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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依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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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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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羽”计划+《鸡同鸭讲》+黄依婷

“吥~吥”秋阿姨往回看,那只洁白的鸭子破开血色的河面,年轻的许秋眉撑着小木船对正在田里面浇水的自己笑呢,一只只温顺的母鸡浮在水面上,困住秋阿姨十九年的白雾散去了。

漫长而枯燥的秋天要过去了,长久没有下雨,这注定是一个暖和的冬天。“略略~略”两长一短的吆喝声从河的另一端传来,“扑通~扑通”一只只绿毛灰掌的鸭子下馄饨似的慌慌张张得跳进倩碧色的水里,道道涟漪泛起划破平静的湖面。

“秋眉啊,今朝怎么一早就把鸭子赶回家里,上半日呢?”

秋眉是个快七十岁的乡下老阿婆,一辈子都在上海周边乡下过日子,叫住她的是田阿姨,她是和秋阿姨处了快五十年的老乡邻,乡下的女人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打发时间,侍弄些田地,繁衍些鸡鸭罢了。

“今朝囡儿要回来,先去杀只雄鸡,鸭溜溜拦牢先。”

秋阿姨站在田埂边,河水将田地分得七零八落,秋阿姨的田在自己老宅子的后面,杂七杂八得加起不到二分,田里种着菠菜,蚕豆,萝卜之类的蔬菜。秋阿姨张开臂膀,赶了几下最后几只迷迷糊糊的母鸭,自己把一旁靠在桃树上的门板架在河面上,三两步就走到了对岸。

“门板留一下,我等息过去。”

“哎。”

太阳已经高了,可地里头还是寒凉,秋阿姨穿了自己孙女穿剩下来的旧运动鞋,底薄,脚底生寒,她蜷了下自己的脚趾,想到自己那双干净的棉鞋。地中间是一棵枇杷树,近些年新移来的,秋阿姨当时想的是自己的孙女喜欢吃枇杷就在田里移上一棵,想吃的时候也不用去买了。

年轻的孩子们能吃也会吃,所以这棵树还是自己的老头子挑了两个月才定下来的,没想到第一次结果自己那个老头子却没吃上。五六月份的时候果子密密麻麻地压弯了这棵树,只不过主人家新丧,倒是便宜来来往往过客。每每想到这里秋阿姨就要怪一下自己的老头子谁叫他把树种路口的,人来人往自己不就什么都吃不到了吗?可是想着想着,不争气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人一老来,心就会软,秋阿姨现在总是喜欢抹眼泪,看到地头里那棵挂满一簇簇白色花苞的枇杷树,她心里一阵一阵地发酸。这棵枇杷树搬来搬去伤了根本,今年冬天才开始重新开花,也许可以叫倪子一家回来,秋阿姨想了想又顺手拔了些太密的菠菜,这是自己孙女最喜欢的,她今年特意多洒了籽。

秋阿姨提了个装着半筐菠菜和一把镰刀的竹篮子轻轻推开了家里的铁门,“哗哗”一声让趴在场地上的老黄狗抬了一下头,看到是自己的主人,那狗通人性地继续低头趴在那里睡觉。秋阿姨没理会这只老狗,它和自己一样老了,都没啥用。

午饭吃的是早上留下来的稀饭,秋阿姨本来想炒碗菠菜的,可是想到等会要给女儿杀鸡,她也没了生火的意愿。乡间无事,吃完饭秋阿姨搬了张条凳等在门口,老黄狗乖顺地走过来守护在秋阿姨前面,它摇了两下尾巴又重重地跌倒在秋阿姨脚上。

“蠢狗。”

秋阿姨无奈地拍了一下黄狗的头,还是平静地看向门外。

膝盖上的旧伤长久没好,年纪大了反而更加隐蔽,那些刺痛和田野中蔓长的杂草一样,生生不息永远找不到可以痛快发泄的地方。黄狗的头枕在自己的脚上,就像小时候孙女枕在自己腿上一样,那时的孩子好小的啊,脑袋热热的,也是在门口晒太阳,那个时候的太阳也比现在的暖和。明明是个暖冬,秋阿姨却还是想添件衣服,年纪大了骨子里透出的寒凉散出来也就只有这只老狗愿意陪着自己了。秋阿姨伸手摸摸黄狗的头却引得虎口处的皲裂暗暗作痛。

