。又说了很多会想她爱她的情话,直到验票员催促“发车了!”小强才匆匆上车。她却又从窗口死死地抓住小强的手,不肯松开。她擦着车身一路小跑,直到驾驶员伸出脑袋警告她,“放手啊,不要命啦!”她才无可奈何地放开了小强。望着一团尘埃消失在远方,她站在那里,目中无人地哭出声来。
结果,小强这一去,就杳无音信。
可我足足等了你三百六十五天又三个月啊,蓓蕾心说:“你就是个骗子!负心贼!”
蓓蕾慢慢地游荡在桥上,走一步拍一下栏杆,走一步拍一下栏杆,最后,走到桥中央站住了。她趴在桥栏杆上,俯身看了看桥下湍急的河水,又抬头呆呆地望着西沉的落日,泪水就像两粒金豆,一下子滚到了她的腮边。她突然唱道:“我有愁,我有恨,我要呼唤,人间总是那样,有苦又有甜,乌云怎能遮得住要下的雨水,眼眶怎能笼得住掉下的眼泪……”她边唱边哭,边哭边笑,惊得鱼儿潜入水底,鸟儿匆匆逃去。
这是那首情歌的第二段。当时小强教她唱的时候,还故意扒拉着下眼皮,装哭的样子,把她逗得哈哈大笑,追着打他。想到此,蓓蕾又笑了笑,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声。她先是一朵一朵地揪下花瓣扔到河里,最后,一扬手把花全都扔了。又一抬腿,跨上了桥的栏杆。
突然,一个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吓了蓓蕾一大跳。她回头一看,是个面色和善的大爷。 他问她:“小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很危险啊!”
蓓蕾慌慌张张地说:“我,我的花掉下去了……”她指了指还在桥墩漩涡里打转的花束。
大爷说:“这满地都是野花,再采一把就是了,又不是啥稀罕物,可别拿命开玩笑啊!”
蓓蕾说:“我,我没有,我只是……”
大爷说:“那就好。天快黑了,快回家吧。别让你爸爸妈妈担心啊!”
蓓蕾说:“嗯嗯,知道了。我马上就走。”
回到街上,天已经黑了。看着巷子口又是黑黢黢的,小强走了,不知道又是哪个坏小子把路灯打瞎了。蓓蕾黯然神伤,郁郁独行,但她一点都不害怕。因为在她心里眼里,这条通往大院的长巷,白天黑夜都是她和小强成双成对的身影。在这之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从初一到高二,整整五年。他们几乎都是同进同出,最多就是个前后脚的时间差。
那时候,蓓蕾放学总是情急意切地往家赶。她知道,小强也一定在街口等着她。只要一看见她的身影,他便以“三步上篮似的”姿势跑过去,一把夺过她的书包,轻松地甩到肩上,然后就不满地说:“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啊,每天都这么晚才下课!”蓓蕾就委屈地说:“还慢啊?我差不多就是第一个跑出教室的!有什么办法,每个老师都要拖堂啊。”小强就揶揄她说:“这就是你们尖子班的标配嘛,哈哈哈,看来我们普通班也有普通班的好处啊!”
后来,在妈妈发现小强他们家“很糟糕”,命令她必须跟他“保持距离”之后,他们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同进同出了。于是,就趁晚自习回来的时候,俩人悄悄地潜到巷子的黑地里,说很久的悄悄话,才装着一前一后地分别回家。
蓓蕾和小强算是“半道邻居”。小强是在一个春天的开学季,跟着他来城里打工的父母来到这个大杂院的,是借住他家亲戚的房子。又因为“就近入学”,小强转到了蓓蕾所在的学校,他们顺理成章又成为了“半道同学”。只不过蓓蕾成绩好是在“尖子班”,小强差一点,被分到了普通班。
小强头一天上学,就在巷子口碰到了蓓蕾——他是从后面追上来的。他竟主动跟她搭讪,一点都没有乡镇孩子的怯懦和生分。蓓蕾本是个大方的女孩,看他高高挑挑的也挺顺眼,就大大方方接受了他“一起走”的邀请。从此以后,他们上学放学就约在一起结伴而行了。
蓓蕾记得,在他们正式认识的第一个周末,柳小强就借机跑到她家去了。当时爸妈都不在家。爸爸星期天要在他们学校代培乡村教师;妈妈刚刚把新鲜胡豆买回来,单位的人说有事又把她叫走了。蓓蕾正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餐桌边剥胡豆,是妈妈吩咐她完成的任务。小强从他们家窗户边经过,就看见了,就溜进来说,要帮她一起剥胡豆。蓓蕾后来想想,这个鬼机灵,他其实就是在“剥”他自己的心啊——他对她说:“我在家里根本就不做事情,我妈经常骂我懒,说我爸也不管,家务事全都是她一个人做。可不知怎么的,我,我就想给你做事哩——你叫我干什么都没问题!你不信吗?你要不要我马上去给你家洗厕所?”蓓蕾一下笑趴了,伏在桌上,半天才喘过气来,她抬起头说:“你,你这个油嘴滑舌的……谁信你啊!”
他太可爱了!那时候蓓蕾总这么想。小强不仅长得高挑帅气,人也机灵活泼,并且又勇敢,又有趣。像春天的时候,他会为她爬树摘花、摘樱桃;夏天的时候,他会为她翻墙头,去偷摘别家院子的石榴、栀子花……他会一纵身吊着树干打秋千,又故意一脱手假装摔一个屁股墩;他们还经常趁人不备,在院子的角落交换碗里的食物——因为两个人都喜欢吃“隔锅香”;有一个下雨天,小强还为了不让蓓蕾的新鞋子打湿了,他竟让来给他送伞接他放学的妈妈帮忙打伞,他自己则背着她一起回家。
小强很招女孩子喜欢。在学校打篮球的时候,总会有一堆女生围观他。尤其是初二以后,总有几个胆大的的女生有意无意地靠近他、招惹他。但小强从不“接招”。他只接蓓蕾的“招”,同时也“招惹”她、保护她。只要她一生气,他总有办法把她逗笑……。每当小强对她讲起,他在他们镇上的学校里,是怎样称王称霸,“统治”男同学,捉弄女同学;甚至后来知道了,只有十六岁的他却有了八年的烟龄时,震惊之余,蓓蕾竟然一点都不反感,倒觉得他身上有一股子男子汉的英雄气概,越发地欣赏他、崇拜他了。
尽管蓓蕾很清楚,爸妈根本就不乐意她和他这个“场镇上的野小子”交往(只允许她和套院里青梅竹马的代安交往);小强的父母对她也很戒备——小强说他爸说的,“不要沾袢这些城里的娇小姐,中看不中用的,我们也高攀不起!”但蓓蕾都不在乎——反正她就是喜欢他,不管怎样都喜欢他!她甚至把自己节省下来的零花钱偷偷给小强买烟,看着他把烟圈吐得一串一串的,竟拍着手“咯咯”发笑。心里想:只要他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给他!
蓓蕾悻悻地回到家里,有点沮丧、又有点心虚,怕妈妈发现异常,又要“审问”她了。她可一向都是大人们眼里的乖孩子。结果家里根本没人。爸爸肯定是去学校给业余培训班上课去了,妈妈在单位搞行政,好像整天都在忙,这会儿又不知道被谁叫走了,就给她留了一张纸条说“饭在锅里”。其实经常都是这样。好在蓓蕾从小养成了自己管理自己的好习惯,基本上都不用父母操心。关键就算他们都在家,也都是各做各的事情,最多不过问她一声“才回来?”就没人再管她了。蓓蕾松了口气,总算顺利过关。
回到自己的房间,蓓蕾关上了房门。她呆呆地站在穿衣镜前盯着自己,又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完了又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她无声地骂自己:胆小鬼!假痴情!虽然有那么一瞬间决绝的念头,但看着桥下面那幽深而湍急的河水,她还是害怕了、退缩了。也许是还没想好,也许就是一种好奇心,想试一试预演一下吧。唉,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蓓蕾叹了口气低下头去,觉得自己有点不负责任的可耻——我死了,爸爸妈妈可怎么办啊?
其实,在小强走后一个月还没有消息的时候,蓓蕾就已经心烦意乱了。到下学期开学的时候,小强还是无踪无影,蓓蕾就彻底崩溃了。她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变心也没有这么快啊!就没事就跑到河边的那棵柳树下去,哭哭唧唧、絮絮叨叨的,常常想一头扎进河里算了。后来又想,你这个骗子,你都不知道在哪里逍遥自在,我为什么要为你去死呢?我清清白白的人儿,我可不想不明不白的死了,还要被人说三道四。我就不死,我就当做了一场噩梦罢了。于是,她又跑到河边,蹲在那棵他们定情的柳树下,一封一封的翻看他给她写的情书,伤伤心心地哭了半天。然后,赌气撕了几封情书扔到河里,心想,叫你不理我,再不出现就彻底断交!
然而,一个学期过去了,两个学期也过去了,这都高三下学期,马上就要高考了,还是没有小强一点点消息。蓓蕾彻底绝望了。她变得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但,没有任何人搭理她的坏情绪。倒是成绩一路下滑,引起了班主任的高度重视,不仅当众批评了她,还告到了她妈妈那里。蓓蕾回家,被妈妈骂了个狗血喷头。在高校当老师的爸爸,对她也非常失望。
蓓蕾心灰意冷,本来想去落魂桥了断这一切的——今天是他们俩“私定终身”的纪念日,可结果……当时她趴在桥上哭泣的时候,心里痛的什么似的,把柳小强从头到脚的骂了一通,可这会儿,蓓蕾的心却完全平息下来。心想,唉,马上就要高考了,还是赶紧复习吧。不然两头都要落空了。便老老实实地坐到了书桌前。
河水带走了片片碎纸,却怎么也带不走蓓蕾对小强的思念。从早到晚,吃饭睡觉,刷牙洗脸,睁眼闭眼全都是他。他的调皮,他的机灵,他的勇敢甚至是无赖,无时无刻不在蓓蕾的脑海里回环闪现。蓓蕾怎么都无法把他从脑子里赶出去,他成了她心中烙印一般的存在。蓓蕾觉得,自己早已把整个灵魂都献给了他,曾对他信誓旦旦地说:没有你,我绝不苟活!
……
然而,没有他她还是活下来了。尽管在这泪水浸泡的一年多里,蓓蕾是多么悲伤,多么绝望,但有了一份工作,总算又有了一份希望。
因为分心和紧张,蓓蕾的高考出现了重大失误,最后她连二本也没有上线。这对她和她的爸妈都是一个晴天霹雳。对此,她那一向严格要求、对她信心百倍的父母,简直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尤其是妈妈,她简直就是疯了——成绩下来那天,蓓蕾回家,已经是心惊胆战的了,可刚进院门,妈妈就冲上前来,不顾她一向和蔼可亲的人设,当众就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蓓蕾当时就被打懵了。她惊恐地捂着脸,耳朵嗡嗡直响,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是蓓蕾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扇耳刮子,她无法相信,这竟然是自己的亲妈“赏给”她的!蓓蕾实在想不通,自己平时也够听话、够努力的了,满满一抽屉的奖状可以证明——可也没抵住自己一时的失误带来的如此屈辱。本来高考失利,自己就已经很沮丧、很自责了啊,可妈妈为什么还要这么狠心?!
妈妈把她拖回家去就骂:“人家养个哈巴狗,都还要冲人摇头摆尾叫几声。我辛辛苦苦养了你十几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我整天千叮咛万嘱咐的提醒你,一定要加强训练,不准有半点分心!可你——手到擒来的事都能让你搞砸了!你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这回算是把你们韩家的脸丢大了!
蓓蕾当然不知道,妈妈王巧惠,自来是一个最要面子的人。因为女儿一向优秀,她在人前总是抬头挺胸、春风满面;她早已在亲朋好友面前夸下海口,说,我们家蓓蕾,清华北大也许不敢保证,但随便上个“重本”是没有一丁点儿问题的!结果呢,被蓓蕾的落榜狠狠打脸了……暴怒悲愤之下,只好在女儿身上发泄一通。回家关上门之后,妈妈都还不解气,继续拍着桌子压着嗓门痛骂蓓蕾。说她“丢人现眼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吗?你简直丧我们书香门第的德哦!”——因为就连爷爷、奶奶,都是早年的大学生,爸爸也是,最不济妈妈也是个中专生。蓓蕾无地自容,知道自己把一家人的脸都丢尽了,非常羞愧,也非常委屈,便只有流着眼泪咬着嘴唇忍受着。
最初的“风暴”平息之后,爸妈却发现,蓓蕾好像不对劲了:一开始,责骂她时还要哭诉、还要还嘴争辩,后来却不说话了。她目光涣散,闷不作声,还反应迟钝。关键是,你骂她她不哭不闹反而发笑,爸妈这才被吓着了。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因为市一中去年也有一个“尖子生”,也是因为高考失利,直接从三楼跳下去,没死成,却残了、疯了,整天又哭又闹,还拖着个瘸腿,拿着菜刀追砍父母,最后只好送去了精神病院。太可怕了!蓓蕾的爸妈在感叹现在的小孩“太脆弱”的同时,赶紧商量对策,这事该怎么补救才好——其实,两口子的意思,都是想让蓓蕾补习一年再重考,应该没有一点问题。妈妈就让性情温和一点的爸爸韩建明,把这个意思告诉了蓓蕾。
谁知,蓓蕾不理爸爸,转脸望着窗外,一副漠然中带着倔强的样子。她态度坚决地表示,她是不会再读书了,她也不需要他们供养,她要自己出去打工,哪怕是去洗盘子、扫大街,也不愿意在家看他们的脸色吃饭了!
妈妈一听,肺都气炸了:反了反了,好好的一个乖乖女,就这么被那外来的野小子带坏了!真是“跟好人学好人,跟着二流子学流神!”没看见他家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吗,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咬牙切齿地对蓓蕾说:“你就作死吧,没出息的死女子,也就是你,一个小二流子就把你的眼睛打瞎了!”
