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纪念抗战胜利七十周年北京大阅兵的前几天,我和李天永到楚雄参加楚雄电视台“云南少数民族抗战题材系列电视纪录片《共赴国殇》样片座谈会”,遇到楚雄州社科联副主席朱明云同志,他也是我们南华县人。谈起他的出生地一个叫“老厂”村落的历史:民国时期生产的犁头和铁锅很有名气,曾随“走夷方”远销滇西乃至缅甸泰国。在本地,要用三升米才能换一把犁头,还须以交回旧犁头相抵……我来南华后,为研究“郑和故里”和南华人文历史,地方文化,无数次翻阅过《镇南州志》。老厂我没去过,但在心中有些印象:深山偏僻,却是一个工匠集聚之地,曾典盛辉煌一时,留下过乡村文明的影子。老厂有些历史,老厂不是什么工厂,而是因铸锅制犁头闻名一时的一个大山里的古村落。当时,我们受朱副之邀,商定在十一长假之后去他老家“老厂”走一趟,他说“趁有几个老人还在,还能说得清楚过去那些铸锅制碗的事情,要给年轻人留下点文化,再过几年就怕没人认得了。”10月22日清早,朱明云、李天永、普显宏、龙杰等人前往五街老厂村委会,算是从书斋走向田野的一次现场调查。
我们到老厂的时候,是上午九时许,初升的太阳照耀着这个南北向的小村落。阳光下,老厂村寂静而安详,一间间瓦房躲藏在一棵棵高大的核桃树或柿子树下,百年的核桃树古老,树上早就没了核桃,只有柿子树果实累累,枝头坠弯了腰,缕缕炊烟袅袅升起,村庄像婴儿刚从睡梦中醒来。
在老厂村委会门口,我们见到了一棵七八米高的古茶花,歪斜地长在路下方,是村委会盖新房时被推下来的一堆新土压歪的,根部已被新土埋了一米多深。据说此古茶花是两百多年前,老厂村的先辈从大理带回移栽在此的。每年冬腊月,万朵茶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煞是美丽。凡是来村中走亲戚的大人孩子都喜欢撇些茶花回去插瓶子里观赏。后来为了保护这棵古茶花,在树上挂了一块“禁止攀摘”的牌子,情况才有所好转。故如今的这棵古茶花,下边的枝丫总是光秃秃的,只有树冠枝繁叶茂。才到深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已密布枝头,看上去像画中的一只只鸟眼。大家建议赶快把周围的新土扒开,给这棵古茶花砌一水泥台围起来,好好加以保护。
刚在村委会坐下,采访事宜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但我想既然来到了村子里,还是想到早些年铸锅铸犁头的地方瞧瞧,亲临其境才会有切身感受,写起文章来才不会空泛空洞。于是在村委会罗主任的引领下,进村走访调查研究了一番。
我们最先见到的是村中的那口老井,出水口是一个砌得规规整整的涵洞,一股泉水从里面汩汩流出,一棵高大挺拔的龙树(神树)还庇护着这眼清泉,只是水井多年不用,已被泥沙填平。水井如村落的乳房,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村民,也是一个村落的文化元素之一。记得在我的故乡的水井旁,刻着“吃水不忘挖井人”、“饮水思源”等字样,每年的大年初一,天还不亮,人们就打着火把,放着鞭炮去抢第一挑水,俗称“抢龙水”。在“抢龙水”之前,还要拿着酒肉在龙树下烧香跪拜,搞一个隆重的祭祀仪式。农村的水井,一般是在箐边或低洼处,老厂的水井有点奇怪,是在村背后的高处,看来这里的水脉不错。随后我们又在地势低处的一户居民院子里,见到了一口有百十年历史的古井,不是深打下去的那种,而是自然冒出的山泉。一半隐藏在砖墙里,一半露在院心,砌一规整的井口,配一扇活页铁盖。因为现在家家户户都用自来水,主人曾想填平了这口无用的水井,但在老人们的一片惋惜声下,才得予保留了下来。
在走过一道大门的时候,吓我一跳,只见门口的石阶上,落了一地的冥币燃烧过的灰烬,两边各插着一根母指粗一米多高的香火,双合门上贴着门神,怒目瞪圆,凶神恶煞,手中舞一把亮闪闪的大刀片子。这哪里像家,感觉像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阴气太重了。我正疑惑之时,朱明云说,这家有两扇窗子值得一看,不论人家出多高的价她都不卖。我们推门而入,院子里静哑哑的,果树旁种着白菜,厦子上一片凌乱。正纳闷时,楼上的瓦檐下却传来一老妪大声武气的吼叫:“不卖不卖!给多少钱我都不卖!”连吼了好几遍。显然,她以为我们又是为她家的那两扇窗子而来。仔细端详两扇圆形窗子,镶嵚在靠厦子的板壁上,有一扇簸箕那么大,不是刀刻镂空的那种,也不是常见的龙凤或花鸟虫鱼图案,而是由一个个雕刻精致的木制工艺品用榫扣连接而成,光线如筛子一样从中穿过,有阳光照上来的时候一定很好看。这种形状的圆窗,我是第一次见到,工艺确有其独到之处。
