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南大街店铺林立,每一家店铺都有自己的故事。
南大街舒家巷口有家杂货铺,名字叫“苏货杂货铺”。为什么叫“苏货”,小时候没想过。今天想来,是不是货源来自江苏地区的叫法?当时的人表达一件事情,都是反复锤炼,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因此,“苏货”,比起什么“为民”等时髦的名称来,当然更能揭示出店的特质来。
小时候,我手心里攥着一点零钱,呼呼朝“苏货”跑的感觉,真好。今天想来,不外乎一种心理,那里有吃的。那种吃的,是平时家里的餐桌上少见的。比如拿着一毛钱去买山楂片,然后一片一片分送入嘴中,让它慢慢变软,溢出山楂的酸甜。圆圆的粉色“大大泡泡糖”卷也很受欢迎,上面印着卡通男孩儿的笑脸。孩子们喜欢这长条状的泡泡糖,相互间比着谁吹的泡泡最大,谁吹出的泡泡层数最多。吃完后,还用盒子装彩色玻璃弹珠。
那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苏货”。店铺面朝街平行的木头柜台上放着用铁皮架固定的兔子瓶,瓶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硬糖、粽子糖、清凉糖、薄荷糖、棒头糖,瓶架放在店铺的醒目处,吸引着孩子的眼球。在瓶架边上还有一种直瓶,有放蜜饯的,像盐渍卜、盐津枣,也有放包好的油氽豆板、油氽果(花生),那油从黄黄的包装纸渗透了出来,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引得人口水直流。
再看店里那些商品呀,啧……直面过去,架子中间是一排排的铅笔、彩笔、文具盒,抬头挺胸、不卑不亢;另一侧——天哪!大白兔奶糖和跳跳糖在颔首微笑,“北冰洋”汽水携手“崂山”可乐在手舞足蹈,摇头摆尾的“小浣熊”干脆面和“汾煌”蜜饯果在热泪盈眶地拥抱……
“买啥呀?”店主周四伯的一句笑眯眯的问候往往会及时把我们拽回现实,现实就是——囊中羞涩。不过不要紧,看看也很满足。再说,店内橱柜里面躺着的小家伙可都是我们这些小孩儿分分钟豪爽地将之纳入麾下的橙甜玲珑的“小淘气”啦,用小勺抿着让人倍感高贵的酸甜粉啦,进嘴噼里啪啦的跳跳糖啦……我和我的小伙伴如龇牙咧啡的饕餮,总能引来周四伯或者周四娘并无恶意的逗弄——“叫我啥呀?答对了给你好吃的。”
俗话说:大人贪利,孩子贪嘴。我们放些小聪明当然是知道“伯伯或者婶婶”这个答案了,他们也知道我们知道,这样一来,讨得欢喜之时,“豪掷”几毛、囊内虚空的我们经常会额外得到一两块“小淘气”,兴奋过头的周四伯有时还会用调羹在免子瓶里舀一小勺弹子糖放到我的手心里,挺开心。
印象中,苏货店的商品大都能拆零,信纸、信封可一张一卖。记得一次,父亲给了我5分钱买香烟,要买飞马和勇士烟,那年头这两种烟是普通劳动者的大众消费,价格分别为0.28 和0.13元一包。拿到钱,我犯愁了,我事先用铅笔认真算了几遍,总还有零头。到了小店,周四伯算也不算就给了2支飞马3支勇士,又添了2张手纸。我好像发现了新大陆,2支飞马3支勇土,4分7厘5,再给2张手纸,公平交易啊。从此,苏货店的周四伯的精乖就留在我的脑海里了。
周四伯40多岁,夹在鼻子上的老花眼镜总好像要往下掉,因此大部分时间里,他的眼睛白多于黑。听人家说,周家祖籍安丰,向上数几代都是做杂货买卖的,这种小本经营不会赚很多钱,但在当地还是小有名气的。在周四伯的眼里,安丰是全国最大最富有的城镇。