以往,蓓蕾他们这个院子,住的基本上都是文教卫生系统的职工,里面的套院,还住着区政府的干部。院子里一向安安静静、和和睦睦的,除了欢声笑语,很难得有人高声大气,更别说吵吵嚷嚷,是城区多年保持的“文明大院”之一。谁知就来了这么一颗“耗子屎”,把一锅靓汤给糟蹋了。这是蓓蕾妈妈说的。
刚开始也都还好。大家都知道小强那当护士的表姑,是个文静温和的女人,又爱干净,又乐于助人,大家都很喜欢她。这不,好人好命,儿子有出息,她一退休儿子就把她接到大城市享清福去了,所以才有空房子借给小强他们一家住——想来她的亲戚也不会太差,虽然是下苦力的临时工。小强的爸爸在铸造厂当搬运工,长得挺壮实,只是不爱说话,进进出出闷声不响的,加上他眼睛有点斜视,眉骨上又有一道疤,让人看着有点害怕。小强的妈妈倒是个和善的人;刚来时,是个家庭妇女,后来说城里开销大,就去街口摆了个地摊卖小商品;人也长得眉清目秀,对谁都是笑吟吟的。小强也是个活泼大方的孩子,虽然有时调皮捣蛋招人烦,但架不住他嘴甜,整天“叔叔阿姨”叫个不停,人家也就“伸手不打笑脸人”了。一眼望去,也算是个本分人家。初来乍到,一院子的人也都对他们挺客气的。尤其是蓓蕾的妈妈,竟然还同意了小强妈妈请求让蓓蕾帮小强补习功课的事情。
本来以为,对于一个外来户的融入,大家就算是平稳过渡、相安无事了。谁知没过多久,他们家就“原形毕露”了——谁都没想到,他们家竟然是一颗埋在院子里的“不定时炸弹”,突然有一天,就那么“轰然炸裂了”——男的吼,女的哭,孩子叫,吵闹谩骂、乒乒乓乓。一院子的人都被他们“炸懵了”——从此以后,院子里再无宁日。隔三差五,便会听到他们家短促或持续的吵骂声和摔打声。
一开始,还有热心的人去劝说,见他们家一地泼洒的饭菜,或被破碎的杯盘,就问“怎么回事?”他爸也不接话,横着眼一扭头钻进里屋不再露脸,他妈就一边歉意地说着“没得事没得事。失手打烂碗了”,一边擦着眼泪收拾残局。每次劝了,也能管上个十天半月,到后来,他们家竟习以为常,劝也没用,大家就越来越厌恶他们,就懒得管了。
当然了,在一院子的人几乎都不搭理他们家的时候,只有蓓蕾对小强是不离不弃的。
其实,这些事,以前小强也是给蓓蕾讲过的,就是他们在那些黑巷子里闲聊的时候。
小强说,他爸看上去老实,其实脾气很坏。在外面倒不敢惹事,但在家里却横行霸道,总想压制他们娘儿俩。特别是对他妈妈,几乎是说一不二,没有任何发言权。因为他妈妈是山区的人,家里穷,姊妹多,能嫁到平坝地区来,村里的人都很羡慕她,所以他妈妈很珍惜,对他爸总是小心谨慎、唯唯诺诺,很怕有什么闪失,失去这一份“优越”。结果他爸就越来越得意了,就像给了他妈天大的恩惠,整天对他妈妈吆五喝六、颐指气使的,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大发雷霆——做饭不及时啦、饭菜不可口啦,酒味太淡了啦,更不要说他自己在厂里受了别人的气,或者小强在学校被告打架请家长这些事了。尤其是他妈妈出去摆地摊这两年,他爸总说他妈不安分守己,出去抛头露面,招惹是非——“见人就笑得贱兮兮的”,说她妈“你是去卖东西的,又不是去卖笑的!”小强还说,他倒是从小就有一点反抗精神,所以他们母子两经常就互相“护驾”。结果他爸就更加恼火,最爱骂他们的就是:“反了你们,吃屎的还把老子屙屎的压倒了,啊?!”
蓓蕾听了总是要笑,说“他把你们都当成狗了啊?”但每次听了也都替小强难过。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怎么会有这样的老公呢?虽然自己家里也有一个强势的妈妈,但生起气来,最多也不过在家里骂她“死女子”,骂爸爸是“窝囊废”而已。唉。
自从小强家“炸了”以后,院子里几个阿姨经常在背后说:怎么会遇到这么一家人啊,太没素质了,一院子的人都跟着倒霉!这不是吗——听说要不是看在代区长的面子上,我们这个“文明大院”的称号差一点就丢了呢!真是的,跟这些人住在一起,简直就是掉价,把我们一院子的档次都拉低了!后来,大家几乎就孤立了他们家,都想找个什么理由把他们轰出去。结果,他们家自己就出事了——
前年的某一天,小强的妈妈突然就不告而别了。直到晚上,小强和他爸大吵大闹时,大家才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就是他妈离家出走、跟人私奔了。后来才听大人们说,是街对面那个开小卖部的女人说的:小强的妈妈,因为受不了他爸的长期家暴,就跟一个“老板”跑去新疆摘棉花去了,是以前在批发市场进货时认识的“二道贩子”。大家就在叹息“看不出来这女人还挺风流的”同时,也为她抱不平说,“难得她还能忍这么久,换了别人,早还跟那种男人打脱离了呢!”
后面的事蓓蕾当然就知道了。小强他爸气得暴跳如雷,又觉得丢人,竟辞了工作,说要去他妈妈的老家要人。让小强放寒假就自己转学回老家,去他爷爷奶奶家住。
小强他们家就这样一去不回,就好像人间蒸发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家的具体情况,或者说一院子的人,根本就没有谁愿意提起他们家,就好像他们一家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样。可在蓓蕾心里,小强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啊!从高二放寒假,到高三开学,自己没事就在街口小卖部假装买东西,其实是打探有没有小强找自己的电话。结果,买朱古力豆都吃到发吐了,直到现在,也没有等到小强的消息。这让蓓蕾整个假期都失魂落魄、无精打采的,年都没有过好。说好了安顿下来就要来信息的,怎么会这么没有诚信啊!蓓蕾后来一生气就想,你要消失就彻底消失吧——永远消失才好呢,谁稀罕你!
而现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一切都可以翻篇了。蓓蕾想,我不用再去想这些烂事情,我只有好好工作,自立自强,才能找回自己的尊严啊!
虽然,到最后,这一份工作还是依赖妈妈替她安排的。
一开始,妈妈对蓓蕾拒绝继续上学这件事情,怎么都无法接受。打了骂了之后,又怕出事,也不敢催逼太紧。两口子就商量好了,先冷落她一下,不理她,“看她能闹哪样!”也是想看女儿自己能不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万一她自己想通了呢?”谁知,蓓蕾沉寂了十多天后,突然一改画风,不再安安静静地呆在家里,竟然“放下身段”,整天跑去跟那些她以前根本就瞧不上的“差等生”玩。还扬言说,她已经跟其中两个同学约好,过两周就要去饭店上班,当服务员了——虽然,蓓蕾心里清楚,单凭她那点逆反劲,就想“挣脱”父母这十多年的安排和指挥,让自己独自去抉择这一类“人生大事”,她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个自信心的。——爸妈大跌眼镜,坚决反对。妈妈又被气得骂她,“你还嫌丢人不够啊!”但夫妻俩还是着急了,这才把“改变策略”的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本来说,妈妈想让爸爸去求一下蓓蕾的爷爷,或者去代区长那里打点一下的,因为他们都是前后分管文教系统的人,看能不能先在那些单位去打个杂,以后再找个机会转正,这样人前说起来也好听一点。结果,爸爸显得非常为难,他咕哝道:“我都已经没法跟她爷爷交代了——家里个个都是大学生,还想让我转着圈去丢人啊。何况他都退了好几年了……”妈妈气得骂他:“窝囊废!就你要脸?真是的,什么事都指望不上你!”
为了不让女儿卷入“社会渣滓”之列,妈妈王巧惠只好厚着脸皮去找了当年追过自己却被自己拒绝、后来却当上了商贸局局长的王同学。还好王同学还是那么热情,立即给蓓蕾安排了一份工作——商场营业员。但,以蓓蕾当时的心情,是没办法去对形形色色的顾客笑脸相迎的。所以,在她上班的头一个月,经常在晨会上被他们组长批评,说她整天板着个脸,对顾客一点都不主动、不热情,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蓓蕾也知道不对,可就是拿自己没办法,她一时半会还缓不过劲来。
好在,不久蓓蕾就被调到局里去了。还是妈妈请王局长安排的。
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蓓蕾的好基础是摆在那里的。特别是数理化一直都很好,所以,妈妈就授意王局长,请他安排蓓蕾去上了一个培训学校,读了一个“会计速成班”,并顺利地拿了证,于是,蓓蕾很快就被安排到会计室去打杂、边学边干了。
蓓蕾记得,妈妈第一次带她去见王局长时,精心打扮了一番。所以王局长见到她就迎上来说:“还是那么漂亮!”然后又小声地对妈妈说:“巧惠,你知道现在进个人有多难吗?也就是你!我是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指标的啊,你知道就是了……你就放心吧,闺女在我这里,我不会亏待她的!”又非常亲热地对蓓蕾说:“蓓蕾啊,要好好干啊,干好了叔叔马上就给你转正,好不好?”
蓓蕾知道妈妈不易,又有了王局长的承诺,她自当加倍努力。
所以,这大夏天的中午,蓓蕾都还在单位加班加点地做报表。
窗外骄阳似火,洒水车浇过的路面,蒸腾着浓烈的柏油和灰尘的味道。热气一浪一浪地钻进三楼办公室,绕了一圈之后,又被风扇一溜烟地赶了出去。
蓓蕾埋头工作,却总有点心神不宁。原来是蝉子在窗外一个劲地鸣叫。“知了,知了”,你“知了”个什么呢?蓓蕾喃喃道:你就不“知了”我的心。楼下那颗高大的柳树,在热风中婆娑起舞,发出“哗哗,哗哗”的声音,就好像柳小强那个总是说个不停的话痨。蓓蕾苦笑着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想,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忽然,蓓蕾感到,一股热气直喷她的后颈,她充满期待、亦真亦幻地转过脸去,呀!——差一点碰上王局长那一张肥白的脸蛋。
“噢,王叔,您怎么像个幽灵啊……呵呵呵,吓我一跳。”蓓蕾压着惊慌,勉强笑了笑说。“幽灵?呵呵呵,你这姑娘,看你说的,大白天的,哪来的幽灵?”王局长尬笑着说:“我,我就是吃了饭顺便过来看看。还真有一个勤快人啊。蓓蕾,这大中午的也不休息,吃饭了吗?”蓓蕾说:“吃过了。刚洗了头,没法睡觉,所以就……”
“难怪,”王局长说,“我刚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洗发水的味道,跟我们家的一样啊……好闻!呵呵呵。”又说:“不错啊蓓蕾,年轻人,就是要有点进取心,这对你今后的发展是有好处的。现在,像你这样主动要求进步的年轻人太少啦,叔叔我没看错你啊!我之所以把你调上来,不仅仅是因为你妈妈的关系,那也是因为我一眼就看中了你……你这个踏实认真的工作态度……。不过啊蓓蕾,为你这事儿我可没少下功夫,毕竟……你看……我的意思就是,你一定要争口气,不要辜负叔叔的一片苦心啊!”蓓蕾就狠狠地点了点头。
晚上加完班回到家里,蓓蕾一进门就看见餐桌上有两本新书。妈妈说,这是代安送给她的,说他放暑假回来了,先前等了她好一会儿,说让蓓蕾得空去他们新家认个门子。
蓓蕾“哦”了一声,拿起书进了自己的房间。
坐到书桌前,蓓蕾才仔细看了看两本书,一本是“人间词话”,一本是带插图的“史地小百科”。蓓蕾“呲”了一声,在心里说:呆子,明明知道,我在学校就不喜欢这些死记硬背的文史地理,你还非要送我这些东西,你这不是逗我玩吗?让我说你什么好哩!
代安,就是套院里代区长的儿子。他和蓓蕾都是在这个大院土生土长的人,发小。只不过,他们家去年就搬去了文教系统的首批福利楼房。
代安比蓓蕾大一岁多,高了两届。今年已经读大二了。他们应该有两三年没有正儿八经交流过——特别是柳小强来了之后。自从他中学上了寄读学校,他们几乎都难得见面。除了前年他考上大学时,一家人去吃了他的饯行酒,蓓蕾就再也没有跟他联系了。
蓓蕾把书放进抽屉,又从里面找出一张老照片来。这是她和代安小时候被两个妈妈带到公园玩的时候拍摄的。照片上,蓓蕾笑得没心没肺,代安却像个小姑娘一样,笑得羞涩而拘谨。他这种温温顺顺、斯斯文文的样子,一直到长大也没有改变。代安是大家公认的最有教养的乖孩子,长得又温润洁净、一院子的人都喜欢他。
因为两家大人都非常熟识——蓓蕾妈妈和代区长都在区政府上班,蓓蕾爸爸又正好和代安妈妈都在农业大学工作,所以,两家人经常来往,关系比较密切。当然,主要是两个妈妈和孩子们的互动。小学五年级之前,蓓蕾和代安上学放学都在一起玩耍。
那时候,因为自己小一点,蓓蕾就总在代安面前逞娇耍横,而代安就像一个性情温柔的大哥哥一样,什么都依着她、让着她。两个人在大院里青梅竹马地嘻逐了近十年,私下里“夫妻拜堂”是他们常玩的游戏。可忽然有一天,两个人见面都有点忸怩起来——代安是越来越安静,越来越严肃,不再跟蓓蕾有打打闹闹的身体接触(像强行让他穿女孩的裙子、强行给他扎小女孩的“冲天炮”发式等等);而蓓蕾这里,却是因为代安的过度拘束,而不敢再轻易冒犯他了。当然,这样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们又以另一种形式恢复了常态。只不过,这个“常态”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无拘无束的“常态”,而是多了一层含蓄的意味——多了一份不约而同的稳重和心知肚明的默契了。
其实,大人们都是看出了他们的端倪的。尤其是蓓蕾妈妈,特别有一种想让她“近朱者赤”的愿望。她对他们两个的交往非常满意,正有心撮合,便默许他们私下往来,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但这都是初中以前的事了。初二以后,代安的爸妈就把他送去了寄读学校。最多两周回来一次。有时候能见着,有时候连面都见不着。蓓蕾发现,代安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就算他们碰巧见面,代安跟她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说。也就是浅浅地笑笑,打个招呼,最多简单问候一下就匆匆告辞了。这让蓓蕾非常失望……直到代安考上大学,他的表情又才稍稍松弛下来、温和起来。
到蓓蕾高考失败那会儿,代安还及时安慰和劝说了她的。说他希望蓓蕾能听她父母的话,去他妈妈答应介绍的学校上补习班,明年重考,一定没有问题。但蓓蕾冷漠地拒绝了。代安很难过,说她不该这么任性。可蓓蕾知道,他们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已经选择了另一个人、另一条道路,代安的话对她来说,既没有作用,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在她心里,早已没有代安的位置,她满心满怀都装着柳小强,所以她根本就不在乎代安的感受了。
是的,正是柳小强来了,这一切才彻底改变了的——小强比代安热烈,小强比代安有趣,小强比代安更有“男子汉气概”……
而现在,我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家代安呢?蓓蕾想,人家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大学生,我算什么呢?一个失败的“学渣”,一个自以为是的“笑话”?但妈妈执意要让她去,说“别不知好歹!”蓓蕾犹豫着:我到底该不该去呢?
