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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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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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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铺子

老兴化人常说:金东门、银北门、古西门,缝缝补补是南门,是说城区四门大街,总有着自己的象征。大南门除了补锅锔碗的“补锅塘”外,还有一门手艺活,那便是南大街上的几家裁缝铺子。

在沧浪河畔南大街约2000米长的沿街两旁,店铺几乎挨家挨户,参差错落,鳞次栉比:杂货铺、茶食店、豆腐坊、理发店、茶馆、浴室……当中就有四、五家量体裁衣的裁缝铺,更是挤满了方寸间所有的空隙。

裁缝,这个古老的行业,承载着缝补时光的重任。在物资匮乏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裁缝曾经是一个很吃香的行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那时,人们的生活离不开缝缝补补,日子在针线间流转,一针一线地缝入衣衫之中,缝补成了那个年代特有的生活印记与岁月的回忆。

记忆中,位于街南头是一家国营布店,隔壁是一家裁缝铺。裁缝铺主人姓奚,街坊四邻都亲切地称呼她为“奚师傅”。奚师傅是一个精干的中年妇女,她年轻时便师从名匠,学得一手好手艺。她的双手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因为长年劳作而显得格外灵巧、有力。在她手中,一块儿普通的布料宛如被赋予了生命,经过一番精心裁剪与缝制,便化身为一件件得体合身、风格独特的衣物。大南门学裁缝的女子大部分是她的徒弟。

晨曦初露,奚师傅总是默默地把厚厚的门板一块一块地拿到门的一旁小心地搁好。夕阳西下,那扇半掩的门后总能传来“咔嗒咔嗒”的缝纫机声和奚师傅跟顾客的交谈声,为静谧的大街上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她的一天又一天,一直就是这样开始的,也是这样延续的。

上学的时候,路过裁缝铺,我总是会朝里看了又看,从远远地望一直至近近地瞧,心像被裁缝铺牵着走似的,即使是不指望做新衣的春、夏和秋天,好像看了也过过眼瘾似的。裁缝铺不大,走进裁缝铺迎面靠墙是一张木质大裁案,上面摆放着木尺、皮尺、剪刀、颜色各异的划粉、大大小小纸片剪成的衣服不同部位的板型。左边靠墙竖放着一张稍小的案子,整齐摆放着一卷卷的布匹,往上抬眼处并排钉着两个粗木杆是挂衣架,挂着做出的成品服装,案子下有一个大纸箱放着剪下来的各种材质的碎布条。右边靠门口处有一个煤炉子,烟筒紧挨着着墙,上端通到窗外。窗台下放着一个锁边机,再往里就是二排两两相对齐头挨着的缝纫机了。

这里,奚师傅匠心独运、缝制衣服的地方。每天,她熟练使用缝纫机为顾客制作衣服,转盘和踏脚被她用起来呼呼生风,她的身后排满了各色线团和布料。量身、选布、描线、剪裁……几乎是她每天都需要做的事情,对于手工制衣的每一道工序,她都烂熟于心。每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周而复始地“裁剪”“画线”“缝纫”“锁边”“熨烫”。有时候一个整天,剪刀都没有离开过,手上早已磨起了厚厚的老茧。

“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小时候,新衣成了过年的标志,只有逢年过节才添置新衣裳。那时一到了冬腊月,大街上的裁缝铺都忙得不亦乐乎:着眼镜的裁缝们坐在缝纫机前,一边踩着脚踏板,一边来回送着布料进行缝合。那年月,我们穿的衣服没标准的尺码,想做一件合身的衣服要上门找裁缝师傅量身定做,一人一个尺码。小孩子长得快,必须每年量体裁衣。那年腊月头上,母亲捧着布料,带上我来到奚师傅的裁缝铺,准备给我打一套衣衫过年穿。过年时小孩子一定要穿新衣服,家境再穷再苦,大人也要扯几尺布料给孩子们打身新外套。

