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是很金贵的,但今年冬天的太阳特别殷勤。
在有明媚阳光的日子里,大厂绿化科剪灌组的几个女工们,心情就格外的欢畅。因为在这温暖而闲适的一天,如果没有什么急于修枝打叶的特殊任务,那她们就又可以清清爽爽、逍遥自在地混过一天了。以至于这太过舒适的日子,让三个女人都不约而同地抱怨:
“哎呀,我又长膘了!”
其实,除了组长顾玲丽长得比较圆润之外,其他两个都不显胖;比她大一点刚刚四十岁的张家彩只能算紧实,她的刀削脸反而显瘦;而三十岁不到的高贵芹不过是比较健壮而已。
剪灌组处在厂区后门围墙边的一个角落里,虽然位置偏僻,但地广人稀,风景独好——之前是苗圃的园地,又“天高皇帝远”的,算是个自由自在的“世外桃园”。加上几个女工一向跟门卫师傅的关系搞得很好,遇上家里有个急事难事,都不用跟领导请假,基本上都可以自由出入。几个女娘娘们自我感觉,这小日子过的,真真“不是神仙胜似神仙”啊!
今天果然又是个好天气,薄雾掩不住那红彤彤的大太阳,把小院子到处都照得闪闪发亮。
张家彩和高贵芹几乎同时达到,顾玲丽是在她们架车的时候到的,晚了一点。平时也是这样的节奏,她们的步调基本一致。张家彩架好车后,回头说道:“今天又是大太阳!”高贵芹和顾玲丽就抬头望望天说:“是啊,天天都是大太阳,这个冬天一点都不冷!”
然后,大家就各司其职,抹桌、扫地、打开水,以最快的速度,麻溜儿安顿下来。
她们搬出桌椅板凳,沏好保温杯里的茉莉花茶,拿出各自的家伙事儿,有时候一字排开,有时候各霸一方,主要看阳光照射的角度——便妥妥地落座在这栅栏环绕、梅香浸脾的小院子里,慢慢地消磨这惬意的一天。
她们一边织着老公,儿女,或是亲戚朋友的毛线制品,一边随心所欲地畅谈着前天、昨天,甚至是去年今日的街谈巷议、家长里短,以及明天以及将来有可能会发生的事件的预感。
——罗副厂长这么快就娶了他幺姨妹哪?他老婆去年秋天才死的哦,这男人啊,就没几个是好东西!也不能这么说吧,人家都是单身男女,不犯法的:这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啊,这边走了姐儿又来了妹儿,那边清扫组李师傅的儿子,说三十大几了还没找到对象?咋不是呢,人懒还没得钱呗!唉,就是,人各有命,那刘工长的儿子,都知道吧?婚倒是结了,就是儿媳妇好几年也没有生个一男半女,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都含糊其辞;哎呀,人家不说,你就别问嘛,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看铸造分厂那个小徐,婚也结了,娃儿也有了,可就是老婆得病说没就没了,娃儿才两三岁啊,他这年纪轻轻的,又当爹又当妈,好造孽哦!就是,我老公跟他一个车间,大家都给他捐了钱的……
唉,确实人各有命,你说这两口子能不能过到老,也不是一个原因,就钳工班那个孙师傅,整天和他老婆闹得乌烟瘴气的,一个宿舍楼的人都厌烦他们,巴不得他们早点离婚算了,结果呢,人家到现在都还好好的,呵,你说这人怪不怪嘛?噢,听说主要是婆媳不和造成的;哎哎,别总说“恶婆婆”的不是啊,都不一定的——你们知道管澡堂的余大姐吧?间天跟我诉苦,说现在的婆媳关系早就颠倒了,“我倒成了忍气吞声任劳任怨的小媳妇!”你说这……
特别是那种带有永远的刺激的桃色新闻,是“娘娘们”永不厌倦的永恒话题——那个“宋风流”,这段时间得意忘形得很啊!听说攀上后勤部的裘主任了?咋不是,不得了啊,走路都在风摆柳!叫一声“裘主任”哦,啧啧,能把人嗲死!这种女人,我看她能风光到几时,迟早都要遭报应的!就是,谨防得个花柳病一下子就完蛋了,我看谁还敢要她!……
几乎每天都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可以说,她们随时随地,就算是半截话捡起来反复探讨,大家也会兴趣盎然、乐此不疲。这样,愉快的一天一晃就过,时常令大家慨叹“这一天天的,像飞一样!”以至于每天下班,一个个总是恋恋不舍、意犹未尽。都盼望下一个早晨快快到来,以便接续今日未尽之话题。
大家情同姐妹,工作上积极配合,生活上互相照应;都是厂二代厂三代的,基本上都知根知底;就是家属之间都非常熟悉。所以她们基本上不遮不掩,时常分享和倾诉各家各户的喜悦或烦恼;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大家都会鼎力相助。
当然了,牙齿也有咬舌头的时候,勺子也有敲锅沿的时候。一起相处久了,难免也有志趣不合、话不投机就翻脸不认人的时候。但她们很快就会和好如初,矛盾几乎从不过夜。
就像昨天的事,因为轮流读报时,张家彩又把兢兢业业读成“克克业业”,顾玲丽就又笑话她“没文化,真可怕”而吵架了。吵得太凶,高贵芹都劝不住了,最后两个女人都赌气道:“小高,打电话,打电话叫贾科长下来评评理!”
其实,剪灌组的文化水平都差不多,张家彩和高贵芹都是初中文化,顾玲丽勉强算个高中文化。大家都有念错字的时候:像把一丝不苟读成“一丝不句”,把骇人听闻读成“黑人听闻”,把绽放读成“定放”、臀部读成“殿部”等等;一般来说,大家相互调笑几句,打几个哈哈也就过去了的,基本上不会“激化矛盾”。但就怕有时候阴差阳错,时间不对、地点不对,特别是心情不对的时候,那就较上劲了。
就像昨天,张家彩早上才因为失手打烂两个鸡蛋,被老公骂成“猪脑壳”,心里正郁闷,正找不到地方发泄呢,谁知顾玲丽就自己找上门来了。所以她当时就给她怼了回去,说她:“你我两个,‘大哥莫说二哥,脸上的麻子一样多’——你还不是一样,经常把心事重重读成‘心事众众’!”顾玲丽就强辩道:“我那是口音,跟你认不得字是两码事!”又说,“张姐姐,你也真行啊,人家说‘牛教三道都知道打转转’,这个字我至少纠正了你四五遍吧?你怎么死活都记不住呢?对了,你是属猪的,难怪长了个猪脑壳啊,哈哈哈……”好了,张家彩一听就发毛了——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明明早就给你讲过,自己的脑袋小时候受过伤,读书方面不灵光,要理解;你说我一大早,家里的臭男人还没有让我消气呢,你也借机来讽刺打击我,那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就愤怒地说:“我是猪脑壳。我看你属狗——狗眼看人低!哼,少在我面前装文化人,就你那个高中,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也算?你哄个鬼哦!”就这么,都撕破脸了。
贾科长下来的时候,她们正吵得不可开交。劝了半天,各打五十大板,都不见效,还是互不相让。贾科长就不耐烦了,直接冲顾玲丽说:“别吵了!你一个组长,跟自己的组员争什么高低?什么觉悟啊你!有本事就把自己的组员管好,别没事就给领导找麻烦!”
顾玲丽一听,不依了。她白了一眼贾科长咕哝道:“你有本事?你就知道欺软怕恶——除了坐山观虎斗,还不就只有和稀泥,哼!”
贾科长一下挂不住了,他涨红了脸说:“你你,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顾玲丽,你们组现在这个样子,你这个组长是有相当大的责任的!你看看你们,一个个的,组长形同虚设,组员自由散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没事就窜岗的串岗,溜号的溜号;偷偷干私活就不说了,”贾科长指了指张家彩插在头上像个“天线宝宝”似的,忘了摘下来的毛线签子摇了摇头,——“还隔三差五的没事找事、吵吵闹闹……难怪上面一个二个的都不想管你们剪灌组,实在是整体素质太差劲了!”
三个女人忽然睁大眼睛,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地把目光射向了贾科长。
一直没说话的高贵芹,这会儿把双手往胸前一抱,斜着眼睛对贾科长说:“贾科长,你这么说话就不对了嘛。有事说事,你不能一竿子打倒一船人啊!我们下面的人没文化、素质差是肯定的,可你的素质好,你的水平高,那你把几个科室都转遍了,当了五六年的副科长,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把你扳正呢?”
“哼,就是啊,还说别人!”其他两个女人也应和道。都拿不屑的眼光狠刮贾科长。
贾科长惊讶地看着这些恶毒的目光,一时竟眼睁睁地气蒙了。他抖索着嘴唇,有点语无伦次地说:“你们……刚才还……好好好,我素质差,我没水平,我他妈不管了行不行?真是活见鬼了,一群母夜叉!”说完一甩围巾,愤怒地冲出门去。
三个女人听了,一起追到门前,高声叫道:“嘿,科长还兴骂人哪!”
顾玲丽说:“找你评理就嫌麻烦,要你们这些当官的干什么?不想管事你就下课呀!”
高贵芹说:“就是。呵呵呵,跑那么快干啥呀,贾科长,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张家彩说:“叫我看呀,你干脆早点退休回家带孙孙算了!”……
虽然偶尔吵吵闹闹,但在姐妹们看来,那也只能算她们单调工作的“特殊”调味品。正像贾科长说的那样,她们确实是闲得无聊在“没事找事”。就说每次闹着请领导下来解决问题的事,她们能有多大的问题呢?——再大的问题,她们都能自己消化了!只不过,有时候就是负气想争个输赢;有时候是太寂寞大家想刷个存在感;更多的时候,就是个随心所欲,甚至就只是一个恶作剧——“你不下来解决问题,那我们就上去反映问题!”领导们怕节外生枝真去“上访”,多半也只能乖乖地“服从命令听指挥”。看着领导们一个个不堪其扰,还得屁颠屁颠跑下来,她们就觉得很好玩、很开心。谁让她们的活儿干得漂亮呢。
所以,大多数时候,姐妹们都是团结一心、和睦相处的。在她们看来,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人民内部矛盾”——自家姐妹,一点点小摩擦,转眼就烟消云散了。更何况,大家可以在矛盾中求发展啊,一场争执,说不定更能促进她们相互理解、增强感情呢。
正因为如此,姐妹们都有了点“排外”思想——那边墙角的清扫组,负责打扫全厂的主要干道和辅道,工作量确实比较大,整天闹着要领导给增派人手,可她们,宁愿大家多干一点,累一点,也不愿意上面给安排“外人”到她们独享的风水宝地来。
但这个世界的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前一阵就听说,上面要安排什么人来——嘁,真是怕鬼鬼敲门!说话间,贾科长就带人来了。
贾科长带那女子进来的时候,大家正在谈论科里的会计宋春芳,就是她们戏谑的“宋风流”跟办公室裘主任勾搭的风流韵事。这是个老话题了,人人都知根知底,但常说常新,因为每天都有新进展嘛。
“两个人配合得好哦,经常出双入对,说是接待相关单位的客人,实际上不知道吃了多少昧心钱!”“就是。我真想哪天写个匿名信给厂纪委告发他们,拿咱们的血汗钱搞不正之风,简直太可恶了!”“就是。诶,昨天我在澡堂里听说,有人无意中看见他们两个,晚上在办公室‘啃兔头’啦!说是在加班,明明就是在幽会嘛。简直是色胆包天!”“真滴假滴?!”