代安开门看见蓓蕾,惊喜之余,笑得既真诚又灿烂。只是,代妈妈笑得就没有从前那么亲切自然了。只勉强说了一句:“蓓蕾来了。那你们聊吧,我有点事出去一趟。”又对代安说:“屋里乱,你们就在客厅里坐吧。”就出门去了。可要是在以前,蓓蕾是被允许随时随地,自由出入代安家的任何地方的。
一年多不见,代安换了一副黑边框眼镜,看上去更有书卷气了。说话做事还是那么稳重谨慎、彬彬有礼。对蓓蕾也还是那么殷勤。他没有遵照他妈的意思,还是让蓓蕾到他的卧室里去,说让她参观参观,坐一下,他去给她倒水、削苹果。
蓓蕾来到代安的房间,比原来的老房子宽敞多了,又整洁又明亮。见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纸笔。蓓蕾就伸过头问:“学霸,放假你都还那么用功啊?这满桌子的书。”代安在厨房里回答她说:“没有,我就是随便看看,打发时间。”
不一会,代安把水和削好的苹果都端进屋来,他递了一芽苹果给蓓蕾,说:“吃吧,挺甜的。”蓓蕾说:“嗯,挺甜的。苹果皮也削的挺好的,嘻。”她是笑他以前总是把苹果削的坑坑洼洼、遍体鳞伤的。代安也笑了,说:“还不是想快一点削给你吃。”蓓蕾不好意思地媚他一眼,咕哝道:“才不是呢,你就是笨嘛!嘻嘻。”“你就总是这么打击我吧。”代安笑着,就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他一边擦手,一边斟词酌句地问蓓蕾:“那,你呢,你现在都还好吗?听说你那个工作是临时的?”
“是临时的呀,可我干好了是可以转正的!”蓓蕾说。代安说:“可,我觉得,你完全可以明年再考的呀,依你的水平,根本就不是问题……”“可我现在不想读书,就想工作!”代安见蓓蕾回避着他的眼神,一副固执的样子,就含含糊糊、絮絮叨叨地说:“你,你这不是在跟大人赌气吧?其实,你的事我都知道,不就是被那个野小子耽误了吗?也没什么,及时止损就行了……这不怪你,你哪知道呢,那种家庭出来的人,能有什么好呢?为这种人,不值得跟自己的父母赌气,更不值得为了他自毁前程啊……你们,你们现在没有再联系了吧?像他这种匪娃,你千万不能再沾了!”
见蓓蕾一会儿抬起头想要争辩,一会儿低着头咬着苹果,代安就说:“嗯,不说他了。那,蓓蕾,你是真的不想再复读了吗?”
蓓蕾就摆弄着吃剩下的牙签,耷着眼皮说:“你别劝我了。我现在就想自己挣钱养活自己,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再也不想看父母的脸色,不想吃他们的嗟来之食了!”代安尬笑一下说:“其实,父母也都是为我们好啊!”蓓蕾反驳道:“切,为我们好?我看他们就是想控制我们,满足他们自己的虚荣心罢了!”蓓蕾说得情绪激动,眼里竟然闪出了泪花。代安心里一沉,慌乱地嘀咕道:“噢,我觉得你这话说重了吧,毕竟,他们也不容易啊……我,我只是觉得,多学点知识还是比,比……”蓓蕾似笑非笑地接茬说:“比没文化好是不是?呵,所以你就给我送书,让我好好学习,提高文化水平是吗?”代安赶紧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说……学一点文学史地,可以陶冶性情,开阔眼界,增加一点生活乐趣嘛,是不是?”
蓓蕾叹了口气,一仰脑袋说:“唉,你就别费心了吧,我现在就想多学点我的专业知识,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行了。”
代安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了。他没有完成蓓蕾妈妈交给他的任务。
但是,他说:“也行,如果这个工作能够转正也挺好的。反正我们还年轻嘛,路还很长,说不定哪天你就改主意了呢……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尽快从那个阴影里走出来,重新振作起来!就像从前那样,我们一起,一起分享快乐,一起去承担和面对……好吗?”
代安那光洁的镜片下面,一双诚恳而深情的眼睛,让蓓蕾瞬间如释重负、如饮甘霖。她的泪水止住了,叹息也止住了。代安那恳切柔情的话语,就像这盛夏的一缕清风。吹开了蓓蕾封闭一年的心扉。假期的后半段,代安几乎每天都陪在蓓蕾身边。只要蓓蕾不上班,他们就会约在一起,去逛公园,逛书店,看电影等等,好像要把他们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整个假期,两个人都相处愉快。蓓蕾似乎也找回了从前的自信。
从那以后,蓓蕾进门出门都充满了活力。脸色红扑扑的。性情也柔和起来,不再跟她妈妈针锋相对地呛呛了。王巧惠看在眼里,心想,虽然没有达到让女儿复读的目的,但两个小孩总算恢复了正常交往——不管怎么,一切就皆有可能了,也算是另一条路吧。
只可惜情长假短,代安假期结束,很快就回学校了。
代安走了,蓓蕾心里一下就空落落的。代安走时安慰她说,没事,还有的是假期,我只要回来,就会一直陪着你的。并承诺一回到学校就给她写信。
代安说到做到。并且,在这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确实给蓓蕾写了很多信。每一封都是情真意切、情意绵绵的,还有满满的正能量。两个人不在一起,这些充满温暖的话语,给了蓓蕾极大的鼓励和信心,也缓解了她隔山隔水的相思之苦。可蓓蕾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因为就算好不容易两个人见面,也还是彬彬有礼,温吞吞的。代安一点都不像他信里写的那么热情洋溢。最多没人的时候牵一牵她的手,绝不敢有进一步动作。再加上代安后来学习越来越忙,还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回信就越来越不及时了,这让蓓蕾心里兀自生出了许多妄自菲薄、悬而未决的不踏实和不安定情绪。
蓓蕾知道,这一来是代安太传统、太理性了。蓓蕾有时候笑话他说:你是不是被你爸妈管傻了啊!代安就说:没有啊,我这是对你负责任呢!二一个呢,就是自己因为之前的任性妄为、自甘落后,现在居然不知不觉地有了不敢轻易“乱说乱动”的自卑心理。于是,他俩就这么温情脉脉、不咸不淡地处着,各忙各的。好在大四下学期,代安终于回市里来实习了。
终于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蓓蕾好开心。这才觉得,只有跟代安这样文质彬彬又好学上进的人在一起,自己才有可能做一个人见人爱的优雅淑女。他们在一起,玩的是史地知识的互考,成语接龙或诗词猜谜的游戏……代安说:“爱情的意义就在于相互提高!”蓓蕾忽然就开始崇拜他了。
自此以后,蓓蕾的心快乐得都要飞起来了。整天喜形于色,走路都不知不觉蹦蹦跳跳的。都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蓓蕾自己都觉得有点幼稚。尤其是她和代安在户外游玩的时候,总是拉着代安的手,又蹦又跳,还情不自禁地边走边唱。可每每开口,竟然还是柳小强教给她的那首不知名的小镇情歌——“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子好像天上的太阳。花儿没有太阳怎能开放,姑娘没有小伙子哪有欢畅……”并且就叮着第一段反复唱。久而久之,连代安都会唱了,说歌词写得挺好的。两个人便手牵着手,柔情蜜意地一起唱。一边唱,一边深情款款地对视着……但,仅此而已,还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又一个周末,蓓蕾约代安晚上一起看电影。两个人约在代安小区门口汇合。蓓蕾刚到,代安也出来了。刚说要走,门卫大爷就叫住代安,交给他一封信,说是先前一个男子让他亲自交给他的。代安一看,竟然是一封没有寄信人地址的信,心想:“谁呀,这么神秘。”蓓蕾催促他道:“走吧走吧,一会儿到电影院看吧!”可代安很好奇,说:“没事,马上。”说着就把信拆了。一看落款:“一个卑微的人”。代安顿时满脸疑狐,谁呢?
代安去到一棵树荫下。他读信不语,边读边皱眉头。到最后,他拿信的手竟然颤抖起来。
蓓蕾看到代安的表情,心里莫名的“突突”起来。她惴惴不安地问他:“是谁啊?”
代安突然冷笑了一声,望着蓓蕾摇了摇头,然后把信塞给了她。
蓓蕾疑疑惑惑接过了信,但只看了一眼,她就在心里“啊”了一声——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她太熟悉了……可,怎么会呢?她惶惑地开始读信:
“代安,您好!也许我们算不上朋友,仅仅算一个老邻居,但我早就在蓓蕾的嘴里了解了你,熟悉了你。你性情温和、遵章守纪,一院子的人都喜欢你。也许你的确是个大好人吧,所以老天助你,让你失而复得,最终收获了蓓蕾那一颗金子般的真心。我曾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痛悔自己年幼无知一时冲动而失去了一块美玉。我深知,如此圣洁的人儿,我今生今世再也无法寻得,一切都悔之晚矣,我只能无可奈何地羡慕你、嫉妒你。
“代安,你真的太幸运了!而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打扰蓓蕾。但常言道,幸运的人都是宽容大度的。在此,我也希望您大人大量,不再计较我当年的无心之过,接受我诚恳的道歉,并答应我一个无礼请求——请您,请您一定替我转告蓓蕾,三年来,我一直受着良心的谴责和负罪的煎熬,我一直在苦苦的忏悔中度日如年,就奢望有朝一日能求得她的原谅。如果您能摒弃前嫌、恩赐让她来见我一面(我爸因工伤瘫痪在床,我无法远行),让我当面向她陈述我的遭遇和苦衷,当面向她谢罪,那我将没齿不忘,死也瞑目了……”
是他,真的是他——那个不辞而别消失了三年的柳小强!蓓蕾的泪水泉涌而出。她赶紧面向树干,擦掉眼泪。她的心抖抖索索乱糟糟的,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
“蓓蕾,别这样,让人看见不好。”代安过来拉了拉蓓蕾的胳膊,劝她道:“这个人终于向你忏悔了,也算是件好事。你应该高兴才对啊。别伤心了好吗?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这样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过自己的生活了。至于别的,就不用管他了……哼,这种人,都懒得理他,不见也罢,是吧?”
蓓蕾怔了一下,她回过身来看着代安,半天才说:“可我,想去讨个说法,做个了断……”
“不会吧?”这一下轮到代安怔住了,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无比惊诧地盯着蓓蕾的眼睛说:“你,你这……真的,你有这个必要吗?!”说完竟一转身赌气回家去了。
代安终究没有拦住蓓蕾,蓓蕾执意去见柳小强了。
来去一路颠簸。去时还充满想象,倒还忘了晕车之苦。如今踏上归途,失望和羞愤加剧了蓓蕾的恶心呕吐。为什么要去呢?蓓蕾自问,我不知道,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去了。
按照柳小强附在信后的地址和电话约定,蓓蕾找到了他在老家工作的机械厂。门卫又指给她翻砂车间的位置,她于是惴惴不安地向厂房走去。
正是盛夏时节,蓓蕾没有带伞,明晃晃的太阳晒得她头皮发烫。她紧跑几步进到厂房,结果车间里没有太阳也没有了风。蓓蕾瞬间闷出了一身汗水。她小脸通红,四下张望,这才发现,在休息区的一头,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正叉腿踩在木梯架上,安安静静地书写黑板报。仅仅是看背影,还有那一手漂亮的粉笔字,蓓蕾一眼就认出,那就是失踪三年的柳小强!
把我约到这里见面,就是为了显摆你那一手美术字吗?——那有款有型的横竖点撇捺,在学校就爱玩这一套,你真是用心良苦啊——就爱给我抖机灵!蓓蕾想着,就故意大声咳嗽两声。柳小强马上回过头来。
听到蓓蕾的咳嗽声,柳小强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一看,见真是蓓蕾,他便咧嘴一笑,平静地说:“你来啦。稍等一下,最后一行!”蓓蕾说:“没事,你写你的,我看你写。”柳小强就又回头朝蓓蕾笑笑,并点了点头,蓓蕾的心兀自颤了一下。
三年不见,蓓蕾心里,可没有柳小强那么淡定。柳小强一头干净利索的板寸,显得既干练又朝气蓬勃。他的笑不仅跟以前一样极具感染力,而且不出所料,他又长高长壮实了不少。打空穿的白衬衫下,衬出了他那发达的肌肉和虎背熊腰——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身形了!
