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来点钟,我们抵达镇公墓。前来为父亲扫墓。
墓园门口,人群川流不息。有拎着装满纸钱的塑料袋匆匆往里面走的,也有三三两两的、脸上挂着泪痕的人们从里面出来,往日寂静冷清的墓园,一下子变得喧闹起来。
风有点大,不过天气晴好。与往年“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情景不同,空气中似乎少了些哀伤的气息。我和弟弟买了一些纸钱、冥币和金箔元宝,还有各色塑料纸花,穿过墓地中间一条长长的小路,往父亲的墓位走去。
小路的两旁各种着一行松柏树,如今已经长高了许多。松柏的后面,一排排整齐的墓位静穆地立着。墓位不大,一个紧挨着一个,显得有几分拥挤局促。 如今这种墓地都是开发出售的,就像开发商建给活人住的房子一样,都想通过缩小间距来提高土地利用价值,以获取最大利润。
“大姐, 你看这墓地,其实还应该改良。”弟弟说。
“比起几十年前的土坟,现在统一进公墓,已经改良不少了。”我回应道。
“改良的还不够。”弟弟接着说,“砖石和水泥混凝土建造的墓穴和墓碑并不环保, 将来会成为地球的负担。要是用木质骨灰盒深埋,墓碑也用木质的,多年后风蚀腐烂,融入大地,化为尘土,多好。”
“嗯,人生于尘土,复归于尘土,这想法确实不错,符合自然主义理念。”我佩服弟弟的见解。
来到父亲的墓位前,我们拿出纸巾,仔细擦拭着墓碑。当手指在父亲的照片上停留时,我凝视照片中父亲微笑的面容,指尖感受到的却是丝丝凉意——那是没有体温的——石块的冰凉。
我们把红色、黄色、白色、紫色的大花朵拿出来,一条一条往墓碑上仔细地缠绕。我一边绕,一边想:父亲生前最不喜欢俗艳的东西,死后,却只能任由后人用大红大紫来装扮他的安息之地。
要不要买纸花,本来我也犹豫,又觉得整个墓地的墓碑都披红戴绿,唯有父亲的那一个灰突突的,会不会显得有点冷清,有点落寞。
其实这也是多虑。父亲生前并不是爱热闹的人,凡事也不喜欢跟风。他从不迷信陈规陋习,那些被世人奉若教条恪守的东西,只要他认为不合理,他绝不会刻意遵从。
不过,父亲也不是愤世嫉俗的。大多数时候,他是温和的,冷静的,待人热情而又宽容大度。平时他话不多,但说起话来幽默风趣,总能把一些道理三言两语就说透,让听他说话的人跟着他哈哈大笑,却又心悦诚服地接受他的观点。
前来扫墓的路上,弟弟与我谈起父亲的一些往事。小时候弟弟的观察能力不行,总觉得陌生人都长一个样,父亲曾打趣地对弟弟说:“你看到的是人和驴的区别。”从那以后,弟弟学会了仔细观察事物。直至今天,他做任何事情都非常用心,周围的人称赞他聪明细心,具有工匠精神。
父亲一辈子生活俭朴,年轻时因为家里穷,老了时条件好了,还是舍不得花钱,对自己简直到了吝啬的地步。逢年过节,我们给他买衣物,他总会生气,说我们瞎花钱。那些衣服买了他也不穿,直到他去世,有些衣服吊牌都没摘。我们说他对自己太抠门,他却说,即便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也没有必要浪费。现在我们衣能蔽体,食可果腹,便已足够了。
父亲自己节俭,而对身边一些比他还穷困的人,却从来不吝惜财物和善心。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村上来了个讨饭的壮年男子。父亲先是责问他年纪轻轻的,为什么要出来讨饭,得知他家里遭遇不幸后,父亲态度立刻转变。不仅留那人在家住了一天,做了热乎乎的饭菜招待,临走时父亲还给了他几十块钱——那是当民办教师的父亲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不仅如此,父亲又把家里的几十斤粮食给了那个男子。那人眼含热泪,说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的恩情。父亲嘱咐他,回家后找点活干,不要再出来讨饭。我们家并不富裕,但是父亲一生都乐善好施,受他帮助的人还有很多。父亲也有被骗的时候,借出去的钱有时要不回来,父亲似乎并不介意,总说那不是人家不想还,而是确实没有钱。