正在这新动向的转折处,就隔着篱笆看见,贾科长和那女孩朝这边走过来了。
往天,如果她们惹贾科长生气了,贾科长好一阵都不会下来视察工作。而今天,虽然昨天他们才闹了不愉快,但看贾科长的脸色,不仅没有一丝怨气,反倒是春风满面的。大家不敢怠慢,赶紧收起各自的家什迎了出去。
“贾科长,昨天真是对不起啊,我们都是开玩笑的,您不生我们的气了吧?”顾玲丽走在前头,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说。贾科长大度地说:“生啥气啊,我有那么小气吗?”
“人家领导干部,哪会跟我们这些粗人计较嘛,是不是贾科长?”张家彩跟在顾玲丽后面,悄悄白了她一眼,心说:德性,也不知道收着点,我看你也想学宋风流了!又冲贾科长叫道:“哟,贾科长,您今天好精神啊!穿着这身皮夹克,油光锃亮的,直晃眼睛,我都没有认出来。远远看着,还以为是哪个小伙子呢,呵呵呵,您可真是越活越年轻了啊!”说着,就凑上前去细细打量。
贾科长一下开心起来,说:“哈哈哈,年轻个啥哟,哪有你们这些花枝招展的姑奶奶年轻哦。是不是啊小高?”他转向默不作声的高贵芹说。
高贵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答非所问地说:“贾科长又来视察工作了。”她对即将退二线的贾副科长不感兴趣。她此时感兴趣的是,贾科长身后那个比自己还年轻,简直就是个学生妹的女子。她是谁?她来干什么?她的眼睛不停地扫她,贾科长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说:
“哦哦,都忘了正事了。来来来,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贾科长拉过他身后一直微笑着耐心等待的女孩,说,“这是我们技校分下来实习的学生,学园艺的,叫上官小欢。以后三个月,她就在你们这个组实习了。算是体验生活吧。”
那女孩就站在原地,不好意思地微微鞠了个躬说:“以后请师傅们多关照啊!”
三个女人都惊讶地对视了一眼,满是疑惑地瘪了瘪嘴。
张家彩说:“哎呀,这姑娘还挺客气的哈……可就是,我们组也用不了这么多人啊!”
那两个也说:“是啊,贾科长,你不是总说我们组人多活少闲得慌吗?”
贾科长说:“闲不闲的,你们自己清楚。分配人员是上面的决定,也是人家……人家姑娘只是来这里锻炼锻炼,你们想留人家还没资格呢!”
“是是是,我们都是些打粗的家属工嘛……领导说啥就是啥呗。”事已至此,三个女人都无话可说。但三个女人,似乎都捕捉到了贾科长欲言又止的重要信息。
张家彩一改画风,亲热地拉过女孩的手说:“瞧这细皮嫩肉的,谁舍得让你干粗活啊。没事儿,来都来了,有事就找你张姐我哈!”
顾玲丽也说:“就是。来接接地气也挺好的。我们都是你大姐姐,不会让你吃亏的。”
高贵芹说:“我看你们都是操空心。现在的女孩没那么弱,指不定谁关照谁呢。”
“是是是,大家互相关照嘛!”贾科长说。又拉过上官小欢说:“来来来,我给你也介绍一下哈——这是张家彩,她是组上最大的,算大姐吧。”小欢点头:“张姐好。”“这是顾玲丽,是这个小组的组长。”小欢又点点头:“顾组长好。”“这个是高贵芹,应该比你大几岁吧。”小欢说:“高姐好。”
贾科长精瘦,还有基础病,不耐久站,所以一边介绍,一边就坐到了长条椅上。大家也跟着坐下来。贾科长就说:“你们都别小看这小欢姑娘啊,人家是专门学园艺设计的……”高贵芹插嘴道:“我们厂技校还有这专业?”贾科长说:“不不不,他们这几个是去城市学院学习的交换生——人家在学校各科成绩都很优秀,说不定有些东西你们还要请教她呢!”
“哦哦,那是那是!”大家都说。又冲上官小欢说:“我们几个都是杂牌军,今后我们都得向你学习请教啊。”小欢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呀,我是来向姐姐们学习的!”
一时,大家就冷场了。
“行吧,那就这样,”贾科长一拍腿站了起来,“大家以后互相学习就是了。小欢他们今天还有一个集体活动,她从明天开始正式上班。我就把她交给你们了哈,千万不能欺负她!”
“哪可能嘛,”顾玲丽也站起身来,说,“放心吧贾科长,我们就不是那样的人。”又说:“再坐一会嘛贾科长,我还没有向您汇报工作呢。”
“改天吧,”贾科长边走边说,“今天我还有别的事。”大家就簇拥着他往外走。
贾科长忽然笑着说:“你们这一阵闲得很吧,枝也不用修,肥也不用施,药也刷完了,就偶尔除除杂草,一个月最多浇得到一两次水吧?”
“嗨哟贾科长,真像你说的那么轻松就好了!”大家齐声辩解道。
“贾科长,”张家彩拍了拍贾科长的肩说,“你抬头看看这晴朗朗的天,你说今年这个冬天下过几场雨?你看我们上星期才浇的水,这才几天,那土又被风吹裂了。”
贾科长说:“哦哟,就是一个月浇三四次水,你们也轻松得很嘛。我不信这点工作量还把你们累倒了?”
“好啊贾科长,”高贵芹横着眼说,“你们这些当官的,总怕把我们累不死——机器还有个休息检修的时候呢,人就不能有个喘气的时候了?”
“是啊贾科长,”顾玲丽也说,“一年就一两个月闲一点,你不看看,一开春我们有多忙!”
“不管你怎么说,贾科长,”张家彩挑衅道,“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请你来试试,不说别的,只叫你拿着剪刀修一棵冬青树就行了,就一棵,怎么样?”
“哎哟哟,我的姑奶奶些,怎么都冲我来了?‘打锣卖糖各管一行’。你们都是好样的行了吧?”贾科长不想招惹女娘娘们,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你们啊,真是太厉害啦。好在你们平时的工作还是搞起走了的,我也就不多说你们了。不过啊,我告诉你们,有事做好!忙一点好!不然人多事少,你们就有人要下岗了!”“是是是,我们当然知道有事做好!”
贾科长踱出院门,又回过身来严肃地说:“再有一个,劳动纪律你们还是要注意的——有些事情,大家心里都明白,不要太不当回事了。别让人家纪委会的人抓住了,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哈!到那个时候,恐怕谁帮谁说话都不好使了。撒泼打滚更没用。说不定厂里减员增效,以后就没有‘家属工’这样的福利了,都要珍惜啊,知道吗?”
“是是是,我们当然很珍惜的,我们今后一定注意!”顾玲丽说。
张家彩顺便恭维道:“贾科长这个人就是好啊,从来都是个菩萨心肠!”
其他两个女人也跟着“就是就是”的点头附和。
贾科长呵呵笑着,指着她们说:“你们啊,你们啊!……行吧,都搞好团结哈。再说一遍,千万不要欺负人家小妹妹哦!”
送走贾科长,大家都松了口气。懒懒回身,各自又重新操起了未完待续的毛线活。
篱笆里悄无声息,太阳暖融融的。美美地嗅着腊梅的幽香,大家就又有了谈兴。
这不,刚好有现成的话题。
顾玲丽说:“呵呵,贾科长也真是啊,让我们不要欺负人家小妹妹——说得我们,一个个都像是山野刁民似的,还要特别叮嘱……诶,”她忍了一下,想起了贾科长那话里有话的迟疑,她估计,这姑娘很可能有点来头;她想,要不要先把这个信息昧下,说不定今后捷足先登用得着的;可话已经滚到嘴边,就没忍住,于是就接着说,“你们猜,这姑娘是不是个干部子弟?要不然,贾科长为什么要让我们特别关照。”
“不好说,”张家彩说,“当官的舍得让这么个娇滴滴的闺女到这里来吃苦啊?”
“那是。”高贵芹说。“不过也不一定,也许就是到这里来染一水,做给人看的。”
“也有可能,”顾玲丽说,“反正大家还是多长个心眼,别给自己找麻烦就是了。”
“嗯,提醒得好!到时候都侧面打听打听吧。”张家彩说。
“可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吧,这个女孩确实太瘦弱了。”顾玲丽说,“你看她那纸片子一样的小身板儿,风都吹得跑,压根儿就不是个干这活的人嘛。呵呵,恐怕真是来混时间的。唉,真不知道,上面那些人把人家弄到这里来干啥,想一出是一出的——我们剪灌组有什么好学的?一把剪子,一个水龙头,不是剪就是灌的,傻子都会……”
“嘁,哪有你这么说自己的,”张家彩不依了,“虽说就只是一剪一灌,要做好也不是那么简单吧?至少,我这把剪刀还是很有技术含量的!——不过也是哈,你看那女孩文绉绉的,怕拿个剪刀都拿不动哦。你说上面那些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这么个布娃娃似的女孩儿,谁忍心让她来打粗啊?——直接分到园艺组不就得了,真是的!”
“你们操这些空心干什么?”高贵芹织着儿子的毛衣不紧不慢地说,“人家又不在这里安营扎寨,一个二个的还爱心泛滥——咋从来就没人同情一下我呢?”
“同情你?!”两个女人一起说。“瞧你壮的,都能跟老公打对手的……”
“就是,你不欺负别人,我们就阿弥陀佛了。”
“那是,那我就当你们表扬我吧。”高贵芹有点得意地说。“我不是吹,我们家那个老匪娃,以为他牛高马大的都怕他,我就不信这个邪,耍对象那会儿,我两个一言不合就开打了;哼,他以为姑奶奶是好惹的——他敢让我肉痛,我就敢叫他出血!”
“耶耶耶,你就吹吧,”张家彩瘪了瘪嘴说,“你打得过你们家那个二杆子?人家在厂里是搬铁砣儿的,人家肯定是看在你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的份上,手下留情罢了。不然哪……你记不记得那一回,要不是我们两个一起帮你把他打出去,你不吃亏才怪呢!”