画上最后的句号,柳小强一撇腿,矫健地从梯架上跳了下来。他说:“对不起哈,没去接你。主要是……我这……我这里还是很好找吧?”
蓓蕾忽然有点生气,心想,凭什么叫我来找你,而不是你去找我呢?这人怎么还是那么厚脸皮啊,哪里有他信上说的什么“伤感”啊“歉意”的情绪?竞笑得那么阳光灿烂、自鸣得意的。于是质问道:“你为什么就不可以去找我呢?”柳小强说:“我不是说了原因嘛,我爸……”忽然又嘻皮笑脸地说:“再说,我也怕成为你们的众矢之的,更怕代安哥哥会砍我啊!哈哈哈。”蓓蕾说:“你以为谁都像你……人家才不是那样的人!”柳小强说:“那你的意思就是,我就是那样的人呗?”蓓蕾说:“哼,是不是你自己知道,整天就喜欢‘打打杀杀’的。”柳小强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阴郁,他说:“原来你也是这么认为我的啊?”蓓蕾看在眼里,便歉意地瞪他一眼,咬着嘴唇不说话了。柳小强就咧嘴笑笑,拉拉蓓蕾的手说:“没事,我无所谓。走吧,到休息室去坐一会儿,吹吹风扇,喝口水。完了我带你参观参观我的‘战场’。”他指了指这个偌大的、漂浮着铸铁气味的车间。
去到休息室兼更衣室,一溜工具箱整齐划一的靠墙摆着;另一面墙上,挂着班组流动红旗,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的奖状和锦旗。蓓蕾说:“还是个先进班组呢。”柳小强说:“那是当然,我来了这流动红旗基本上就没有‘流动’过!哈哈哈。”蓓蕾问:“那你具体做什么工作啊?”柳小强说:“一线翻砂工。呵呵,没想到吗?其实也还好。这工作很苦很累很脏、很危险——我爸就是在这里出的事,但看着炉火通红,钢花飞溅的,也让人激情燃烧、很有干劲和成就感!我其实什么工种都干过,从熔炼到浇铸,到清理铸件,喷油漆等等。我们车间主任说,虽然我有污点,但我人年轻,有文化,有能力,还是很有前途的。只要我好好干,表现好了,就有可能转正。”顿了顿,又说:“唉,再说,我这种人,也没有什么可挑的。厂里能破例收了我这个劳教犯已经是开大恩了,虽然只是个临时工。”
蓓蕾大吃一惊。刚刚听到“污点”二字,还以为他形容自己“小打小闹”是用词不当呢,结果竟然是……就问:“什么,你,你这是怎么啦?你这三年,难道……”
“唉,也没什么,都过去了。来来来,你坐你坐,坐下来我给你慢慢说。”
“车站一别,我不是说回老家安顿好了马上就跟你联系吗?结果……。也怪我,太冲动了,刚回去没两天,就把我在镇中学的老对头打残了——我不是故意的,他骂我妈是搞破鞋的……结果,下手重了点,就被弄进少管所了。”
于是,柳小强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给蓓蕾讲了一遍。
小强说,他妈妈原本是没有一点过错的,又能干,脾气也好,大家都看见的。她活生生就是被他爸那个“酒癫子”给打跑了的。他们这个家,也是被他爸的暴脾气给毁了的!
小强说,他爸在外面不爱说话装老实,别人都以为他是个“老好人”呢,其实他一点都不老实,诡计多端的。只不过,他不知道外面的深浅,怕吃亏,不敢惹事罢了。他就只敢在家里欺负他们娘儿俩。他们一个弱,一个小,好对付。他是一不如意就打骂他们。抓住什么就用什么打,经常把他们娘儿俩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还不许哭。如果不小心打到显眼处,还不许对外人说真话。“你说他多可恶!”小强冷笑了一下说。
又说,以前,他妈妈回家跟奶奶诉苦时,他奶奶也劝过他妈,说:“不开腔的人脾气大,不叫的狗要咬人!他呀,就跟他那爹一个样,遗传来的狗脾气,一不如意就打人——唉,老二也造孽,从小到大,就是被你公爹打怕了的——你看他额头上的那道疤瘌,就是他爸拿火钳打的啊,个老畜生!……你说的那些啥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黄荆条子出好人’这些,都是他老汉儿挂在嘴边的口水话……狗改不了吃屎,何况是他血脉里带来的呢?你就忍着点,为了娃娃。等他上点岁数,就熄火了。我就这么熬过来的——总比外面那些好吃懒做不养家的混混强,你说是不是……”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总之一句,就是别太在意,忍一忍就过去了。所以他爸每次出完气,也都是理直气壮地说,“老子供你们一个二个的白吃白喝,打你们两下还不行了?老子那会儿,被你爷爷扁担、锄把烧火棍乱打一气都没吭声,老子对你们已经够客气了!”
久而久之,他妈妈便被双重洗脑了,也觉得自己算幸运的。
小强说,本来,自己长大一点的时候,是有一些反抗精神的,如果他们母子两联起手来,也许他爸就不敢这么肆无忌惮了。结果,他妈妈怎么都不愿意反抗,说他爸挣钱养家也不容易。并且他越是拼命护着他妈,他爸就越是生气——觉得他的霸权受到挑战了,就越是来劲。后来,他妈妈去摆摊,可能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就更是有事没事就找借口打她,骂她嫌贫爱富,还想偷人养汉不要脸等等。可每当他怂恿他妈妈“揭竿而起”时,他妈就反过来劝他说:“没事的,强儿,你爸他虽然脾气怪点,也还算能吃苦,肯养家。打人也还是知道轻重……好不好的,一起搭伙过日子罢了。也算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啊!”
“可我妈还不是失言了,”小强又冷笑了一下说,“她最终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小强说:“我妈她不反抗,就这么一直忍受着,结果就出了那样的事——你说丢不丢人?可也是没办法啊,算是在沉默中爆发了嘛。我就是替我妈屈得慌,自己也憋得慌!所以,自从我妈走了以后,我就再也无所顾忌!”于是,他们父子俩的战火陡然升级,两个都敞开了脾气,在家里比着摔锅砸盆、追追打打,闹得四邻不安,满院子侧目。
小强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当时也完全蒙了。他又羞又恼,气得直掉眼泪。他无法理解他妈妈的行为——虽然恨爸爸混蛋,也怨她妈不知道反抗;而且自己也慢慢长大成人了,完全有能力保护她了——你千不该万不该,怎么也不该跟一个“野男人”跑了啊!让自己跟着蒙受这不明不白的耻辱,在好人坏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到最后,他便只好遵从他爸的决定,自己转学又回老家去了……
“所以,打人也就是爆发了吧,”小强说,“当时就想,反正一家人都搞烂了,要烂就烂到一起吧。先出口恶气再说!为我妈,也为我自己……结果就下手狠了点。呵。”
“你呀……还是那个臭脾气!一来就是打打打的!”蓓蕾叹了口气说。
“没办法,天生的。——可我从来没对你动过一指头吧?”小强说。蓓蕾瞪他一眼,说:“你敢?!”小强就笑了,说:“对了嘛。我那次也是气昏头了啊……”
“嗯,那后来有你妈妈的消息吗?”蓓蕾问。
小强说,自从他妈走后,他们一直都没有她的消息。尽管他爸暴跳如雷,但始终没有打听到他妈的下落。直到他在少管所里接受“改造”的时候,有一天,从来没有人去探视的他,被管教叫去说有人来看他。出来一看,是他的小姨。他这才知道了他妈的下落。小姨说她妈一切都好,在新疆那边已经安顿好了,早就想回来接他过去的,怕他爸抓到她走不了,就一直不敢回来。就托小姨给他递话,顺便关照一下他。说那个老板不仅同意娶她妈妈,还说等时机成熟,他还可以安排她们老家的姐妹去新疆那边挣钱。看来是真心诚意的。就让小姨转告他说,让他出来之后就去新疆跟他妈妈一起生活,说这也是老板的意思。
小强说,虽然他也对妈妈的“可耻”行为耿耿于怀,但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妈;而且一直都那么心疼自己,维护自己,为自己调皮捣蛋的事,没少替自己顶罪挨骂。依他的本意,当然是想和妈妈在一起生活的。尤其是在当时那种无依无靠、无人待见的情况下。可他尽管憎恨父亲,但更厌恶去做别人的继子。所以他劳教释放回家后,宁愿在家待业,在家天天和父亲斗法,或者干脆去乡下帮爷爷奶奶种菜,也不愿去找他妈妈。
蓓蕾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呢?”“告诉你什么?我都进局子了,我还好意思告诉你,丢不丢人?”蓓蕾嗫喏道:“我,我不会那么认为啊……那,那你出来之后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害得人家……”“你当然不会那么认为了,可我宁愿让你误会我,也不愿意让你可怜我、瞧不起我——我都不知道,一院子的人是怎么耻笑我们一家的——我怎么可能去连累你、玷污你呢!而且,我那个时候已经很绝望了。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你了。所以就……唉,那会儿过得是真的惨啊!呵。”
小强说,刚出来的时候,因为他打架进局子是为了他妈,所以他爸对他没有半点好脸色,还时常刺激他说:呆在里面多好,管吃管喝的,呆一辈子才好哪!他爸除了上班,回家就是喝酒,骂人。主要是骂他妈,没完没了的。好像每天不骂他妈三遍,这日子就没法过似的。小强说,他妈以前说他爸,打人不打脸,骂人也知道背着人,毕竟自己的女人,还是要给自己留点面子。到后来,也许是觉得,自己的女人成了别人的女人,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再也不用留什么情面,就把他妈骂的一文不值、污浊不堪,什么脏话烂话都泼向他妈,只可恨他妈听不见了。他当然很生气,骂得太难听了。于是,俩爷子就对骂对摔,几乎天天如此。
小强说,他也曾耐着性子劝他爸说:别骂了,没用的,人都走了,再骂她也听不见了。有什么意思?你还不如留点口水养牙齿呢。他爸听了就更加来气,经常借着酒性追打他说:“老子就是要骂,老子就是想骂!她把这个家害惨了,老子就是要咒死她!格老子,我看你两个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还敢说老子的风凉话,看老子不捶死你这个寄生虫!”小强听了,立马就矮了一截。介于自己确实在家吃白食,也只好暂时忍气吞声、让他三分了。
“不然,”小强说,“我当时杀他的心都有!唉,得亏少管所里的管教把我教育得好啊,不然我一冲动,就该‘二进宫’了。哈哈哈,”蓓蕾皱着眉说:“你,你还笑得出来啊!”小强说:“都过去了嘛,我已经想通了。唉,你说这老话说的因果报应,还是挺灵验哈——你看我和我爸,他以前尽欺负我,对我作威作福的,后来他自己倒霉了,不能自理了,这下好了,终于对我也低三下四,服软了。经常没脸没皮地跟我讨酒喝,呵呵。”
小强说,自己虽然恨他、厌恶他,但也还是可怜他。毕竟是自己的亲爹。何况,自己现在这一份工作,是以他的“牺牲”换来的,虽然不能说是他自愿的,但总与他有直接的关系。所以还得管着他。现在,两个人算是相安无事,就等着给他养老送终了。
“唉,你爸,确实,就那个脾气……唉。”蓓蕾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强说:“咋不是呢,性格决定命运嘛。我爸那个臭脾气,最终把他自己害惨了。”
小强忽然说:“来来,你喝水啊!我老说这些事,你烦不烦啊?”蓓蕾说:“不烦啊。我就是想知道,你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然我真的想不通。”
小强就继续说:本来,他们一家从乡下去到市里,大家都挺高兴的。虽然是替人看房子,但表姑说了,除非“落叶归根”,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你看多好,不仅房租省了,生活用品样样齐全,直接就可以“拎包入住”,而且最最关键的是,表姑以她的关系,提前就给我爸找好了工作。我们大家都以为,从此以后,我们就可以在城里安居乐业了。可结果呢……
小强说,他妈人长的周正,身材也好,不说人见人爱,至少男人们见了她总是要多看两眼。之前,他爸虽然知道自己贫贱,没别的本事但又很好面子——自从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一直是他心中值得骄傲的事,是他经常可以拿出来炫耀的资本。日子虽然平淡,心里也算平安、平衡。经常喝着小酒,还要打着节拍哼哼两句。谁知道老婆竟然跟人跑了,这就成了天大的笑话,自然是气得吐血——一夜之间,头发确实白了不少——所以每天不诅咒他妈几遍,就不解他的心头之恨。
一开始,他爸天天嚷着要去他妈老家抓人,一直犹豫着没有动身。后来喝了酒,他爸就到处宣扬他妈的“丑事”,还在他的工友面前绘声绘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好像不把他妈彻底搞臭就誓不罢休——于是,在工友们义愤填膺的怂恿之下,他真的就辞了工作,跑到我外婆家“要人”去了——说至少要把当初好不容易凑齐的一万块钱彩礼讨回来。结果,去到我外婆家,只看到两个老人。两个人都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把我们姑娘打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们没告你、没跟你要人就不错了!你还有脸来要——要钱没有,要命有两条!再加上邻居们都来围观,指指戳戳地说他无理取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爸一看这架势,就只好灰头土脸地空手而归了。
虽然咽不下这口气,但没办法,日子还得继续过。他爸回到老家,想喘口气,疗疗伤,没想到他们家的“笑话”早就在全镇广为流传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脸没皮的,他觉得在镇上是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只好又托亲戚帮忙,最后就在县里的大厂找了这个搬运工的工作,还是打零工。
小强说:“我爸不怕出力气,就怕没酒喝。天天早晚两顿酒。我进去之前是这样,出来之后还是这样。而且越喝越多,特别是晚上,经常早上醒来,还宿酒未醒。还好之前都没有耽误工作。我爸喝酒不上脸,别人一般不容易发现他带酒工作。也正因为如此,他最后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说那天早上确实有点晕戳戳的,自己干活时,可能没有挂好吊装钢绳,结果铸件就掉下来把自己砸废了。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教训啊!迟早的事吧,保住了命就不错了。”
蓓蕾叹口气说:“唉,酒害人啊……”
小强说:“也不能怪酒。人家李白斗酒诗百篇呢,呵。”蓓蕾只有尬笑。
“这就是我为什么能顶他的班,到这里来工作的原因——正常情况当然不行,好在工友们没有揭发我爸喝酒上班的违规行为,反倒指出是厂里钢丝绳老化出的事,有安全管理不到位的责任,得按工伤处理——当然,也有厂里变相补偿息事宁人的因素。”
蓓蕾说,“那,你在这里还适应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小强说:“呵,有色眼镜嘛,肯定是有的——要不是看我五大三粗又是‘山上下来的’,恐怕早就把我欺负死了。哈哈哈。”
“你,你说你,还在作!你不一样是在自作自受、自食其果啊?”蓓蕾心疼地说。
小强说:“开玩笑,开玩笑的。我正因为知道自己的底细,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所以我进厂以后,那是相当的努力,相当的珍惜。至于说适不适应,呵呵,有什么好适应的?翻砂工,也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舍得花力气就是了——不过也有它的好处:工资比较高,还有高温补贴——所以我在车间,组长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什么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就是不想让别人小瞧我!诶,没想到车间主任还看上我了——他说我表现得很好,又有文化,有能力,趁年轻好好学习好好干,说不定今后还有机会转正转岗,去主控室学技术呢。哎,如果真有那一天,那我就算熬出头了!毕竟,等我站稳脚跟,端稳了饭碗,那才有自己的底气、自己的有尊严啊!就是在家,我也有了自己的主动权和发言权了,哈哈哈哈!”
