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儿时味蕾中,总是念想南大街上的“三横子茶馆”,茶馆里的那些陈年往事和弥漫着的那一碗人间烟火,一直沉淀在记忆中,总让我时时反顾。
兴化人,喝茶叫“吃茶”,饭店叫“茶馆”。去饭店又叫“上茶馆”,小时候常听的一句老话:“乡下人大篮子一挎,先上茶馆,后上街”(兴化方言熟语)。那时兴化城区东南西北四条大街,或大或小,总有那么一爿茶馆店。
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现代京剧《沙家浜》中有个机智能干的阿庆嫂。沧浪河边上的南大街也有个精明强干的“阿庆嫂”,之所以这么称呼,一是她像阿庆嫂那样开一家茶馆,二是她像阿庆嫂那样仗义能干。她就是“三横子茶馆”的老板娘——王三娘。
在那个女孩子大都被叫大丫头、二丫头的年代,她却有一个响亮的大名——陈兰英。在学针线、做家务的年龄,陈兰英横不拈针,竖不理线,却对做生意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极高的天赋。无奈家贫,没有本钱,她就找到家境殷实的本家大伯,说借点本钱做小生意,并保证很快就还上。大伯将信将疑,认为丫头片子一个,能做什么生意?可架不住小丫头软磨硬泡,又碍于本家兄弟的面子,就答应了。
陈兰英拿到启动资金后,一大早从乡下卖菜人手里买进整捆连根带泥的毛豆、大葱、韭菜、小白菜等,拿到家里,让爸妈进行粗加工,不大会儿工夫,剪了角或剥成粒的毛豆和除去了根、洗净了泥的大葱、韭菜、小白菜就送到了街上大大小小的食堂和饭馆的后厨。到晚上一算,扣除借来的本钱,所赚差价足够全家一天吃喝嚼用,还略有剩余。自此爸妈也将家中大小事情都交给闺女去办。
陈兰英到了出嫁的年龄,老实的爸妈担心能干的女儿嫁到大户人家会被夫家辖制,于是相中了出身小门小户的王家老三。王老三是个沿街设摊卖菜的小贩,虽是小本生意,却也吃喝不愁。陈兰英一过门就成了当家的王三娘。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南大街,那时街上人来人往,店铺林立,有卖菜的、剪头的、打酱油的、洗澡的、冲水的、补衣修鞋的……唯独没有开茶馆的。王三娘看准了商机,说服公婆,与丈夫凑了点本钱,在南大街盘了三间门面房,开了一家茶馆。因为姓王,索性就叫“三横子茶馆”。
“三横子茶馆”坐落在南大街的西侧,三开间的门面,中间起了个烧开水的老虎灶。两边用屏风隔出东西两间,其中一半兼卖早点饮食,一半是吃早茶、中晚饭的地方。茶馆室内摆上八仙桌、长条凳,门前摆上长桌、矮凳。茶具是极其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茶壶,茶叶也是最便宜的那种,有些老主顾是自带茶壶甚至茶叶的。
记得,茶馆大门上的一幅对联:“金鸡未唱水先沸;旭日初升茶溢香”。老虎灶上三口大锅,从早至晚灶堂里柴火总在熊熊燃烧,开水在闷子锅里翻腾着,热气在茶馆的屋顶上弥漫。灶下,头顶毛巾烧火的老头,是王三娘的老父。灶上,提壶来来回回倒水的是王三,站在柜台前招呼进进出出茶客的,是王三娘。一张笑脸迎客,一声亲热招呼,俨然一付“来者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的阿庆嫂八面玲珑的模样。
每天天不亮,“三横子茶馆”已经苏醒,王三娘夫妇和伙计得起来烧老虎灶,到五六点钟光景,老虎灶上几口大锅里,大大小小白色水泡,活蹦乱跳的,像池塘里待收网的鱼。茶馆内外便弥漫着蒸腾的雾气,王三娘夫妇在这“云雾”里忙进忙出,赶紧卸下排门板,长条茶桌和长条茶凳列放门前两侧,茶桌还未及摆齐茶壶和茶碗时,第一批老主顾已经踏进门来,等到天大亮茶客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拉板车的,踏三轮车的,挑担子的,手提肩背的,赶早市的卖菜人头戴草帽,肩搭毛巾,裤腿带着露水,双脚沾着草屑和泥土,一担担新鲜的蔬菜瓜果,一筐筐活蹦乱跳的鱼虾螃蟹,铺排在大街南头的沧浪路上,人们或卖或买。时候尚早,街上还没怎么上人。卖菜人赶了老远的路,又饥渴又渴,有的到豆浆油条摊子上去过早,有的到王三娘的茶桌前,要一大碗热茶,拿出随身干粮、咸菜,吃饱了再开秤。王三娘夫妇在店里忙着沏茶续水收茶钱,招呼店里店外的茶客。