囡儿几点钟能来啊?自己每年都要去养鸡场捉上十几只半大公鸡,养到年底就有八九斤了,这样送送各个亲眷,还有女儿家,儿子丈人家,多的还可以年夜饭的时候招待,省些钱。秋阿姨的鸡都养在车库前面自己老头子先前搭的小棚子,长久没有修理了现在进去要小心一点不然自己一个老婆子没办法修的。老头子在的时候自己看不顺眼他天天抱着手机坐在门口也不帮衬些家里活,自己说话总细细小小的,老头子耳朵不行,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反正就是不听自己的话。想到这儿,秋阿姨嘴角弯了一下,相处了快六十年的人了,老了老了倒还变死起来了。

“喔喔~喔”

雄鸡是最喜欢在母鸡面前叫唤的,快一年的小雄鸡根本堵不住的,母鸡是一直要养下去的,平日里的鸡蛋全靠这些母鸡呢。不能大夏天捉鸡,天太热鸡这些长毛的受不了要仔细着喂药,老头子从来不管这些的。

“死鬼,什么都不管。”

秋阿姨喃喃地说出这句话后突然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秋阿姨抬头看了一眼这片天空,她这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人一辈子没说过几句话,老了又该又能说什么呀。以前还有老头子和自己说两句话,他也不会说自己喜欢的话,这一辈子就没说过几句自己想要的话。老头子年轻的时候总是去跑船,他还一直吹去过那个鸡蛋还是鸭蛋大学,只是去收个垃圾有啥好吹牛的。日子过得好快,一晃眼自己的孙女最后不是还在那个复旦大学读研究生,只可惜自己那个老头子没看到,那个学校是真的大,自己在里面走来走去还真要迷路了。明明现在的日子已经那样好了,为什么自己这几年总要想到过去的事情啊?

今年是个暖冬,风轻得像在哄人睡觉,小雀儿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是的就是没完没了。鸡棚在自己的左手边。公鸡生得总是威风凛凛,红冠子,亮尾羽,喙烫过,平平的也让人安心。老一辈人就是喜欢这种喜庆的公鸡,结婚的时候娘家一定要准备好一只三年以上的老雄鸡。抱着那只母亲换来的雄鸡,秋阿姨走了十几公里,老头子在前面走自己远远地跟着,他的脚步好快,自己跟不上,只能在后面看着这个男人一步一步成为自己丈夫,男人,死鬼,老头子。想到这里,秋阿姨的左腿就隐隐发胀,年轻时候走太多了,老了一身病。

秋阿姨坐在长凳上斜斜地看着门外的场景,这片天空她已经看了将近六十年了,在这块土地上秋阿姨拥有过三套房子,可是房子越来越大,房子里的人却是在一点一点变少,想起来自己孙女周岁的时候她和老头子建现在的三层洋房,那时候周家的大伯好像还送了一个小小的金布袋,说是代代相传的好寓意,金项链前几天去收拾孙女房间的时候还看到过,可是秋阿姨快三年没见过自己的孙女了。新房子建了也没人住,老头子走了以后自己就搬到了行灶间的隔壁,怎么讲呢,只要看到老头子的照片挂在墙上面,自己的胸就闷得喘不上气来。

“汪汪汪!”

狗吠在这个空荡荡的村落里是格外清晰的,从村子最靠近马路的东边张家的黑狗开始,这个张家已经搬出去快四年了,那只老黑狗不知道为什么没走,一直在马路那边来来回回的,秋阿姨和金花嬢嬢去拦过几次,那狗太机灵了见到人就龇牙,金花嬢嬢见没咬人也就慢慢地不去管了,四年过去了,那只狗还守在村子口,金花嬢嬢时不时送点饭才没饿死。秋阿姨记得这只狗喜欢趴在马路旁的界碑上睡觉,聪明得紧,不会乱叫的。金花嬢嬢跟其他的老人不一样,她没有养狗,家里只有一只胖胖的黄猫。

“汪汪”

秋阿姨一直半眯着的眼睁开了,这是自己的老黄在叫,这只老家伙找到了不属于这个村子的味道,可是又有谁会来这个村子呢?没有人的。

那些树叶飘落的声音对秋阿姨这个老人来讲还是太轻了,昏昏欲睡的下午被一道不一样的声音打破了。

“买一只鸡啊可以?”

熟悉但又不一样的声音,就好像是隔了一个世纪,秋阿姨有点回神了,她眼神不好只看清来的人好像是一男一女,他们穿得和这个乡村一点也不一样,乡村是一种灰黑色的回忆,没有那些个靓丽的色彩,四时蔬果,不过是饱腹的作物,那些嫣红翠绿是不属于这个乡村的。

“我们好像是要一只雄鸡是吧?”