裁缝铺里,我立得笔挺,奚师傅先拿尺子给我量尺码,她的软皮尺往我的肩、臂、胸围、腿、肘、脖子等“测量数据”,左一拉右一扯游走着,嘴里念叨:“站直了,挺胸,昂头!”便一清二楚,成竹在胸。奚师傅心地善良,处处能为顾客着想,一块布料有时要反复丈量身高、肩宽、袖长、腰围,目的是节省布料,连布边布角都能派上用场,用于做鞋帮或打布片壳。给小孩缝制的衣服,尺寸上都放得宽一些,因为身高在长,今年穿了明年还可以穿,裤脚边留得长,长高了可放边继续穿。量体后,她又拿画笔在布料上画样,记下旁人看不懂的符号和数字。接着,她右手拿剪刀,左手拿布料娴熟地沿着画笔线一路“咔嚓咔嚓”地剪了下来,再拿起裁剪好的布料,坐在缝纫机旁“嗒嗒嗒”地开始缝制。

至今仍记得,那时的我跟着缝纫机看稀奇,看着奚师傅坐在缝纫机上手脚并用的工作的情景:长长的针线穿过机头的针眼,循环往复不知疲倦地来回奔波,似乎没有始终。机头的针尖好像鸡啄米似的发出“嗒嗒嗒”声音,好像是为奚师傅手脚并用劳作喝彩点赞。不一会儿那布料在长长的针线来回穿梭下,摇身一变成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新裤。最后,她会飞针走线锁扣眼,绞钮扣、钉扣子等活路。做出来的衣服不但合身合体,还很时尚洋气。每当看到顾客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满意而归时,奚师傅脸上总会露出满足的笑容。

印象中,在南大街北头有一家坐东朝西的林家裁缝铺子。林裁缝在家排行老三,两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林裁缝从乡下刚来城里时才二十多岁,长发大花眼晴,透着一份精明。

在当时,手握剪刀、脚踩缝纫机的裁缝是技术含量相当高的行当。“有技在手,吃喝不愁。”能掌握这样一门手艺,就意味着可以养家糊口,全家“衣食无忧”。当时乡下的姑娘根本没地方找工作,除了务农,最好的就是学门手艺。于是,为了找份活计,林姑娘开始和师傅学做裁缝。由于她为人勤快又很好学,靠着一台缝纫机、一把剪刀、一把尺子、一块划粉和一个熨斗,穿针引线,不到一年,就已出师。

次年,林裁缝在南大街租了两间门面,裁缝铺开张时,姐姐、妹妹、弟媳、侄女都是徒弟,五台缝纫机轰鸣起来就像个小厂房。有了这个店铺,她的一大家人就有了着落。林家裁缝铺很热闹,虽说是5个裁缝,但姊妹情深,林裁缝的二姐、四妹、弟弟有事没事都聚在这里。冬天一推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炉子上坐的水壶呼呼冒着热气,缝纫机嗒嗒的转动伴随着妇人们轻声慢语的唠嗑。弟弟话不多,在气筒厂做临时杂工,多数时候埋头帮着店铺修理保养缝纫机器。

林裁缝没上过学,不知什么时候练下了一身技术,又让人纳闷的是她不仅认字写字还会计算,而且记忆力极好。每个人的衣服尺寸扫一眼就知个差不离,皮尺一搭别看正聊着天,但数据全记下了,从来没见量过第二遍的。每年腊月里裁缝店里要好好忙一阵,直到年三十。有一次是年三十的上午,林裁缝一个人来到铺子收拾整齐就要锁门时,这时一个怯怯的中年妇女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嗫嚅着说能不能给孩子做身衣服。林裁缝生气地说:“都甚时候了,才想起给娃娃做衣裳”,欲待拒绝却又看到小女孩一脸期盼的目光,终又不忍心,引进屋去给孩子量了尺寸,让明天来拿。临过年裁缝铺里炉火都关了,林裁缝就这样一个人一直忙到晚上。