张家彩说的是几年前的事。后来才听高贵芹说,是因为她打麻将没顾上看孩子,儿子不小心掉沟里把胳膊摔骨折了;老公在家里当着丈母娘的面没敢打她,所以就追到组上来行凶来了;幸好被组上的姐姐们拿着竹丫子扫帚,合力把他赶出去。不然说不定会出什么事。但据高贵芹自己说,最后还是被老公揍了一顿。
高贵芹却不屑地说:“那又怎样,没过几天他还得来求着我,买吃买穿赔不是呢,哼!”趁机又把前些天老公给她换的新手机拿出来显摆一番。“看,滑板的,最新款!”
张家彩说:“真是钱多烧得慌!现在哪家哪户没有电话?厂里面家大业大,犄角旮旯都安了电话;你看我天天揣着个手机,一点用处都没有。哼,谁稀罕。”
“呵,就是啊。”顾玲丽说,“她那个老公啊,纯粹就是个赖皮,总是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又冲高贵芹笑道:“你们两口子啊……确实,呵呵,也算是一对欢喜冤家啊!”
高贵芹说:“没办法,谁让我就好这一口呢?我们这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啊,哈哈哈。”叹了口气,又说:“不过呢,我年轻的时候,也还是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哈。”
张家彩立马反驳她道:“咦,算了吧,你从来就没有秀气过!”
“张姐,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讨厌!我的意思是说,谁又是生下来就是打粗的命呢?我年轻的时候还不是娇生惯养、弱不禁风的,也就是带娃儿才练得这么五大三粗的呀——结果还不是干了这些事情。只不过嘛,人家比我多读了几年书,学了个什么专业,这一来就比我们高了一头……嗨,我那些年哪有心思去读书嘛——初中那会儿,就跟我们家那匪娃纠缠不清了,嘻嘻嘻,整天就想着约会;不然哪,考个技校、大专应该也没问题,呵呵呵。”
“你去跟人家比?”张家彩说,“嘁,不是我说你,高妹儿,你就跟我一样,根本就不是那读书的料!你看人家那姑娘多文静,多朴素,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的人。你呢?你当姑娘那会儿,我们都住在通走廊的老宿舍,我是看着你整天就知道爱吃爱玩爱打扮,就是不想读书的!你还记不记得,你妈总是当着我的面说你,不想读书也就算了,还好吃懒做瞎折腾;说你看你张大姐多朴素啊,又勤快又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唉,其实那会儿我也是不得已啊,谁让自己脑子笨读不动书呢?又还是家里的老大,天天一大堆家务事等着我。嗨,我是自认这辈子只有下力打粗端土碗的命了,不像你们人年轻,还有机会换铁饭碗啊。”
“你又倚老卖老了,”顾玲丽说,“比我大不了两岁呢。四十多点的人就说不能改变了。我就不服这个气。人家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还争着上老年大学求进步呢。我就不信,你想混还混不出个样子来——只怕是你想都不想那就没办法了。”
“你说得轻松!”张家彩把眼一睃,抑扬顿挫地说,“你倒是能耐得很啊,是是,我怎么能和你顾大组长比啊,你现在也算科长大人重视培养的对象嘛,指不定哪天,就直接提拔你上去当秘书去了,前途无量啊,哈哈哈。”
“我有谁重视啊?”顾玲丽略带愠色地说,“各人的前途各人混,有能耐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呗——就像人家宋风流,攀上了裘主任,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那也是人家的能耐嘛。是不是?”顾玲丽向高贵芹眨了眨眼。无意中倒成功地把议题转移到老话题上了。
“那是不要脸!你还羡慕她?”张家彩鄙夷道。
“羡慕她?我可不想天天招人骂!”顾玲丽赶紧撇清道。
于是,大家就接着探讨宋风流的新动向了。
上官小欢同贾科长出门时,贾科长立即和颜悦色地问她说:“小欢,这里的环境还不错吧?就是这些女娘娘的素质有点低。不过没事,有贾叔在,她们不敢为难你!”
小欢摇摇头说:“没有没有,我觉得她们都挺耿直的,对人也都挺热情。”
“那就好,”贾科长说,“看来你和她们还合得来。那我也就放心了。”
小欢心想:会有什么合不来的呢?只要大家都以诚相待,工作起来肯定就很愉快的。这比想象当中的情形美好多了——本来,她一直怕爸爸授意把她分到办公室去当文员,轻松嘛,而自己学的是园艺专业,一心只想留在苗圃主攻园艺设计和盆景制作;谁知爸爸并没有干涉,倒是厂教委办统一安排,让他们这一批几个专业的学员都下到最基层去锻炼。当时很多人都在抱怨,结果,自己被分到了这个幽静和睦的“世外桃源”,倒觉得“因祸得福”了。
所以,当晚她和中文系的男朋友肖强散步,他问她“怎么样”时,小欢就欣欣然说:
“挺好啊!环境优美,人也挺热情的。”又把师傅们的言行描述了一番。
谁知肖强以他惯常的“哲人”口吻说道:“呵,但愿吧。也别高兴得太早,谁知道一团和气的背后,会不会藏着什么温柔陷阱呢?呵呵。我还不知道你这个人,天真善良,看事情总是往好处想。人际关系,没有那么简单的。这才刚刚开始呢,留一点心眼没坏处。”
“你烦不烦啊,怎么总爱把人往坏处想呢?”小欢站住了,望着肖强不悦地说。
肖强陪了个笑,友好地揽住她的肩说:“很简单啊,凡事都有它的两面性嘛!再说了,三个女人一台戏,而你跟她们,毕竟层次又不同了……”
“什么层次不同?”小欢抢白他道,“我也就是个技校生,哪里就比别人高了?要这么说,你是个正经大学生,那我这个学历也配不上你了?”
肖强说:“哎呀,你误会了。我说的不只是学历啊,还有家庭环境,父母素质这些……”
小欢不想说话了。
冬夜寒风凛冽,昏黄的路灯下面,法国梧桐的枯叶在路面上翻滚起舞,如顽童般绕着他俩的脚跟嬉逐。
肖强把小欢的手揣在自己温暖的羽绒服口袋里轻轻地捏着。他说:“欢欢,别生气啊,我不是故意要扫你的兴的。你想啊,事物都是辩证的,有好的一面,就有不好的一面。有时候你根本就说不清它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一个事物的优点也恰恰就是它的缺点。所以,我对一切事物从不盲目乐观,免得希望越大,失望更大!但如果你事先就预见了不好的一面,不仅可以减少损失,往往还可能有意外的收获……”
“哎呀好啦,”小欢打断他说,“难怪人家说你少年老成。亏我妈妈当年那么推崇你,整天回家就说你是她教过的最优秀、最开朗、最积极向上的学生!她一定没想到,你这才刚刚进入社会,你就开始怀疑一切了。我真不知道,你才二十多岁,从哪里学来这么多的保命哲学啊,整天疑神疑鬼、瞻前顾后的,你说这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
每到这个时候,他们俩总是谁也说服不了谁。结果又是不欢而散,也没心情去看电影了。 小欢本来以为,肖强从小就是妈妈很看重的学生,比她高了两届,他们俩的性格,一个简单活泼,一个复杂稳重,生活起来应该是最能相互补益的。可接触一阵下来,她发现自己与肖强的生活观念,其实有蛮多冲突的。自己想要的,不过是适当的调节和平衡,没想到肖强似乎成熟得太过头了——总是指指点点,特别好为人师,有时甚至到了“杠精”的地步。小欢心想: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理想关系,更不是我想要的“现世安稳”。我还没老呢,我永远也不要老气横秋,我任何时候都要勇往直前,敞开心扉、向阳而生!
所以,小欢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她很兴奋,铺床叠被、梳头洗脸都一路哼着小曲。今天正式上班啦,从今往后,我就是一个独立自主、自食其力的人啦!
妈妈在厨房里喊她:“欢欢,快出来吃饭吧。看把你乐得,别误了上班时间。”又说:“这下你就算真正进入社会了。到了单位可得学稳重一点,别像在家里一样没大没小、随随便便的。一定要尊重师傅,少说话,多做事。特别是女同志打堆的地方,少不了家长里短的,你说话一定要注意分寸,千万不要跟着人云亦云的招惹是非啊,听见没有?”
“听见了,妈妈。”小欢连蹦带跳跑到饭桌边坐下,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怎么老是不相信我呀!我还不知道要尊重师傅?我还不知道单位不是家里?我从来都不是个惹是生非的人,我只想干好自己的工作就是了。我不信还会有人非难我——哼,那就怪了!”
妈妈说:“那可不一定。反正你自己得注意,你那小脾气也不见得好。”
“我的脾气怎么不好啦?那都是你们的偏见!”小欢嬉笑着抗议道,“像我这种又真诚又直率的人都不受欢迎,那这个世界就没道理了!嘻嘻嘻。”
小欢的自信是有依据的,在学校她就是大家心目中温柔甜美的“小白兔”、“开心果”,要不然那么挑剔的肖强也不会看上她——虽然他们的关系还处在“地下”。
这不,她刚刚踏进剪灌组的大门,就进一步证实了这一点——
小欢的身影刚一出现,三位师傅就满面笑容地迎了过来。她们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满眼都是友善的关爱。
小欢很不好意思,自己头一天上班,就来了个倒数第一——比三个师傅都来得晚。
“师傅们,你们好早啊!”小欢一边架好自行车一边腼腆地说。然后依次叫道:“张师傅,顾组长,高姐……我,我马上就去扫地、打开水吧!”
