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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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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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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棵酸果荔枝树

                     一

农闲时节,莫河大叔应邀去给镇上的姨亲表哥修建院墙。本来要一个星期的工程,可到了第三天的近午,同村要好的张老二突然到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急道:“快走快走!你叔已经把那两棵树卖了,现在正在砍伐了!”

惊得他一下子把两只眼晴瞪大又缩小,赶紧跟表哥一说,表哥立即开上车子送二人回村。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火急火燎。莫河大叔满头是汗,紧捏手心,双眼不住朝车窗外瞭望,显得六神无主。车子到村,直穿过村中的唯一大街,拐个右弯,沿着山边土路,直开到山嘴边,堵住了前面的那两辆黑色小轿车。

前边已经干开了:左边那棵三个成人才合抱得拢的酸果荔枝树上,已经有人在下梢了,只见枝叶抖动间就一丛丛的快速地往下掉,伴随着嘈嘈的人喊声;树下两丈开外,停着一台挖掘机,围站着四五个人正在抽烟观看,其中有一个光头的老人和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挨得最近,不时地谈笑着,朝树上指指点点……

莫河大叔顿时脑里一热,一股怒气倏地就突上了胸腔。车子刚停稳,他就推开车门急切冲出,快步穿过那两辆小轿车的旁侧,直奔树下而去,边跑边大声喊:“牛羔的!不要命了!谁敢砍我的树!……”他喊破了!声音都不是平时的了!

他奔近树下,看到,偌大的树头旁边已被挖掘机绕着挖了一个大圈,像挖排水沟一样,有两米多深,粗大斜长的树根已被齐刷刷锯断了,挖出的泥土堆在旁边有半人高;树上被砍的碗口粗的枝杈带着叶子,掉了半地,好惨!他立即弯腰攥了两团土块往树冠上掷去,大吼,“牛羔的!你们立即停手!不停手看谁有两条命!……”

这小山腰的坡坎上原有七八个放牛打柴的村人,或坐或站的居在那里观看伐树,这时也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原由,便帮忙大喊了起来:“快停手,快滚!要不就把车砸了,让你们回不去!……”

树上的人住手了,挖掘机旁的人也怔住了。跟那老板站在一起的秃子老头,这时站了出来,着急地朝发喊的村人挥着两手,要止住众人的喊声。

莫河大叔红着眼,怒着脸,直腰挺脖朝那秃子老头走过去。

秃子老头并非外人,而是莫河大叔唯一的亲叔,名为莫二城,村里人称莫二公。以前,叔侄俩关系很要好,无话不说,只是后来当叔的在外面闯荡,做事不顺,渐渐心态就改变了。偶然回到村来,已是口大声高,与村里人说不上几句话来。说得上来的,却是句句伤人,比如对他的侄子——莫河。但莫河大叔却是让着他,忍着。但是忍得多了,也有忍不住的时候,渐渐也发生了口角,有好些年不来往了。今天这下子看来可要大爆发了。

秃子老头方脸圆额,一条直梁的高鼻子,本是一副堂堂的相貌,可惜是鼻头的鼻尖太坠,有点似鹦鹉的嘴钩,配合着两边鼓突的腮肉,有点凶相。两眼看人时,时而眯成一条线,带着一股嘲讽的意味,时而突然瞪大,又有了一股威逼人的气焰。所以在村里自然成为没人愿意接近的人!当下仍然保持着威严的神情,两眼冷冷的盯着走向前来的侄子。

“老,老鬼!”莫河大叔虽然心里怒火急窜,但仍然不太敢直视自己亲叔的双眼,走近了,憋着一口气挣扎着说出,“你怎么把我的树给卖了?”

“这是你一个人的树吗?我没有份吗?说得好笑!我老父的东西,要继承也是我先继承,哪轮到你来抢!我都算是最好说话的了,两棵树,自愿分那一棵给你,(说着用手指了指坡坎上的另一棵高大的荔枝树)你还有意见?你还想独呑?你,你,你做人真是的……”秃子老头瞪起双眼,两道剑眉斜刺向天,嘴上滔滔不绝,同时扬起了右手,举着他那杆一米来长的宝贝旱烟杆,抡动着,活像乡村跳傩戏里的大神!