父亲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不多,对精神层面的追求却很高。他热爱读书,善于思考,在我们姐弟三眼里,父亲无所不知,简直就是部百科全书。
小时候,我们最喜欢听父亲讲故事,有时候父亲画国画或是写书法,我们也在他旁边摆弄笔墨。父亲很少说教,也从不刻意要求我们带着功利目的去学习。最近两年我研读国学,读到论语里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和颜回身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也不改其乐时。我忽然想到,父亲是不是受了《论语》的影响。
父亲最喜欢读书,小时候,周末或是暑假,父亲经常天不亮就起床,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四十公里外的市新华书店看书,晚上等书店关门才带着我回家。父亲害怕我打盹,一路上不停地与我聊天,有一次我还是差一点掉下来。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也很喜欢阅读,小升初暑假就把父亲的《鲁迅全集》读完了,还读了《牛虻》、《青年禁卫军》、《钢铁是怎样练成的》等许多汉译书籍。
父亲思想独立,也从不迷信。爷爷奶奶去世,父亲没有按照当时的习俗,请地理先生看风水,而是根据实际情况,选定了自家田里一块向阳的坡地安葬,他说爷爷奶奶的墓穴背靠坡地,地势高,将来不会被水淹。
以往清明给爷爷奶奶扫墓,要铲掉坟茔上的杂草,添新土,再从别处挖个坑,铲出新的坟头换上,最后烧纸磕头才算祭扫完成。公墓没有土坟,祭扫流程就只剩烧纸和磕头。近些年政府提倡文明祭扫,但没有明令禁止烧纸,大多数人还是沿袭旧俗。我也觉得烧纸钱不如鲜花祭扫文明,可毕竟是多年流传下来的习俗。
弟弟找来了一根半截长的小树枝,屈膝蹲在地上。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沓纸钱,划着了一根火柴点燃。风有点大,火焰亮了一会便熄灭了。弟弟又划着了一根火柴。我帮他用树枝挑着纸钱,纸钱点燃了,火苗跳跃着。成沓的冥币和纸钱在火焰上烧着,弟弟又把一串串“金元宝”往火焰上大把大把地撒。
火焰在风的助力下飞舞着,旋转着,纸钱瞬间化成灰烬,轻轻一碰就散了。那灰烬很轻,仿佛化身成一个个小幽灵,随风在空中飘散,有的飘到的衣服上,有的落到头发上。
弟弟一边往火上添纸钱一边说:“爸,我和大姐来看你了,给你送钱来了,你收下吧,别再舍不得花了!想买啥就买啥。”火焰更旺了,呼啦一下子窜得很高。
突然,眼前的火焰变得朦胧起来,忽远忽近。我感觉到两行温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恍惚中,我看到衣着朴素的父亲,仍像往常一样端坐在书桌前写毛笔字。我清晰地看见他手中的毛笔和宣纸,那些都是网上买的廉价品。接着,我又看到父亲翻阅着书桌上一摞子古籍书,兴致勃勃地展示着他从地摊上淘来的宝贝:“你们看,这一套诸子百家全集,还是线装本,比新华书店的可便宜多了。”父亲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温暖。
纸钱在红彤彤的火焰上翻飞舞动,我暗自思忖:这些化为灰烬的纸钱,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真的能收到吗?或许,它们只是给活着的人一些安慰,让我们少些愧疚和遗憾罢了。
火焰渐渐变小,弟弟用小树枝仔细地把每一片没有烧尽的纸片扒拉一遍,直到烧得干干净净。最后一点火苗熄灭,只剩下一堆带着温度的灰烬。弟弟用烧焦了的小树枝在灰烬旁边画了个圈,说:“爸,这些钱你收下吧,花不完就分给邻居和需要帮助的人,我们家都挺好,您放心吧。”说完,弟弟跪下,对着刚刚燃过的灰烬,望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深深地磕了四个头。