秋阿姨还坐在条凳上,她的神情有些恍惚,那两个外乡人不懂这里的规矩也不管这里的规矩,他们穿着那种浅色的薄外套,踮着脚,远远地在那边观赏着自己的鸡。他们的交谈时的神情是那样的奇怪,好像是贪吃的猫在盯着水下的鱼,可是这种城里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啊,怎么会看得上自己的几只鸡?

“阿姨,你们这些鸡是可以卖的吧,开个价吧。”

男的转过头来和秋阿姨说了一声,继续和那个女的讨论这些鸡的品相了。男人不停地晃着自己的手机,他高谈阔论地发表自己的观点,唾沫星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绿衣服的女人不言只是不停地转动手上的戒指。

红衣服的男人特别想知道哪一只是最适合给自己的侄女的月子餐,他们这几天刚来大陆,现在都住在杨浦的大姐家中。今天原本是想看看在上海的一个远房老嬢嬢,只是这个老嬢嬢退休以后卖了上海房子,搬到这个乡下的一个小区过日子。老人家年纪大了,很多时候说着说就忘记了下一句该说什么,绿衣服的女人本来就不了解丈夫家的恢宏家族史,在那个阴湿的小房间坐了快两个小时,真是鸡皮疙瘩一身。

走出那个小区的时候,阳光照在女人身上,让她莫名地想去乡下逛一逛,那句是怎么说来的“近乡情更怯”明明到了祖祖辈辈都生活的地方,可内心还是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落寞。想想自己当年也是放弃了在大陆的一切陪着自己的丈夫去了台湾,三十六年的婚姻到底给这个曾经的大学老师带来了什么?绿衣服的女人苦笑了一下,自然得挽上了丈夫的胳膊,她是不敢说出自己想法的。

红衣服的男人雄赳赳地走在空荡荡的乡间小道上,也许是第一个弯道转错了方向,也许只是单纯地走累了,两个人停在了河边。野渡无舟,只有一块门板架在两岸。

“喔~喔”

鸡鸣识旧途,狗吠叩柴门,两个人就这样看到了坐在条凳上的秋阿姨和就在一旁的鸡棚,他们突发奇想为什么不买一只鸡回去呢?也当作这段旅途的一个见证。

“我感觉这只公鸡大一些,阿姨,帮我们捉出来看一下。”

秋阿姨感觉那个女人是在和自己说话,她听出来女客人应该是想要买一只鸡,可是这些鸡是自己准备过年做年夜饭用的,孙女和外甥女都喜欢自己家养的土鸡,比外面的杀光鸡更加有味道,肉也更结实,她是不想卖的。

“鸡是自家养来吃的,不卖呀。”

“老太太听不大懂啊,春萍,看来话是不一样的。”一时兴起的男客人几乎是想要去研究一下苏州方言和上海话的区别了,他原本是导演,这些年来走南闯北的,自诩也是博闻强学的,连外国语言都会好几种,没想到到了自己家乡这边却是连相近的方言都听不大明白了。

绿衣服的女客人比她老公想得更少一些,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长满片状羽毛的鸡,红色的冠子,黄色的羽毛,她有点嫌弃每一只鸡屁股那边都是光秃秃的,可是她只见过那种杀好的鸡肉,这种还在活蹦乱跳的鸡她也分不清楚。她年轻上也没轮到去乡下知青,兜兜转转一直在不同的城市里面生活,虽然这些年都流行反向旅行,可是真正的乡村生活又怎么可能在那些工业化的旅游区得到体验。

“老嬢嬢,这些都是公鸡吗?”女客人指着面前鸡棚问秋阿姨。

她脸上笃定的神情叫秋阿姨有一丝的不理解,明明自己也没同意卖这些鸡呀?秋阿姨是个嘴笨的人,她没太明白这些城里人的想法,坐在条凳上一言不发。

“哎哟,秋眉啊,哪能有客人啊”

田阿姨左手拎着一个竹篮子,右手扶着一块大门板,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秋眉,这块门板奴刚刚搭上去松了,带回去喊老周钉几个洋钉。”

田阿姨总是热情的,看到有不认识的人也能说上几句,再加上她读过书,会写字,她一来秋阿姨的担忧一下子就少了一些。

“小芳,我听不大懂,两个好像是上海人应该是知青家园的,要买鸡。”

“那啊卖啊?”