小强笑得很开心,蓓蕾也替他高兴起来,说:“嗯,我相信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强就问:“那你呢蓓蕾,你为什么就不继续考大学呢?”蓓蕾说:“我为什么一定要考大学?做什么都能养活自己。我就是想要自由,不想受父母的控制了!你没上大学不是也好好的吗?”小强说:“好什么呀,我一个学渣,上不上大学无所谓的。可你就不一样了,你那么优秀,不上大学那就太可惜了!”蓓蕾冲口而出:“哼,有什么办法,还不都是你害的!”小强忙说:“是是是,是我的错!我有罪,我该死!行了吧?”蓓蕾就嬉笑着说:“认罪就好!其实我也无所谓。就我爸妈挺在意。我爷爷都跟他们说,不用逼我,人各有志。再说了,家里一大堆大学生,根本就不差我一个。嘻嘻嘻。”
两个人彼此望着傻笑一通,忽然就无话可说了。
蓓蕾扭头假装浏览墙上的锦旗。小强却故意睁大眼睛逼视她。
蓓蕾便回头嗔他道:“你干嘛!”
小强竟笑着打趣她说:“你,好像又有点‘婴儿肥’了!”
蓓蕾不悦地说:“你不是一样——又黑又壮的!”
“哈哈哈,不好吗?我觉得这是在夸我啊!看看,尽是肌肉,不信你捏捏?”
蓓蕾瞪他一眼,又不说话了。
小强就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蓓蕾好奇地问:“什么日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你忘啦?”小强兴奋地望着蓓蕾。
蓓蕾说:“什么呀,还有二十多天呢!”
“我说的是农历啊!”小强得意地说。
蓓蕾咕哝道:“可我从来不过农历生日的。”
小强说:“可我农历阳历都记得啊!”
“噢,就你记性好呗!”蓓蕾有点意外,嘴里呛着,心里甜丝丝的。
“那还能忘?三年前我还写了一首诗祝福你呢——娇娘二八芙蓉出,人面桃花白玉露……你忘啦?”
蓓蕾说:“怎么会忘——我都不知道,你这是从哪里抄来的歪诗,总觉得……哼!”
“你别管抄的改的吧,反正我是真心诚意赞美你,你当时也是很感动的,是不是?这一次我就是特意让你到我这里来过生日的,我会再给你准备一个大惊喜!”
蓓蕾就说:“别是惊吓就好。那,为什么一定要选农历呢?”
“我这不是,怕阳历有人给你过嘛,所以就……呵呵呵。”小强笑得很诡异。
“就你心机!好啦,别瞎扯——我,我这次来,就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这三年你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一直都不联系我?你今天总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吧!”
小强故意欣赏着蓓蕾的表情,旋即又叹了口气,盯着说:“我不是已经说了嘛,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妈的事,我爸的事,我打人的事……自从我进了局子,我就万念俱灰了——我的人生瞬间就偏离了我的正常航道,我知道,我一切都完了。我不能连累你,我也不配再跟你来往了……”
蓓蕾也盯着小强说:“那你为什么又变着花样叫我来啊?”
小强说:“呵呵,我,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想给你当面道歉,想……”
蓓蕾叹口气说:“你呀……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好啦,不提这些烂事了好吗?我们现在都长大了,都成熟了,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嘛!”
“什么,重头再来?”蓓蕾惊慌地看着小强——明知道一切不可能重新来过,“不可能”的决心却没有坚定及时地说出口来。
小强赶紧申明道:“友谊,友谊,我说的友谊哈!”
蓓蕾莫名恼怒,心想,你逗我玩啊!瞪他一眼,就问:“那你把信写给代安,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他们家的新地址的?”
小强说:“这个嘛,我有我的‘渠道’——你知道的,只要我想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那个院子里的事我都知道,只不过没有人知道我的事罢了。——我没别的意思啊,不是说了吗,就想让他批准让我们见上一面啊,呵呵呵。”
蓓蕾质疑他说:“哼,你那点小心思,司马昭之心罢了!”
小强就嘿嘿地笑着说:“又被你看穿了。是,我就是故意招惹他的,谁让他乘人之危、鸠占鹊巢的!我就是想要气气他,哈哈哈!”
蓓蕾说:“可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何况这根本就不关别人的事!——哼,你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难道还要让我给你‘守寡’吗?”
“守寡?呵呵呵蓓蕾,你现在也真敢说啊!——我可没有那个意思,明知我罪孽深重,你现在能给我机会让我当面向你谢罪,我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哼!你,谢罪?”蓓蕾心想,你哪有一点谢罪的样子?我明明看见你谈笑风生、得意忘形的,压根儿就没个正形!
但有一点是蓓蕾没有想到的,时隔多年,他们俩一见面竟然就“杠上了”——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还跟从前一样,交流起来没有一点障碍——一切都还是那么无拘无束、自然而然。蓓蕾在家“谨言慎行”,只有跟小强说话,才有这么随心所欲、轻松愉快。
见蓓蕾呆着,小强说:“怎么,又不信任我了?”“我说的可是真的——今天晚上,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诚意!”
柳小强所说的“诚意”,就是当天晚上,他邀请了一桌他们车间的工友,一起给蓓蕾开欢迎会。说有几个议题,最主要的一个,就是祝她生日快乐,并当众向她谢罪。他说:“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柳小强绝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蓓蕾听了,心里跳了一下。
欢迎宴会非常丰盛。工友们也都异常热情。有点出乎蓓蕾的意外。一桌人热热闹闹,多半都是男性,喝起酒来都豪爽不拘。他们首先全体起立,祝了蓓蕾生日快乐;然后,一个二个的就都为小强唱起了赞歌——说他这两年一直工作积极,好学上进。不仅热爱本职工作,主动参与翻砂工艺的技术创新,他还多才多艺,是厂里诗社和书法协会的业余作者。自从他来了,他们车间里的墙报都办得有声有色、焕然一新……班组组长还专门送了个笔记本给蓓蕾,上面写着:“赠韩蓓蕾女士,希望你和柳小强一起,携手共进,相亲相爱,前程似锦!”大家也都七嘴八舌的跟着说:你们也真不容易啊,这下好了,有情人终成眷属啦……
原来,他们俩的事,在这里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啊。可……
蓓蕾不好反驳,她不知道小强是怎么跟大家说的,只好尬笑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嘴里含含糊糊地咕哝道:“不是的,我们不是……”没有人在意她的分辩,只当是女孩子不好意思。大家就你一轮我一轮地敬酒祝福,小强就一一替她挡酒致谢。大家趁着酒兴,插科打诨,各说各的,你来我往,欢乐无比。
吃完饭,几个年轻人又转移战场,到歌厅里嗨歌。又点了几打啤酒和一大盘瓜果。大家边喝边唱,热情更加高涨。什么“海阔天空”“喜欢你”“大海”“我的未来不是梦”等等,男孩们借着酒劲,唱得声嘶力竭、青筋暴突。
等他们都吼累了,小强就建议说,你们先歇着,吃点西瓜润润嗓子。帮我放一首舞曲。小建会意,立即帮他们点了一曲“爱的围绕”。小强对他竖了竖母指,就把蓓蕾搂去了舞池。
舞池有一个磨砂玻璃隔断,相对安静。一开始两个人都不作声,搂在一起默默地摇摆。后来小强就直愣愣地盯着蓓蕾,想与她对视。可蓓蕾一会儿看灯,一会儿看地板,实在躲不过,就严肃地瞪他一眼又垂下眼皮。直到小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说:“别恨我了,你都恨了我三年了,也该够了吧?”蓓蕾才“哼”了一声,又白了他一眼。
小强就笑着说:“知道吗,在我发信之后,我就坚信你会来的——你不可能不理我!”
蓓蕾忽然又羞又恼,辩解道:“你在信上说的多么可怜!可实际上……”
“实际上就是那么惨啊!蓓蕾,我无非就是想见你一面啊!”
“见我干什么?再来耍我一回是不是?”
“我没有耍你啊,都说了嘛,那是我不得已啊!我知道我确实伤害了你、辜负了你——别的你都可以否认,但我真的忏悔了——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还说这些干什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蓓蕾故作漠然地说。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普希金说的!”小强竞得意地笑起来。
“有什么用?我早就把它扔河里了!”蓓蕾义愤填膺地说。
“这么说,你真的不肯原谅我了吗?”小强说。
蓓蕾看他一眼,说:“不,我原谅你——那时我们都很无知……”
小强说:“是啊,我现在真的很后悔。你说我……我知道,我们两个是没希望了。但,说真的啊,代安其实也不适合你,真的,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凭直觉……”
蓓蕾说:“凭直觉,我才更不适合你!哼,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小强就呵呵呵地笑起来,说:“又被你看穿了,聪明!”
蓓蕾啐他一口说:“谁还不知道你,哼!”于是,两个人都松弛下来。认真跳舞。
一场下来,大家一齐鼓掌,叫好,吹口哨,一屋子热闹非凡。
怕其他男生马上来邀请她跳舞,蓓蕾就赶紧说,她也想唱一首歌。于是,就点了一首陈慧琳的“记事本”。蓓蕾拿上话筒,大家就赶紧安静下来。
“翻开随身携带的记事本,写着许多事都是关于你……等你等太久,想你泪会流,而幸福快乐是什么?爱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日记本里页页执着,记载着你的好,像上瘾的毒药,它反复骗着我……劝自己要放手,闭上眼让你走,烧掉日记重新来过……”
蓓蕾唱时,小伙子们都一齐挥舞着手指和啤酒瓶,摇头晃脑为她助兴。后来小强加入进来和蓓蕾一起唱,蓓蕾的声音就发颤了,泪水悄悄地在眼眶里打转。她就假装抬头等曲子的“过门”,硬生生地把它憋了回去。
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大家又一起拍手,并起哄道:“重新来!重新来!亲一个!亲一个!”
小强压一压手说:“别闹别闹,安静一下啊——”他偷瞄了一眼蓓蕾,见她使劲摆手,脸色尴尬,就说:“我倒是想啊——难忘初恋的情人嘛!呵呵呵。可我知道,现在这是不可能的了——我也只是‘垂死挣扎’一下,本意是想要谢罪,想要补偿的,但我已经没有资格,也没有这个机会了——人家现在已经名花有主,我不能再干伤害她的事了啊,是不是?”
柳小强的话,让蓓蕾的心七上八下、心猿意马的。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图。
小伙伴们听了,却既诧异,又失望,都不满地说:“啥意思啊,强哥?耍我们啊!”
小强就举起酒杯说:“没有没有,也,也不能全怪我啊……哈哈哈。来来来,喝酒喝酒!”
这时候,门开了。一个女子推门进来。她穿着卡腰的碎花布裙,留着齐耳的短发,一副干净利落又聪慧明媚的样子。看上去跟蓓蕾差不多大。
大家立马招呼道:“芳姐来了,快来快来,你辛苦啦,吃饭了没有?”
那女子说:“吃了吃了。不辛苦不辛苦。”
小强也说:“来了?快来坐吧。”
那女子说:“嗯嗯。我是等柳叔上床睡了,我才走的。”
小强就站起来说:“好好,辛苦你了。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哈。”他于是指着那女子给蓓蕾说:“这就是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呵呵呵——小学最崇拜我的田小芳同学。”
蓓蕾非常吃惊,心里咯噔一下,这又加的是什么戏,你那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她还是礼貌地站起来,笑着跟那女子点了点头,说:“你好!我早就听说过你了。”那小芳也抢着说:“我也早就听说你了。小强总说你们以前的事……”
几个哥们儿不知内情,都面面相觑,嘀咕道:“怎么回事,你们都是老熟人啊?”