我正看得入神,老人已从楼上下来站在我的面前,看上去七八十岁、富富态态的样子,最显眼的是她头上戴着一顶道士帽子,难怪她会天天在自家大门下烧香敬烛。她说这两扇圆窗是她老公公手上做的,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她用一种很自豪的口吻说,她过去是个“唱经”的,我有些惊讶,问她在哪儿唱,她说是“文昌会”上。旧时代中国到处有文昌宫,那是一千多年来一个祭祀、宗教活动场所。村主任告诉我,这老奶奶的儿子在南华城里有房有车,一天好吃好玩好住的她不在城里,偏偏孤身一人跑回来守着这排老宅破院,那儿也不愿去。我却从中看出了老人家对她一辈子生活过的村庄的依恋。
我们站在一位正在喂驴上驮的老人面前拍照,杂乱的场子上挂着一串串金黄色的苞谷。看着眼前的情景,朱明云感慨万端:“这里曾经有一个村中专门用来演戏的古戏台,是他们村一年四季最热闹的地方,农闲时的夜晚,村里时常在这戏台上演戏或放电影,十村八邻的乡亲们都会来这里看演戏。只可惜十多年前,戏台成了危房被拆毁了,就成了现在这么荒凉的样子。”
古戏台旁,是解放前五街开明乡绅段文典的住所,如今已荡然无存。这个段文典我在南华史料中有些印象,当过县参议员、五街乡乡长,虽是国民政府的政务人员,暗地里却帮共产党做了一些事情。1949年10月,国民党保安团侵犯南山区,以他“通共”为罪名,将他枪杀于老厂小黑箐(头部打了两枪,第二天早上才死)。临死前他嘱咐家人,国民党靠不住,叫把家中所藏枪枝交给共产党,后来家人尊嘱将枪交给了李鉴洲领导的边纵八支队。这次到老厂,我们见到了2015年1月30日,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颁发给其家属的烈士证书,上面写着:段文典同志在对敌斗争中牺牲,被评定为烈士。
县文联的龙杰想在村里拍几张彝族“土掌房”的照片,可惜老厂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土掌房。朵木房倒是看见了好几格,都是关猪关牛关羊的。废弃的石磨、舂米的石杵臼随处可见,被丢弃在墙角落,我还在路边见到了一架老式的木板楼梯。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这些在今天看似原始落后的生产工具,在那个艰苦年代对于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的重要,记载了几代人多少乡村农民生产生活的信息,如今却一文不值,视如草芥,遗弃路边。我拍了许多这方面的照片,回来后看了又看却又不得不把他们删除。
当我拍了照片正要走出院子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吁哩哇啦的叫喊声,煞是吓人。一看是两个面如菜色、五六十岁的村民,可能是听到了我们刚才说话的声音,一下子跑到厦子上来了。女的腰弓如虾,一下手插心窝,一下又双手捧腹,十分痛苦地喊叫着,看似胃疼或下腹痛的感觉。朱明云对我说,你是医生,过去给他们看看病嘛,这两个人挺可怜呢。村委会罗主任解释说,他俩是哑吧,不会说话。我看着他俩,愣了一下。检查胃部,喊疼,检查腹部,喊疼,扣击两侧肾脏,还是“哎哟哎哟”喊疼。 我就生疑了,这病来得这么巧?我们不来时怎么就不疼?她到底是要向我们诉说什么?我对着男哑吧说:“如果有病了,还是要找村医看看病,吃点药,不能拖,小病会拖成大病的。”听了我的话,他们的情绪平缓多了,脸上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和所有的农村一样,老厂的青壮年劳力都外出打工谋生去了,生活在村里的,无非是空巢老人、留守妇女、留守儿童,几乎是青一色的“老弱病残小”,就像我们刚才见到的那对哑吧夫妻一样,谁来帮助他们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各种困难?村主任说,哑吧无名,排行老三,人称他段老三,两人生活能自理,育有一儿一女,姑娘嫁了,儿子还没结婚在外打工。我一听感觉这段老三夫妻虽然是哑巴,但已经很不错了,好歹有个婚姻维系着一个完整的家庭。我有个侄儿在农村,就是性格有点问题,比哑吧强多了,至今四十老几还没找到媳妇,愁煞了父母。现在许多农村男青年都找不到媳妇!成了领导们“帮扶”的大难题。农村小伙若想要结婚,必须自己出去打工找外地女朋友。就是结了婚后,绝大部分年轻人也不愿意回农村耪田,而是选择两人长年在外打工。