“我想是留到大年夜吃。”

“二十五一斤,可以的话现在就称。”

田阿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秋阿姨,她是个有主意的。秋阿姨虽然一知半解的但也听出来这不是一句拒绝人的话,她有点担忧地看向田阿姨,田阿姨倒是自然,只是脸上的笑容总让人感觉不真切。

“价钿大是大像的,啊要买了?”

那个女人脸上的期许一下子就没了,看了男人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盯着那一群鸡。这样好的鸡,白白送给那个阿姐也是肉疼的,可是不这样说,又怎么好意思,虽然这些鸡看上去是不错,可是没什么理由也不好意思吃这样荤腥油腻的东西,她可记得自从退休以后丈夫就不怎么喜欢闻到油烟味儿。

“买一只雄鸡好了,喜欢就买,我来出铜钿,哈。”

男客人脸上是一种温婉的笑容,这种笑容很客套,就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一件所有物,女人的娇嗔是男人最好的装饰。女人一下子扑倒在男人怀里,男人没有太理会女人趴在怀里说的话,只是准备打开手机查查现在土鸡到底要多少钱一斤。

田阿姨撩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门板靠在枇杷树上,中间一道长长的裂缝对着两个上海人,常年浸在河里面的底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树根那边的土地颜色不一会儿就变成了深色,远远看上去像一滩干涩已久的血渍。

秋阿姨呆呆地看向那滩水迹,血迹风干在卫生巾上面也是这个颜色,空洞的落寞的,仿佛生命流逝的样子。她是在孙女卫生间里面发现那张被遗忘的卫生巾,上面的血干枯了,就像她自己一样。

“啊可以要这只!”

女客人看上了鸡棚里最肥的一只,红冠子,米白羽毛,尖嘴喙,尾羽短短的看上去叫人想到了砂锅三小时炖出来的油香,秋阿姨的回忆一下子断了,眼前的夫妻已经不年轻了,可是他们还是那样要好,他们挽着手,女客人还把头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他们脸上的笑容秋阿姨有点看不大清,应该是自己的白内障更严重了。眼神不好的人看东西都不准,秋阿姨在年轻的时候就明白了,自己从来就不是个有眼光的人。

白雾的后面是数不清的迷雾,那些令人痛苦的从来不是肉体上细枝末节的刺痛而是记忆深处传来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疼痛,那些记忆藏在心灵最脆弱的地方。白净的瓷碗被砸碎在地上,男人坐在上位,宗族的亲眷在旁边劝解。

“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和不会下蛋的雌鸡有什么两样?都没用。”

那白光是多么耀眼,可是散开后又是那样朦胧,好像水面上面有无数的白色鸭子在浮沉,可你细细看去只是一片又一片空白的卫生巾。

“可以的,你来挑。”

田阿姨的话语是欢快的,她甩了甩手上不存在的汗,嘴咧的老大了,谁都知道她是个能言善语的。

“那我们要那只大屁股的,看上去就很肥,炖汤肯定好。”

“这种鸡炖汤可是油汪汪的,不是我老太婆吹,这种鸡也是在我们乡下才能找到了,不像那种螺丝鸡,专门下蛋,一把骨头。”

客人最后定下了那只最肥的翘屁股母鸡,一直到要准备付钱了,秋阿姨还是有点不怎么明白,自己明明一开始不准备卖鸡的呀,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啊?秋阿姨站在那里,摇了摇头,不知道田小芳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想卖鸡。”

“卖一只又没啥,人家要买雌鸡,雄鸡留着过年,雌鸡卖忒又没啥。雌鸡只是吃蛋的,反正等落毛了也是要杀掉的。”

田阿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轻松的,她比秋阿姨更容易弄明白这个乡村的规矩,一切都要以实用为标准,感情是奢侈品也是不必须品,这是整个资源贫瘠的乡村的悲哀,也是这些老阿姨们的悲哀。

女客人的手还住男客人的腰,他们好得像连体的孩子,有说有笑地讲着秋阿姨听不懂的内容,绿衣服的女人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在那里拍照,好像一切秋阿姨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她的镜头都趋之若鹜。秋阿姨年纪大了,不知道年轻人之间到底是怎么想的,总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但自己的孙女也是这样的,难得回来就喜欢抱着金花嬢嬢的黄猫在那边拍来拍去的。秋阿姨还记得那时的孙女坐在和自己一样的条凳上,条凳还在这儿,自己却还是长久没见过自己的孙女了。