林家裁缝铺越干越好,就有了名气。寻林裁缝量体裁衣的人也络绎不绝。裁缝铺的活儿都是些零碎的活,稍不用心就会穿不上针、缝错尺码。量体、寻料、排料、勾画、剪裁、锁边、配料角、黏合、烫熨、合缝缺一不可,其实工序远远不止这些,做成以后,打扣眼、钉装扣子、裁裤边,一个巧裁缝不会放过每一个线头和褶皱,就像林裁缝一样,每一身衣服在她手里都视如珍宝,她会将对待生活乐观的态度全部缝合在一针一线当中,也会将自己的善良和爱熨烫在家人。林裁缝张罗着给妹妹和侄甥徒弟们嫁了好人家,又帮唯一的弟弟盖了新房成了婚,把二位老人从老家接来和他们一起住上,裁缝这一大家人其乐融融。

在我上东方红小学时,经常路过大街东南拐角处一家不起眼的裁缝铺,尽管店面不足二十平米,却别有一番天地。店内陈列着五彩斑斓的彩线、各式各样的纽扣,以及琳琅满目的布料。两台缝纫机和一台锁边机占据了店铺的半壁江山,而熨斗则静静地躺在角落里,等待着它的用武之地。

门面虽旧,却人来人往,顾客络绎不绝,店主就是李裁缝,是大南门人人皆知的巧手。李裁缝,大名我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她的手艺,如同水乡的细雨,细腻而温婉,一针一线间,织就了无数人的衣裳宛如一幅水墨画卷,在岁月长河中静静铺展。

这个李裁缝的手艺是一流的。据说,南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曾找她缝制过衣服和裤子,她也因此知道大街上每一个人腰围的大小、身材的高矮、审美的雅俗。凡是经李裁缝缝制出来的衣裤,可以使胖的人穿起来显瘦,背驼的人穿起来显挺,腿瘸的人穿起来显直,肩斜的人穿起来显平。一句话,她能让丑的人变得美起来。大街上那些原本因身体缺陷而讨不到妻子的小伙子,或找不到丈夫的大姑娘,都是在这位李裁缝的包装下,最终才成了家,生孩子延续香火的。故这个李裁缝是大街上的一大功臣,她既提升了大街人的生活品质,也为南大街裁缝行业的发展和繁荣作出过巨大贡献。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以能穿上一套这个李裁缝制作的衣裤为荣。

李裁缝引领了一条街的时尚和潮流。那时的社会,风气保守,人们的着装宽宽松松,以遮体保暖为主。但李裁缝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审美与坚持,她制女衣时,摒弃了传统的宽松样式,精心剪裁出的衣裳,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女性的曲线,前拱后翘,尽显修身之美。这种独特的风格,在大南门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时尚风潮。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纷纷慕名而来,裁缝铺里整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但这个李裁缝是一个有风骨和底线的人,她并非乐意给任何人缝制衣裤。至少有两类人,她是绝对不会答应做的。一类是穷凶极恶、作威作福的人;一类是背信弃义、言不由衷的人。她认为这两类人,即使穿上再漂亮的衣裤,也遮掩不住他们那丑陋的嘴脸和肮脏的灵魂。反之,若是遇到那些善良、朴实和真诚的人,哪怕他们穷得一分钱没有,她也会免费做一套衣裤来相赠。比如那个一年四季都在大街上游荡的哑巴乞丐,天睛的日子,他蹲在墙根下晒太阳;下雨的日子,他躲在别人的屋檐下避雨。李裁缝可怜他那衣不蔽体的样子,就在每年除夕做一套新衣裤送给他。后来这个乞丐不知从哪里又带来另一个乞丐,李裁缝也不问缘由,更不抱怨和指责,照样多做出一套新衣裤,送给那个新来的乞丐——她对待富人和对待穷人的态度都是平等的。