这种“夜郎自大”的优越感,在一次不经意的遭遇中受到了挑战,但却使他家日呈颓势的杂货铺再度振兴。
民国年间,韩德勤“省政府”驻于兴化,大批江南官商随之北迁,兴化经济一度繁华鼎盛。听说在人流熙攘的兴化城区四门街道周边,形成许多定点购销的商业集市,尤以沧浪河畔为兴化商业、手工业聚集地。特别是南门轮船码头建成后,沿沧浪河边的南公路、东公路一带异常繁华,店铺林立的南大街,车水马龙之盛景,让看过南门的人回去将繁华景色吹得神乎其神,一下子点燃了年轻周四伯的好奇心。他约了几个伙伴,乘轮船从安丰来到南门轮船码头,时近中午,他们坐在路边的小摊上点一碗面条,狼吞虎咽。为了赶路,他们没吃早饭,一路风尘地赶过来的。
听口音就知道店主也是乡镇的。饭店老板告诉周四伯,说他姓孙,是林湖人,来城里做生意已有十来个年头了,由于南门轮船码头周边流动人口多,饭菜口味好,价格便宜、诚信经营、回头客多生意还算不错。
周四伯与其他几个伙伴不同,他家几代人都是做小买卖的,头脑灵活善于发现商机,是他与生俱来的优势。他主动把话题引向深入。
店主孙老板略有骄傲、以心满意足的口吻告诉周四伯说,十几年前他在林湖老家,每天半夜起来磨小辣椒粉,天亮之前赶到城里卖掉,下午返回家中,一来一去往返轮几十里地,在路上要花费八九个小时,辛苦不说,只能赚小钱,勉强维持一家老小七八口人的生计。没有过多的本钱,也没有其他能耐,只好咬着牙硬挺着。但这种低成本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买卖很容易被复制,忽一天,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对手,抢占了他的固定线路,打这以后,他的小辣椒粉较之以往一半也没有卖完。这一天他很沮丧,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靠在路边的背风处度过了漫漫长夜。清明前后,春寒料峭,这一夜他没有合眼,数着黑夜里的繁星,盘算着今后何去何从。
三天后的早晨,他从林湖出发,这次伴随他的不只是扁担和木桶,还有一辆平板车,车上装上了辣椒和石磨以及简单的生活用品,在他前几天晚上勾画前景蓝图的地方落户了。石磨支在通往轮船码头路边上,现磨现卖,由于价格公道,口感纯正,拥有固定的消费群体,生意出奇地好。日子久了,买的和卖的之间彼此很熟悉。看到城区的人喜爱吃放些小辣椒粉的菜肴、面条、馄饨时,触发了灵感,让他再度发现了商机。他扩大经营范围,在路边支起了铁锅,下起了面条、馄饨来了。两年后,索性在附近租了房子,经营饭菜、面条、馄饨和豆浆油条等项目,成为小有规模的饭店,卖小辣椒粉则是他家的副业。
店主孙老板在向周四伯平淡无奇地讲述着他的发迹史时,没有用“创业”“打拼”等励志或煽情的豪言壮语,好像轮船码头路旁的这块空地就是为他预留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回安丰的途中,周四伯却陷入了沉思。安丰是兴化出名的老镇,周四伯出生时,安丰己走过了它的鼎盛期。周四伯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老大是木匠手艺人,去外地谋生;老二投身革命,听说有不低的职务;老三大学毕业后去国外留学。此时的周四伯,刚从父亲的手中接管祖上留下的杂货铺,由于头脑聪明为人勤奋,小小的杂货铺被他打理得风生水起。
从城区回来后,周四伯的心里波涛汹涌难以平静:眼下的安丰老街颓势已显,几十里外的兴化城区旭日初升。十几天来他的内心深处在勾画着宏伟蓝图已经成熟,他想将安丰的店铺卖掉,到城区去另起炉灶,开辟一片新的天地。如何说服父亲并能得父亲的支持,他在纠结着、困扰着。