“三横子茶馆”顾客的人员纷杂,但老主客大多居住在街东街西附近数十条巷中巷的居民和沧浪路上摆摊设点做生意的商贩。他们每天清晨花一角钱在茶馆喝点早茶,带看着街边摊子等生意,或抽个空儿到茶馆歇歇脚,要一碗大碗茶,坐在门前长桌边,一边看着熙来攘往的街景,一边吃着自带的干粮,与茶客聊聊年景收成、生活日常,茶足饭饱后再接着各忙各的。
茶馆也是四街八巷男人们最重要的社交场所。开店坐铺的老板,手头宽裕,有时会邀上一二老友,泡上一壶好茶,或者让茶馆伙计代为打半斤老酒,到熟食摊上买点熏肉、熏鸡、炸虾、蚕豆、花生米,悠闲地坐于八仙桌旁,边喝边聊,最大的价值倒不是茶有多香,关键是看市面、通感情,大家聚在一起,三人一伙,五人一帮,交头接耳,气氛通常是轻松热闹的。
“三横子茶馆”的另一个景象是烟雾缭绕。来这里“吃茶”的人几乎都“吃烟”,香烟大多是价格很低一毛乃至几分钱一包的。吞云吐雾之际,人声鼎沸之间,家长里短、奇闻逸事、小道消息、物价行情、天气农事……诸多信息都在这里发布、流传。日久天长,那些老茶客觉得,一天没到茶馆里坐坐,这一天就没着没落的。“三横子茶馆”,每天总是人声鼎沸的样子,成了南大街上最热闹的一段。
我印象中最深的,还是“三横子茶馆”那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冬天早晨冷嗖嗖的上学路上,我总是先钻进“三横子茶馆”,白白的热气裹挟着猪肉汤和蒜叶的香气就会扑面而来。大锅灶就在门口,王三师傅麻利地放入面条,在翻滚的汤面中搅动几下,就盛在一个个装有猪肉汤的面碗中撒上蒜叶,满满的猪油和蒜叶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我捧起碗,大口大口吃面喝汤,直到饱腹满足,全身暖暖地上学去了。
那时,我最盼过生日。生日当天,父亲会带我去“三横子茶馆”吃包子。走到舒家巷口,老远就能听到“呜呜”声响,那是鼓风机吹着火炉的声音,火炉上的笼子正蒸着肉包。蒸汽腾腾,肉香四溢,让人口舌生津。我望见里面穿着白色护身衣的王师傅,端着热腾腾的一笼笼的包子,曾立下宏伟志愿,长大一定要做蒸包子的人。“三横子茶馆”的肉包汤汁儿多,一不留神便会顺着手腕往下流,父亲总让我先咬上一口,吸那鲜美的肉汁。我则更偏爱内侧沾着肉汁的包子皮,肉馅便一团塞给父亲。
那时候,我也常拎着两个篾壳水瓶去“三横子茶馆”老虎灶上打开水。茶馆后院放着两口硕大的水缸。那时大南门上还没通自来水,家家户户吃水都到沧浪河里挑。茶馆也如此,煮沧浪河水,供往来茶客。每天一大早,伙计老葛先将茶馆里外打扫干净,接着将院内的两口大缸挑满,在缸内散人适量的明矾,用两丈来长、胳膊粗细的木棍在缸内用力画圈搅动,直到水中杂质全都旋至中间,再用舀子舀去杂质。满满两大缸清澈的运河水,足够一天茶炉所用。
茶馆伙计老葛用茶桶一趟一趟往各机关单位送开水。那时,南大街附近的居委会办事处、电镀厂、纺织厂和农公车站等单位工厂还没有开水房,茶水由茶馆供应。每天上午王三娘让伙计老葛按时准点将开水送至各个办公室。因其眼头活,善言谈,不长时间,便与上至厂长主任、下至办事员都熟悉了。
其实,王三娘是个热心肠的人,几年来在这里结成的人脉,乡邻亲朋遇大事会找她商量,有难事会求她帮忙,她大多都能帮助出出主意或帮忙疏通关系。有人一时手上缺着了,求到王三娘,王三娘从来不会让求着的人空手而归。一来二去,王三娘成了南大街上的能人和好人。
同行是冤家,此话一点不假。沧浪路上李老头和孙老头都做南北货生意,一个在路北摆摊,一个在路南设点。两家摊子的规模和品种,旗鼓相当。因此,李孙两家一直都是暗中较劲儿:你家摊子上进了新货,我家摊子第二天也会有新品种上市,你家某种干货卖三块一斤,我家两块九毛五就卖。