“是是是,老熟人。来来,都坐吧。坐下来强哥给你们慢慢说哈。”
小强就把蓓蕾和小芳安排在自己的左右两边,然后就对大家说:
“你们几个,是不是都想知道强哥的前尘往事啊?呵呵呵,行,那我今天就给大家老老实实地坦白交代吧,省得你们再瞎猜。小建,把音响关小点。”
于是,小强呼了口气,神情严肃起来。他手心朝上对着他右边的蓓蕾跟大家说:
“来,我这会儿再正式的给你们介绍一下哈——韩蓓蕾,你们的蓓蕾姐,就是我当初在市里,住在一个院子的邻居。呃,这些你们都知道了——我要说的重点是,一院子的人,就只有她真正看得起我……我,呵呵,我后来就喜欢上她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左边的小芳,说:“这些你们也都知道了哈。真的,那个时候,城里那些势利眼啊,根本就瞧不起我们这些乡镇上的人——当然嘛,我爸那个臭脾气也是……唉——就你们蓓蕾姐,她从一开始就不嫌弃我,后来还夸我又聪明又勇敢,不仅愿意跟我一起上下学、还给我补课,还送我学习用品,还经常开导我安慰我,还偷偷给我带好吃的呢,像炸鸡腿这些,呵呵呵……总而言之,她给了我太多的帮助和鼓励,她对我的好,我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她的这份恩情,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小强的话,差点让蓓蕾流下泪来。
大家也都应和道:“应该应该,那是肯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来,为蓓蕾姐干一杯!”
小强就严肃地跟蓓蕾碰了碰杯,说:“来,你随意,我干了。反正,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只要能用得上我的,你就只管开口就是了!我是绝对的万死不辞!”说完就一仰脖子一干而尽。又补了一句:“你吃点水果哈。”说完就转向了他的左边。
面对小芳,小强的神情马上就松弛下来。
他拍了拍小芳的肩,笑嘻嘻地对大家说:“田小芳,你们芳姐,大家都熟的很哈。我主要说给你们蓓蕾姐听。她是我的老乡,也是我的老同学。他们家本来在镇上开裁缝铺,她初中毕业就回家帮她爸打下手了。虽然说是为了全力供她弟弟上学,她自己也算学了一个好手艺。结果,就因为莫名其妙的崇拜我,哈哈哈,我猜的哈,她也追到县城里来,在老城区租了个几平米的房子,买了个旧缝纫机,在巷子口给别人缝缝补补、修改衣服。现在,她又帮忙在照顾我爸,减轻了我不少后顾之忧啊。真的,她就算是一直以来,对我不离不弃、默默支持我的人了。连我爹妈都赶不上!特别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以前没说过——我在少管所的时候,除了我小姨去给我带了一次话,小芳是唯一一个经常去看我的人!”
“真的?!”他说这话,大家都睁大了眼睛,表示惊讶和赞叹。
蓓蕾心里却相当不是滋味。她不知道是怨恨小强当初没有把实情告诉她,还是因为自己没有机会承担起这份“责任”而愧疚。
小强接着说:“后来又帮我照顾我爸——你们都以为是我请她来的吧?不不,其实也是人家自觉自愿‘不请自来’的。而且,好巧不巧,我妈叫罗秀芳,她叫田小芳,都有一个‘芳’字,天下芳草是一家嘛,呵呵呵。但小芳的勤劳善良聪明度绝不亚于我妈!——你们说,这份情缘,这份情意,我是不是应该好好报答呀?”
小伙子们就起哄说:“是啊是啊,强哥,那你怎么报答人家啊?”
“怎么报答?哼哼,你们说呢?别以为我不知道,虽然我和你们芳姐处得像‘哥们儿’,可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我们啊……是不是?是不是!”大家就不知所云地嘻笑。
“——是,以前,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对小芳确实没有别的想法,甚至还有点排斥。但就觉得处着‘方便实用’。呵呵呵,”他拍了拍小芳的手,对她眨了眨眼睛说,“别生气哈,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其实应该是一种亲切感和信任感吧!我只是还心存幻想,暂时没有想好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交代。呵呵,可你们看,生活就是这样捉弄人啊——事实证明,我确实是想太多了!”小芳给小强递了个眼色,想让他别再说了。
小强就笑着看了看蓓蕾,说:“没事儿,蓓蕾可不是个小气的人。是不是?”
蓓蕾也赶紧笑着说:“是啊,那你就好好报答人家吧!”
“你们看看人家蓓蕾姐——这心胸!是不是?”小强说,“现在好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我也不用再胡思乱想、摇摆不定的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报答你们芳姐这么多年来,对我的默默付出和守候……”小伙子们都急不可待地起哄道:“别卖关子啊强哥,到底怎么报答啊?”“别着急嘛你们。——我不能再让她这么不明不白的等下去了,我不能再辜负她了——这不仅是感谢,也算是日久生情吧。呵呵——我爸曾告诫我说,找女人还是贤惠第一。他说自古皇帝爱忠臣,能臣奸臣多反骨。我爸难得说一句正确的话,这句话我觉得有道理,很实际,所以我就采纳了!——他可是早就认可了小芳的,认为她最合适做他的儿媳妇了。并且还让我早点给她一个名分,好让她名正言顺地呆在这个家里。所以,我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许啦!哈哈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原来如此,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都说:“没想到啊,强哥,你藏得太深啦!恭喜芳姐,贺喜芳姐!强哥,你把我们骗的一愣一愣的啊——我们一直以为,芳姐是你专门请来照顾柳叔的呢,我们几个还说,谁有本事就去追芳姐呢。原来你,你……强哥,你太自私了嘛!不带这么玩的……”大家都打打闹闹地责备强哥。
而一旁的蓓蕾,是既感动,又尴尬。她完全没有想到,小强的表白会来得这么直接,这么高调——完全不顾及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死而不僵”的前任。
“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意思哈,”小强兴奋地笑着辩解道,“同学情谊和爱情是两码事,一码归一码——我可没有脚踏两只船啊!我是真的还没有想好……行吧,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给大家郑重宣布——这不是一时兴起,这是我刚刚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你们都给我听好啦——嗯,从今天起,我就要重新开始我新的人生了!我将正式追求你们芳姐,全心全意地对待她。从今以后,你们芳姐,——快起来小芳,”小强拉过小芳,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忽然变成了戏谑的语调,他说,“从今以后,这位小姐姐,就是我柳某的内人了!所以,所以!——从今天开始,你们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叫她嫂子了!哈哈哈,好不好啊?来来,夫人,我们干一杯吧!大家也干了哈!”小强就忘乎所以地跟小芳碰杯,干杯。
小伙子们也跟着大叫起来:“好好,干杯!干杯!交杯酒!交杯酒!亲一个!亲一个……”
于是,整个房间被掌声和喝彩声爆满。庄重的感恩仪式,变成了煽情求爱的闹剧。
而此刻的蓓蕾,早已心乱如麻,无地自容。她不知道柳小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这一系列行为在蓓蕾看来,简直就是在故意挑衅!蓓蕾心中,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愤怒,有一种被羞辱、被愚弄的挫败感。
直到晚上散场,两个新晋情侣送她回宾馆时,都还手牵手地在她面前秀恩爱。蓓蕾就把他们堵在大门口说:“你们就快回去吧,太晚了。我这马上也休息了。小强明天也不用来送我了。那就再见吧!我祝你们幸福哈!”说完敷衍地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蓓蕾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悲伤和怨恨在心中反复纠缠。她大睁着眼睛,欲哭无泪。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打了蓓蕾一个措手不及。她懵圈了好一阵,才慢慢地理出了头绪:
一开始,小强那一如既往的亲切热情和暧昧之举,让蓓蕾还挺纠结,挺害怕的;她不确定他到底是想复合呢,还是仅仅是想叙叙旧情。虽然自己的心情也有所起伏,但她还真没有想过,要跟他重温旧梦恢复关系。只是,确实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得怎样,也让曾经的自己“死个明白”——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一个心结,如果知道他一切都好,她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哪怕再也不见,也没有什么遗憾,并且今后跟代安一起,也可以踏踏实实、一心一意地相处了。——当然,如果能保持兄妹一样亲密而纯正的感情,那就再好不过!毕竟纯真年代的深情还不忍割舍。——本来,蓓蕾还担心小强会留恋自己、甚至纠缠自己,没想到,人家也只是想“丢个石头试水深”,完了最终“做一个了结”而已。
蓓蕾便在心里发狠地想:哼,再见?再也不见!
蓓蕾是中午回到市里的。她在街角的小餐馆吃了一碗酸辣粉,家都没回,就直接去代安家找他“汇报”去了。一来她想让他放心,知道她平安回来了;二来也想告诉他,自己这一分钟都不想耽搁,就想马上见到他的急迫心情;再一个就是,她也想给他讲一讲这一次见到小强的奇葩际遇,并表明她从今往后,跟小强干净彻底、“再也不见”的决心!
谁知,代安开门见到她时,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欢喜和热情。他只淡淡地说了声:“回来了?”就把她让进屋里。屋里只有代安一个人,但他却没有按惯例让蓓蕾到他的卧室里去。代安说去给她倒一杯水,让蓓蕾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蓓蕾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她知道,虽然自己早就忘记了他们前天分别时的不愉快,可代安这里,一定还在为她执意去见柳小强的事而耿耿于怀。蓓蕾心有愧疚,便主动追到厨房里去,柔顺地配合他削水果、插牙签。
代安就问:“你没有回家去吗?”蓓蕾就抱着他的后腰撒娇说:“人家就想快点见到你嘛。”代安赶紧用胳膊肘挣开她说:“放开手,有刀,危险!”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会儿又想见我了?”蓓蕾轻轻打了一下他说:“哪有你这么小气的,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是回来了,哼……怎么样嘛?”代安应付着说。
明知道代安讨厌小强,人家无非是没话找话缓解尴尬,谁爱听一个前任的故事,一句带过就行了的,谁知,不知死活的蓓蕾,竟兴致勃勃地大讲特讲起来。
她说了这一趟的所见所闻,心理感受:工厂,工人,火红的熔炉,大吊车,大铸件,小强的朋友,他爸,他女朋友……总之,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新鲜奇特。特别是,当她说到小强的时候,竟然两眼放光,眉飞色舞起来。她说他其实情有可原的,她其实并不怪他,他虽然过得很不容易,但他又是多么坚强,多么努力;人也还是那么开朗,还是那么聪明,而且很有上进心和责任心;现在已经把自己的工作、生活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人人都在夸奖他等等……
当蓓蕾津津有味地说这些的时候,她没有发现,代安白皙的脸都涨红了。看着她呱嗒呱嗒喜形于色的表述,她不知道,代安的心里刀割一般。他既惶恐,又嫉妒。拿刀的手都抖了起来。他冷冷地说:“我看你还是那么崇拜他啊,你这个样子,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吧?”
蓓蕾忙说:“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主要是说,看到他那样……我也就原谅他了吧……只不过,只不过,他还是那么爱玩心计,‘诡计多端’的!”于是,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时,蓓蕾又兴致勃勃地把柳小强是怎么自编自导一出好戏,并让剧情一次次反转的惊险有趣说了一遍。然后感叹道:“他真的没变,还是个人精啊,有过之而无不及!呃,就是太不尊重女孩子了,是不是?”
“哼,他那不叫人精——他根本就是个人渣!”代安忽然激动而愤慨地说,“他要是懂得尊重就好了!他要是懂得尊重,就不会把你们这些无知的女孩玩弄于股掌之中了!人家先是迷惑试探、欲擒故纵,不行就暗渡陈仓,见风使舵,真是费尽心思用心良苦啊——反正最后总会抓住一个。真是太阴险、太无耻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的把戏,就你们,还乐在其中?呵呵,简直太可笑了!难道你们都不觉得,他这根本就是在利用你们、侮辱你们吗?!”
“也,没有那么严重吧……”蓓蕾怯怯地看了一眼代安说。
代安嗖地一下站了起来,他在屋里走了几步,然后站定了盯着蓓蕾问:“还要多么严重?啊,你还想多么严重?——在你那里什么才叫严重?是被别人毁坏名誉夺去贞操才算吗?还把一个渣男当个英雄似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竟然当着前任的面,说出那么露骨的话——你知道‘内人’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他老婆的意思——也就是说,他们说不定早就……竟然还来勾引你,挑逗你,简直是无耻之极!可你……”
蓓蕾嗫喏着说:“可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
“回来能说明什么呢?这一天一夜,24小时的,你说得清楚吗?”
蓓蕾一下生气了,说:“代安,我回来第一时间就来跟你汇报了,这说明我襟怀坦白、问心无愧,因为我信任你!可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我们几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连这点信任感都没有吗?你以前不是总说,你谁都可以不相信,但就是相信我吗?”
代安说:“以前是以前,就算我相信你,我也不会相信他!——你们都喝了那么多酒……何况,以前大家都还小,当然不会有什么事。可现在……”
“可现在我们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啊!”蓓蕾辩解道。
“你还要干什么呢?你还想干什么呢?干没干什么谁知道呢?你不管不顾的一个人跑去见前任,这本来就已经很出格、很荒谬了!真的,不是我小气——哪个人没有一点自尊心呢?你做的这件事,让别人怎么想?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和你还没怎么地呢,我这头上就一大块绿了——韩蓓蕾,你真的有点欺负人啊!我在你这里是不是一直就是个受气包窝囊废啊,啊?”代安终于爆发了。
蓓蕾急得跺脚申辩道:“没有,没有,我没有!”
代安仰天长叹一声,在屋里绕起圈来,并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要去呢,咹?简直是荒唐透顶!我也真是可笑,怎么会……呵呵……我还在这里担心,我还在这里自作多情!”
蓓蕾吓得跑过去抓住他挥舞的手说:“代安,代安,你别这样好吗?我知道你担心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没有人受到伤害啊……”
“可我受到伤害了!”代安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
蓓蕾的心颤了一下,她赶紧摇着代安的手说:“对不起代安,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错了好吗?我发誓,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见他了!我,我马上就当着你的面,把他才给我的电话号码彻底删除,这样行吗代安?可,可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干啊,你相信我好吗,代安?相信我!”蓓蕾委屈得快哭了。
“不要再辩解了,”代安吁了口气,挣脱蓓蕾的手回到沙发上,说,“有什么用呢?一块白布掉进了染缸,你说它还会是白色的吗?——你这一去一回,你就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韩蓓蕾了,知道吗?一切都回不去了!”