当他鼓足勇气与父亲摊牌时,父亲长时间地打量着这张幼稚却充满期待的脸,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但父亲不主张将现有的杂货店卖掉,原因有二:其一,杂货铺是祖上几代留下的产业,不能毁在自己的手中;其二,万一另外三个儿子在外混不下去的时候,也好有个退路。父亲将几十年的积蓄倾囊而出。
两只木船满载着建筑材料和货物,后面跟着十来名泥瓦匠,浩浩荡荡地从安丰的盐靖河向兴化沧浪河开拔。对于周四伯而言,这是一次史诗般的迁徒。
这一年他刚刚三十岁,而立之年。
周四伯新店落成那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周四伯还冠以省字号的响亮的店名——苏货杂货铺。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频频光顾周四伯家的苏货店,那时候我上小学。苏货店里的学习用品花色品种齐全且价格便宜,挑选余地大。到底是祖上做小生意的,周四伯擅长使点儿小恩小惠以笼络消费者的贪欲。每到学期开学,发新课本时,周四伯会为学生准备裁剪整齐的“牛皮纸”,免费送给学生包书,有时碰上周四伯高兴,还会用毛笔在书皮上写上书名。小学生没有什么奢望,上学或放学的路上,绕道在这待上一会儿便感心满意足了。
苏货杂货铺位于南大街中,坐东朝西,毗连舒家大巷口,苏货店向南沿街是城南粮店、裁缝铺、鞋匠铺、铁匠铺、沧浪路、东方红小学等;苏货店再向北是茶馆、茶食店、酱园店、理发店、饮食店、浴室、豆腐坊、野祭巷、铁匠铺、诊所、煤炭点、红卫中学、文林小学等,每天大街小巷上街的街民,苏货店是必经之路,生意如何姑且不论,但这儿从来不乏人气。那一年,周四伯将杂货铺选址于此,是具有前瞻性的战略眼光的,看重的就是它的发展后劲。
苏货店分为两个功能区域:靠近街边的天棚底下卖小百货,由周四伯的女儿经营,室内的穿堂里卖大百货,由周四伯的老伴打理,周四伯看似甩大袖,实则掌控全局。一家三口人配合默契其乐融融。
听街坊大人们说,周四伯的娘家姓汪,是早年从扬州来安丰做生意的大户人家千金,是独生女,父母视为掌上明珠。周、汪两家的门铺紧挨着,关系走得很近。汪家只有一个女儿,势单力薄又是外地人,而周家有四个男孩。起初,汪家想靠着周家的势力呵护,免得当地人欺生,日子久了,两家人相处得如同一家人。汪家有意将周家的大儿子招为上门女婿,继承汪家的家业,同时也给独生女有个交代,百年之后也好安心。这种两全齐美的善意,却被周家婉痴言拒绝了。在周家看来,自家的大儿子入赘汪家有霸人产业、夺人钱财之嫌疑,让人耻笑。这冠冕堂皇的借口以外还有难以言表的情由:自己的儿子做上门女婿,这在当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周四伯二十岁那年接管了杂货铺,因从小就在杂货铺里长大,一切业务驾轻就熟毫不费力。那年周四娘十八岁,平时喜欢绣花剪纸的她,有意无意地经常往杂货铺里买点绣花针花线什么的,大男大女日久生情,当两家大人发现端倪时,因势利导,顺水推舟,不需父母之命也没有媒妁之言,周、汪两家一拍即合,成就了这段美满的婚姻。
周家大儿子随着汪家去了扬州,汪家的女儿嫁给了周家留在了安丰,亲上加亲,皆大欢喜,一时传为佳话。
