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有“都富”的谐音,赋予了满满的祝福和吉祥的寓意,所以兴化人家过年的时候,家家必吃。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每天上放学都穿行于南大街和店铺相遇。王家豆腐坊那块悠悠旋转的石磨,那口大大的铁锅上空久久不散的雾气,那种沁人心脾的豆浆味,使我至今难忘,成了记载我童年美好回忆的地方。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王家豆腐坊位于沧浪河畔南大街的街东,北邻城南蔬菜点,南隔壁是沧浪浴室。坐东朝西,南北两间低矮、潮润和整日热气腾腾的豆腐作坊,进门东南角垒了一个大大的灶台,一口大大的铁锅时时刻刻冒着热气,屋内暖暖和和的。屋的西北边摆放一副沉重得被岁月磨损了牙齿的石磨,一刻也不停地转动着,发出叹息而悲哀的声音。它的转动将日月拉得很长,也将他和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将他和她的记忆拉得很长,将他和她的生命拉得很长,将他和她的疼痛拉得很长……
只记得,豆腐坊主人姓王,名字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四邻五舍的人都称呼他为“王师傅”。他们是这条城区大南门最大最热闹的南大街上的一对夫妻,也是这条人来人往的南大街上一个手工豆腐作坊里的老板兼伙计。
王师傅在大南门是出了名的能干,一年四季每天都是二、三点起床,烧水、磨豆浆。那时,做豆腐全部都是靠人工操作,他上有老下有小,大大小小的活都是他亲自来干,挑水、泡豆子、劈柴、磨豆浆、点豆腐,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可能整天忙着做豆腐,又在高温下干活,满面红通通的。他的婆娘个头不高,脸色又黄又黑,身材瘦瘦的,走起路来慢悠悠,脾气很好。见了谁都能拉上几句,特别是见了我们这些小字辈,更是亲切的不得了,存放的有啥零食也是一股劲的往外拿,临走时,她还给往兜里塞上点。平常她只给他搭把下手,轻来轻去,洗洗涮涮,伺候老人和孩子。
都说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可王师傅夫妇偏偏就选了做豆腐这一行,干了这一行,已经几十几年了。他们磨出来的豆汁,压出来的豆腐,曾极大地满足了这条南门古街上人们的口福。毫不夸张地说,南大街上各家各户的小孩子,没有哪一个不是吃着他们的手工豆腐长大的;而南大街上各家各户的老人,又没有哪一个不是吃了他们的手工豆腐后,才心安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在以往那些贫穷的日月里,王师傅夫妇的手工豆腐既祭送着人的死,也催养着人的生。他们那副石磨的旋转就是人生与死的轮回。
豆腐好吃,但做起来不是件容易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说明了做豆腐的辛苦和制作过程的复杂。现在依稀记得小时候王家豆腐坊做豆腐的场景。
王师傅夫妇每天下午的时光都沉在了簸箕里。低头一下午,再抬起头时,只有眼花、脖酸、胳膊麻几十斤黄豆簸出些碎豆美,再把石子跟干瘦不能发泡的豆子捡拾出来,剩余的就是做豆腐的原料。豆子洗净了就在大铝盆里泡着、原先干黄的豆子在水里像绽开的花,用极缓慢的速度变得形态饱满、颜色滋润。
以前小学语文里有一课《磨豆腐》:“呼噜噜,呼噜噜,半夜起来磨豆腐。”磨豆腐是一件很辛苦的营生,不管寒冬腊月还是炎夏酷暑,人家正睡得香甜,在被窝里打呼噜时,豆腐坊的王师傅夫妇,鸡叫头遍就要爬起来站在石磨前推豆腐。他有节奏且匀速地推动着磨盘,她则配合默契地朝磨眼里灌送清水和泡胀的黄豆,白色的豆汁顺着石磨朝下流淌,四周弥漫出一股持久的淡香。他用铁皮水桶盛住它们,快满的时候赶紧换另一个桶,两个铁皮桶周而复始地盛满又倒出。生豆浆被倒进挂在铁钩上的布袋里,布袋悬在铁锅上方,滤过豆渣,淡白色的汁液流进锅中,生涩的豆腥味儿就弥漫在没有天花板作坊的房顶。豆浆磨完,得烧火煮,煮豆浆很容易湖锅,所以等锅开后,夫妇俩还得忙不迭地把一桶桶煮熟的豆浆舀出来,倒进灰黄的粗瓷大缸里点卤。他把一碗卤水分三次倒进缸里,再拿一块木板盖住缸口,大约半小时,揭开木板,豆浆已经凝固,平如镜,白嫩如脂,豆浆已成了豆腐脑啦!豆腐脑飘在水里形态像极了猪脑,口感极嫩。王师傅曾用大铁勺撇一勺让围观的我们这些孩子们解馋,那豆腐脑,鲜嫩爽滑,入口即化,要是再往豆腐脑里面加一点糖,那可真是无上的美味!