“那,那,那,”莫河大叔被激得一时语迟,翻了两下眼睛才说得,“那不算,你以前借过我三千块钱的,没钱还我,就说拿树顶替的!树是我的!你不能反悔!”

        “我反悔?我要是说过的话我绝不反悔,可没说过的话哪来的反悔?你不要空口诬陷我!……慢着,你说我借过你的钱,有谁做证,可有借条?……没有的嘛!侄子啊,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啊!……”

莫河大叔是个宽肚直肠的人,最怕被多嘴多舌之人反咬了的——在他亲叔的强词夺理和冷嘲热讽中,他的怒火再次被更旺的点燃,他不怕了,他伸出左手就要去抓他叔的左手。

秃子老头忙退后一步,用右手的旱烟杆一挡,大喝道:“怎么?要动手?打架我可不怕!不怕你的!不信你试试看?”

“我不跟你打架!……你歪嘴说歪话,我说不过你!有种就到祠堂里去,到祖宗那里去发誓,看你敢不敢!”莫河大叔直盯盯地看向秃子老头道。

“我有什么不敢的!错的又不是我!我就事论事,不会动不动就要去找祖宗,就是祖宗翻生他们也不会理你!”

“去!去!不去不成!今天我是豁出去了!”莫河大叔反而抓住了旱烟杆的一头,拉扯起来。

秃子老头也用力扯,但扯不回来,又舍不得撒手,他心疼他这根宝贝。无形中不觉被拉扯去了二十多米远,到了水田的边上。

村里人平时就看不惯秃子老汉,都心生高兴地看热闹,不过来劝阻。而来买树的那伙人,为首的那个家具厂老板,每次买树都差不多会遇上主家有争吵的,所以都在旁边不动声色地观看。秃子老头见状,只好撒手了。这样,叔侄俩就在水田边上相距两米站住了。

“你走不走?不敢走?……还你!”莫河大叔把旱烟杆伸回去。

秃子老头伸手拽住,扯了回去。可莫河大叔一松手后,又顺势箭步上前,一把扯住了他亲叔的左手。秃子老头身子一矬,扎下了马步,随后用力把手一挣,可是挣不脱。当下两人便互相火起,吵骂着,拉搡着,脚步乱踩,踏进水田里去了。

正值七月末,早稻已收完,晚稻还没有插,四处的稻田已翻犁过了,垄垄黑色的泥块朝向天,终日蓄上平埂的水泡着,泥块渐渐松软,把稻根也沤烂了,泥块最终散成了淤泥,没在水下。近看是水,远看则整个田野如同一面白色的镜子,在那里倒映着天光和过云。这个时节,日日火热的太阳把田水都晒成了发烫的热水。

秃子老头一手推拒着,一手把旱烟管挥起来,朝侄子劈头就打。莫河大叔举起左手一挡,正好砸在小臂上,着实是痛。莫河大叔咬咬牙,两手发力一下子就把旱烟管夺了过去,并一掌把亲叔推开四五步远,然后两手抓住旱烟管的两端,用力往提起的右腿的膝盖上一磕,就听到“咔”的一声,旱烟管顿时断成了两节,然后往远处一丢,溅起了一线水花。

毕竟六十多岁的老人那能敌得过五十几岁的人?秃子老头被侄子这一推,往后倒退了四五步远,收身不住,一屁股跌坐在了水田里,裤子沾满了泥水。而又看到跟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宝贝旱烟管也被毁了,更是怒火和心疼归于一处,便发狂起来,两手捞起大把的田泥带水朝侄子的脸面扔去。

莫河大叔也不甘示弱,也捞起泥浆泼回去。两人相互泼扔着,像孩童打架一般,弄得满头满脸满身都是黑色的泥浆!

