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很普通的浴室,却在我记忆的深处,有一段关于七八十年代老浴池的温馨而略带斑驳的画面,它如同一幅泛黄的老照片,静静地躺在时间的相册里,每当不经意间翻开,总能勾起我无尽的思绪与怀念。
浴室位于沧浪河畔的南大街上。当年,北宋范仲淹濒水建起“沧浪亭”,用沧浪之水煮茶烹茗,作诗遣兴。后人也附会风雅地取名“沧浪浴室”,以沧浪之水洗濯沐浴,涤荡尘埃。
“沧浪浴室”坐落在南大街的东侧,是城区大南门唯一的一家澡堂。浴室外表朴素无华,红砖砌成的墙面上斑驳陆离,仿佛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每当正午时分,炊烟袅袅升起时,浴室的大铁门就会吱呀一声打开,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浴客。
一年之中,沧浪浴室春秋冬三个季节营业,夏季歇业。营业期间,上午用煤炭锅炉烧水,中午十二点钟开汤,晚上十一多钟才打烊。浴室平时门庭若市,生意兴隆。那时候的居民家里可没有什么卫生间,夏天还好说,一个木盆倒上水,就可解决洗澡问题,甚至到沧浪河里浸泡一下,就算洗浴了。但到了冬季,天寒地冻,在家里洗澡,实在受不了那个针刺似的冷冻,袋里有个三五角钱的,都会选择去浴室洗把热水澡。那时大南门千户人家就这么一个浴室,不热闹都不行。
小时候的冬天,每隔两周父亲总是早早就带我去沧浪浴室洗澡,用老话说叫“赶头汤”。当时大池里的水一天一换,去的早,清澈干净,先洗为快。于是,在家里拿好替换的衣服和肥皂,塞在一提包里。毛巾和拖鞋不用带,浴室里有公用的。肥皂是家里洗衣服的那种,一长条,像年糕一样,上面刻着“五洲固本”的文字,切下一半,方方的一块,放在肥皂盒子里。后来用上了香皂,说那种肥皂对皮肤不好,容易过敏,那是九十年代的事了。
跨进浴室大门,是个过道,过道的迎面是售票处,两边各有一个挂帘门,门上醒目标注男浴室和女浴室的字样。老板娘稳坐在售票窗口前,面带笑容地忙于收浴资、发筹子。筹子是一块窄窄的木片儿,男浴室筹子上面有红漆画的杠杠,一条杠是小澡,浴资贰角伍分;二条杠是大澡,浴资伍角。儿童未满一米高的减半收取,进去往往没有座位,和大人合一个座位。
在门口交钱后,持不同等级的筹子进入衣帽间,只听到门口吆喝:普室一位!雅室一位!
男浴室的衣帽间有两个大厅,各有100多个平方米,厅名各叫“小澡厅”又叫普室;“大澡厅”又称雅室。小澡厅(普室)可容纳60人左右,向客人提供一条麻布毛巾,一只戽箱,戽箱打开可存放衣服,关上可坐在上面小憩,免费提供白开水和大水壶装的陈年老浓茶。
从小澡厅(普室)里面进去便是大澡厅(雅室),内有40张老式躺床(又称斜榻),一人一张,躺床边上放有一只小茶几,跑堂师傅会给你沏上一杯热茶。从浴室里洗完澡出来后,会多次给你奉上绞得很干又很烫的热毛巾,让你爽身。大多数人在浴后会在躺床上美美的睡上一觉。有钱人洗的是大澡厅,平民百姓当然只能洗小澡厅了。其实,雅室和普通间的人都到同一个浴池里洗澡。
厚厚的门帘一掀,我紧跟着父亲钻了进去,身上的寒气立马留在了门外。“老潘,来了,这边请”,跑堂的高师傅一眼瞅见我们入内,笑容满面地招呼我们在某个位子上就坐。