“咯咯咯”

母鸡聚在一起又快速地散开,秋阿姨眼睛不好,看东西都像蒙着一层白纱,但田阿姨眼尖,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哎呀,你们看,还生了个鸡蛋,哈哈”

绿衣服的女人忙着在手机上敲敲打打,男人点了一支烟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手机,田阿姨的热情没有得到回应,就像田阿姨那个嫁到上海的女儿从来不给自己的朋友圈点赞一样,她被屏蔽了。

“那我们帮你把这只鸡捉过来,你也看看好不好,跟你们讲啊,我们乡下养的鸡都是散放的天天晒太阳的,味道美得来。”

田阿姨笑得挺开心的,视线对上的时候秋阿姨也被她传得有了一些高兴,像他们这样的老女人没多少是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一只鸡少说也有七斤,二十五一斤也要小两百了,之前老头子还在的时候要用两百还要问来问去的,平时去超市还要老头子用手机付钱可是要买哪些东西老头子又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十六年了,秋眉熬了五十六年,田小芳也熬了四十六年了,此时此刻,她们的脊梁都一样地挺直。

“哦哦,咯!”

雄鸡和雌鸡不能全部关在一起养,鸡棚的中间用隔板挡住了,下面垫了一层菜荚壳踩上去松软的叫秋阿姨想到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田小芳的样子,两只小辫,穿一身的确良的花袄子嫁给周耀文,女孩子笑的比冬天的梅花还要漂亮,那时的秋眉时真的认为田小芳是不应该嫁到周家庄这个虎狼窝里来的,后面的事情大多是听阿西林讲的。田小芳是个有脾气的她管得住自己的男人,去老霍家里闹,闹到整个镇子都知道周老大和老霍有一腿子不干不净的事情。那时的自己在干什么呢?

秋阿姨低头找到了那只瑟缩在角落的母鸡一把揪住了翅膀,慢慢地向外面退去,红冠子的母鸡乖乖地被拎在手上,她是如此的温顺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是在几个小时后成为几百公里外的一锅鸡汤。

秋阿姨无措得站在那个地方,绿衣服的女客人,红衣服的男客人和花衣服的田小芳,他们在这个乡野中就是有不一样的温度的,同样的阳光就是会去多照顾一些那些个敢第一个注视她的人,秋阿姨不是的,她和母鸡一样温顺,别人拎住命门,一动不动。

“鸡啊要帮你们杀好?我知道你们城里面不好弄的,我平时都要帮我女儿杀好了再拿出去的,哈哈哈,我那个女婿也在上海讨生活呢!”

“阿姨,那是当然的, 我们带回去就要放高压锅里的,这样明朝辰光可以送人啦”

“秋眉,快点去称称看几斤,去金花嬢嬢屋里借磅秤。”

田阿姨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又骄傲的笑容,在秋阿姨看来像极了那些求偶的母鸡,她们都看上了鸡窝里面最漂亮的那只雄鸡,可是漂亮的雄鸡不会看上落毛老母鸡,那些城里人又证明可能看得上她们这样的乡下泥腿子。

“噢。”

好在金花嬢嬢家离这儿不远,秋阿姨拎着母鸡从外面打开了她家门,金花嬢嬢去老年服务中心听评弹去了,她家没养狗,门还是在外面拴住的,秋阿姨轻轻一拉门就开了,黄猫趴在行灶上面,见有人来了,只是打了个哈欠继续睡觉了。秋阿姨没有理会这只懒猫,径直走到了阳光房里,磅秤放在那里和一大堆不再使用的镰刀锄头一起静静地吃灰。

金花嬢嬢年轻时是上海来的知青,她的阳光房里面全是书,只可惜自己看不懂,不然这日子应该也好打发多了。金花嬢嬢是最早来村子的,她家的屋子朝南,院子也比秋阿姨家的大。不过最令村子里还剩下的几个“老猢狲”称奇的就是她那么大的院子不种菜到种满了花。阿西林和田小芳是最看不上这一点的,阿西林没有生病之前总是一直和自己在田里面说金花嬢嬢家的什么什么花又开了,“小秋啊,內不晓得,內家屋里,花枝招展的啊”那时的阿西林还戴着草帽穿着防晒衣在田里面和自己一起除草,谁能想得到,没到冬天,这个喜欢背地里嚼嚼舌根子但又不戳壁角的阿西林就这样没了。