                       二

镇上方律师家,一大早就迎来了一个客人,白衫黑裤黑皮鞋,稍胖,手上拿着一柄一尺来长的旱烟管,走路喜欢背着手。这人生得方脸阔唇,一个大光头,虽然老年斑在脸上显示着,但神气却还高傲,不全熟的人还以为他是曾经的镇上食品公司的陈经理,却不知他是肖相稍似的前山村的秃子老头,一路上还有人误而跟他打招呼。

方律师五十几岁,瘦高个,是个爽朗的人。开门一看是两个月未登门了的舅舅,即满脸开笑,把秃子老头迎进了门,吩咐老婆再去添多一副碗筷。

秃子老头照例先到后院廊下的轮椅上同老姐姐打过招呼,然后才回到前厅来坐下随同吃早餐。

方律师今天正好手上有一个案子上午要开庭,要早点出发,便直接问道:“舅舅,有事情?”

秃子老头刚放下碗筷,见话头引开了,便皱眉缩眼,作出一副难奈的神情,叹着气说:“唉!一言难尽!家门不幸!”

方律师见他话里有话,便笑着说:“有谁敢惹我舅舅生气?谁的胆子不小噢!”

“唉!家丑难言啊!”秃子老头摸摸自己的头皮,叹气道。

方律师已明白了几分,也知道自己舅舅的为人,以为他是顺路过来发发牢骚而已,便想让他自己先说出来,故意不接问,不给他引话头了,就拿起挌在茶几上的旱烟管,打趣道:“怎么,舅舅您几时换成了短烟管的了?您那长烟管有多漂亮!”

“唉!还不是阿河搞的!被他给毁了,我捡回这半截……”想不到还是给他引了话头!于是,秃子老头哭丧着脸,一五一十的把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他说出的都是他认为合理的,至于是否事实,那他是从不考虑的!说完了,便把两边的袖子揎开,露出了满是青紫淤痕的两条手臂来展示一会,又撩起衬衫的下摆,把前胸后背的几块更大的淤痕也展示了。

这一下,倒把方律师夫妇俩震惊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外甥媳妇用这句话来圆场:“怪不得舅舅一进门就有跌打药酒的气味,原来这么严重啊!”

“那,舅舅!我先送您去医院处理一下吧!”方律师也随着说。

“不用!外甥你事多,不劳你大驾,等一下我自己去好了。”

方律师见事态严重,不笑了。看看手表,时间紧迫,便来不及客气了:“舅舅!我现在有个案子要开庭,就要走,不陪您了。你们的事情我一定要管!……我妈都还在着,你们就闹成了这样,这还了得!……这样吧,等我今天的案子一完结,我就下去找你们。这事我一定要管!”

“他说他要同我打官司,要请律师哩!我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的!”秃子老头紧跟着说。

“好,我知道了!你去医院好好看看有没有内伤,不用住院的话今晚就在我这里住下,我明早送你回村!……”方律师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他的文件皮包就走。

方律师想想觉得很是后怕:三十万啊,两棵酸果荔枝树就能卖了整整三十万!这笔钱不是小数目啊,随便放在乡村哪个家庭的纠纷里,都可能会闹出人命的!

秃子老头前脚刚走,莫河大叔也来了,他把挑着鸡鸭的两个笼子放下,拿肩膀上的大毛巾把脸上、脖子上的热汗擦一下,抬头认过了门牌,便上前去按门铃。可是按了好久,也没人来应答。他想想,应该是表弟夫妇上班去了,便退下,挑起两个笼子,绕道转往后街。在后门那里,他一按门铃,门就开了,他恭恭敬敬地对着那老太太道:“大姑!大姑!我是河仔,来看看您!”

     那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虽然有些耳背,但眼睛却还麻利,也认出了来人是娘家的侄子,便把轮椅退后,让他进来。

莫河大叔把两个笼子的鸡和鸭挑到院子的水槽边摆好,就着水龙头洗过毛巾,擦了一把脸,然后才回到廊下老太太面前站下。

“河仔啊,你留着给孩子们吃就好了,每年都送那么多来干什么!”老太太一边谦让着,一边扯过一把竹椅子,招呼他坐下。

“自己养的!上个月已经卖掉了七八十个,池塘里还有几十个。大姑!我有才能送来,没有也没法送来。……大姑!你近来身体好不好?”他说着坐下了。

“我牙口不好,你送再多来我也吃不了,还不是给他们吃了,他们有钱买!乖仔,你下次来再也不要拿什么来,只要人来看大姑,大姑就开心了。下次,知道没?”

