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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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节刚过，曾经一度非常喧嚣了好几天的斜坡村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偌大的斜坡村，几十栋古铜色的老木屋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地斜躺在歇场坡的半山腰，远远看去，像极了一个年久失修的日渐萎缩的马蹄形坟墓。
我家这栋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吊脚楼，就落寞地坐落在这座马蹄形“坟墓”凸起部位最西边那片楠竹林的边上。
此时此刻，同样落寞的我，正倚靠在我家老木屋二楼上这间不足六平米的小房子的窗台前，呆望着远方正渐渐消散的夕阳黯然神伤。
说来或许有人不相信，从除夕到现在，我有整整十二天没有下楼了。
在这十几天时间里，尽管包括继父在内的好些人都曾上楼来见过我，但除了偶尔用“不”、“嗯”之类的一字短语回应过母亲之外，我没有搭理过其他任何人。
以至于，我不止一次听到继父、继兄、继嫂在同我母亲商量：把这样一个精神错乱的书呆子留在家里迟早是个祸害，还不如早点把她赶出家门甚或直接强制送进精神病院吧！
如果不是多年来被家暴的阴影依然弥漫在心里挥之不去，我早就冲出房门朝他们怒吼：“你们才精神错乱呢！你们才该进精神病院呢！”
但真实的情景却是，我除了抓狂地不停踢打着被单，然后独自对着桌前的镜子潸然泪下，连半点其它声音都不敢发出。
我觉得自己实在太软弱，太窝囊了。
我敢肯定，要不是母亲坚持己见，在背地里费尽心思，想办法阻止了他们，我早就没有机会继续待在这个所谓的“家”里了。
我早就成了这个家庭的多余人，不，准确点说，我早就成了这个家庭的累赘。这是一个早就存在的既定事实，只不过，由于各种因素的叠加，我的这种“多余人”及“累赘”的身份，在最近这两年又被无限放大了而已。
2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不管在任何场合，都说我是个不会讨喜的女孩。
我的母亲天生丽质，年轻时一度被誉为斜坡村第一美妇。以至于我父亲因病去世后，几乎整个米坝乡的男人都找机会向母亲献殷勤。
父亲去世那年，我才12岁。或许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基因，才读小学六年级的我已经活脱脱成了一个样貌迷人的大姑娘。几乎每个找机会向我母亲大献殷勤的男人见到我，都要直愣愣地把我瞅上好半天。因此，醋意大发的母亲硬是把她一段段新“恋情”的告吹怪罪在我头上，说我是个“狐狸精”，觉得是我这个“拖油瓶”连累了她，让她无数次错失了生活的美好。
不甘寂寞的母亲是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五个月，才最终和后来被我称为“继父”的这个男人修成正果的。
我不知道母亲和这个长相酷似港星任达华的男人感情到底有多深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男人之所以愿意带着他的独子来我家“倒插门”，大底是因为母亲有我这样一个看上去清纯美貌而又天真无邪的漂亮女儿。
与其他那些一见到我就色眯眯地瞅着我不知道转动眼睛的愚笨男人相比，我“继父”的演技要高超很多。只要有母亲在场，继父几乎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可一旦有机会和我单独相处，他则总要顺手摸摸我的头发，捏捏我的脸蛋，夸我是美人胚子，有时甚至会强行从身后搂住我的腰，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
没有人知道我当时有多恐惧，有多无助。
但我不敢把这些事儿告诉母亲。因为我清楚，一旦母亲知道这些，后果有多严重。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当这个男人想再进一步时，就拼命地反抗。但这个男人并不想就此罢休，有一次趁我母亲外出走亲戚，竟然半夜溜进我的房间，把我压在身下，欲对我图谋不轨。好在我早有准备，趁他伸手解我裤腰带的间隙，从枕头摸出事先藏好的剪刀，然后鼓起勇气扎向了他的手臂……
我的噩梦就是从我那次“勇敢的反抗”之后开始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继父竟然恶人先告状，向母亲诬陷我主动勾引他。说是他早上进房间拿东西，看到我的被子有大半边垂落到了地板上，就上前去给我盖被子，哪知我却猛地拽住了他的手……看我这么不懂事，他就教育了我几句，结果心狠手辣的我，趁其不备，起身抓起床头柜上的剪刀扎向了他……
更没想到的是，我母亲竟然相信了继父这番无耻的谎话。
原本就看我不顺眼的母亲，得知我“勾引”她的男人，这下不得了。恼羞成怒的她像头发怒的狮子咆哮着冲进我的房间，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出房间，强迫我跪在堂屋的神龛前，不顾我的辩解和求饶，用拇指粗的竹条，把我打得遍体鳞伤。那个无耻的男人，不仅幸灾乐祸地在一边讪笑，还时不时怂恿母亲：“如果再不狠狠教育，这孩子终究一天会做出更丢人现眼的事……”
3
从那以后，原本就认为我是个不讨喜之人的母亲，但凡只要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就拿我当“出气筒”，经常对我非打即骂。有了母亲撑腰，继父更是变本加厉，只要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就总想占我点便宜。为了给自己壮胆，也为了保护自己，我几乎随时都在兜里揣着一把小剪刀。
但那时的我毕竟还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当初被母亲打得遍体鳞伤这事留给我的阴影实在太大，以至于好些时候那个无耻的男人故意触碰我身体的敏感部位，除了胆怯地避而远之之外，我并没有勇气再像当初那样掏出藏在兜里的小剪刀。
我的继兄只比我大两岁。他完全遗传了他父亲的劣根性。他只读完初中就不愿再读书了。从我读初二那年开始，他也只要有机会就骚扰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当然明白他们父子俩的真正企图是什么。于是，我尽量避免与他们单独相处。
尽管我当时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而且时时刻刻都没有放松戒备，但我那平时喜欢在我面前阴阳怪调的继兄还是在我读初三那年夏天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破门而入，闯进了我的闺房。那之后的细节我真的不想再描述。如果不是我在最关键的时候，用藏在枕头下的那把小剪刀顶住了他的胸口，估计我清白的身子早就被他给糟蹋了。
我并不敢把这事告诉母亲。
我那可恶的继兄从那以后变得更加阴阳怪调，好几次当着我的面，与村里那些同样对我不怀好意的坏男人窃窃私语，对我指指点点。很快，有关我生活不检点，跟我母亲是同一种货色的流言蜚语就传遍了整个斜坡村。
4
好在那年中考，我以整个米坝中学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晃洲一中，得以短暂“逃离”那个几乎要完全把我吞噬的牢笼般的家。