记得,高师傅爱喝酒,且成瘾。常见他忙于跑堂的同时,钻空子还端起茶柜上的白磁茶缸酒,深深地呷一口,嘴唇“滋”的一声,咂咂嘴,一脸余意未尽的样子。父亲是立新米厂酿酒保管员,车间酿造出来的粮食酒,父亲就能鉴别出酒的醇厚和纯度。那时候与我父亲结好的人都能打到高纯度的粮食酒,高师傅也不例外。为此,我和父亲每次来洗澡,都会享受高师傅的贵宾待遇。父亲喝一杯上等的龙井茶,我也跟着沾光喝一杯甜润口感的甘蔗汁。
脱下衣服,高师傅用一根有着金属头的叉杆将棉衣、外衣叉住,高高的挑起来,挂到头顶上方的木质衣钩上;少量的衣裤留在座位上,高师傅会用一条大毛巾替我们裹掖好。
脱完衣服,我们光着身子,便赶紧穿上“趿(答)晒儿”(方言:木制的拖鞋),“踢嗒踢嗒”老的小的,都脱的光溜溜的,拿上毛巾臭肥皂就下池子了。
浴池分里间和外间,里间就是大浴池,外间就是一个盛放干净热水的大缸,后来才有了淋蓬头子。再有搓背用的两张长凳子。旁边还有个小便池,大多数人走进浴池洗浴前,先在此方便一下。里间和外间之间有一个门,用一个长毛竹片,固定在门框上面,上悬一个大木砣,起到活动门扇的作用。方便后如释重负后的浴客,用力拉开一扇厚厚的木门,就走进了水汽弥漫、烟雾蒙蒙的大浴池,门“扑咚”一声自动关闭,从而保证了浴池里的热气不外泄。
走进浴池,一股夹杂着水汽和肥皂香的暖流迎面扑来,那是属于那个时代的独特气息。
浴池用的是水泥磨石子砌建成方形,人们可以坐在周边宽边框上洗澡。池里的热水分一个大池和五个小池。靠门口的小池,水半热约35度,也被称为头道汤池。大池子洗澡水热40多度,水温适宜大众人群。最里面还有四个小池,小池里的水温极高,达到50度以上,往往上面还覆盖了网格式木板,只有皮肤比较耐烫的老年人才敢用毛巾沾这个水洗澡。老人们常说,这样热的水洗出来的澡,才叫一个“透”字。那时我试着去那里洗过一次,差点没把我烫死,后来,打死我也不去了。但我爸倒是很喜欢在这里泡澡,一点也不怕烫。所以,我小的时候,一直以为我爸身体外面是铁皮包起来。
大池里相对于小池里的水温略低,人体可以耐受。人们坐在四周,用池子里热水洗澡,适应了以后可以直接进入池中洗澡。一般的情况下,水池旁边坐满了人,到了节假日,水池里都站满了人。
我往大池中一坐,只见池中有好几个小孩在池中手舞足蹈,热浪飞溅,把这浴池当成游泳池了。我双手划动,双脚乱蹬,不料一个闪失整个人都沉入池中,幸亏站在附近的父亲手脚麻利一把将我拖牢,鼻子中还是呛了好几口池水,这样的“洋相”,大池里会经常发生,这似乎也成了我上浴室洗澡时最关注的看点和乐趣。
经过大池热水浸泡的热气熏蒸,全身筋骨仿佛做了一次推拿,种种酸痛和不适的感觉一扫而光。可能水越热,身上的污垢越好褪掉的缘故。有许多人互相帮忙,一个趴在池子边沿,另一个用白毛巾裹在手上在他后背上自上而下的揉搓。在这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商店老板,无论是街头手艺人,还是在政府职员,一律赤条条相对。毫不拘谨,谈笑风生,随意尽兴。
记忆中,浴池里有位孙大爷,他是浴池的“守护者”,也是所有人的老朋友。孙大爷总是笑眯眯的,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不时地清扫着地面,保持浴池的整洁。他还会帮人搓背,手法娴熟,力度适中,总能让人发出满意的叹息。每当有人夸他,他总是摆摆手,笑着说:“这都是应该的,能让大家伙儿洗个舒服澡,我心里也高兴。”