守灵堂的也只有村子里面几个老太婆,秋天晚上冷,田小芳和另外几家亲眷都在里面折元宝,只有自己和金花嬢嬢在外面守着,夜里打昏葛时候自己隐隐看到金花嬢嬢的头上就别了一朵小白花。当时秋阿姨不知道那是什么花,不过却相信了阿西林说的,人家院子里面种满了花。而现在大片的蜡梅花映在自己眼前时,秋阿姨不得不想起了阿西林的那一句“花枝招展”。

黄色的蜡梅花在阳光下透出些五彩的光来,粼粼的河水印着蓝天白云还有院子里的花朵。那种和在夜里点蜡烛一样的光亮,叫人不由得去接近。

手上的母鸡“卟”地拉了一泡湿屎,白色的液体喷洒在干净的地面上,秋阿姨一下子就红了脸。“要死快哉。”秋阿姨马上蹲下身子用口袋里的草纸去擦地上的污渍,母鸡的脚还没来得及绑住,骤然失去了束缚却还是愣愣地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关节的旧伤在压抑中闷闷作痛,习惯了疼痛的秋阿姨只是希望赶紧把地面擦干净,雌鸡在旁边,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在地上匍匐的人类。

“小畜生”

雌鸡任人搓圆捏扁,秋阿姨颠了颠手上的鸡,又用手摸了摸雌鸡的嗉囊,满的。秋阿姨甚至能感受到食物在嗦囊里面翻涌,那种肿胀一下子让她想到了自己那个因为吃多了土,肚子鼓鼓囊囊的妹妹,饥饿一下子犹如找到了发泄口在自己的胃里面翻江倒海,秋阿姨生出了一些想要呕吐的感觉。

“我说的嘛,金花嬢嬢他们家是我们整个村子里面最漂亮的,人家老头子是教书的,有学问,你们看这满院子的梅花,漂亮吧!”

田小芳的声音比她的人先进来了,后面是两抹红绿相交的身影,秋阿姨看清楚田小芳脸上的得意时心上是有一点不舒服的,金花嬢嬢她不喜欢别人来打扰自己的,可田小芳竟然把她的屋子当作一种炫耀的资本。

“秋眉,没事儿,就来一下,金花嬢嬢不知道的,你看梅花多漂亮。”

田阿姨的话语是傲慢的几近无礼但让嘴笨的秋阿姨无话可说,自己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对方,连门都是自己先开的。

“帮我们称一下哦,我们相信乡下人啊不会做出那种缺斤少两的事情的”

绿色的身影没入金黄的花海里面,红色的身影还在外面夸赞着。秋阿姨抬起头去看外面那片梅花的海洋,自己应该说些话的,可是自己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秋阿姨只是在想,要是这一院子都种黄芽菜该有多好啊,金花嬢嬢的院子有太阳,不像自己的院子被前面的房子遮住了,太阳晒不进来,好些菜都冻僵了吃不了了。

自己有了好地方就种菜,人家有了好地方就想得到先去种花,这大概是自己这么不招人待见的原因吧,可是那些年轻人又怎么知道一肚子鹅肠草的滋味,肠子痛得好想要死掉了,死又死不掉。

那种滋味叫饥饿,已经快六十九年了,这种感觉还是那样清晰。秋眉只有六岁,那一年先是洪水,然后是旱灾,一大家兄弟姐妹十个只活成了六个。鹅肠草都算好吃的,饿到极的时候大人带着小孩去挖土吃,这样的日子秋阿姨再也不想回去了。

“秋眉,称好了吗?”

田阿姨终于想到了自己来金花嬢嬢家里的目的,她在一片花海中恋恋不舍地回头,施舍给秋阿姨一个眼神,其余的精力全放在绿衣服的女人的手机镜头里。

“称过了,七斤八两。”

秋阿姨的声音不大,却把花田中的那只绿衣服蝴蝶惊得飞奔回来,她左手拿着手机,右手伸了一根手指出来,有点不相信地指着秋阿姨手上的鸡问:“不可能吧,一只鸡要这么重!”