高中毕业后，我又顺利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尽管这期间，只要我假期回到家，那对可恶的父子依然一有机会就骚扰我，但为了能从母亲那里拿到学费而不中断自己的学业，我只得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继兄是在我读大四那年冬天结婚的。
我原以为，继嫂嫁进屋后，继兄对我的骚扰行为会收敛一点，哪知结婚后的他却变本加厉，一次次对我做出非常出格的龌龊之举。
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我没有找到实习单位，也没有考研的意愿，就赋闲回到老家，准备毕业论文答辩等事宜。
继嫂原本就看我不顺眼，看我一个二十好几的大姑娘，整天窝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什么也不做，更是不给我好脸色。经常当着我的面说风凉话，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回家白吃白喝？
也不知从哪天起，她敏锐地察觉到那父子俩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对劲，于是就暗暗多留了些心眼。
果然，我最不情愿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记得那是清明节过后不久的一个午后，天气有些闷热，我就拿把老藤椅，坐在二楼房间外的过道上乘凉。没过多久，我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一阵异样的触感让我猛然惊醒。睁开眼，我看到继兄正站在我面前，他的手正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游走。我吓得浑身发抖，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我拼命挣扎，但他却死死按住我的肩膀，脸上带着那种令人作呕的猥琐笑容。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怒吼从楼梯口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是继嫂。她站在楼梯口，脸色铁青，双眼喷火。她的手里还提着一篮子刚洗好的衣服，显然是刚从楼下上来。看到这一幕，她气得浑身发抖，篮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衣服散落一地。
继兄显然也没料到继嫂会突然出现，他愣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屑的笑容，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你……你们……”继嫂气得说不出话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我们，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厌恶。
“你这个狐狸精！扫把星！你竟然敢勾引我的男人！”继嫂的声音尖锐刺耳，仿佛要把整个斜坡村的人都叫来围观。
我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继嫂根本不给我机会。她冲上来，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把我从藤椅上拽了下来。我的头重重地撞在地上，眼前一阵发黑。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整天装模作样，装清高，装可怜！原来骨子里就是个贱货！”继嫂一边骂，一边用脚狠狠地踢我。
我蜷缩在地上，双手护着头，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我想解释，想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但我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她的拳脚落在我身上。
继兄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甚至还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他没有阻止继嫂，也没有为我辩解一句。
继嫂的骂声和踢打声引来了楼下的母亲和继父。母亲一上楼，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她没有问事情的经过，也没有为我辩解，而是直接加入了继嫂的行列，对我拳打脚踢。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早就说过你是个祸害！你竟然敢勾引你继兄！你还要不要脸！”母亲一边打，一边骂，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
继父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阻止母亲和继嫂，也没有为我说话。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被她们打得遍体鳞伤，最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蜷缩在地上，任由她们的拳脚落在我身上，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5
那天之后，我被关在了房间里，不准踏出房门半步。母亲和继父认为我丢了他们的脸，认为我是个不检点的女孩，甚至认为我是个疯子。他们不再让我下楼，也不再让我见任何人。
我被关在房间里，每天只能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世界。我看着斜坡村的日出日落，看着村民们忙碌的身影，看着孩子们在村口嬉戏打闹。而我，却只能被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像一只被囚禁的鸟，失去了自由。
我开始绝食，试图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的抗议。我不吃不喝，整整坚持了三天。第三天晚上，我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躺在床上，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传来母亲和继父的争吵声。
“她要是死了，我们怎么跟村里人交代？”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死了就死了，反正她也是个累赘。”继父的声音冷漠无情。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彻底凉了。我知道，我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地位了。我不过是个累赘，是个多余的人。他们早就想把我赶出家门了。
第四天早上，我终于撑不住了。我虚弱地躺在床上，眼前一片模糊。母亲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冷冷地看着我。
“你要是再不吃，我就把你扔出去。”母亲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我看着她，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选择了。我只能妥协，只能向命运低头。