“哪用你呀!”张家彩揽住小欢的胳膊说:“不急不急,一会儿我带你一起去。没事儿啊,你来得一点都不晚,我们几个平时基本上也就是这个点。再说,我们都怕你来早了没钥匙进不了门,所以都约好了稍微早一点。”小欢听了,心里暖暖的。
“就是,”顾玲丽说,“今天我就去给你配一把钥匙。”说着,带领大家进入休息室。又对小欢说:“我把你的工位都打扫出来了,喏,你就坐我对面吧。”
休息室不大,仅有的两张旧办公桌拼放在屋子靠窗的一角。一张桌子是顾玲丽的,上面摆放着一个座机电话,还有台历,报纸和一些杂乱的办公用品。另一张本来是大家共用的,平时放些水瓶茶杯什么的,倒也没有人真正使用过——用不着。现在小欢来了,大家都一致同意把桌子让给她用。毕竟,大家觉得,她是个有文化的人,随时有可能写写画画的。顺墙脚有一溜半人高的,刷了草绿色油漆的铁皮工具箱——与其使用办公桌,大家倒觉得,工具箱才是她们真正需要的。工具是少部分的,真正的工具,都放在隔壁的工棚里——说白了工具箱主要是用来装她们各种私人物件的,像干活时换下的衣服,针头线脑的编织物,和源源不断的零食糖果等。
大家进屋,随意排坐在门边的两把长木椅上。顾玲丽以组长的身份,坐到了她那把咯吱作响的旧藤椅上。这也是组上唯一接待上级领导的“官座”。比如贾科长下来检查工作,他就很懂这里的规矩,每次来了,必定端直前往那里就座。
张家彩和高贵芹夹着上官小欢坐着。她们都亲昵地抚弄着小欢的衣服和马尾刷头发,说些温暖关切的家常话。高贵芹说:“羽绒服好是好,就是气鼓鼓的显人胖。去买一件裘皮大衣吧,带毛毛领的那种。上星期我在街上看到,有一件米白色的小夹克,你要是穿上,肯定又精神又漂亮!”小欢点点头,又羞怯地说:“我才工作,我妈肯定不同意我买。”张家彩就说:“就是。你别听她的,小女子穿什么都好看。你才进单位,就是应该朴素一点。这样才能给领导一个好印象,是不是?”小欢就抿嘴笑着点了点头。
“好了,大家停一停,听我说两句。”顾玲丽用两个指头敲了敲桌面,阻止了她们的闲聊。她说:“今天我们组添了新成员了,我们首先向她表示欢迎!”大家一齐鼓起掌来。顾玲丽压了压手说:“好了好了。落实到行动上就是: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大家都要帮助她,指导她。当然了,人家只是来实习的,是新手,我们在干活的时候,就不要去跟人家比——都把自己那一摊事理到做就是了。要给新来的同志带个好头,起表率作用。另外,”顾玲丽忍了一下,又说,“大家一定要搞好团结,就像贾科长说的那样,不利于团结的话都不要说,免得给人家新来的同志造成不良影响!”这算是一个暗示,顾玲丽是想提示那两个人,“新人”还不是“自己人”,不可以随便乱说话的。
“哎呀知道了!”张家彩说。心想,“该不该说我还要你来教?拿着鸡毛当令箭!”
高贵芹嘻嘻一笑,一把搂过小欢说:“重点强调:你们都不要欺负人家新同志哈!”
“哪里会。”小欢羞羞答答地说。
“行,那就这样吧,”顾玲丽站起身说,“今天也没有什么事干,你们就负责守院子,接电话。我带小欢出去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今天怎么会没事干呢?”张家彩说。她想,岂容你一个人笼络人心?就说:“昨天贾科长来,不就说好给树子浇水的吗?正好大家带小欢一起出去,事也干了,环境也熟悉了,一举两得不是更好吗?是不是?”她转脸示意高贵芹。高贵芹就很赞同地点点头说:“就是。大家一起出去嘛,热闹!”
顾玲丽吁了口气说:“那好吧,这样也行。那就准备工具吧。”
大家合力推出盘满黑胶水管和工具的三轮车,就一起出发了。
踩车是个很费劲的事,基本上来回都是重车。高贵芹人年轻,长得又丰满结实,所以她一直负责踩车。这也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喜欢踩车当然是有原因的,这是在大家分工的时候,她权衡再三做出的决定。一个是,踩车的工作最单纯,只管屁股不抬地往前踩,别的什么基本上都不用管;二一个是,她的腿部很粗大,踩车正好可以给腿部减个肥;再有第三点呢,她人胖,爱犯困,踩车完全是以车代步,困乏的时候,就可以在停车点伏在车把上休息一下,甚至打一个小盹。是这样美满称心的活计她何乐不为呢?更何况,听说马上就要换电三轮了。
而其实,张家彩也认为,自己做的这份活路又何尝不是称心如意的呢?所以,当高贵芹抢先选择了踩车之后,她马上急切中带着沉稳地说:那我就负责修剪吧,我这个人一向是吃得苦、打得粗的。看来也只有我,才拿得稳那些几斤重的大铁剪子。张家彩想:剪刀虽然憨重,但功劳是显而易见的。何况只管一剪一剪下去,又不收枝又不捡叶,实在也算是爽快麻利的事。重要的是,她也真正是热爱修剪这个工作——她是个喜欢规整有序的人。她最讨厌那些个冬青、女贞没规没矩地疯长,像什么话呢?没规没矩乱糟糟的,既不整洁,又不美观,让人一眼望去,非常扎眼!所以,必须给它们统一形态、整齐划一。她最开心的就是,把那些不甘寂寞、爱出风头的枝枝杈杈“咔嚓咔嚓”修剪整齐的时候,那个痛快劲儿啊,每每令她心花怒放,虽累犹乐。只可惜现在是冬天,冬天的树们几乎停止了生长。闲是闲了,但令张家彩颇为扫兴,只盼着春天快快到来,也好由着性子大干一场!她于是只能和顾玲丽两个,换着把控喷水龙头了。
顾玲丽是组长,尽管剪灌组成立时,每个工种对每个成员都做了简单的培训,她修剪的技术并不比张家彩差,但为了顾全大局,她只能别无选择地承担了最繁琐的活——打杂,收拾垃圾。她也是想得通的。她哪怕是多干了一点,上级领导也是很清楚的——毕竟,工作是自己在汇报,一年几个嘉奖下来,还抵不过自己那几滴汗水吗?活要干,心眼也得灵,这才是做“下人”的不二法门——贱命也得有贱命的活法呀,这个世界,谁还不懂得趋利避害呢?——那宫斗戏里,活生生把人教得鬼精鬼精的——各取所需,互利共赢,活学活用,不要太信手拈来啊,哈哈哈哈。
于是,皆大欢喜。上面领导也知道,剪灌组几个女同志,虽然偶尔闹闹矛盾要搅扰他们,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们终归还是齐心协力,团结一致的——至少在工作上还从来没有给他们找麻烦。所以,领导们都还放心,一般很难得下来视察工作,大家也就落个清净。
三轮车到达第一个水源,高贵芹“吱”地一声刹了车。张家彩拖下水枪就往前走,上官小欢跟着跑了两步,又赶紧回过身来,想帮着高贵芹和顾玲丽,把水管卸下车来。
顾玲丽立即嚷道:“放下放下,你不用管!”张家彩也回过头说:“就是就是,你不用管。小心把衣服弄脏了。我们都是做惯了的。”顾玲丽说:“今天主要是叫你出来看一看,你就不用动手了。”高贵芹也笑着说:“真是,你闲不住啊?你就先站在一边儿‘观摩’呗。”
小欢放下水管,有点不知所措。师傅们虽然分工明确,但又团结协作,干起活来有条不紊、配合默契。一下就显出自己的多余无用、甚至还有点碍手碍脚来。小欢只好傻傻地站在那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搓拍着手上的尘土,一副无聊又无辜的样子。
卸完水管,高贵芹立马又骑回到三轮车上。她懒懒地趴在车把上,歪着脑袋看着小欢说: “诶,上官,你有多重?有没有九十斤?”
小欢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很重的,都快一百斤了。”
“是吗?看不出来啊,那么瘦瘠瘠的。”那两个女人也来搭话,表示都不相信。
“这么说你还挺结实,一点都不露肉头。不像我,”高贵芹抬起身子,无奈地拍拍自己多肉的大腿说,“我已经吃得够少的了,妈哟,喝水都要长肉,真烦人!我真羡慕你们这些苗条淑女啊,你说说,你是怎么控制体重的?给姐交流个经验呗。”
小欢说:“我呀,没控制。我就是比较喜欢锻炼。在学校,我打排球当二传手呢。”
“二传手?搞不懂。我就知道她们满场子跑来跑去的。啧啧,你还真行啊!”高贵芹说,“我在学校那会儿,最讨厌的就是体育课,什么项目都不喜欢,懒得动!”
说话间,顾玲丽接好了输水龙头,她对张家彩喊道:“开水了!”张家彩便昂首挺胸,叉开双腿,稳稳地端着水枪,打开了阀门。她以一种自信而骄傲的姿态,对着绿化带前后左右的花草树木喷洒起来。
一两丈长的水柱,一会儿呈柱状,一会儿呈扇面铺开,洒在有点黯淡,有点枯萎打卷的绿植上,顿时,阳光下如彩虹一般的水雾,瞬间化为大珠小珠,如雨露一般在枝枝叶叶上滚落;灰头土脸的草叶们,一下就清爽鲜亮起来。
这边的小欢,跟高贵芹倒聊上了。当然多半是学校和年轻人的话题。张家彩插不上话,但用心听着。她慢慢地移动,不时拿眼观察她们一下。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喊道:
“小欢,小欢,你要不要来试试,看你拿不拿得住喷枪?”她把手上的水枪往上抬了抬。
小欢一听,喜出望外,一路小跑着说:“好的好的,我来试试!”
顾玲丽正在她后面协助拖拽水管,见小欢一颠一颠的,忙着急地说:“小心小心,别滑倒了!”又对张家彩说:“张姐,今天就别让她干吧。”
高贵芹也咕哝道:“多事!”谈兴顿消。一歪脑袋,又懒懒地趴在了车手把上。
“啥呀,今天干明天干不是一样的?”张家彩说,“早学会早出师嘛,是不是?”她冲小欢笑道:“来,张姐教你。那报纸上怎么说来着,对,‘手把手教’,咱们就这样干!”
小欢兴奋而紧张地接过喷枪,使出浑身的力气,稳稳地端着。她虚眯着眼睛,紧抿着嘴唇,手腕没劲,便左右扭动腰肢,带动水枪喷洒。在团团五彩缤纷的雾气中,她那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扑闪扑闪地跳动。她雀跃着问:“就是这样的吗?就是这样的吗?”“对对,就这样。”张家彩说,“挺简单的吧?”“嗯嗯,挺好玩的!”
“来,拿稳了,往前走。”张家彩指挥着小欢,然后完全松开了手。她退到一边,开始解她的衣领扣,说:“还热起来了哩。比我自己干还累,呵呵呵。”
热是真热,但张家彩此时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让小欢见识一下自己里面新织的毛衣。
小欢回手拉了拉水管,没怎么动。她又咬着嘴唇鼓劲拽了拽,还是纹丝不动。二三十米长的塑胶水管像老牛一样犟着。回头一看,咦,配合输送水管的顾组长不见了踪影。她到哪里去了?小欢四下里张望无果,只好红着脸转身想去向张师傅求助。谁知张师傅正涨红了脸专注而焦急地解她棉衣领子上那颗绕花的盘扣。
“我咋拉不动啊张师傅?”小欢无可奈何地求救。
“你让她们……”张家彩拧着脖子回头一看,不见顾玲丽,她只好叫道:“小高,小高,帮忙拉一拉水管!”