浴室本身也是个绝佳的唱歌圣地,这时浴室里的“歌神”会情不自禁地唱歌了,从现代京剧唱到革命红歌,从生态民歌唱到通俗歌曲……气息十足,空灵动听,妥妥的歌神和麦霸的合体!望着蒸气朦胧中的人们那一张张舒坦的面容,听着浴池噪杂音里特有“混响音效”的清唱歌声,总觉得这才是一种休闲、一种幸福的享受。
蒸汽弥漫中,搓澡的杨师傅正卖力地给一位顾客搓着背,搓完后“啪”的一声拍了一下这位顾客的后背,这是结束的信号。杨师傅是老板的二弟,30多岁,人高马大,魁梧健壮,很有一把力气,搓澡的手法娴熟,远近闻名,许多人为搓澡都奔他而来。
“张医师,该你搓了!”正在浴池泡着的南门医务室张医师慢悠悠地站起来,从池子那头趟过来,坐在池子沿上,小心翼翼地挪动下来,用手扶了扶搓澡的床,坐在那里。张医师有点腿脚不利索,都是南大街上的老熟人了,杨师傅也不急,趁机点了一支烟,喘了几口气。
杨师傅端起一盆水,把张医师的身体冲了冲,这就开始搓起来了。先搓后背,一双大手从颈部开始,由上到下慢慢滑下来,张医师那不大黑的皮肤顿时出现了一溜红印,伴随红印子着的是随着搓成条状的灰,如此反复几下后,后背的皮肤就都泛红了。
杨师傅又端起一盆水,把张医师的背冲了冲,张医师很有默契地躺了下来。躺下后开始搓前胸和腹部,这时用力就没有那么大了,搓得速度快,从胸前正中搓向腋窝,依次向下,搓到腹部,速度和力度骤然降低,手法甚至有些柔软,让人倍感舒适。搓胳膊得有个支撑点。杨师傅一只脚踩到搓澡床上,让张医师的胳膊肘正好放他膝盖上,握住老张的手腕,从前臂到上臂,用的劲幅度小,速度快,转着圈地搓。最后搓腿。杨师傅让张医师的腿蜷起来,从膝盖处按两圈后滑向大腿或小腿,如此几次,算是搓完了。最后杨师傅又端起一盆水,泼向张医师的身体,全身的灰流向了地上。张医师带着满足的表情慢悠悠地起来坐了两分钟,走向淋浴喷头冲起来……
浴室里搓背一次收费一块钱,那时大都舍不得。父亲平生很节俭,总是自己卷着毛巾擦。我十来岁时他就让我帮他擦了。洗澡不搓背,感觉不痛快。搓完之后,看着一条条污垢簌簌落在地面上,搓背人的那种成就感油然而生。搓完背后再泡澡,确实感觉全身舒坦,轻松不少。
洗澡是不计时的,每周才来一次,又要化钱,洗快了感觉就不合算了。父亲总是在浴池里尽量多呆一些时间,要把洗浴的钱超值的用出来,肥皂抹了一边又一边,泥灰搓去一层再一层。到了感到闷热的不行的时候,就跑到门口对着外面吸两口空气,充充氧再回到池子里去继续泡。这样的洗澡多少有点像是在自虐。水蒸气氤氲弥漫,高温闷热,时间一长,我就头晕目眩“闷刹人”(方言:喘不过气来),在大池子里洗一会,就要到外间用净热水冲洗一下。
洗好出来乘凉,闷是闷了,但是那个畅快劲,又不是语言能够表述的。到了衣帽间自己的座位上,坐在那里“淌换”(方言:流汗)。跑堂的高师傅递上一沓热毛巾,父亲趁着烫手将身上头发上的水抹干,还帮我擦头、擦脸、擦后背和上身。身子冒着热气,浑身通红的像一只熟透的虾子。肌肤血脉偾张,鲜血在每一条毛细血管里奔腾。躺在斜榻上面,拉一条毛巾盖住肚腹和私处,疲倦的身子一下松弛绵软,摆一个自然随意的躺姿,呼吸新鲜的空气,体验一种完全的舒适和轻快。