我长跪着,带着对父亲的追思和愧疚,缓缓而庄重地埋下头,让泪水自顾滴进纸钱的灰烬里,发出噼啪的响声。
走出墓地。弟弟说:“父亲那样博学的人,死后也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毛笔字,二胡曲,读过的那些书,他的才华和学识,连同他对这个世界的眷念,都随着生命的消逝而消散了。”
我沉默不语。人终有一死,生死轮回,是世间万物皆无法逃避的自然法则。
“也许活着时认真去生活了,此生就算是值得吧。”我黯然说道。像是对弟弟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父亲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生病后,他曾对我们说,他死后不要买墓地、骨灰盒,也不用祭扫。只需把骨灰用布袋子装回来,撒到大河里或埋在树根下,不需要做任何的记号,就让他的骨灰安安静静地埋在泥土中,分解后与大地融为一体。父亲去世时,我们本想把他的墓地选在爷爷奶奶墓的旁边,但那块田地已分到别人家。最终,我们还是依常规习俗,把他安葬在离我老家不远的镇公墓。我们希望有个固定的墓地,每年祭扫,有个寄托哀思的地方。
返程路上,弟弟说,他有生之年,要把父亲的骨灰迁回老家,用木盒子装着,埋在老家的泥土里。他说,父亲生前曾多次和他聊到,现代文明给生活带来了便利,破坏了生态环境,地球终有一天会被人类自己毁灭。也许,死后能以最环保的方式安葬自己,也是父亲最后的心愿。
回到弟弟家,我来到阳台上的书柜前,翻开父亲生前经常阅读的那些书籍:《资本论》、《毛泽东选集》、《左传》、《资治通鉴》、《辞海》等。这些书籍跟随了父亲几十年,大多封皮都被翻烂了,有的地方父亲生前曾用胶带仔细粘补过。岁月无情,时间无声地吞噬了所有物件的芳华,这些书也不例外。
我随手翻开一本《墨子》,憔悴发黄的的书页上,父亲用铅笔做的那些批注却还清晰可见,那些字符在我眼前跳动着,耳边又响起父亲那爽朗而富有思辨的话语声。壁橱里,几把二胡还在那里静静的立着,那是父亲生前自己亲手做的。他曾不无自豪地说,他做的二胡,音色几乎不比商场里出售的价值几千的二胡差。那些琴弦上,曾无数次流淌过《赛马》、《良宵》和《二泉映月》的优美旋律。此刻,耳边又响起父亲吟唱的古曲《满江红》,那浑厚激昂的男中音,依旧传递着岳飞忠贞报国的豪迈情怀。
书架最下一层的几个纸箱里,整齐地放着父亲写过的字稿。书桌上,他曾经用过的那几支毛笔还在笔架上挂着,一本王羲之的《兰亭序》字帖摊开着,仿佛父亲还会坐到书桌前临写似的。然而写了一辈子,父亲始终对自己的字不满意。
《兰亭序》摊开着,弟弟说他最近在练字。他后悔没有早一点学书法,要是父亲在世时稍微指点一下,他的书法水平一定会突飞猛进。妹妹最近开始学习国画,我从她笔下兰花和竹子的墨韵中,似乎看到了父亲当年的技法韵致。
我也深感遗憾,最近两年才开始阅读西方哲学史,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与父亲探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与黑格尔、费尔巴哈哲学之间的关系了。
我摩挲着父亲的书籍上的一行行批注,凝视着二胡、毛笔架和那些字稿,这些老物件静静地安放在那里,静默不语,又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和他们曾经的故事。
父亲是2014年秋天离开我们的,走时很安详。去世前几天,我在病床前陪他聊天,他拉着我的手说,他这一生过得很幸福,很值得,因为他有我们这些爱他的家人。说这些话的时候,瘦削灰暗的面庞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现出星星般明亮的光彩。
时光匆匆而逝,转眼间过去了十年。老子说,“死而不亡者寿。”如今,我似乎发现,父亲从未真正真正离开过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