但你可能想象不到,民国年间,曾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苏州女子嫁到这深山里的老厂村,至今传为奇谈。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河堤,平坦的河道里竟然开出来一辆农用车。水流湍急,欢快奔腾而下。这条河应该叫老厂河,龙川江的发源地,从海拔2698米的天子庙原始森林流出的山泉。2013年春天,南华文联组织“春天之旅”采风活动,州县20多位作家就来到老厂河水库采风。当年遇特大干旱,若大一个水库还没有关得半坝水,今年下半年雨水渐丰,水库已淹到离老厂村不远的地方。八十多年前,举世闻名的滇缅公路按设计经老厂上天子庙坡,因为占田多,被老厂大富人家阻止而改道。对我来说,这里有两个特殊的意义,一、老厂河是龙川江源头,龙川江是我们的母亲河,哺育了一代又一代多少的南华儿女?我们要好好保护她。二、从地理学角度看,老厂村后的山脉,还是一道很有意思的分水岭,只要翻过一个山头,山那边的水就汇入礼社江,属红河水系,最后出广西流入北部湾。而我眼前的这条河流,则汇入龙川江,属金沙江水系,最后入长江流入东海。不同的命运不同的归宿,使人不禁联想到人的这一生。
朱明云指着路边的一排瓦房告诉我,这里就是老厂过去铸锅铸犁头的地方,那边曾经是村里的水机房,以水为动力加工粮食。我环视四野,没有当年“烟焰弥天”的场景,也找不到一丝铸锅铸犁留下的痕迹,倒是从河里引向水机房的明渠还在。朱明云饶有兴趣地谈起他在村里读小学的时候,几个小伙伴经常来这里等着马车拉炭或拉生铁回来,饭都顾不上吃,马车一到就抢着去下货,下一车炭可以得到一块五毛钱,然后几个人平分,最多时他一天可分到一块钱,那时的一块钱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李天永的提包里出门时备着一本《镇南州志》,他说据《镇南州志》记载,三百多年前,镇南知州陈元来到老厂,那时老厂铸锅用的风箱动力就是这水机房提供的,很先进呢!
过得河这边,是老厂一组,我们见到几道雕刻别致的木门,都拍了照片。看来过去老厂的人们对“门面”还是十分看重的,甚至可能还有贫富等级之分。有的门厚如城墙,建得像一座牌坊,飞檐斗角,有两台或三台门眉。有的门,仅看石头就不同凡响,上面的图案也十分精美。
这时,我们在村中遇见一位胡子啦喳的村民,他对着罗主任说:“前两天的扶贫款你要整点给我,我家的房子烂了,瓦都要掉下来了……”看他那口气,说得理直气壮,一点都不像是在求村主任的样子。我心里一惊,10月17日是“扶贫日”,之前我们几个都积极响应政府号召,各自在单位里捐了几百或千元的扶贫款,整个南华县捐了110多万,这人消息真够灵通的。村主任当然不会贸然答应他的要求,解释说这要通过上面讨论研究才能决定,但跟随他去瞧了他家房屋漏雨的情况。我心里想,如果没有扶贫款,难道你家的房子就不修了?就问他几岁了,他说三十六岁,相貌与实际年龄是有些显老,但好手好脚应该还有劳动能力。以我的人生经验,求人不如求自己,再说人总不能一辈子在求祈中生活。就一语双关对他说:“小伙子,你还是自力更生吧!”有人睥睨了我一眼,我知道下面的话不宜再说了。我也是一介草民,知道底层生存的不易和生活的艰辛,越是下层越不容易,各行各业概莫如此。扶贫救困善莫大焉,但须有一个好的制度好的执行方案确保善款善始善终,把高层的温暖送达民心。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为复杂,应该作为一种执政方式加予认真研究。
很难想象,这个躲藏在高山峡谷中的老厂,600多年前祖先就在此冶铁铸锅,享誉四方,创造辉煌,把这里的农耕文明传播到滇西乃至缅甸。这里出过黄铺第六期军官,还有一位革命烈士……这是一个活着的古村落,即将被历史遗忘的古村落,需要我们关注保护的古村落。
胞衣之地,一个村庄一个家族一代一代血脉传承的地方,倾注了先辈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和汗水,留下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这里埋葬着我们的祖先,这里是我们的心灵家园,这里留下了许多人的根脉。村庄的许多人从这里走向大江南北,但不管你走到天涯与海角,在中国人的传统里就是“叶落归根”。也许有一天,也许很多年后,也许在你老了要死的时候,你会想起这个生你养你的地方,寻找你的归属,怀着这样一份情愫,从繁华的都市又回到乡村寻根,你的心才会得予安宁。心安处,即是家。
原载《龙川江》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