我艰难地坐起来，接过母亲手里的粥，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粥很烫，烫得我喉咙发痛，但我没有停下。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从那以后，我变得精神恍惚，经常喃喃自语。我不再是那个曾经活泼开朗的女孩，而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母亲和继父认为我疯了，整个斜坡村的人也认为我疯了。他们不再把我当人看，而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累赘，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好几次，母亲和继父商量着要把我赶出家门。他们甚至放出口风，说是如果有人能给点彩礼，随时都可以把我带走。
于是，那些垂涎我美貌的光棍汉络绎不绝地上门来看我。他们带着贪婪的目光，想要看看我这个“疯子”是否还有利用价值。但每次他们看到我那副神经兮兮的样子，又都望而却步。
“这女人已经疯了，娶回家也是个累赘。”他们摇着头，失望地离开了。
6
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了。
他是我的初中同学，名叫李强。初中毕业后，他去了深圳，开了一家网店，生意做得还不错。他听说了我的事情后，特意从深圳赶回来，想要看看我。
李强来到我家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喃喃自语。他站在门口，看着我那副憔悴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阿莲，你还记得我吗？”他轻声问道。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焦距。我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李强没有放弃，他每天都会来看我，给我带一些吃的，陪我说话。尽管我没有任何回应，但他依然坚持着。
“阿莲，你不能这样下去。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李强的声音里充满了坚定。
终于，有一天，我开口了。我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
“你……你是谁？”我轻声问道。
李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握住我的手，轻声说道：“我是李强，你的初中同学。我来带你离开这里，带你去深圳，开始新的生活。”
我看着他，眼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相信别人，是否还能重新开始。
但李强没有给我犹豫的机会。他坚定地看着我，说道：“阿莲，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里只会毁了你。跟我走吧，我会照顾你，给你一个新的生活。”
我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如果我不抓住这个机会，我可能永远都无法摆脱这个噩梦般的生活。
7
最终，我决定跟李强离开。
母亲和继父得知我要离开，并没有阻拦。他们甚至有些庆幸，终于可以摆脱我这个累赘了。
“你要走就走吧，别回来了。”母亲冷冷地说道，眼中没有任何不舍。
我看着她，心中充满了苦涩。我知道，这个家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我不过是个多余的人，是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李强帮我收拾了行李，带我离开了斜坡村。我们坐上了去深圳的火车，离开了这个让我痛苦、无助、绝望的地方。
火车缓缓启动，我看着窗外渐渐远去的斜坡村，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知道，我的人生将从此改变。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软弱、窝囊的阿莲了。
李强握住我的手，轻声说道：“阿莲，别怕。从今以后，我会陪着你，我们一起面对未来。”
我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一个可以让我重新开始的人。
车子缓缓驶向远方，带着我离开了那个噩梦般的斜坡村，带着我走向了一个未知的未来。
8
到了深圳后，李强帮我找了一份工作，让我在他的网店里帮忙。虽然工作很辛苦，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和满足。
李强对我很好，他不仅在工作上帮助我，还在生活上照顾我。他带我去看医生，帮我治疗心理上的创伤。渐渐地，我的精神状态开始好转，不再像以前那样精神恍惚，喃喃自语。
我开始重新学习，重新适应这个社会。李强鼓励我多读书，多学习新知识。他还帮我报了夜校，让我继续完成学业。
在李强的帮助下，我逐渐找回了自信，找回了生活的希望。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软弱、窝囊的阿莲了。我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9
一年后，我和李强结婚了。我们在深圳买了一套小房子，开始了新的生活。
婚礼那天，我没有邀请母亲和继父。我知道，他们不会来，也不会祝福我。但我并不在意。我已经不再需要他们的认可了。
李强握住我的手，轻声说道：“阿莲，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永远。”
我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幸福和感激。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一个可以让我重新开始的人。
婚礼结束后，我和李强开始了新的生活。我们一起经营网店，一起面对生活中的挑战。虽然生活依然有很多困难，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满足。
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软弱、窝囊的阿莲了。我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几年后，我和李强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给孩子取名叫“希望”，寓意着我们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看着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我感到无比幸福。我知道，我已经彻底摆脱了过去的阴影，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李强握住我的手，轻声说道：“阿莲，你看，我们的生活多么美好。我们有了孩子，有了家，有了未来。”
我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幸福和感激。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一个可以让我重新开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