高贵芹睡眼惺忪地扭过头来,慢吞吞甩出一句:“你带的徒弟,你不拉叫我拉,我才懒得动呢。自己拉!”说完又趴下去了。
“这个死女子,懒得跟猪一样,还说要减肥,我看你就等着杀吧!”张家彩气哼哼地挪出一只手来,侧身蹲下身子,把近旁的水管猛地一扯——可巧小欢也正在用力,张家彩那一扯,让她猛地失去了重心,一跤摔倒,跌坐在水汪汪的泥地上。
“哎呀,怎么搞的!”顾玲丽恰逢其时无可挽回地出现在现场。
“哎呀哎呀,哎呀个啥?这会儿你就冒出来了!”张家彩冲顾玲丽气急败坏地嚷道;她终于解开了盘扣,赶紧关闭了喷枪,扶起小欢。“——刚才你到哪去了?你在负责拉水管的!”
“吔,你还倒打一钉耙!”顾玲丽一边还击,一边急切地跑过来,“我上个厕所都不可以吗?我走了你就不会做吗?早就说了,今天别让她干别让她干……。伤着哪里没有?”她上前扶住小欢,前后左右地查看。
“没事没事,真的没事,”小欢揉着屁股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是我自己不小心。”一看手上,全是稀泥。
高贵芹见了就惊喳喳地说:“哎哟妈呀,你这是摔了个屁股墩儿啊?呵。”
“走走,小欢,马上把裤子脱下来,张姐包给你洗干净!”张家彩说。又愤愤地刮了一眼顾玲丽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真是!”拖着小欢就往回走。
“不不不,”上官一瘸一拐地犟着说,“我本来就要洗的。我一会儿回去换了就是。”
“别一会儿了,这大冬天的,还折腾个啥。赶紧回家去换呗。冷感冒了算谁的?”顾玲丽说着拉过了小欢,又喊:“小高,小高,一天就知道睡睡睡!快把车子骑过来,把小欢拉回院子去!”
“来了来了!”高贵芹掉转车头,不满地咕哝道:“老娘们些,没事找事,烦!”
浇过一轮水之后,剪灌组又有一段清闲的日子。但无论日子多么清闲多么漫长,大家都不会觉得无聊,都能够保持烈而欢快的“恳谈”,绝不会让任何一天感到乏味或冷场。何况现在,又有了新鲜血液的加入,那无异于雨后春笋,一定会呼啦啦生出无数的新鲜话题。至于老话题嘛,就先当老酒一样窖藏着,说不定再开盖时,滋味更浓更足呢。
于是,就开始了新的话题。
那是个上午,阳光一如既往的明媚,就是有点冻手。大家依然是心情愉悦地围坐在腊梅飘香的篱笆小院里。不时有几声鸟叫,暂时盖过了远处的机器轰鸣声。
除了小欢,大家都辛勤地织着毛衣。小欢就美气地捂着张姐给她准备的热水袋。一会儿烫烫脸蛋,一会儿烫烫手背,一副甜蜜享受的样子——她已经接受了师傅们一致灌输的原则:“在我们这里,只要把活干好,别的什么都无所谓。”
在大家共同发表了一系列关于“今年冬天的天气反常,夏天怕是要热死人”的议论和感叹以后,张家彩忽然很认真地问上官:
“哎,小欢,你究竟有多大啊?咋看上去像个中学生呢?”
“我上个月就满二十了。”小欢一说话就脸红,好像被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
顾玲丽说:“哦,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你们家几姊妹啊?”
“就我一个。”小欢说。
“哦,独生子女啊,”高贵芹说,“难怪养的那么好。金贵,有福气!”
“是啊,你好福气哦,爸爸妈妈都独宠你。哪像我们这些多子女家庭,父母都要偏心,烦得很!”顾玲丽说着,却莫名其妙地拉了拉一半在毛衣里一半在领子外面的金项链。
“诶,你爸爸妈妈也是厂里的吗?在哪个车间,都是干啥的?”张家彩问。她想,还不清楚小姑娘的背景呢,这个很重要,有必要了解一下,接触起来也好把握个分寸。
小欢有点惊到了,她们这是干什么,查户口啊?又觉得,也许就是个好奇心吧。就说:
“我妈妈是子弟中学教语文的,我爸在人力劳资处……”
“哦,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张家彩用竹签一打脑门,“你爸就是上官处长啊!哎哟,厂里有几个人姓上官啊,我咋就没有想到呢?哦,这下就对上号了!”她欣慰地点点头。
“好啊,那以后我们要有啥事,就有可以帮忙的人啦!”顾玲丽也欣喜地说。
“哎,你可别说啊上官,”高贵芹认真地说,“我这人有点自由散漫,加上我那儿子才刚刚上学,正是调皮捣蛋、费家长的时候,我迟到早退是常有的事。咱组上倒是理解我,就怕哪天被纪检组的人逮住了。要是那样的话,上官,你可得看在咱们姐们儿的份上,请你爸在后面帮我说句话啊;只要他一高抬贵手,我也就过去了。别到时候不帮姐啊,行不行?”
“嗯……”小欢本想说,这个我可不敢管。但话到嘴边,她却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嗯嗯,这事不能明确表态,我懂我懂!”高贵芹心领神会地说,很满意的样子。低头认真数了数针脚,忽然又抬头好奇地问:“上官,你这么漂亮,追你的人肯定不少吧?”
“高姐,你别乱说啊,哪有人追我。”小欢说着脸又红了。这回是因为自己说谎了。
“我不信,你肯定有!”高贵芹很有把握地说,“现在的人,我还不知道?我家那个癞皮狗,不就是在学校缠上我的?”她眼睛向上一飘,有几分得意。
“你还好意思说呢,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顾玲丽接茬说,“也是,现在的人,个个都挺开放的……哪像我们那会儿——我们那会儿,十八九岁都还不知道人事呢。现在,听说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在谈恋爱了?哈哈哈,他们知道个铲铲啊!”
“咋不是呢!”张家彩也不失时机地插进来说,“现在的小孩营养过剩发育得早,你看洗澡堂里那些小丫头片子,才八九岁吧?你看那个胸!”
于是,大家又谈起了现代人身心都发育过早的问题。
顾玲丽说,她儿子才十三岁,某天晚上,就把床上弄了一滩。高贵芹更是津津乐道,她说她儿子一两岁那小雀雀竟然就……。张家彩说,你那个就过了,那是人小孩子胀尿呢!
小欢听得小脸儿红一阵白一阵。她目光闪躲,无从逃遁,只有附和点头称是的份。对一个传统家教下的未婚女孩来说,这些话实在是太过敏感,太过私密,她实在是不习惯大家这种无意识的“生理剖析”;直觉得自己的灵魂与肉体都被扒了个精光,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咬着嘴唇,无奈地承受着,东张西望,心神不定。她搜肠刮肚,想找到一个她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来把她们的讨论岔开。苦思冥想良久,无果,脑子仍是一片空白。
已经是水深火热之中了,高贵芹却忽然问:“上官,听说,现在在学校里,兴搞师生恋,男老师经常跟女学生搅不清,有说骚扰的,也有说自愿的,不知道到底谁对谁错。你这么漂亮,有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啊?”
小欢的脸刷地绯红。她心烦意乱,有点尴尬地说:“我,我没有遇到过,也没有听说过。”
“怎么没听说过呢?”张家彩讶异地说,“前一阵子,我还听说技校那个体育老师调戏人家女学生受处分的事呢,是不是嘛?”她问顾玲丽和高贵芹。显然大家都熟知此事,就一一证明说:“就是,都传了好一阵了。那丑种趁机摸了人家的胸部。太不要脸了!这些臭男人,整天就想着老牛吃嫩草!”“其实呢,双方都有责任,”张家彩又很客观地说,“我经常看见,那些疯疯癫癫的女学生,不知死活地跟着男老师转,我就知道,她们是在惹火烧身了……。你就真的没听说这些啊?”她问小欢。
“我……”小欢又慌了,“我原来是听说过,但我觉得绝大多数师生关系都是很正常、很纯洁的。师生关系好,一般都是出于尊敬和爱护,也可以是一种忘年交的友谊啊。”
“得啦得啦,尽说好听的!”高贵芹鄙夷地说,“那么多事实明摆着,还纯洁哩,那都是你们这些单纯的女孩子想得太天真、太浪漫了。”
“咋不是呢,”张家彩也痛心疾首地说,“现在这些女子,不知深浅,又还胆大,不上当受骗就不知道厉害!也不想想那些大男人的心思——哼,你玩得过他?”
“不过呢,男人嘛,看上去是要比女人鬼一点,”顾玲丽意味深长地说,“但只要你把他看透了,你把他降得住,也还是有他的好处的,呵呵。”
“当然啦,”张家彩拉长声音,不经意刮了一眼顾玲丽,然后对高贵芹说,“只要像宋风流那样,找一个腿粗背厚的野货进门示威,那还有唬不住男人的?那也叫本事?”
顾玲丽忽然明白,张家彩又在指桑骂槐,也不甘示弱,她不容置疑地说:“那当然叫本事!哼,只要你找得到!是不是?”她也冲高贵芹得意地一笑。
高贵芹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知道自己又进了夹缝。这种事在她们三个人中经常发生。但高贵芹不想成为任何一方的筹码。相处五六年,对谁都有恩怨。她知道为人处事,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灵活机动,少给自己惹麻烦才是长久之计。就像此时的“龙争虎斗”,都争着与自己结盟,拉自己站队;而到了彼时,她们又会串在一起,大肆嘲笑贬损自己。所以,每当此时,她不想加入任何阵营,不想替任何人说话;她不是装聋作哑,就是装疯卖傻、打岔溜号。而此时,见上官小欢正你一眼我一眼,惶惶不安、无所适从的样子,就故意很认真地问道:“上官,你当真没有男朋友?”
小欢正在发愣,听这一问,像受了惊吓似的挺起身来,紧张地说:“我没有,真的没有。”她又灵机一动,站起来说:“我,我去上个厕所。”完了就逃之唯恐不速。
“看把人家吓的。”顾玲丽说。“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高贵芹大言不惭地说。一看左右二人,突然噌地一下蹿了出去。喊道:“哎哎,上官,你等一等,我也要去。”
在肖强面前嘴硬之后,小欢就不好意思跟他“诉苦”了。也不想让自己不小心流露的不良情绪影响到他,约会就越来越少了。就算勉强凑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愉快的交流。尽管她知道,肖强对自己的感情是全心全意没得说的,他时刻都准备着当她的“垃圾桶”和“救世主”——从来都是这样,他知道她性格率真,不通人情世故,总是严肃认真地开导她、劝慰她;可一个是小欢并不赞同他的一些观点,再一个也放不下自己总在他面前争强好胜的脸面。 但在家里,尤其是在妈妈面前,那当然就用不着顾什么面子了。
每天回家,小欢就各种吐槽:“唉,她们什么都好,就是爱问东问西,问这问那的,总是问个没完,就跟搞调查似的!”妈妈就再三劝她说:“人家问问有什么嘛。人都有个好奇心。你刚去,人家想了解一点你的基本情况,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不定人家就是想熟悉你,亲近你呢。”
“是,”小欢说,“可我总不能什么都告诉别人吧,那我们还要什么隐私权啊?”