红衣服的男人也靠过来站在女人的后面,默认女人的行为。两座彩色的大山一下子压得秋阿姨有点喘不过气来。

“哎哟,别看这只鸡现在称七斤多,去了毛弄干净了还会轻的,放心拿得下的,哈哈。”

田阿姨还是一脸的笑容,她的眼睛眯得那样小以致于没有看清楚两个外地人眼中的嫌弃。秋阿姨这次和田阿姨站一个方向了,她们在连廊里面看着在院子中叽里咕噜商量的外地人。

“做生意哪能费辰光啊?城里人不爽气。”

田阿姨有点不满意地抿了抿嘴,她也有点不耐烦了。

“长着呢,我看不是能做下去生意的主,难弄。”

秋阿姨随意地接了一句,早就知道了会是这个结果也就没什么可惜的,唯一让自己有点不舒心的是怕手上的母鸡捉来捉去吓坏了等会吃不进食。

“內一老早看出来了人家不想买鸡?哪能看出来的?”

田阿姨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秋阿姨激起来了,到底有什么是自己这个人精都没有发现?不过还没等秋阿姨说出口,两个外地人已经回来了。

“帮我们杀好,内脏,鸡血我们都要的。”

男人一边说一边看着自己怀中女人的表情,绿衣服的女人肯定是不怎么开心的,板着脸不去看那只已经被绑上脚的母鸡。

“小家子气。”田阿姨越听心里越不痛快,这些个大城市的人一个个都小气得很。自己愿来就是想要和秋眉讨一些下水回去炒来吃的,现在倒好了自己忙了半天一点油水都没捞到,晦气死了,还不如早点回去叫家里面那个死鬼去把门板钉好,真是的,也不知道是哪个把门板都踩坏了。

“鸡血不好弄的要再煮的,你们一时半会拿不了的,我们先去烧水。秋眉,先回去吧。”

田阿姨有点对不起秋眉的,谁知道这两个人做生意那样不爽快,真的是还要麻烦人家秋眉了,二十五一斤又不贵,那些个城里人还要讨价还价的。

绿衣服的女人得了这些便宜还是不大高兴的,她在金花嬢嬢的腊梅园里面迟迟不肯出来,红衣服的男人远远地站在外面用手机记录着自己妻子的样貌。迎着河上吹过来的风,田小芳莫名地感觉到寒凉,自己家那个老头手机里面一张自己的照片都没有。但想了想,田小芳也就没在乎了,自己家死老头花花肠子一堆,只要没别的女人照片就行了。

红衣服男人的烟一支接一支就没断过,总是在一旁贪睡的黄猫都嫌弃得翻墙而去了。绿衣服的女人依依不舍地从梅花丛中走出来,田阿姨听到她不停地在和自己手机对话,她们讲话的声音都嗲嗲的,叫田阿姨想到那个在村头开麻将馆的老霍。

“咔擦”

绿衣服的女人果断地折断了一支开得最满的梅花,安静的园子因为这个声响“稀稀梭梭”的呜咽起来。田小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那抹绿色带着黄色走到自己的眼前。

“等啥呢?快点走了,去看看我们的鸡杀好了没。”

那个女人的声音好刺耳田小芳有点听不下去了,她往院子里面看去,阳光下那一院子的蜡梅晶莹剔透的,好像都在哭泣。绿衣服的女人满不在乎的拿着那一支梅花,走到一半又好像想起什么一样随手就扔了。她从小包里面拿出口红在唇边抹了又抹,田阿姨看见那支黄梅陷在泥土里面归于落寞。

秋眉和田小芳站在河津准备给这只鸡放血,可雌鸡沉甸甸的尾部告诉这两个不再年轻的女人,这是一只快要生蛋的雌鸡。夫妻两这个时候躲得远远的但却在不停催促,秋阿姨和田阿姨都在反思,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把这只母鸡卖给这两个他们并不认识的上海人,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起这份心的。

鸡的颈用剪刀剪开了,血顺着河水流向远处,越来越淡,几条小鱼环在旁边争前恐后地。秋阿姨和田阿姨活到这个岁数了,别说鸡了,连牛羊这种大畜生都是杀过的,可是今天手却都抖了。一只鸡的血并没有多少,可今天整条河都蔓延着散不去的血腥味儿,午后的阳光应该灿烂的,可是现在却被白雾笼住了,光散开形成了彩虹般的条纹。秋阿姨在那片血色的河里看到了当年那只洁白的鸭子,她的嘴里不由得发出“溜溜”的叫唤,白鸭划破粘稠的河水,自东向西得游走了,头都没有回。

雌鸡的尸体倒塞到红色的水桶中,滚水注入其中翻滚两下大部分的羽毛就褪落了。羽毛烫焦的味道弥漫开来,让在场围观的夫妻两捂住口鼻,女人从好看的包包里面掏来掏去拿出一下瓶香水有点心疼得在身边喷了几下。

“好臭啊。”

女人闪亮亮的指甲不停得煽动者,晃得秋阿姨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雌鸡褪去了羽毛,裸露的酮体暴露在众人面前。田阿姨手快,没几下就将剩下不多的小毛拔干净了,秋阿姨拿着菜刀一把划开了雌鸡的胸腔。

“啊!”