随后,王师傅婆娘会把锅洗净,上面架起豆腐箱子,垫上屉布,一舀一舀把豆腐脑舀进去。锅里惭渐像下雨般响起来,啪啦啪啦直响。屉布收紧,合上,合箱大的一块木板嵌在上面。接着,王师傅转过身,咬紧牙关抱起一块四五十斤重的石头压在本板上,淡黄色的水从屉布源源不断地挤出来,锅里的滴水声也越发密集。
转身看好桌上闹钟的时间,王师傅再回床上睡上片刻。王师傅婆娘把石磨跟大缸清洗干净,拖地擦灰,将作坊恢复到凌晨两点前的样子,再去准备一家人的早饭。
木板一点点下沉,水流变成了水滴,最后零星几滴,嘀嗒嘀嗒在作坊里独自响,时间便到了。王师傅醒来下床,搬下石头,掀开木板,揭开屉布,从角落切下一小块豆腐,嘴里一抿,看他表情就知道这道豆腐的好与坏。后来,王师傅能靠水滴声判断豆腐做成没有,连豆腐的老嫩程度都不用再尝了。然后,王师傅再用刀沿直木条把整块豆腐裁划成方型豆腐块儿,此时四四方方的豆腐块,鲜嫩柔软,他便小心地把冒着热气的豆腐块用手拖起来放入盛有清水的大木盆里,此刻,王师傅的脸上乐开了花。
每当这个时候,南大街上的老妇人们就会聚集在豆腐作坊对面的屋檐下,观看王师傅夫妇劳作。手里要么拿着针线在纳鞋底或替一件旧衣裳缝纽扣;要么手拿棒针在织毛衣或端着一筛子绿豆在拣选砂粒;要么手拿蒲扇在替身旁熟睡的孙儿驱赶蚊虫;要么什么也不做,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彼此谈论着这辈子都谈论不完、也谈论不清的往事和家事。偶尔,她们也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或停止彼此的谈论,与作坊里正在推磨的夫妇俩闲扯几句,进行必要的情感沟通和互动。王师傅夫妇自然也会礼貌而温和地跟老妇人们展开交流,但也仅仅是嘴上答复,双手绝不会停下工来。他们心里明白,老妇人们真正的用意,是等着喝他们熬出的新鲜豆浆。
因为喝豆浆,王师傅夫妇从来都不收费。
印象中住在南大街的人家是很有凝聚力,他们麇集于此,如抱团取暖,繁衍生息。那时,南大街上人来人往,卖菜的、吃早点的、剪头的、打酱油的、洗澡的、冲水的、补衣修鞋的……大家都混得很熟,即使赊账,店家们从来不会驳你的面子,买卖之间其乐融融。
王家豆腐坊做的豆腐白嫩细腻,口感极好,每天中午南大街里的人们大多要到豆腐坊端豆腐,王师傅从来不出去卖豆腐,一会儿的功夫豆腐会被售空。这时王师傅一边抽烟一边记账,满足和惬意深刻在脸上。
王师傅卖豆腐坚守公平交易,诚信为本,方式灵活。可以用黄豆或米麦交换,也可以用现金购买,在青黄不接季节,可以赊欠。王师傅深谙生意上的大数原则,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以价格抢占市场,足斤足两,价廉物美。酒香不怕巷子深。时间一长,王家的豆腐坊远近闻名。有的赶好几里路,登门买豆腐。每到逢年过节,门口几条大板凳坐的都是人,排队买豆腐。赶上中午饭,王婆娘还会把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脑送到他们手中,并常唠叨说“来人不噘嘴,锅里多瓢水”,这就是王家豆腐坊和气生财的“生意经”。
王师傅夫妇俩的大方给了这群老妇人晚景里简单的快乐和幸福,故老妇人们都很感激他们。有时她们自己喝了豆浆,还不忘给家中的老头子也端一碗去尝鲜。王师傅夫妇也不介意。夫妇俩都觉得,自己也终会有老的一天。人老了,能隔三岔五地喝到一碗新鲜的热豆浆,也算是有福。哪怕喝完豆浆就死去,走到黄泉路上,心也是热的、烫的、暖的。