老太太每次都是如此说。

因为坐得近,老太太便用微微抖动着的手爱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接着说,“乖仔,近来家里可好?你的头发也有白的了,要多注意身体啊!大姑不行了!以后就靠你们的了!”

这么一句话,立刻勾起了莫河大叔心底的悲凉,他觉得鼻孔里发酸,两眼濛上了泪影,他低下了头。

老太太没有察觉到他的神态,以为他是晚辈乖巧的样子,于是把那老迈的手儿伸到他的头上,轻抚着他的短粗的头发,继续说着,“咱们老莫家就靠你了!你父母走得早,全靠你自己当家!你叔已经是废人一个了,就混着捱日子等死算了,咱们就不说他了。……你要把你的孩子培养成有用的人,只有读了书,才能有出息啊!……那些旧房子,你要经常翻修瓦顶,不要让透水久了塌了!……噢,早上你那没用的叔也来过了,他历来同我是说不上几句话的,嫌我唠叨他!一个大男人,齐手齐脚的,不好好做世界,总想着投机取巧,把老婆也弄丢了,家没个家的样子!他的心是不同人的,成天想的那都不是人的事!……哎,不说他了,一说起来我心头就发痛……”

莫河大叔今早本想来找方律师表弟,把前天和亲叔闹架的事情说道说道的,但由于乡村路上,公交车抛锚一次,把时间延误了。见不着表弟,也想把事情跟大姑说说,让她评评理。可现在一听到大姑这最后一句,想到大姑八十几岁年纪,坐轮椅也快十年了,不容易啊!于是就狠下心来不提,只听大姑唠叨!

过了大半个小时,他终于找了个借口,说还有一笼鸡鸭托本村人在照看着帮卖,便告辞了出来。他刚才低头时,偷偷抹过几次眼泪了,所以一到街上,心里倒轻松了。

今天是墟日,他不觉走到最热闹的鸡鸭行来,扮作是来买鸡鸭的,这个档口看看,那个档口问问,抓起一些鸡鸭来摸摸,不是太瘦了,就是太肥了,全没有自己的养得好。开心笑笑,就走过去了。

     三

秃子老头在街上走一圈,有几个迎面而过的老年人也同他点头打招呼,这更助长了他的趾高气扬的神气。他更把他手上的半截旱烟管在手指上旋得转起圈来。

他来到了家具厂门口,同那个站在墙根下想心事的年轻保安员打过招呼:“朋友,上午好啊!”就把铁栅门推开一道缝,直接往里闯。那年轻的保安员却不给他面子,追过去大声把他喝住,还厉声教训他几句。

秃子老头只好涎着脸,说,“我大前天来过的,跟你们张老板不错!……”

“不错也要登记一下,过来!”这保安员虎起一张脸。

秃子老头只好到保安室登记了,然后才走过堆放着十几根大圆滚木和切下的边角料的场地,再走过飘着呛鼻的油漆气味、摆放着各类木制成品、半成品家具的铁顶大车间,来到一处小屋前,那就是前天带人去伐树的那位张老板的办公室。那张老板不在,只有他的助理和几位员工坐在那里泡着茶喝着、吹大牛,见秃子老头进来,便给他让开一个位子,取一个净杯给他倒上了茶。

不久,那张老板就来了,把秃子老头让进侧边的一间小房子里,分宾主坐下,那张老板问:“怎么样?事情有转圜没有?”

秃子老头皱着眉,为难地说:“还没有啊,张老板!”说着,把衬衣的扣子解开,把衬衣褪下,把臂上,前胸后背的乌紫的淤青也向那家具厂老板展示了一遍。

那家具厂老板是个大胖个子,但眼晴却长得小,这时也不禁睁得极大,显出极吃惊的样子,好像在瞧着刚出土的上古壁画。他看完了,吩咐秃子老头保持原样,走过去拉开房门,招呼他的助理和员工们进来观看。员工们像观看城里走秀的男模似的,不住地发着惊叹和表示同情的话语,其实各在內心里发着嘲笑。有的还故意伸出指头去戳一下,秃子老头马上“哎唷”了一下,裂裂嘴。戳一下,“哎唷”一下。那张老板这时已站在秃子老头的后面了,朝他的员工们使着眼色,裂着嘴无声地笑着。

一会,那张老板收起笑意,挥手示意他的员工们出去了,让秃子老头把衬衣穿好之后,才面无表情地问道:“这样子看来,我们是没有希望了?”