蓓蕾被代安的目光灼得低下头去,她嗫喏道:“可,去都去了啊……”
“是是,去都去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了是不是?”代安恼怒地说,“可我是不是一再叫你别去、别去、别去的?你倒好,九头牛也拉不回你!结果呢——去干什么啦,去自作多情、自取其辱吗?韩蓓蕾,我是真没看出来,你会这么轻率,这么不自重啊!哼,你是不是还在幻想你们可以死灰复燃、重温旧梦啊?呵呵,既然如此,那你还来找我干吗?我又不是捡垃圾的——我可不吃别人嚼过的馍!”
看着代安一脸的嫌弃和鄙夷,蓓蕾又羞又恨,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不知如何作答。不知道怎么来替自己申辩,才能重获代安的信任。这是有史以来,代安头一回对她发脾气。她万万没想到,一个平日里软软糯糯、温温柔柔的代安,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狠心。
蓓蕾磨磨蹭蹭地挨过去坐到代安身边,再一次抓住他的手,唯唯诺诺地说:“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够原谅我啊代安?我都听你的好吗?”
代安冷笑一声说:“这会儿要听我的了?哼,晚了!还让我原谅你,你说你做的什么事啊,让我怎么来原谅你?真的,蓓蕾,我实在是想不通,大家都明明白白的事——我们俩是大人们都认可了的情侣关系;我以为你们早就断的干干净净的了,可结果呢?你居然还会不管不顾地去见他!如果你不是心存侥幸,你怎么会那么坚决,宁愿让我伤心难过,也要去满足他的要求?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也是有尊严的啊,韩蓓蕾,就算我懦弱,你也不能这么欺负我吧!想让我既往不咎,这怎么可能?别的事我都能忍你,但这个真不行了——这是一个人的道德品质问题!是,是,我以前是说过一辈子都会爱你的——可我爱的是一个完完整整、清清白白的你!可你现在,不,恐怕早就近墨者黑了吧!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最忌讳的就是,自己所爱的女人同别的男人纠缠不清!”
蓓蕾的脑子里“当”的一声,好像有一根弦断掉了。她原本以为,这不过就是因为自己一时任性带来的一场误会,像平时一样,她只需要在代安面前撒撒娇、耍耍赖就能万事大吉的,没想到这一次,代安竟会如此绝情——他对她尖酸刻薄、讽刺打击,一点不留情面,完全没有了往日的耐心和温情,一副面目全非的样子,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
蓓蕾当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一瞬间就把代安的心伤透了——就在她决意要去见柳小强的那一刻,代安这里也已经在犹犹豫豫,准备要痛下决心,忍痛割爱了。再加上,蓓蕾回来之后的“口无遮拦、得意忘形”,再有这一天一夜的“未知数”,让代安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想象”忍无可忍了。尽管他是真的舍不得蓓蕾——都不好意思告诉她,在这漫长的一天一夜里,他已经偷偷地哭了三回。他知道,以自己这种循规蹈矩的性格,是把握不了蓓蕾那一颗灵动跳跃、永不安分的心的。也许真的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吧,只可惜自己本性使然——他永远都无法变成柳小强那种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的人。所以,他宁愿望而却步、“及时止损”,长痛不如短痛,也不用再趟那一滩浑水了。
蓓蕾本来想说,你也太封建了吧,不要道德绑架行不行?但看着代安那一张扭曲的脸,她没敢争辩。只是愤愤地跺着脚说:“不是这样的,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又摇晃着代安的胳膊,试图挣扎一下说:“你相信我啊代安,你相信我嘛!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代安一声不吭,眼睛看着别处。这个男人为什么突然这么绝情啊?蓓蕾的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她此时此刻才有所领悟,自己是不是太傻了啊——自己明明就是实话实说了一下,怎么就招来了这莫名的祸端?——为什么要告诉他呢?蓓蕾心说,你压根儿就不该把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的。——可他非要我说的呀,还说他不会计较的。男人啊,真混!
“不是我想的哪样,”代安说,“事实就是,你一个人跑去前任那里待了一天一夜!这个,你不能否定吧?好了,你别再辩解了。也许我的话说重了一点,但自从你那天头也不回地跨出这个门,一切在我这里都变味了。你觉得我们还回得去吗?是是,你当然是‘会过去的’,你从小就是那么无所谓嘛;可我不行啊,我过不去了——因为受伤的是我而不是你!我这会儿头上就绿了一片,你让我今后还怎么做人?我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自欺欺人的阴影之中啊!”
代安终于痛痛快快地发泄了一回,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发怒,反抗,他自己都觉得非常震惊。他这样直抒胸臆、毫无顾忌的宣泄,这在他过往的经历中是绝无仅有的事。但他同时也很伤心。看着蓓蕾难过,他自己也差点掉下泪来。但他这次不想再妥协了。今天的爆发,也算是为自己被蓓蕾一而再地轻慢和辜负的一腔真情,做一个报复性的控诉和了结吧。 蓓蕾的泪水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哗哗”地涌了出来,她趴在沙发扶手上痛哭失声。
这时的代安倒是平复了心情。他看着这个总是“欺负”自己的女孩,终于在自己面前服软示弱了,他心里有一种酸楚的痛快。以前的自己,在家里被管制、受压抑,在外面则很克制,讲礼仪,从来都是宽以待人,严于律己。而在蓓蕾面前,因为爱她,就更是小心谨慎,和颜悦色,不敢有半点放肆,怕她生气,怕她伤心,怕她再也不理自己,所以总是无条件地服从她,包容她。可这一回,的的确确是碰到自己的底线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毫无原则地退让下去——如果这样的事情都原谅了她,以蓓蕾的性格,恐怕自己最终就会变成“缩头乌龟”,永无宁日了。何况,以自己的家庭背景,和父母教养,也是绝不可能允许未来的妻子有这种不可告人的暧昧行为的。所以,蓓蕾去外地见前任的事,他根本就没敢告诉父母。所以,当蓓蕾那天义无反顾跨出他的家门,他只有一小会儿的纠结犹豫,就在心里设定,要和蓓蕾分道扬镳了。他想,以她当时那么执着的态度,就可想而知,就算她的肉体还没有被人玷污,可她的心,也早已经被人占据了。一个没有“心”的蓓蕾,我还要她来干什么?
所以,代安吁了口气,有点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别哭了行不行?让别人看到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结果我才是个受害者!”他抽了两张纸巾塞给蓓蕾,继续说:“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呢?还是谈谈我们该怎么办吧。”
蓓蕾抬起泪眼,惶恐地望着代安,她不知所措,只默默地听着代安对她的“判决”。
代安说:“蓓蕾,你应该知道,真正的爱情是排他性的,绝不允许有半点心的或肉体的背叛!我曾经确实很爱你,那正是因为你的纤尘不染和天真无邪。可现在的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不,是绝望!——我心里的这种屈辱,是你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你觉得我们还能够若无其事的在一起相处吗?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是个安分守己,对父母言听计从的人,可为了跟你在一起,就算我早就被我爸妈骂成‘没出息的贱皮子’了——他们说我吃了你的“回头草”——我也一点都不在乎,还是要坚持和你在一起。这下好了,你不仅伤了我的心,你也辜负了我爸妈已经对你的宽容和信任——我们家是绝不允许我接受这种有辱门风的事情的!而且我现在才发现,蓓蕾,我们确实是三观不同,确实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虽然,分手的决定,对我来说也是个很大的打击,但这个决定并不是我现在一时冲动才做的,坦白说,你走的那天我就下决心了。我只能说,我确实有点迟钝,永远跟不上你的节奏,也把握不了你那一颗自由自在的心。那我就给你自由,放你远走高飞吧——从今天起,蓓蕾,我们的缘分就彻底尽了,我们到此为止吧!”
蓓蕾的脑袋“嗡嗡”直响,这一刻,她彻底蒙了。她死死地盯着代安,她没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没法相信代安会这么决绝——她根本就不愿意承认,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以前的代安,是个多么心地柔软,甚至有点懦弱的男孩啊——小时候他在家受了委屈,还会悄悄在她面前哭诉,还要自己给他打气撑腰,他才会开心起来。可这会儿的他,怎么一点都不顾念旧情。她原本以为,自己是很了解这个男孩,和他们之间的情感的——她以为,只要自己愿意,他们那一份青梅竹的“原生态”纯情,就会是坚不可摧、牢不可破的。没想到,她自以为的“真金”,竟然是这么稀松脆弱、不堪一击!
蓓蕾头晕脑涨,心如刀割。她已经无计可施了。心里沮丧地想再,如果他们俩因为这个事闹崩了,那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尤其是妈妈,会怎么怨她、恨她、斥责她。我怎么办,怎么办啊?蓓蕾伤心欲绝,只能无助地一再请求代安:“别再说了好吗?我知道错了!”
“我怎么能不说呢?”代安说,“这可是相当严重的问题,是一个人的道德品质问题!你都做出来了还不能让人说了?你到现在都还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可我,真的没有……你相信我啊,代安,我发誓!”蓓蕾还想辩解,还想最后求得代安的信任,试图让他回心转意,收回成命。
但代安去意已决。他一脸冷漠地说:“你也别再求我了,没用。你那会儿义无反顾的出走,怎么就没有想想我的感受?古人早就说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不能拿我一辈子的名誉来赌……行吧,我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我不想让她看见这一幕……”
蓓蕾愣愣地看着代安,不知如何是好。等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微微地点了点头,木然地说:“行,我知道了。”便低着头走出了代安的家门。
代安关上房门,长长地舒了口气,可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来了。
蓓蕾走在大街上,明晃晃的太阳刺得她泪眼直淌。她不好意思地擦着眼睛,怕人看见,却发现每个人好像都在交头接耳,向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就连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好像也在对她一眨一眨的挤眉弄眼。但此时的蓓蕾,已经不在意所有人的目光了。她终于擦干了眼泪,无所畏惧地冲他们冷笑。
路过“仁济堂”药铺,蓓蕾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她对柜台里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妇女说:“阿姨,我,我想……有安眠药卖吗?”药铺阿姨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见她两眼红肿,面色苍白,笑起来怪怪的,就警惕地问:“谁吃啊?姑娘,你没什么事吧?”“没事没事,不是我吃。是,是给我姥姥买的。”蓓蕾临时撒谎,竟忘了姥姥早就去世了数年。阿姨说:“哦。那我这里也没有。你也不用去别处——那是处方药,没有医院证明,到哪也是买不到的!”蓓蕾“噢”了一声,木然地笑笑,转身走了。她听见阿姨在她的背后小声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姑娘,千万别干傻事啊!”
出了药铺的门,蓓蕾有点失望。她两眼无神、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来到十字路口,她犹豫着出不出城到落魂桥去。但看看天气,好像很快就要下雨的样子。她又不想去了——她很不喜欢下雨的天气,因为从来没有人给她送伞。她可不愿意被淋成一只落汤鸡——干什么不得有个仪式感么?就是死也不能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啊。于是,她放弃了。等一个好天气吧,她想。一抬眼看见“醉仙居”餐馆的门口,有一个面色紫红的男人在吞云吐雾,看见她后,竟然冲她打了一个口哨,又一本正经地向她招手。蓓蕾便径直走了过去,问他:
“干吗?”
那男人说:“陪我喝一杯,行不?”
餐馆隔壁的音响店里,正唱着:“不管是风,不管是雨,抛开一切喝一杯。明日天涯不再聚,今宵有酒要同醉……”
男子把蓓蕾带到靠窗的卡座,餐桌上已经摆着几盘残羹冷炙,还有半瓶白酒和几个空啤酒瓶。男子又叫服务员再上两个菜。服务生“哦”了一声,转背不耐烦地咕哝道:“都啥时候了,还不让人下班。酒癫子!”