只有夫妇俩理解这些老人们,宽容这些老人们,善待这些老人们。至于那些已经离开南大街居住的后人们,永远不会懂得一碗热豆浆对于自己迟暮父母的意义。
但是过了今晚,这些老人们的幸福时光将不会再有。她们再也喝不到新鲜、滚烫,能让她们苍老、冰冷的心暖和的豆浆了。这家在小街上存在几十年的手工豆腐作坊明天就要关闭了,王师傅的儿子儿媳在城区中心地段开了家卖豆花饭的小餐馆。儿媳怀着他们家的骨肉已有六个月,王师傅夫妇不得不去城里帮忙照顾儿媳的生活和小餐馆的生意。况且,他们儿子早就在餐馆的招牌上醒目地打上“王氏祖传手工豆花”的字样,若是他们不去“撑门面”,那小餐馆就很可能招致顾客的唾骂而变得门可罗雀。
尽管,王师傅夫妇都还不太熟悉机器制作豆花那一套程序。王师傅也曾跟儿子推心置腹地谈过心,希望他能在餐馆里卖正宗的手工石磨豆花,可这建议遭到儿子的强烈反对。儿子明确告诉父母,他的目的是赚钱,要的是时间和效益。如果采用传统手工磨制豆花,耗工耗时不说,人也累,会延长盈利周期和减少盈利金额。
夫妇俩再次给儿子出主意,说假使采取手工磨制豆花,凡是进店消费的顾客,每人均可获赠新鲜豆浆一碗,这样必定会生意头隆,财源滚滚。他们的儿子生气了,严厉地说:“餐馆是我开的我说了算。”王师傅夫妇都不再开腔。夫妇俩知道,如今没有几对父母能在儿女面前说得起话——父母做牛做马地将儿女抚养成人后,最终儿女回赠给父母的不就是受气、受辱、受剥削和受利用吗?这不,他们儿子不但明天一早就要开车回来将父母拉走,还要将那副已陪伴他们几十年的石磨也拉走,说是放在餐馆门口招揽顾客。
南大街上的老人们都在为手工豆腐作坊即将关闭感到伤悲,也在为长久给他们带来口福和温暖、明天就要离开大街的夫妇俩感到伤悲。他们舍不得手工豆腐作坊,也舍不得王师傅夫妇。午时一过,那些老人们就跑来苦苦央求,渴望夫妇俩再最后推一次手工豆腐给他们吃,再最后熬一锅新鲜的豆浆给她们喝。她们有的手里拿着钱、有的手里提着鸡蛋、有的手里捧着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小礼物。老人们说,她们白喝了几十年的豆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付一次费,还要送给夫妇俩小礼物作纪念。王师傅夫妇看着一个个衰老、赤诚和质朴的老人,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才眼含热泪地说: “谢谢大家了!豆浆保证让你们吃到新鲜、热乎的,但照旧还是免费。咱们在一起相处几十年,今天不能坏了规矩。”
天色正在向黄昏靠近。老人们仍像从前一样,聚集在豆腐作坊对面的屋檐下。几十年来,她们第一次什么活也不干,什么话也不说,只专注地默默地观看王师傅夫妇劳作。在她们的观看下,那副沉重得被岁月磨损了牙齿的石磨在不停地转动着,发出叹息而悲哀的声音。
后来,南大街再也没有飘出过王家豆腐的清香。
时过境迁,一幕幕物是人非,王家豆腐坊像一个时光的钟摆,时常叩醒我儿时记忆。那磨盘上下咬合发出的碌碌声,那豆腐坊里所散发出的豆香味,王师傅夫妇那时的音容笑貌,像落日的余晖下袅袅升起的炊烟,溶入沉沉的幕霭中,挥之不去的,还有那淡淡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