“是没希望了,张老板!……那是个石头脑子的家伙!软硬不吃!”

“三十万!这样的价钱已经是天价了!你回去告诉他,别想着嫌少了,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会给得起这个价钱了!”

“张老板!现在他不是说这个价钱的问题,他的心黑着哪!他是想熬死我之后,到时两棵树就全归他一个人所得了!你说他坏不坏?所以他现在是油盐不进,只想着独吞了啊!……我昨天冒着第二次被他打死的风险去见他,好说歹说他都不应!我又找了一大群人去做他的思想工作,还是做不进去!唉,他起了横心要独吞,难啊!”

“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真的是对不起了,张老板!谅我无能为力了。千对不起!万对不起!……我只能把押金退给你!”秃子老头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钱包,用两个指头夹出了一张银行卡,放在了桌面上,“就麻烦你送我到银行,我取出钱来还你!”

“那不着急!就三万块钱嘛,小意思的了,就算是送给你老人家也是应该的嘛!你先把银行卡收起来吧,咱们再来慢慢商议商议!”

“张老板,那实在是不行呀!我碰到烫手山芋了!我可不想被他打第二次了,那会出人命的!你还是把钱收回去吧,咱们今天了清算了!”

“了清?莫老叔,你想你要怎样了清?树是你卖给我的,卖的时候你怎么没说树是两份人的呢?卖的时候,你把胸脯拍得那么响,担保说一切没事!现在有事了,你倒想溜了?……你说开了,那我也说开了,树我是一定要的!是你卖给我的,我就找你要!有双方签字的合同在手,我看你怎么推!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违约一方,赔偿条件由另一方确定’,你要是想赔个十万八万的,那你就违约吧,别到时怪我没提醒过你!”

秃子老头两眼一愕:“有这回事?有这样的条款?”

“哪你当时怎么没看清楚呢?”

“那,张老板,这就是你们的良心出问题了!你们当时给我左敬茶,右敬酒,当中又有敬烟的,都不容我多看一眼,哪知有这样的霸王条款呢?特别是那个疤眼佬,不住地扯着我说,‘你放心!我们张老板大名鼎鼎的,做人做事最讲诚信,做的是百年生意,哪能会为了一点小利而套人,而自损口碑,而自断财路的呢?'……现在好了,你倒怪起我没看清楚来了!”

“丢!光头佬,你这样说可是不讲义气反伤良心的了!我们请你吃饭,是敬重你,是诚心交你这个朋友的!……至于在酒桌上,别人要恭维我而说话,我难道还能堵住别人的嘴不成?那份合同,你当时大可以先带回家去,仔细研究好了,认为没意见再签都不迟的,有认为不妥的地方都可以提出来双方修改的。可你快快就签了,还说:‘信得过咱们张老板!明天就砍树吧!越快越好!’——还催着我哪!原来是为了独吞要赶先下手,偷鸡不成反而撒起赖来了!想不到你光头佬也是这样的人!”

当下两人你来我往就吵起来了。那张老板越说脸上的油光越亮,话也越直:“再给你两天时间,我就要砍树!砍不了树的话,你就归还我的三万定金,另加赔偿八万元,如果没有的话,你就等着坐牢去吧!”

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秃子老头不敢强横,自觉服软,保己生存,诺诺而退!但当他走出了大铁门之后,他脸上的神色并不沮丧,而是略带微笑地自语道:“小样!跟我玩,你还嫩着点哪!”

而那张老板,则在后面吩咐他的助理:“快,你安排个人去盯住他。这家伙有鬼!前天他们吵架,我们也在现场,他侄子明明没有下手打他,今天他却满身是伤!有鬼!”