处家过日子哪有十全十美的,周四伯夫妇婚后十多年没有一男半女,这是他俩的隐痛。街坊“长舌妇”私下议论,女人太干净了就不会生孩子,太肥的母鸡不下蛋。这话说得实在太损且毫无科学道理。周四娘家祖籍扬州,南方人天生就爱干净,大户人家出身的周四娘尤为突出。据了解她的邻居说,她一年四季无论春冬,每天早上四点左右起床,首先是梳洗打扮然后生火做饭,再忙再累,周四娘总是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从小养成的习惯,几十年来一成不变。不像我们家边小媳妇老妇女,太阳多高不梳头不洗脸蓬头垢面,趿着鞋子虾着腰往茅房里跑。在她们看来,素面朝天的生活最真实,她们最看不惯将生活当作舞台一样,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女人。
周四娘在自家后院的空地上种满了各种颜色的月季花,院子里四口土瓦缸里面盛满了雨水,每天清晨用喷壶浇花。她沤泡一小缸豆饼,适时施肥,月季花开得又大又艳,煞是诱人。街坊又慵又懒的“长舌妇” 嫉妒地说,像她这样不会生孩女人,不自己找点事做做还能干什么呢。周四娘听到了,大度地朝她们笑笑,从不与计较,彭显出有钱人家十足的底气。
某年重阳节早晨,天还没有大亮,周四伯夫妇听到门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抱到屋里一看是个女婴,白白的胖胖的甚是可爱。周四伯夫妇都已四十来岁了,于是收养了女婴,女婴是在重阳节那天来到周家的,故取名重阳。
重阳长到该上学的时候,她的语言尚不能表达完整的意思。上了几天学后被学校退了回来,于是死心塌地地跟着周四伯学做小买卖。据街坊的“长舌妇”有鼻有眼地私下议论说,重阳的母亲是南郊十里外还不错的一户人家的大姑娘,爱上一个大她十多岁的已婚男人,珠胎暗结,这在当时如若事情败露,女孩子丢人现眼不说,男的没准还得吃官司。这点他俩比谁都清楚,于是采取很多措施试图将胎儿打掉,没有成功,实在没辙,躲到乡下把孩子生下来了。估计重阳的智障就是那时落下的。大概是这个偷吃禁果的女孩看到周四伯家没有一男半女家境很好且老两口为人也特别厚道,便将重阳悄悄地托付给了周家。我们无须追究这个传言的真实性,但小时候,我经常看到在周四伯家杂货铺对面的小巷口处,有位中年妇女隔着南大街失神地打量着重阳,其模样与重阳多有相似之处。我将这个发现告诉父母,被没头没脸地训斥了一顿,看来“长舌妇”们的种种传言在坊间已是公开的秘密,并非空穴来风。
别看重阳语言表达有障碍,没有上过学,但不管你买多少东西,她一搭眼马上就报出价格且准确无误,从不出差错。这一长项,连我们的算术老师都自愧不如。等到她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杂货铺基本由她一个人里外打理,有些大掌柜的做派。退居二线的后台老板周四伯则倒剪着双手,在一旁看着手脚麻利的重阳有板有眼地忙碌着,有点像电影里的“老财”。
在我的记忆里,苏货店的门板上,有一扇小门,一尺见长。那时调皮,店铺门板关好以后,我和小伙伴常常猫着腰在小门上敲一下,待周四伯将小门打开:“谁呀?”我们顿时作鸟兽散,周四伯随后一声“小厌皮”(兴化方言:顽皮的孩子),小门“吱”地又关上了。
不过,我倒是有过一次和小门打交道的经历。一天,不知什么原因,我的肚子疼得不行,大哼小叫,母亲也慌了神,赶紧去敲苏货店的小门,周四伯递了瓶十滴水出来,慌忙之际,母亲连钱也没带,周四伯说:“都是乡邻乡亲的,着什么急啊。”自那以后,我也不敲那扇小门了。
随着时光的推移,南大街的老店旧铺和那些人们已经远去,但他们的故事和情景,嵌于南大街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