妈妈说:“咦,人小小的,你哪来那么多隐私啊?”说着就拿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小欢。 每当此时,小欢就莫名慌乱。但她申辩道:“我就算没有隐私,我也是成年合法公民,我就该拥有隐私权啊!”
“你看看你,你不是说,人家个个都对你很好吗?怎么又处处提防着人家了?”
“我不是提防,我,我就是觉得……”
妈妈又严肃地说:“你对人家这么不信任,那就是你自己思想狭隘了吧?你才去几天,同样是不了解人家的。也许她们的文化水平要比你低一点点,但你可不能对人家有偏见啊,这样是不利于搞好团结的。”
“可她们成天尽说些,说些……”小欢嘟囔着说,“她们都是结了婚的人……”
“哦?”妈妈大概听明白了小欢的意思,叹了口气,似乎也有点为难。已婚妇女在一起,很多时候说起话来,确实是不分场合、口没遮拦的,这种情况,女儿无疑是真不适应。就说:
“说不到一块就少说两句吧。你也得尊重人家说话的自由嘛。要谅解,别太挑剔。真有那么不堪入耳的话,你就主动回避就是了。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与人相处,还是要宽容大度一点,知道吗?”
小欢咬着嘴唇不再说话。她想,我是不是也受了肖强愤世嫉俗的影响了——总喜欢挑别人的毛病。可现在的人,谁吃你那一套啊?只要人家不违法乱纪,人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爱怎么活就怎么活,你管得着吗?你也算个成年人了,没有人有义务还把你当个小孩子惯着——你说你不喜欢人家,人家说不定还讨厌你呢。再说了,各人有各人要做的事情——单位上管得不严,师傅们打得毛衣,我为什么就不知道看书看报,加强一下自己的专业学习呢? 小欢似乎一下就茅塞顿开了——对呀,我不招谁惹谁,不搬弄是非,我默不作声看我的书写我的作业,总可以吧?
但是不行。实验了几天,根本就行不通啊!她一看书,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她。说:哎呀,看啥书嘛,在学校还没有看够啊?好难得冬天得空,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热热闹闹的,一天一晃就过了。对呀,再说,大伙儿在外面嘻嘻哈哈的说话,你也看不进去嘛!看不进去不就等于浪费时间白看了吗?不如等你回家自己安安静静地看呢……
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所以,当小欢又一次起身,说准备回屋看会儿书时,高贵芹就再一次埋怨她说:“哎呀,别看了,都出了校门的人,又没有哪个催你考试,还着急看啥书嘛?我现在是一见了书就想打瞌睡……你咋这么爱学习呢?呵呵,出了校门整天还背着个书口袋。别看了,别看了!”
“噢,主要是现在也没有别的事啊。”小欢嘴上说着,屁股还是盛情难却地坐回了原位。
见小欢回心转意,张家彩就进一步推心置腹地说:“现在你还看啥书嘛,文凭拿到了,铁饭碗也端上了。什么都有了,还那么用功干啥嘛?女人嘛,还是……对了,这样这样,你要是真的闲不住啊,还不如跟我学织毛衣呢。别看现在的人都兴买毛衣穿,那一个是人太懒不想动手,一个当然也有太忙太累没时间的原因。但手织毛衣比你那些买的穿着舒服多了,不信你问她们!”其他两位姐姐都不容置疑地朝小欢点了点头,表示支持和肯定。
“可我,我就是那种懒人,嘻嘻嘻。”小欢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想织,我对这种事一点耐心也没有。我妈妈早先也说教我织毛衣,可我就是不答应呢。嘿嘿嘿。”
“那可不行啊!”张家彩严肃地说,“女孩子家的,还是要学做一点家务事。你妈妈总不能管你一辈子。你迟早都是要自立门户结婚带崽的,不勤俭持家怎么能行?——是,现在物质丰富,只要有钱,吃穿用品什么都可以买现成的,可它们又贵也不见得好啊!你就说这毛衣,买来的总没有我自己织的穿着暖和。你不信摸摸看?”张家彩说着,从外衣里面拉出她的毛衣,说,“你看我这自己织的,又合身,又漂亮,比商场里买的便宜多了。这才叫会过日子啊,知道不!”说完,很荣耀地笑了。
“这倒是啊!”顾玲丽表示一致赞同,“现在你还不觉得,等你今后成家了,你就知道柴米油盐贵了。一个家里,家务事基本上都是女人在管,现在的物价又那么高,你要不精打细算过日子,那你永远都管不好这个家。人家说‘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周要受穷!’再说了,我觉得织毛衣很有乐趣啊,又勤俭节约,又打发时间,织好了还是一门技术呢!前些年人家还在电视上教学,手好巧啊,是不是?”
小欢只有点头称是。道理都是简单明了的,过日子确实是需要智慧的。老大姐们是要想得长远一点。而且,她也很佩服电视里那些编织大王,那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但,问题是——她说:“我主要是想找时间巩固一下自己的专业知识啊,不然久了就……”
“还有啥巩固个哦,大差不差就可以了嘛!”高贵芹说,“人家男人本事越大越受人尊敬,女人呢,太能干了反而不招人待见了!你没看现在的男人,交朋友都希望找有文化、有头脑的能干人,可找老婆,他就只想要那种温柔贤惠又顾家又听话的了——都嫌聪明的女人幺蛾子多。你没听说吗,现在越是高学位的女孩儿越是没人要——女研究生女博士都不好找婆家呢!”高贵芹说着竟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心想,哼,没看见她们平时那一副高傲的劲儿,呵呵,也有不如我的时候嘛!
“那也是活该!”张家彩不谋而合地说。“女人嘛,说起天远,生儿育女做家务才是你的本分。你再能干又咋地呢?到最后,你还得回家来拖娃带崽、伺候老公。不然就只有当老姑娘!”叹了口气,又说:“还是安心做个贤妻良母吧,同样受人尊敬的。女人终归是女人嘛。”
“那,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女强人的呀。”小欢不服地说。
“有多少?就那么几个,掰起指头都数得清!”高贵芹不容置疑地说,“而且,人家都是有大背景的:不是本身有地位,就是有大靠山,有撑腰抬轿子的。你一般的女人想出头啊,那不得使出吃奶的劲儿,累死累活都不一定能成!”口气一转,“何况,你以为那女强人好当吗?多半都是表面上光鲜,其实一肚子的苦水都没地方倒呢,有啥好的?”
“咋不是嘞,”顾玲丽说,“你没看见电视里那些女强人?吃苦受累想干点啥出来,结果呢,家里老公不理解你,外面的男人还总想打你的主意,完了社会上不了解情况的人,还要对你说三道四的讽刺打击。弄得你有口难辩、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到最后,很可能就搞得你身败名裂、里外都不是人……当然嘛,也有成了事的,可这样艰难委屈的过一辈子,你说又有啥意思呢?”
“嗯,是。”小欢咕哝道,“可一个人要想干点什么,那肯定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呀。”小欢心想,我趁年轻还是应该拼搏一下的嘛,不然老了同样是要后悔的!
“付出代价可以呀,那也要看值不值得呀,是不是?”高贵芹征求大家的意见,扫了一圈,接着激昂地说:“要叫我付出代价,那肯定得让我得到最大的实惠。我这个人,吃啥都行,就是不能吃亏!不然,谁付出代价去买它的罪受啊?那她的脑子肯定有问题!”
“那当然了!”张家彩接过话说,“干啥不讲个条件啊?我这辈子,吃苦受罪我都认了,就盼个老天有眼,保佑我儿子考上大学,一家老老小小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不然我图个啥呀?你还小哦,上官,”张家彩拿竹签子指了指小欢,感慨万千地说,“我可是见得多了。女人想成事,要么就是累个贼死,而且,横下心来当个孤家寡人;要么就只有像宋春芳那样,偷几个有门道的男人,帮忙抬举着把事情搞成——那又有啥意思呢?没脸没皮的!还是那句话,女人啊,你蹦达得再高,也还是需要个家,家才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把家弄好了,男人喜欢,自己也舒坦,外面还人见人夸你贤妻良母哩,呵呵呵。”
“得了,小欢,”张家彩一转口风说,“你也二十岁的人了,过几年你就得结婚成家,还是早点学一点家务活吧,没坏处的。来来来,你张姐我不怕麻烦,今儿个就认了你这个徒弟,包教包会,教不会我绝不脱手!来吧来吧,先织两针让我看看。”说着就坐到了小欢身边来。
张师傅热情备至,小欢实在盛情难却。就扭捏着接过她递过来的半成品毛衣,说:“我,我只会织平针哦,别的都不会。”“那有啥呢,”张师傅说,“哪个不是从平针开始学的?来来来,织两针我看看。”小欢就认真地织了几针,羞涩地拿给张家彩看。
“可以呀,基础很好嘛!平平整整的,姿势也正确。没问题没问题。来,我马上教你织花。”张家彩又把毛衣拿过来,拆掉小欢织的那一行平针。她把毛衣举到小欢眼前,说:“你看啊,这个叫丁香花,很简单的——织两针,收两针,然后就交叉一下……来,你拿着,我坐在旁边,你边织,我边教,这样学得快!”张家彩又不由分说地把毛衣塞在了小欢手里。
小欢接过毛衣,无奈地说:“太复杂了,我肯定学不会的。”说完就红着脸胡乱下针。
“哎哎哎,正针正针!”张家彩叫了起来,赶紧手把手指点,“朝外朝外,这样,对,这就对了。”她舒了口气说,“我就说嘛,这么聪明的姑娘,哪有学不会的事?这不,只需要点一下就上手了嘛,哈哈哈哈。”
瞧她那个得意劲儿!顾玲丽想,谁还没有两刷子了?哪有你一个人出风头的事!便凑过去说:“呀,你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啊!小欢,看来你还是有基础的嘛。这样就好,待会儿你顾姐也给你教个绝活——教你织夹层毛衣,好不好?”