莫河大叔下了车,站在山腰的公路边上,遥望村子。在光照还很猛烈的夕阳下,一公里之外的村子显出破旧的颜色,漆黑的屋瓦,土黄的墙皮,全被陈年的灰尘覆盖着。村舍错落杂乱,村北边上有几处屋顶还塌下了,只剩着残墙朝天而立,无奈而倔强……这里承载着他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的所有记忆,现在已步入老年,虽说外面的天地见识不多,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却也经历不少!他知道自己将如一头老牛一样,会老死在这里了,所以就更加的努力地干好每一天,以致到了要走的时候,可给儿孙留下更好的纪念!

莫河大叔头顶着新买的大草帽,一手提着大毛巾,走进了村子。村子人稀,他同遇见的几个老人打过招呼,就从一个巷口拐进了自家的老房子。这是一个东西厢房相对,中间留着一条宽阔甬道的小院子。东厢房是他一家住的,西厢房则是他叔叔住的。半朽的木板院门没上锁,铁环扣着,只用一根小铁条插着。他把小铁条拔开,就推门进去。只见两边檐下的滴水窝里都长着半尺高的蒿草,绿油油的;而墙皮斑驳,显出好久没住人的样子。是的,他一家已搬往村后山塘边居住好几年了,很少回来过。只是他叔叔还固定住在这里,但人总是在外边游荡,一年到头回来住个三两个月不一定,所以房子也算是荒废了一般。莫河大叔上午听了大姑一说,即把这事放在了心上。他开了锁,每间房子进去查看了一遍。只是他叔叔的他没有钥匙,只能站在自家的檐下,睃眼看了看对面的瓦顶,见还算完整,就走了出来,仍然返手把院门插上。

他从老城墙的豁口走向村外。村外城根下一片翠竹,竹下一条小溪,溪外就是大片的水田,遥望可见对面山嘴坡上的那两棵荔枝树。莫河大叔恍惚了一下,走上了溪上的那条小桥。

溪水长流,蓝不见底。两米余宽的溪岸,用五根大碗粗的圆木并排铺着,两头及中段用大弯钉固定着,算是桥。他站在桥上,往下看,离桥两尺之下那泛着微波顺岸冲刷而去的溪水,突然勾起了他心底的往事!

那是他的女儿,一个乖巧能干的女孩儿,刚满十一岁的女孩儿,在十二年前的一个夏日傍晚,从阴雨绵绵的薄暮里,独自过桥去把家里的那头散放在山坡上的黄牛牵回家来,哪知返回时就掉下了这溪水里,独留牛儿在桥边嚼着草!……

他眼前模糊了,心里一阵绞痛。这也是他少回村里的另一个原因。

他从小田埂上走过去,迈步拐上了山边大路,走向前天要被砍伐的那两棵荔枝树。他远远看着那棵被砍去了小半边枝叶的荔枝树的梢头,已经不像个伞盖了,倒像个癞子的脑袋,充满了荒凉,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当走近树下,又看到树头被锯断了侧边的大根,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这两棵荔枝树,并不是他和他叔叔种下的,而是他爷爷留下的。他和村人们都奇怪,当年爷爷种下的怎么不是甜果荔枝树,而是这两棵酸果荔枝树呢?

这两棵荔枝树,在那山嘴的坡上独踞一畔,远看去像两把巨伞,蔚然成为了一道风景。只可惜那结出的果实却是极酸的,纵使是果皮已成熟到紫红到烂透,雪白的果肉仍是酸得让人掉牙的,没有果商敢于收购,只能在枝头上等着自行脱落。这就被村里人传成了笑谈!