或许是李裁缝的善良使自己获得了福报,上帝给她送来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儿。只要这个姑娘在大街上的任何地方出现,都会引发一阵躁乱和惊呼。大家一致认为,像这样的美人坯子,要么是从天界下得凡尘,要么是从某张古画里复活,反正人间难得。李裁缝也为自己拥有一个如此窈窕婀娜和冰雪聪明的女儿而自豪。从女儿小时候起,她就用店里上等的布料给孩子做衣裤。小姑娘一穿上母亲做的新衣裤,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沿着大街奔来跑去,街两边都站满了欣赏这道移动的风景的人。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小姑娘慢慢长大了,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不论什么衣裳,只要穿在她的身上,都完美无缺。因此,这个姑娘也就天然地成为李裁缝的模特和形象代言人。以至大街上的人们都在私底下议论,到底是小姑娘成就了李裁缝,还是李裁缝成就了小姑娘。

李裁缝一直以为,女儿将会是自己手艺的最佳传承人--这个姑娘也的确有成为一个优秀裁缝的审美感觉和艺术禀赋。大街上的人们也在期盼着这个女子能够继承她母亲的衣钵,继续为大街的发展贡献力量。这个姑娘是个懂事的姑娘,她深知母亲的愿望,也深知大街人的愿望,很早就下定决心,要将母亲的裁缝事业发扬光大,并发誓将开创南大街的服饰新风尚。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一心要为裁缝事业奉献终身的姑娘,竟然会在未来的某天违背自己的誓言,既伤透了她母亲的心,也伤透了大街上所有人的心。

这一切改变都源于那个来自大街之外的男人。那是一个天气温煦而明亮的上午,大街上莫名其妙地来了一个青年男子——上身穿一件灰色皮衣,下身穿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头上扎一条辫子,脖颈上挂一个照相机。这名男子在大街上懒散地走着,边走边拍照。当他走到李裁缝的店门前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用相机对准店里的缝纫机、旧布料、剪子等不断地按动快门。那会儿,李裁缝正靠在椅子上午睡,并没有发现这个闯入者,但她女儿却从里屋窥见了这个男子的一举一动。那一瞬间,好似有一束耀眼的光芒,不但擦亮了她那水淋淋的双眸,还打开了她那封闭太久的内心世界——她的心兔子般扑通扑通地跳动。接下来的几天,那个男子都会跑去裁缝店偷偷地拍照。再接下来,李裁缝漂亮的女儿,连同那个拍照的男子便从大街上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直至一个礼拜之后,这个姑娘烫一头波浪式卷发,戴一对桃心耳环,穿一套红色时髦紧身衣裤回到南大街,这让李裁缝和大街上的人都深感诧异。李裁缝第一次责骂了女儿,还出手扇了姑娘的耳光。房门外站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他们表面上是在看李裁缝如何惩罚女儿,实际上却是被这个姑娘的穿着所吸引。这让他们意识到,在自己的活着之外,居然还有另一种活着。

李裁缝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感觉丢尽了老脸。她强行让女儿脱掉衣裤,可女儿宁死不脱。李裁缝的权威遭到了挑战,她搞不明白,从来就十分温顺、听话的女儿,怎么突然之间变了个人——变得让自己不认识,不理解。老裁缝心里感到强烈的失落,想哭,却偏不让眼泪流出来。气急败坏之下,李裁缝拿起用了几十年的那把锃亮、锋利的剪刀,将女儿的衣裳剪出好几个破洞。女儿委屈地哭着逃跑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从此,在南大街上一间低矮、潮润和幽暗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台老式缝纫机。缝纫机的后面,摆放着一张用蓝色布条绑了腿、又被岁月剥落了油漆的椅子。在那张椅子上面,经常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围着旧围裙、手里拿把剪刀在昏昏欲睡的老妇人。这个老妇人曾是南大街上有名的李裁缝,

回忆旧事,往往撩起许多感慨。昔日南大街上,总有一些角落藏着时光的低语。那些戴着套袖,胸前挂了一副老花眼镜,还有软尺、画粉,缠着布条的长把剪刀、烧炭的熨斗、老掉牙的蝴蝶牌缝纫机——裁缝铺子,便是这样一处被岁月精心雕琢的所在。它不言不语,却以针线为笔,以布料为纸,书写着关于手艺与传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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