“嗯嗯嗯。”小欢使劲儿点头,很感激的样子。让高贵芹看了觉得好笑。心想,你还不知道这两个老娘们儿,无非是见人就想卖弄一下她们的“绝技”罢了。哼,都是好为人师。她便故意说:“那女孩子想织毛衣还用人教?我那阵子,也就看了你们几回,自己就学会了。何况人家是有文化的人,照着书上学不就行了?看你们一个二个的,还搞得神秘兮兮的!”
“哎哎,没良心的,哪有你这么忘恩负义的人……”那两个女人都急了。
于是,三个女人又开始拌嘴。小欢就傻傻地看着她们笑。
大家都很热情,小欢心领神会。看来,自己一开始的担心是小题大做了。如今回家,她不再牢骚满腹,而是兴高采烈的了。茶余饭后,她会滔滔不绝地讲述大姐们的热情和耿直。讲一些她们闲聊的那些自己以前从没有听说的故事和观点。
她问妈妈:“我们技校那个体育老师,你认识吧?”
妈妈说:“怎么不认识,他还是你小舅高中的同学哩。”
“那,那……”小欢吞吞吐吐地问,“那上次他那个,那个事情,你知道吗?”
“什么事?”妈妈稍微想了一下,说,“哦,那些事情,过了就别再提它了。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嗨,张师傅她们说的可新鲜了——说其实也不是谁单方面的责任,说是那个女生自愿的。也可以说就是师生恋吧……”小欢一兴奋,就不管不顾噼里啪啦地发散开来。小脸儿红扑扑的。猛一抬头,却看见了妈妈严厉的的目光。她一下刹住了话头,一转身,若无其事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但小欢心里,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欲望,想要急切地把自己所听来的新闻、逸闻趣事分享给别人。她甚至想马上向肖强道歉,然后,把他带到公园僻静的地方,把她近两个月在师傅们那里听来的很多关于师生恋,关于主任偷情、宋风流等等八卦,通通告诉他。跟他讨论讨论,或者让他漂亮的口才评论一下。然而,小欢想起肖强那清高的样子,未免有点不服。自尊心即刻压倒了倾述欲。爸爸是没空听她这些闲话的,所以,小欢的倾诉对象还是只有妈妈。
这天回家,小欢把自己初试身手的马海毛提花围巾,突然举到妈妈眼前,兴奋地说:“看,这是我一周的成果!是张师傅教我织的。毛线和签子都是她的。”
妈妈提起小欢的作品看了看,笑着说:“你也知道学点女红了?嗯,还像那么回事。”
“不过,”妈妈又说,“你们上班时间织毛衣,不违反纪律吗?”
小欢即刻夺过她的作品,争辩道:“哎呀,大家都这样嘛!领导都睁只眼闭只眼的。”
“什么话哪,领导不管,你自己就没有个自觉性啊?”妈妈严肃地说,“遵章守纪靠的是一个人的觉悟。就算法不责众,你也不能对的错的都去跟别人学啊!你自己还是要长个脑袋嘛。何况,你现在这个年龄,我还是主张你多看点书,多学点知识。你不是说,我那个学生肖强同学,经常都约你去图书馆看书学习吗?挺好的事。好习惯就要保持……你不是一直都很佩服人家吗?”
“哼,我才不佩服他呢!”小欢把眼皮一翻,不屑地说,“假哲人!一副少年老成、高高在上的样子,一点情趣都没有,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呵,你这也变得太快了嘛,怎么就把人贬成那样了?”妈妈说,“我的学生我了解,——那也许就是人家的性格,是表面现象,说明不了什么。倒是人家那种孜孜不倦的求知欲,就值得你好好学习!你呀,从小到大就喜欢伺弄那些花花草草,不认真学习,连个普通大学都没考上,我和你爸一直都……还是觉得挺遗憾的;现在,既然你选择了这个自己喜欢的专业,那你就要把它做好,干一行爱一行,要做就做出点成绩来,也不枉自己这么多年的热爱。可你说你,实习期间就把书丢一边了,我看你就是心血来潮,哪有一点持之以恒的决心!”
小欢不同意了。对于自己这个与生俱来的爱好,从小到大,可以说她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这上面了。自从四五岁那会儿,偶然在路边地砖缝里发现一棵小草,然后她连根把它挖回家来,小心翼翼地种在牛奶瓶里竟然活了,她的这一兴趣爱好就一发不可收拾地延续下来。年年放暑假去乡下,姥姥家的自留地,就是她充分发挥的“试验田”。特别是他们家搬新房后,大小两个阳台,都被她弄成了梯田似的小花园。
妈妈怎么能说她是心血来潮,没有恒心呢?
“可是……”小欢委屈地咕哝道,怎么跟妈妈说呢,总不能说师傅们都不让我看书学习吧?人家也算是一片热情、一番好意啊。便糊弄一句“哎呀,我知道啦,肯定会努力的嘛”就干脆转移了话题。
她想起了师傅们今天谈论得最热烈的事——宋风流又要换靠山了,目标处长!于是问道:
“诶,妈,她们说,那个宋春芳好像是你的老乡啊?”
妈妈说:“不是,是她的老公。她老公有遗传病,前两年就内退回家了。”
“哦,那我听错了。我听她们说,是宋春芳一定要让她老公内退的,说把她老公打发回家,免得都在一个单位碍手碍脚的,大面上不好看……”小欢顿了一下,见妈妈没有接茬,就接着说:“听说她最近又跟福利处的尹处长勾搭上了。她还真有两下子呢。听说尹处长以前是个很铁的人,没想到也栽在她的石榴裙下了,呵呵呵呵。”
“你们整天在一起就说这些吗?”妈妈盯着小欢冷冷地说。
“没事说着玩呗。”小欢无所谓地说。
“这些事情是可以说着玩的吗?”妈妈严正地说,“这叫散布谣言,播弄是非!”
“谁播弄是非啊,”小欢争辩说,“她们说,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说宋春芳自己都不在乎了,我就在家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小欢!你不觉得你简直大变样了吗?”妈妈一下生气了,“你咋会是这样的呢?整天道听途说,津津乐道些家长里短的是非八卦,不是张三骂街,就是李四偷人。你还是个学生啊,你怎么会对这些无聊的事情这么感兴趣、这么乐此不疲呢?”
“人家都在说嘛,”小欢不服气地说,“我总不能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吧?”
“你还有理了是不是?”妈妈瞪着她说;“别老说人家怎么怎么的,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自己没长脑袋吗?你以前对这些话不是很反感吗?我看你现在说起这些来眉飞色舞的,脸都不红一下了,我都替你害臊!”
“妈!”小欢也生气了,嚷道,“你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我处在那个环境,我有什么办法嘛。你之前不是让人家入乡随俗吗?”
“我……我也没让你入这个‘俗’啊!”妈妈叹了口气说,“你自己还是要有一个是非观嘛。像这些不明真相的传言,是不可以随便散布的……都不了解内情,瞎说个什么?——人家也是一个车皮拉来的老乡,也许就是走动得勤了一点,相互关心关心,这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们整天那样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小心人家告你们诽谤罪!哼,知道不?”
见女儿不吱声了,妈妈又说:“唉,你呀,年纪轻轻的就想加入长舌妇大军了?我要是你,我干完活就看自己的书,多钻钻自己的业务。对别人那些家长里短的闲言碎语和不雅的言谈,如果不能阻止,那就巧妙地回避。我就不信,还有谁能强迫你听!”
可是……,小欢委屈地想,我本来也说要看书的嘛!唉,也许这只能说明,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罢了。这样一想,小欢觉得应该听妈妈的话了——像这样的热情,就只能冷处理!
所以,第二天,张师傅再喊她时,她到院子里站了一会,就说要看书,然后就进屋去了。第三天,高贵芹又喊她,她出来接了她给她的香瓜子,吃了两颗说“好香”,就又回屋去了。第四天,顾玲丽又喊她:“小欢,这么好的太阳,窝在屋里干什么呀?”她只应了一声:“我在绘一个盆景造型图呢。你们晒哈。”连门都没出就婉拒了。
外面的三个女人一合眼神,齐齐刮向里屋。瘪嘴,皱眉,翻白眼,留下一串不满、无奈和不识抬举的注脚。
这一时期,小欢的两项盆景设计,分别获得了市园林办和单位园林处的嘉奖。她立即被推选为厂春节景点设计组的成员。就在昨天,她的一篇《盆景与雕琢美》的论文,在省《园林》杂志上发表了。小欢打开杂志看到自己的作品那一刻时,简直高兴得心花怒放。她抑制不住告诉她身边的收发员说:“朱姨,我的论文发表啦!”朱姨连连点头说:“好好好,你是我们处的才女啊,恭喜啊恭喜!”
小欢几乎是连蹦带跳回到剪灌组的。她太过兴奋的表情,让师傅们吃了一惊。但一想到她最近疏远大家,出尽风头,就有点爱搭不理的了。
当小欢走到师傅们身边,举着杂志说:“我的论文发表啦”时,谁也没有去接她手中的杂志,都不咸不淡地说:发了就好嘛,不然就辜负了一个冬天的大太阳了,呵呵。
张家彩用毛线签子扒拉了一下杂志说:“这个东西,可以赚几块钱稿费吧?”
“我才不在乎什么稿费呢!”小欢说。生怕玷污了自己纯净的创作理想。
这时候,顾玲丽不紧不慢地说:“不过呢,今后干这一类事情,最好不要占用太多的工作时间。因为,这毕竟……”顾玲丽本来想说,这毕竟是工作以外的事情,突然又想到,自己组上集体干私活、织毛衣一类的事情,不仅是工作之外,更是违反纪律的行为,便含糊其辞,把后半截的话吞掉了。
好在高贵芹打岔说:“哎哎,发了文章,那就得有福同享哦——小欢,明天得请客哈?”
“没问题啊,你们想吃什么?”“哎呀,买点小吃就行了。”
“好,一言为定!”小欢脆生生答道,心里正想着怎么和大家一起分享快乐呢。
于是,第二天一早,小欢就买了一大包好吃的零食。到了组上,便把两个装着瓜子花生和糖果的塑料口袋往桌子上一放,稀里哗啦地打开口袋,热情地招呼大家,“吃嘛吃嘛,顾姐,张姐,高姐,都别客气哈!”
小欢热情备至,挨个请到。
结果,大家却反应迟钝。哪像往日里,见了好吃的,个个争先恐后、急不可待的样子。
小欢就有点急了。只好一个一个的点人头。她抓了一把炒花生对顾玲丽说:“顾师傅,你不是最爱吃炒花生吗?这花生是我妈妈昨晚上亲自炒的,可香了!”
顾师傅说:“哎呀,再好这会儿也吃不下呀,这不才吃了早饭吗?”
小欢又对张家彩说:“张师傅,你不是最喜欢嗑瓜子吗?我这五香奶油原味的都买了,可脆了,你尝尝啊!”