这样一来一去,两个人先在各自的摊子前指天画地叫骂,接着走到当街相互挑衅,李老头趁机一把薅住孙老头,两人就此撕扯在一起,你给我一拳头,我抽你一巴掌,当街打起来了!一街人都跑来瞧热闹。毕竟都是六十大几的人了,经过这番带着怒气的撕扯,两人都喘作一堆,无力再打,在众人的劝说和推搡下,各自回到自己的摊子上。李老头被扯破了衣服领子,孙老头的眼眶被打得乌青,可两人仍骂骂咧咧,对着瞧热闹的人群,数说对方的不是。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三横子茶馆”的八仙桌上,摆着四个冷盘、一壶老酒、一壶浓茶,桌旁列坐着四个人,上首是退了休的老梁老师,东首坐着李老头,西首坐着孙老头,茶馆老板娘王三娘在下首作陪。
四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桌席的目的是——劝和。王三娘做东,老梁老师主劝。退休多年的老梁老师是个老资格,老南门人,在东方红小学教了一辈子的书,最喜帮人和事。大南门谁家盖房子为地界发生争执,谁家儿女不孝敬老人, 只要老梁老师出面调解,没有不服气的。
这不,老梁老师出面邀请,李老头和孙老头都来赴宴了。 酒盅斟满,老梁老师开了话:“今天借王三娘的酒,我先敬各位一杯。”说完,酒到杯干,王三娘跟着也将杯中酒喝干,李老头和孙老头都还憋着一肚子气,别着头,犹豫了一下,也都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
王三娘拿起酒壶将每个人的杯又斟满。老梁老师接着说:“你们生意人有生意经,讲求将本求利、薄利多销、见利就走。可讲‘利’的同时,还得讲个‘和’字和‘义’,字,你们两个老家伙真是豁得出去,居然当街表演全武行?”
李老头刚想张口辩解,老梁老师就打断了他,接着说:“大南门住的大都是土生土长的地道老兴化人,也都沾亲带故的,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本乡本土熟人与亲戚,整条大街就像一个大家庭。”
“就是,是个人就不能够做出这样缺德的事!”李老头看老梁老师帮他说话,气哼哼地补了一句。
王三娘看李老头又要来火,忙给他茶盅里续上热茶,说:“喝口茶,消消气。”老梁老师端起酒杯,对李老头说:“老李,我先跟你喝一杯,有要话对你说道说道。”说完,一下子干了。李老头端起酒杯说:“我敬您老!”也喝干了酒。
老梁老师接着说:“老李,你跟街北头李家大院李老板怕是一个李。我可听老一辈人说,他能挣下这么大的家业,靠的是和气生财。你都六十大几的人了,儿孙一大窝,怎么还拢不住火、先动手打人?”
李老头忙辩白:“他不把事做得那么绝,我会动手打他?”老梁老师说:“他那么做,是他的错,你先动手打人,你也不对。打人要能解决问题,我赞成你打!”李老头闻言,仰头不语。
老梁老师端起一杯酒对孙老头说:“老孙,我再跟你喝一杯。”孙老头赶忙端起酒杯,站起来喝干了杯中酒。老梁老师接着说:“老孙,人们常说生意人是无奸不商,是说有些生意人奸诈、滑头、不厚道。你为了点小钱,不惜代价、不择手段,想挤垮老李,说你是个‘奸商',一点也不屈。你也不想想,这么做,老脸不要了?再说天下的生意都给你一个人做,你做得过来吗?”孙老头听后,低头默然。
过了一会儿,老梁老师看火候差不多了,对孙老头说:“老孙,你比老李小两岁,你先端起杯子,给老李道个歉!” 王三娘看孙老头还在迟疑,忙给他斟上酒,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胳膊。孙老头自知理亏在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端起酒杯,站起了身,对李老头说了声:“老哥,对不住!”一口喝干。老梁老师瞧了瞧李老头,使了个眼色,李老头抬眼看到孙老头乌青的眼眶,也站起了身子,举起酒杯,一口喝干,回了句:“我不该先动手!”一桌子人都松了口气。
月亮穿过云层,将柔和的光洒进了茶馆,氤氲的酒香随着月光飘散开来。南大街头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