密密麻麻的眼睛在凝视自己,金黄的瞳仁直视秋阿姨,不断变大直至让人溺死在金黄的子宫里,重回到母体最紧固最私密的地方。

“啊?阿姨,这只是母鸡啊?”

绿衣服的女人一声大叫,她四根手指拿着自己的手机,小拇指翘得老高的,仰着头把手机往地上的鸡那边举。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手机里面传来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声音,秋阿姨不知道刚才自己陷入了怎么样的困境中,但女人的尖叫一下子就将其带回了现实。

“我们不是讲要公鸡的吗?”男人的声音一直是这样的,只在女人说得不对的时候才在后面说一两句相反的论调。

“你们哪里讲要公鸡了啊?你娘子一直要这只,我们还问了那样久,你们自己挑的!”田阿姨看着已经开膛破肚的雌鸡,一个个小小的卵泡脱离了肉体的束缚,“咕噜咕噜”得向外面冒。

“那我们不要了,快走,小春。”

红衣服的男人走得好像后面有老虎在追,他没有理会绿衣服的女人。秋阿姨看向那个女人只感觉她的脸都和衣服一样绿了。

“噗噗”

行灶里面褪鸡毛还多的热水继续沸腾,刚才还吵闹的院子却空落落的,田阿姨带来的门板还扔在门口,几只胆大的麻雀聚在那里去琢一些散落出来的菜籽,老黄狗摇着尾巴跑向自己的主人,村口处却又响起了那只大黑狗的叫声。

“哪能办?”

田小芳的话比任何时候都柔软,但秋阿姨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她,一开始就不应该做这种决定的,这些个城里人是这样的,不像乡下人抹不开面子,他们又不用在一个地方吊死,他们可以去的地方那样多,自己一辈子都没出过的小镇对他们来讲大概还不如路边的一棵野草吧。

原来讲了一通到最后还是鸡同鸭讲,两个老女人什么都没有明白,还怎么奢求自己的孩子们愿意留下来陪自己,自己的话在那些年轻人的耳中也就是在鸡同鸭讲吧,养儿养女,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或许一开始就不是自己的错,而是这个世界错了,外面的世界在疯地抛弃那些个被时光困在乡村的老太婆们,想到了这一点秋眉一点也不难过了。

谁不是年轻过呢?谁又不会老去?都有这一天的,世界就是在开倒车,没有人选择留在原地也没有人跑得过世界。

“自家吃吧,哪能內吃不牢啊?等金花嬢嬢回转奴哩一道吃,平常不舍得吃,今朝啊开开荤。”

田小芳站在那里有点看不明白眼前的秋眉了,明明快五十年的老相邻了,可是今天的秋眉格外的,自信。

“內倒舍得?”

“只有自家倪子囡儿老头子吃得牢,奴哩女人吃不进去啊?”

秋阿姨手上拔毛的动作停了一下,她看了一眼田小芳,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那我来帮內。”

冬日的阳光落在两个老太婆的身上,跨越了八分钟,也跨越了五十六年,许秋眉只觉得今日格外的舒畅,她想等会儿一定要烧碗菠菜闷鸡吃。

鸡毛和一些不要的内脏都被埋在那棵枇杷树下,田阿姨顺着门板映湿的范围挖了个坑,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通通化作大树的养料。回填土到一半的时候,秋阿姨像是受到感召一样抬头看向河对岸。

“嘎嘎”

河道那边游来一只母鸭,她的声音那样嘶哑,她身上的羽毛那样暗淡,可是跟在她身后的那群小鸭子是那样的灵活。母鸭子抖了抖尾巴,爬上了岸,头也不回地往菜田深处走,左边,右边,右边,左边,最终消失在大片的绿色里。

“看啥,这样出神?”

秋阿姨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得看着那只躺在案板上的母鸡蹦蹦跳跳得向外面跑去,她失去了羽毛,也失去了卵巢,她一无所有却开心得衔起地上掉落的那支梅花,跑回自己熟悉的巢里去了

黄依婷

江苏省淮安市淮阴区长江路111号

淮阴师范学院

汉语言文学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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