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冬至,我的胃凉老毛病又犯了,没胃口,啥也不想吃。妻子急得也一下子没主意。还是老母亲煮了碗粥,又拿出她刚腌制的萝卜响,让我吃下去。一碗还冒着咝咝热气的粥,几块飘着五香味的萝卜响下肚,人顿时来了精神。
这哪是“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有如此功效,对我来说,实际上是舌尖上小时候的味道在作怪。走得再远,尝过再多美味,念念不忘的还是母亲腌的“萝卜响”。
萝卜干,在我的家乡叫“萝卜响”。入冬后,人们将鲜萝卜切条晒去水分后进行腌制而成的萝卜干,吃在嘴中嘎嘣脆,或许就是“萝卜响”得名之由来吧。
里下河地区冬季很长,夏天过渡到冬天就只有一个多月时间,几乎没有明显的秋季。漫长的冬季根本没新鲜蔬菜,人们大都腌制萝卜响过冬。想那窘困的日子,冬晨里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几根嘎嘣脆的萝卜响,让我至今唇齿间回味难舍。
小时候,一般在小雪节气过后,家家户户开始腌制萝卜响。这时节,田垄间的萝卜经霜历雪,辛辣之味和青涩之气慢慢消失,萝卜里的水分和糖分也大大提升,生吃或熟吃,味道都是极佳,也是腌制萝卜响的最佳时节。
元代的王祯在其《农书》中记述:“北人萝卜,一种四名: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萝卜,冬曰土酥,谓其洁白如酥也。”小时候,在我的家乡,土生的萝卜虽也洁白如酥,却并不大,家乡人在做萝卜响时还要选个头小的,这样就能保证每一根萝卜条都连着皮,让制成的萝卜响更加脆“响”。
我的母亲是腌萝卜响的高手,她每年都会腌上几坛萝卜响。初冬,晴好的天气,切条晾晒萝卜成了母亲紧要的事情。她会挑出成色好的白萝卜,用水洗净表皮的泥土,削去须根、青头、糙皮、斑点,横切纵剖,均匀成条,条条带皮,粗细如小指。菜刀在砧板上来回划拉,母亲的身影也随之微微晃动、起伏。不一会,母亲的双手会微微散发热气,额头也渐渐浸出细汗。斜射进屋的冬日阳光将母亲的身影罩在明快的光影里,成为我回忆中温暖的影像。
大小不一的萝卜,在母亲的巧手下变成几乎大小均等的条块。之后,母亲将切好的萝卜条均匀地摊铺在家中大大小小的簸箕、竹筛等上面,放在门前场地的阳光下。视阳光的强弱,萝卜条要晾晒两到三天。第一天,母亲要对萝卜条进行揉搓,先轻后重,揉搓到萝卜条出水为止。后两日,母亲每天中午和傍晚收晒时都要揉搓。揉搓要顺着一个方向,一定要用力揉透,不能左一把右一把,否则上不了“劲”,没有嚼劲。反复揉搓沥去水分后,加入适量粗盐,直至食盐融化后入缸,层层压紧,腌制一天一夜。
冬日的暖阳下,母亲端出已经腌制一天一夜的萝卜条,仔细地晾晒在竹筛、簸箕和芦席上,不一会儿,占领了我家小院的、齐齐整整的腌萝卜条,列队等候冬阳和清风的检阅。当萝卜条被晾干了水分,皱缩成红红的萝卜干时,母亲会用椒盐再来点睛。母亲把五香粉、辣椒粉和细盐放入锅中,混合炒出香味,香气浓烈,闻之垂涎。这样炒制而成的椒盐,制成鲜美香辣、风味十足的“辣条”,是萝卜响的灵魂,有了它的裹挟,萝卜响才算形神兼备,让我们的舌尖留下那个冬天火热的回味。紧接着,母亲把炒好的椒盐均匀地撒在萝卜响上,用手轻轻揉搓,让每一根萝卜响都充分吸收调料的味道。经过反复揉搓,直至盐粒在萝卜条中难觅踪迹,便开始装坛。
母亲把萝卜条装入坛中,用拳头捣紧压实后,用盘结的稻草塞死坛口,抹上稀泥密封,将坛倒置于墙角,等待时间赋予它独特的风味。印象中,每次封坛后,母亲总喜欢在旁边站一会儿,似乎坛内封存的是她的宝贝。等到一个月后开坛的那一刻,呈现在眼前的便是色泽黄亮、肉质厚实、脆嫩爽口的萝卜响了,更仿佛是全家的盛大节日。时至今日,我仍对开坛之际那股充斥于鼻腔的,阳光、烈酒与香料混融发酵后的咸香味道深深难忘。
嘎嘣脆的萝卜响就成为全家口中的美味。再看母亲,以近乎虔诚的动作将腌好的萝卜干一片一片地搛到碗中,除了留够自家食用的份量外,照例还会东邻家五奶奶一碗、西邻家孙大妈一份地分送左邻右舍品尝。这在当时,是非常实用的吃食。
母亲腌制的一坛子萝卜响,可供全家一年佐粥之用。母亲腌制的萝卜响,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味道,成了家中一日三餐的当家菜。
晨起,可将萝卜响配米粥吃,咸中透甜,酱香馥郁。就在牙齿“咯嘣咯嘣”的清亮弹奏声中,原本清锅冷灶的生活,瞬间得以被照亮。一向不怕麻烦的母亲,有时会将萝卜干切成丁,油光荡漾地炒成香喷喷的一盘后,舀一勺在新米熬成的白粥上,看着好似水墨色彩般的油花慢慢晕染开,别样的舒爽漾上心头。“曹操倒霉遇蒋干,萝卜干倒霉遇稀饭。”萝卜响是稀饭的绝配,如同油条遇上豆浆,油条是豆浆的绝配。大米粥、小米粥、南瓜粥、红薯粥,有了母亲腌制爽脆的萝卜响加持,喝起来格外适口。早上配米粥,中午搭米饭,晚上拌菜饭或泡饭,即便吃得这般频繁,我都不厌其味,爱之弥笃。
小时候,物资匮乏,菜品单一,我读初三的时候,一星期才能回去一次。为了让我在学校能有可口的下饭菜,妈妈总会精心制作五香萝卜响,再把萝卜响放入密封的白瓷罐子里。周日返校时,母亲会给我炒上几斤蚕豆,塞上一罐五香萝卜响。那时候,在学校的日子里,五香萝卜响成了我最期待的美食。每到吃饭的时候,打开罐子,那浓郁的香味便扑鼻而来。咬一口萝卜响,咸香适中,带着微微的甜味和五香的味道,口感爽脆。它不仅是一道下饭菜,更是妈妈对我的爱和牵挂。
在那个经济落后物资匮乏的清贫岁月,孩子们难有什么零食,枯凛的冬天,更是难觅吃食。于是,家中的萝卜响儿就成了解馋之物。偷偷揭开坛盖,掏出几条,背着大人咀嚼,或是小伙伴们互相交换家中的萝卜响,在几乎相同的味道中嚼出那不易察觉的别样享受。
家乡有童谣唱曰:“萝卜响,咯嘣脆,吃了能活百来岁。”从童年到少年、青年,再到中老年,我一直与母亲腌的萝卜响相伴,它默默无语,平静如水,咸处味短,淡中趣长。在数十年的岁月中,母亲腌的萝卜响风干的是记忆,沉淀的是时间,挤压的是空间,贮藏的是希望,散发的是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