张师傅说:“今天不行啊,牙痛,上火了。你自己吃吧。”
最后,小欢几乎没有信心地问:“你呢,高姐?酒心巧克力我可是专门为你买的哦!”
高贵芹明知道那两个人搞的什么鬼,也知道自己的意愿其实跟她们也是一样的——杀一杀上官那不识好歹的得意劲儿。但想到请客的话,是自己说的,再说美食当前,为什么要拒绝呢?便慢吞吞地走到桌子边,尖着指头拣了两颗夹心糖,说:“我说着玩的,你还真请上了,买这么一大堆。但这会儿确实还吃不下呀,我就先尝两颗糖吧。其他的待会儿饿了再吃。谢谢了。”
“不谢不谢。”小欢总算松了口气,欢快地说:“那就待会儿饿了再吃也行!”
大约十一点钟的样子,小欢见师傅们还在外面聊天、织毛活,根本就没有进屋来吃东西的意思。便又坐不住了。她合上书,把桌子上那两包吃的,小心翼翼地兜着,走到门口就乖巧地叫道:“师傅们,饿了吧,快来加餐啊!”
“哎呀,这会儿才拿出来,都饿过咯!”张家彩拉长声音说。
顾玲丽也说:“就是,这会儿吃零食,回家就吃不下饭了。”
小欢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委屈地想:我到底哪儿做错了啊?她尴尬地咬着嘴唇,进退两难。泪水忽然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轻慢?这时候,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把这两大包好吃的,统统扔进垃圾箱里!
好在,高贵芹走了过来。尽管张家彩在背后说她:就你嘴馋!她还是来到了小欢身边。 她说:“走走走,进屋去。那么客气干什么?别捧着啦,放桌子上吧。各人吃各人拿。她们没饿不吃算了,我这会儿正好饿了,我来吃!”说着就剥了一颗糖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又拉开自己的大衣口袋,哗啦哗啦,把那瓜子花生糖大把大把地往里面装。说:“正好,给我妈和我儿子带点回去,他们都爱吃这些。呵呵呵。”
张家彩见状,突然起身跑了进来。她一把抄拢口袋说:“自私自利的,你还想拿多少?”
“你们不是不吃吗?”高贵芹窃笑着说。
“谁说不吃了?”张家彩抢白道,“上午不吃下午也不吃?今天不吃还有明天呢!顾组长,你把它收起来吧,把口子扎好,免得让老鼠偷吃了!”
小欢莫名地有点想笑。但她又实在笑不出来。
结果,当天下午,一大堆东西就被她们吃个精光。
但小欢还是高兴不起来。她从此更加少言寡语。师傅们似乎也就放任自流,成全了她的孤独和寂寞,闲聊吃喝都不叫她了;她们在外边把那奇闻趣事,风流韵事聊得热火朝天、嘻哈打笑,也不会叫她一声了。近日,吃小吃的频率也多了起来,听说是她们三个轮着买的。有时也客套性地叫她一声,有时干脆就视而不见,都自顾自地吧唧吧唧满嘴喷香。
现在,浇水施肥的事都不叫她同去了,说:用不了那么多人,你就在家看书,守院子吧。
今天上午,贾科长又来视察工作时,小欢正好不在。
当贾科长问起小欢的情况时,顾玲丽拿无奈的眼神扫了大家一眼,然后对着贾科长说:“别的也都还好。唉就是这些干部子弟啊,总是……总是不那么合群。”
贾科长有点惊讶,谁说她是干部子弟了?便瞪了顾玲丽一眼,说:“不要乱说话!”
张家彩接嘴说:“本来就是。整天闷头闷脑、还神秘兮兮的……”
贾科长在鼻孔里“哼哼”了两声,说:“有你们说的那个样吗?你们啊,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不过没关系,我正要告诉你们,上官下星期就借到盆景制作室去了,而且可能毕业分配就留在那里,不会再回来了。你们不都嫌弃人家吗,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真的?”顾玲丽的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您说什么呀贾科长,我们哪有嫌弃她……”
“什么嫌不嫌弃的,人家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我们有这个资格吗?”高贵芹说。
“就是,这个地方来人走人都是你们当官的事,我们啥时候说了算?”张家彩说。
“别说那些怪话了,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心?人家姑娘是个人才啊,你们想留还留不住呢!”贾科长边说边往回走,“就这样吧,都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哈!”
小欢来到盆景制作室,即刻被点名抽到春节景点设计组。并有幸和两位园艺老技师配合,共同打造厂区四个大门最醒目的标志性景点。
小欢一下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一扫之前的忧愁苦闷,心情轻盈得都快飞起来了。虽然时间紧任务重,可她整天都是欢声笑语,蹦蹦跳跳地忙碌着。这如风儿一般自由,云儿一般轻松的心情啊,让小欢脑洞大开、灵光闪现,创作灵感如泉涌一般……
能被领导慧眼识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是多大的幸运和幸福?小欢当然全力以赴。她充分发挥自己喜欢的动漫世界的奇思妙想,施展自己从小就爱好的绘画天赋,先在一页页稿纸上,描绘出一组组绚丽多姿的蓝图;再加上采纳了肖强拿手的古典美学,做了平衡、呼应、融合、留白、画龙点睛等艺术处理,再经技师们的审查点拨,最终出来的实景,取得了意想不到的视觉效果。
天赋、机遇,再加上勤奋,小欢的成功是不言而喻的——他们设计的组合景点,一举获得了建厂四十五周年厂大门布置“最新颖,最巧妙,最能体现企业精神”的荣誉称号。为这个著名的园林工厂,又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得到了全厂上下的一致好评。
从大年三十晚上,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来厂大门拍照留影的职工、市民摩肩接踵,络绎不绝。尤其是厂里的职工们,更是瞬间提升了荣耀感。
小欢间天求着肖强,在四个门来回“视察”,并让他从各个角度为她拍照留恋。一脸的幸福,开得像花儿一样,樱桃小嘴都被她笑得咧到耳根边上了;心中那个成就感和得意劲儿啊,怎么收都收不住。
自从小欢走后,剪灌组莫名其妙地变得有点冷清。大家本来想等她走了以后好好评论她一番的,可现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女子在大家心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喜欢?是讨厌?是温顺还是倔强?大家就硬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这女子啊,其实……就是……怎么说呢……”
终于,有一天,大家在一起慢腾腾地泡茶闲聊的时候,顾玲丽淡淡地说:“其实呢,这女子是很不错的。”她没有点名,但大家都知道她说的是谁。
“谁也没有说她别的啊?”张家彩嗔怪道,“只不过呢,的确有点爱出风头!”
“也不是人家爱出风头,那是人家有真本事!”高贵芹说,“谁叫你我这些人,就是个挣钱吃饭混日子的料呢?”
“混日子?”张家彩反感地刮了她一眼,“这年头,混得下去也算本事!我看她这些女子啊,也就是才进入社会,自以为了不起的,还不太懂规矩。得有人教教她。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不是我吹,她要是在我们组多呆几个月啊,我保证把她调教得乖乖巧巧的。”
“就你?你就吹吧你!”那两个女人都嘲笑她。
“你们爱信不信!”张家彩说,“而且,我怀疑,她得奖的事,说不定也是靠她那个当官的爹呢……”
“这个不大可能吧?她爸又不是管这条线的。”高贵芹说。
“有什么不可能的?自古以来官官相护嘛!”张家彩说。
“好了好了,别再争了,”顾玲丽说,“留点气力干活吧。冬青树都长得乱七八糟的了!”
“好嘛,那我正好去给它好好修理修理!”张家彩突然冷笑一声说。
于是,大家即刻准备工具,并转移了话题。
“昨天晚上的电视里说了个新闻,都看了吗?”
“看了看了,是不是说,有个混蛋男人在外面乱搞,被老婆剪了命根子的事?”
“就是就是,哈哈哈哈,真的太解气了!”……
临近清明的前两天,小欢应邀和厂团委的干事,出厂去东山烈士陵园,筹划新团员入团宣誓并祭扫英烈的事宜。她们骑车路过剪灌组时,小欢让干事等她一下,她要拐弯把车筐里自己精心修剪的一钵,美得像几抹绿云的文竹盆景送给她的师傅们。
结果院子门关着,一个人也没有。小欢有点失望。知道她们都出去干活去了,就把盆景放去了后门的门卫室里,请门卫师傅一会儿转交给她的师傅们。
谁知她刚一转背,门卫师傅就在她身后嬉笑着咕哝:“她们哪稀罕这些东西。”
在骑上厂三号干道时,小欢终于发现了她三位师傅的身影。
她们正在远处给球形冬青树和女贞树剪枝呢。只见张师傅站在一米来高的小木梯上,操着那把小欢特熟悉的大剪刀,“咔嚓,咔嚓”,有力而富于节奏的修剪着。一簇簇,一团团的枝枝叶叶,绿浪一般翻滚下来。顾师傅和高贵芹就紧跟在后边,麻利地收拾地上的枯枝败叶。她们各尽其职,又配合得相当默契。
小欢就兴奋地大声喊道:“师傅们,你们在这儿啊?我,我刚才……”
结果,师傅们只抬头看了看她,既没有挥手,也没有搭理她,好像都不认识她了。小欢尴尬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干事,苦笑了一下,心里很不是滋味。
尽管如此,来到她们的身边,小欢还是匆匆地下车了。她问候了每一位师傅,并把文竹放在门卫室的事说了一下,就又匆匆上车走了。张师傅只在鼻孔里“嗯嗯”了两声,顾玲丽和高贵芹倒是转脸望着她笑了笑,说谢谢,那么客气干什么。
谁知刚骑上车,小欢的后脑勺,立即就传来张师傅那节奏明快的号子声:
“我叫你长!叫你长!叫你长!自由散漫,张牙舞爪,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小欢听着那铿锵有力的修剪声,“咔嚓!咔嚓!咔嚓!”竟像咒语似的,念得她心中一惊一跳。她下意识撸了一下自己的马尾刷,猛蹬一脚,逃也似的向前奔去。不顾同伴的莫名惊诧,一个劲叫她:“哎哎,小欢,小欢,你等等我啊!”
顾玲丽和高贵芹目送了小欢,都说“其实这女孩还是挺不错的啊!”
突然就听到后面“啊!”了一声。两个回头一看,只见张家彩四展八叉地趴在她正在修剪的球形冬青树上。因为四肢无从着力,她只能懊恼地瞪着眼睛,动弹不得。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不是因为她干活打望眼,就是因为她赌气似的用力过猛,失去了平衡,结果就屡屡摔成了这样的大马趴。
树下的两个女人见了,自然又是“扑哧”一声,幸灾乐祸地笑得弯下腰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