此时的餐馆,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就他们两个。男子给蓓蕾倒上酒,就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他直眉瞪眼地看着蓓蕾说:“看你那个样,心情不好吧?没事没事,喝点酒一下就舒服了。像我这样,凡事都要看开一点——不是,你再倒霉也没有我倒霉吧?你知道吗?我被骗了,被‘放鸽子’的女人给骗惨了!我现在是人财两空,欠了一屁股的债啊,妈老汉儿都气病了;债主天天上门,我都不敢回家了啊,呜呜呜……”男子说着说着就鼻涕眼泪地哭起来。蓓蕾却听得津津有味,还望着他笑,故意说他,活该啊,谁让你们男人爱慕虚荣,贪图美色的!“你们女人不是?”于是,男子又忿忿不平地说了很多女人的坏话……直到店家来委婉地说,要准备打烊休息一下,好准备下一轮晚餐了,蓓蕾才劝说他该走了。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出了餐馆,蓓蕾也变得面若桃花。太阳没有了,被大片的乌云遮住了。男人就醉眼朦胧地说:“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喝茶吧?”蓓蕾说:“快下雨了,我还要回单位有点事。”男子就慷慨地说:“那我打车送你吧!”蓓蕾没有推辞,就让他把自己送回了单位。
刚刚在大门口下车,就看见王局长的专车开了过来。
王局长正要上车,看见这个场面,就过来问道:“小寒,小寒,这是怎么回事?”又冲那男人质问道:“你是谁?怎么把人喝成这样?你这安的是什么心,啊?!”王局长身形魁梧、声色俱厉,那男人把蓓蕾往他身上一推,说了声“她自己喝多了的。”就一溜烟跑了。
门卫正准备过来帮忙,王局长挥了挥手,他就知趣地走开了。王局长扶住蓓蕾说:“小寒啊,你没事吧,怎么喝这么多啊?”蓓蕾说:“没有,就喝了一点点啤酒……我的酒量大着呢。不信你问我妈去,嘻嘻嘻。”“真的吗?”王局长说,“那好啊,正巧,我这会儿正要去和税务局的领导吃饭呢,你就陪我一起去好吗?”蓓蕾盯了王局长两秒钟,忽然冲他戏谑地一笑,说:“没,兴,趣!”就一把推开他,蹿蹿颠颠地往宿舍楼去了。
王局长在原地愣了一下,见四周无人,就追了两步,在楼梯口抓住了蓓蕾。他生气地说:“小寒,你怎么这样对待王叔叔呢?你说你一个新人,这么快就转岗了,你说这是为什么呢?那还不是因为,我是把你当自家闺女在培养!我这马上就要考虑给你转正了,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识抬举呢?”蓓蕾挣脱他的手,笑着对他“哼”了一声,转身就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回到寝室,蓓蕾一屁股坐到写字台前。她抓过桌上的镜子,得意地对里面的人说:“谁怕谁啊?谁离了谁还不活了吗?”边说边对镜子里的人挤眉弄眼、龇牙咧嘴地做怪相。
王局长心有不甘,尾随蓓蕾猫一样溜进屋来。他正想从后面按住蓓蕾的肩膀,却被蓓蕾镜子里那一副狰狞的面孔吓住了。
蓓蕾看着王局长张大的眼睛和鼻孔,猛地指着他傻笑起来。那诡异的声音,可怖的表情,让王局长一个寒战从脊背直凉到脚后跟。他翻着眼皮毛骨悚然地摇了摇头,赶紧落荒而逃。
蓓蕾彻底崩溃了。她的傻笑继而化为号啕。天塌地陷般的绝望汹涌而来。
撕心裂肺之后,蓓蕾突然安静下来,断的一丝抽泣也没有。乌云中漏下惨淡而破碎的月光,照在她粉雕玉琢般的脸上。“都走了?”她喃喃道,“走了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那我也该回家找妈妈咯……”
傍晚时分,王巧惠去单位处理了一点事情,在回小区的大门外正好又碰到代安的妈妈出来——她们上午出去买菜时碰到过。她欣喜而亲密地小声叫道:“还出去啊,亲家?”谁知,代安妈妈竟没好气地说:“买药!——你别乱叫了!”王巧惠吃惊道:“谁生病了?”代安妈说:“我儿子被你姑娘把胃气痛了!”王巧惠更是震惊,说:“怎么回事,蓓蕾那死丫头干什么了?”“看你这当妈的,闺女都要跟人私奔了,你都不知道?!”于是,代安妈妈把从儿子那里听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王巧惠说了。说完就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王巧惠一下气蒙了。回过神来,代安妈妈已经走远。王巧惠这才在心里痛骂:小贱人,小贱人,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小贱人!真是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要知道,代安妈妈可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她对人从来都是轻言细语,客客气气的,一点也没有官太架子。可这一回,她竟然对她这个相处多年的老邻居,一个基本上默认了的“儿女亲家”一点情面都不留,当众黑着脸跟她说话。她说:“蓓蕾妈妈,我们两家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请你们家闺女不要再来找代安了,他伤不起了——我们代安长这么大都没有为我这个当妈的流过一滴眼泪,嘁,竟然被你们家闺女给气哭了!行啊,你们家闺女有能耐啊,真是……”欲言又止。最后丢给她一句说:“不信问你家闺女去!”
王巧惠一时间肺都气炸了。回家的路上,她一路在心里恶毒地咒骂蓓蕾,又愤怒,又悲哀。“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老娘为了你真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她想起了自己为了她的工作陪尽笑脸;为了她“一辈子的幸福”而对代安家极尽热情、谦卑。自己的娘家是个普通家庭,没有背景靠山,加上自己学历低,这么多年,全靠自己手脚勤快,脑子灵活,才在区办公室站稳了脚跟,博得了领导们的一致好评,也算把自己“立起来了”。虽然下面有人在背后说她整天咋咋呼呼,“拿着鸡毛当令箭”,但她知道,说好听点,这就是自己一贯泼辣干练的工作作风;坦白一点,这也算是自己自我防御的“盔甲”吧——起码,不明真相的人,遇事不敢随便拿她“开刀”。——自己一辈子活得这么辛苦,就想着,如果女儿能和代安成其好事,那女儿和她今后的日子应该就会好过得多。毕竟,人家代安大小是个官家子弟,家庭富裕,自己也很有出息——听说他这大学一毕业,马上就要到市政府实习了;又还难得他那么在意自己的闺女,喜欢她,包容她。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她就希望女儿能趁着这会儿的热乎劲儿,抓住机会,把代安栓牢!她甚至还想着,等蓓蕾一到法定年龄,赶紧就攒捣他们俩把结婚证办了,免得横生枝节、夜长梦多……可结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看这不争气的东西,竟给你弄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可惜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啊,这下全都泡汤了!又骂小强那个小混混。那会儿她就提醒过闺女,“你少跟他混在一起!他太匪了,看着就不像个好东西;别长大了就跟他爹一样,就知道欺负老婆,恶棍一个!”可那个小混混,也不知道给闺女吃了什么迷魂药,竟然上赶着把自己送上门去……。又埋怨代安妈妈,翻脸比翻书还快——就凭两家人这么多年的亲密关系,怎么都不应该这么快就撕破脸吧,总得让我回去问问清楚再说啊——自己是真不知道蓓蕾去找柳小强了,她说的是趁周末和闺蜜佳佳去郊县玩——万一真有什么误会呢?
当然了,王巧惠又有点泄气地想,也说不定就是代安妈妈在借题发挥——她对蓓蕾早就没有好感了——自从经过柳小强的“插足”,对后来两个孩子又恢复关系的事,代家肯定一直都是耿耿于怀,非常勉强的——现在想来,当年他们让代安住校,就是不想让两个孩子见面,就想让两个孩子不声不响地断了的吧?后来,也许就是碍于他们的儿子实在放不下自己的闺女,所以才不得不默认他们的交往和关系——对啊,你就算为了孩子们,也不应该这么草率行事啊。凭什么说断就断了?……唉,你说事情泡汤也就算了,还这么丢人现眼的——“你闺女跟野男人私奔了”——这要传出去,我姑娘今后还怎么嫁人啊?!又骂蓓蕾:你个小贱人,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说你给老娘整的什么事啊!王巧惠欲哭无泪。
一肚子恶气回到家里,王巧惠直接冲进了蓓蕾的房间。结果,没有看见女儿。她反身回到客厅,气呼呼地问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子的韩建明:“你闺女哪?”
韩建明头也不抬地说:“还没回来。你做饭吧。孩子大了,你不用管她……”
“吃个铲铲!”老公还没说完,王巧惠就爆发了。她扔掉提包,叉腰逼视着韩建明说:“你是不管她,从小到大你啥时候管过她?——是,丫头片子嘛,一无是处,又不能给你们韩家传宗接代,又没有为你们韩家增光添彩……可我告诉你啊韩建明,你要再不管她,她就要给你们高尚的韩家丢人现眼了!”
韩建明这才惊异地抬起头来:“出啥事了?”
于是,王巧惠又把代安妈妈的话说给了韩建明听。
韩建明却半信半疑地说:“是不是哦?不是早就断了吗,怎么又……”
王巧惠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啊!你说这个小贱人,放着大学生公务员不要,偏要对一个小混混这么上心,竟然自己给人家送上门去了,你说她丢人不丢人!”
“蓓蕾没有这么傻吧?”韩建明还是不信。
“我看她比我还傻!——都是自己送上门的,贱呗!”王巧惠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为了攀附韩家,主动上门为他们全家料理家务,以讨得韩建明和“准公婆”的认可。虽然韩建明算不得一个如意郎君,可对她来说,嫁给了一个有家庭背景的“高校老师”,面上风光,结果也算不错。可你看看这个小贱人!——自己那时是为了“人往高处走”,过更好的生活,你说她这算什么呀?简直就是自投罗网、自我毁灭!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什么贱不贱的……”韩建明不满地说,知道老婆在含沙射影。
正吵着,突然打了两个闷雷。两口子一齐望向窗外。只见乌云翻滚,狂风大作,看来马上就要下对雨了。“收衣服!”王巧惠冲向阳台,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韩建明也被叫去帮忙。他抱着王巧惠扔给他的衣服,抬头望了望天,咕哝道:“这女子也是,天都黑了还不回来。”又对王巧惠说:“下这么大的雨,你要不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在不在佳佳他们家吧。要真出了事,更要闹得满城风雨,到时候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王巧惠恶狠狠地说:“我懒得问!她能出什么事?哼,这么不争气的东西,死了倒好,算我白养!”
这时候,蓓蕾开门进来了。她全身湿透,落汤鸡一样,头发全都黏在脸上。
蓓蕾怯生生地看着妈妈,很想扑进她的怀里,想紧紧地抱住她大哭一场。
谁知妈妈上来就给了她一巴掌,打得蓓蕾一个趔趄靠在门上。
蓓蕾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一下蹲坐在地板上,捂着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王巧惠怒目圆瞪,一边揉着打疼了的掌心,一边指着蓓蕾骂道:“你还知道哭,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打你都是轻的了!一个姑娘家家的,没规没矩,不知羞耻,什么事你都敢自作主张。放着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就是要去瞎折腾——你没干什么?你说给谁听?谁信你啊?你现在知道哭了?晚了!你不是想去找那个下流货吗?那你就去啊!你还回来干什么?快去去去吧,滚,滚!最好永远都别回来!”王巧惠一边骂着,一边作势要推搡蓓蕾出去。
韩建明看不下去了,就上前去拉起蓓蕾,说:“你也是,女孩子家家的,一点都不懂得自尊自爱!”又对王巧惠说:“先让她去洗个澡换了衣服再教育嘛。”
王巧惠突然崩溃大哭,一把推开老公,悲愤地说:“老娘懒得管了——从今往后!不争气的东西啊,真是烂泥糊不上墙!”说着就转身进卧室了。
韩建明怨烦冲蓓蕾挥了挥手,自己也钻进了书房。
蓓蕾赶紧去拿了衣服,灰溜溜地去了浴室。关上门后,蓓蕾一下又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她打开花洒,边洗边悄悄地流泪。她觉得自己很冤,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天条”,真有这么十恶不赦吗?——你们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听我解释,上来就打人,哪有你们这样做的父母啊?这都已经是第二次了!而且,别看爸爸的态度看上去温和一些,妈妈每次都在当打手,可他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中听——每次她“犯事”,爸爸总喜欢皱着眉头对妈妈说:“不用把她逼得太紧。女孩子嘛,就这个样,差不多就得了。”这话听上去好像是在替自己开解,可她却听出了一种不被重视的轻慢。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妈妈就会立马指着爸爸对她说,“听出来了吧,还说他家不是重男轻女,这就是你在他们韩家的地位!”爸爸就会辩解道:“你听她的,你妈就是在挑事!”自己也就不置可否地“哼”上一声,心里明镜似的。
而此时此刻,蓓蕾恨他们所有人——猾头的小强!小气的代安!还有就是自己这对自私自利、不讲道理的父母!她想起了自己这十多年来的成长经历。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想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特别是她和父母的关系——我确定不是他们在垃圾桶里捡的吗?——小时候,妈妈经常这么唬她。但姥姥证明,她绝对是爸妈亲生的!可爸爸妈妈为什么都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呢?他们真的爱我吗?
自打她记事以来,爸爸妈妈一直都在各忙各的,很少在家待着。妈妈在区政府做行政干事,工作量大,杂事很多。整天就看她风风火火的进进出出,所以她经常说,“我一天忙的脚不沾地,你们能不能给我省点心!”可爸爸通常会说,“谁又得空?我一周十多节课呢!”——就算他们都在家待着,也还是各霸一方、自顾自的。总之就是,他们都没时间多搭理自己。只有一样,是他们共同关心的事情,那就是她的学习成绩!别的事情,他们都懒得过问。更不要说,他们能像别家的父母那样,双双出动,亲亲热热地带孩子出去游玩。在自己的记忆里,完全打捞不出爸爸妈妈对她“亲亲,抱抱,举高高”的场面;以至于后来连自己第一次来例假,都没人预先提示一下,还是自己根据平时看到听到的经验,手忙脚乱地胡乱处理的。只记得有一次自己生病了,发烧昏迷醒过来,才看见爸爸妈妈都坐在床头,还听见妈妈在喊她说,“幺儿,幺儿,你终于醒过来了。”她为此幸福了很久,竟总希望自己再次生病。
蓓蕾想着这些,又“嘤嘤”地哭起来。她不无惶恐地想,刚刚虽然骂的骂,哭的哭,看来都已经发泄完了。但事情终究还没有解决,不知道今天晚上,自己怎么来过这一关啊!她磨磨蹭蹭地洗着,害怕出门。要是往天,她洗澡时间长一点,妈妈就要在门外催她,说她浪费水电气了。可是今天,没有任何人发声。蓓蕾心里,更有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胆寒了。
蓓蕾终究还是开门出来了。一看屋里黑灯瞎火,爸爸妈妈的房间都没有灯光了。刚刚外面还在刮风下雨、雷鸣电闪的,这会儿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是妈妈骂累了,还是真不想管她了?还是要把对她的惩罚攒着,等明天起来跟她“秋后算账”?但不管怎么说,今晚的暴风骤雨也许就暂时过去了。蓓蕾来不及多想,赶紧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蓓蕾躺在床上,窗外吹来的阵阵凉风,让刚刚洗完澡的她倍感舒适、暑意全消。此时的蓓蕾忽然心静如水,头脑异常清醒。
她想,要说父母对自己一点都不负责任呢,那就真没良心了。因为自己从小到大,都是生活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中的。在物质方面,父母可从来都没有亏欠过自己——衣食住行、学习用具等;而且他们“催猪”一般的喂养,更是让她直到上高中以后,才摆脱自己一直以来营养过剩的“婴儿肥”。要说他们粗暴教育吧,她长这么大,也就只挨了这两巴掌。可我真的过得很幸福吗?我怎么就总是感觉不到呢?难道是自己要得太多,不然妈妈为什么老是骂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窗外又下起雨来。幸好回家了。蓓蕾想起自己经常被淋的落汤鸡似的,就想,今后出门,无论晴天雨天,都要带上一把自己的伞了。
(全文完)2024.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