这时,父亲惯例拿出一包香烟,一支一支地抛给跑堂师傅们,每隔会儿,高师傅又为父亲多打二三次热毛巾把子。一些带了茶叶来的澡客,跑堂师傅已为他泡好热茶,茶壶搁在两张躺床中间的茶几上。没带茶叶的想喝杯热水,茶杯是现成的,只要招呼一声,开水马上倒入杯中。这时,高师傅已为父亲泡好上等龙井茶,我照旧喝了一杯自然甜味的甘蔗汁,真是爽极了。
“刘师傅,请这边来,修个脚。” 喊话的是南门粮店冯经理向修脚的刘老师傅手一招。那修脚的刘师傅见有生意来了,便笑眯眯地提着一只红漆的木头小箱子,从里面抽着一张小板凳,坐在冯经理的脚前,从箱子里摸出一只白铁皮的小方盒子,打开,那盒子里插着一排长短不一的修脚刀,刀锋极细,闪着亮光,于是一只手抱着一只脚,另一只手捏着修脚刀,先朝着脚的大拇指头下手。冯经理则微闭着双眼,一声不响地躺着。刘老师傅的手真是灵活极了,手艺极为娴熟,一下一下的,有老皮的地方,便用小捏子轻轻捏去,有指甲长的便悄悄削短,上下的刮,动作轻微而缓慢。冯经理舒服地躺着,似睡非睡……
这时的大澡厅总是热闹的。来的人大都是老南门人,客都是老客,大家固定来这里洗澡;跑堂师傅也还是那个师傅,这一边,大家见着了师傅师傅地喊。师傅于是烟接不过来,手上忙着给客人续水叉衣服,嘴里叼一支,两只耳朵再夹两支。另一边,谈天说地声夹杂着打呼噜、磨牙放屁声,有的老同志高兴了,还叫上一断“穿林海,跨雪原……”《智取威虎山》选断。人间烟火,或许在这澡堂子里,更显出人间百态!
此时,每天“一把澡”的常客,躺在斜榻上,边吸烟,边喝茶,边享受修脚、捏脚服务,话题就这样唠开了。
乡镇政府食堂厨师老刘、农公车站驾驶员老林、供销社售货员老王、纺机厂职工老孙等,就一起交流起来。交流的话题,天南海北无所不及,但多数是本街和周边乡镇上的一些新闻。大到某家嫁女娶亲,哪里失火溺人,谁谁通奸被抓,某天某县领导来了乡里视察;小到某家有什么瓜果、菜蔬上市了,张三又捡到一只硕大的螃蟹,李四捕到一条十多斤重的青鱼,等等。
老刘整天与乡干部、大队干部打交道,他的信息来源多,又能说会道,说起了劲,滔滔不绝,唾沫横飞,其它浴客也听得津津有味,无不啧啧称叹。说到关情处,时不时有人插上一两句,或补充,或感慨,或点评。各种信息在浴室里交流汇聚,浴客把在别处听到的新闻在这里发布出来,又把在这里听到的消息传播到另一个地方。浴室俨然成了一个非官方的信息发布中心,区别就是,官方有固定的发言人,这里人人都是发言人。从这一点上来看浴室,它很像春秋时代的乡校。
南大街里的沧浪浴室已经消失不见了,那些岁月在老澡堂里洗澡的往事还留在记忆里。
如今,每当我漫步在繁华的都市街头,偶尔看到那些依旧保留着些许旧时光痕迹的小店或场所,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七八十年代的沧浪浴室已经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洗浴中心。但在我心中,那份纯朴与温情却永远无法被替代。
沧浪浴室,曾经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它不仅仅是一个洗澡的地方,更是那个时代人与人之间情感交流的温暖港湾,是我心中永远抹不去的温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