于是这两棵酸果荔枝树便成了无用之树,任凭在山边静静地生长,渐渐被老人和村人们给遗忘了。殊不知,几十年后的今天,红木家具却大行其市,价格昂贵。酸果荔枝树比甜果荔枝树的木质更结实,干后作为名贵家具用料的翘楚,可媲美红木家具,历经百多年不蛀虫、不霉变、不变形,极受市场的欢迎。村人们也就蓦然之间,眼看着这两棵贱树竟然一丝未变而突成了宝树,都羡叹不已。叔侄俩也高兴了好一阵子,但随后在利益面前,叔叔就开始了算计,争吵过了几回,也就暂且停下了,前天突然又闹起了那么一大出。

莫河大叔自小叔侄关系是挺好的,他挺亲近叔叔,叔叔也挺关照他。只是后来莫河大叔的父母外出走亲戚,沉船死了,叔叔成了家之后,关系才渐渐疏远起来的。但叔叔是个精明的人,这一点莫河大叔是承认的。就说有一次,莫河大叔年轻那会,第一次养猪,与人结伙去外地买猪苗,叔叔也凑热闹前往。十几个人,每人各自一辆自行车,从村后走山路跨溪水前往。在临县那个养猪户家里,一伙人,唯独叔叔敢与那说起话来瓮声瓮气,像跟人吵架似的猪主提出异议:

“老板,你这杆大秤准不准?”

“哼!不准?不准我翻倍赔你!毎天我都卖出不少于三十头猪苗,卖了五年了,公公道道,没见过哪个说我的秤不准!就你老哥第一次说!放心,不会骗大家的,我也是乡里人出身,歪肠子不会有的!”

“那好,敢情我们今天遇上了好老板!……那,猪老板,你别见外,现在偷斤吃两的人太多了,我们小村来的人就怕吃这样的亏!有时候很熟的人也一样骗的,防不住,就像我那表舅一样,跟他买两只鸡,也要骗我三两的!真是公道的人太少了!……那这样,猪老板,我们第一次来跟你做买卖,自然还不知道你的好处,所以我们还是较一下这杆枰,如果真的很准,那我们就放心了,以后我们村的人要买猪苗,都会来找你是了!”

这下子把那猪主架在了虎背上,也只好随着话答应了:“随便你老哥了。可怎么较对呢?”

随行的人也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都看向莫二叔。莫二叔不紧不慢地道:“那就秤我的单车吧!我早上来时秤过的不多不少,正好是六十四斤。”

这下子该猪主傻眼了,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低声答应了。

一称之下,单车的重量是六十八斤!这证明了猪主的那杆大秤是有问题的,比实际重量还重了四斤。照这样的算法,那猪主在每头小猪身上都可赚出浮重了!

莫二叔平静地说:“猪老板,你这个称跟我称的有出入,不知谁的准,要不咱们到镇上猪行的大磅秤上去称一称?反正你村到镇上也就两三公里路程。”

这时,屋外有人声嚷嚷,又是其他买猪苗的人来了。那猪主赶忙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边,示意众人不要出声,一把拉起莫二叔走到一边屋角,低着声说:“不必了,老哥!就按你的称量算!你让你的人不要透露出去,等下算帐的时候我就按你的称量算给你们,好吧?”

当下双方就商量好了。一行人最后也皆大欢喜,回程路上,说笑声不断!……从那次起,村人和莫河就挺佩服他叔叔的,遇到难办的事情都去请教他。只是后来莫二叔成家后,进了城里,他在乡村里的精明能干好像发挥不了作用,每做一次生意就亏一次,搞到后来就常常欠款和赖帐,把名声都弄丢了,最后连老婆也气走了,自己就成了半吊子人,城里立足不了,乡村里的农活又干不下,只好到处游荡!……

本来作为爷爷的遗产,叔侄俩对半分是无可争议的,只是有一次莫二叔找莫河借了三千元,以后一直都不还,到最后只能是耍无赖一般地提出把他该得的一棵荔枝树抵掉了那三千元,这可把莫河夫妇气得直咬嘴唇!因为那时的树还不值钱……从此以后,叔侄俩就开始交恶了!

满天的火云,把山丘和水田都映成了红色。山丘起了小小的微风,水田里也鸣起了小类青蛙的群唱,山野间的晚上也是充满着生趣的。可莫河大叔怀着忐忑的心情,沿着山边的土路,走回了山塘边自己的家。

莫河大婶正在水边招呼鸭子上岸,一看见自己丈夫回来了,便撇下鸭群,走了过来问:“怎么样?事情怎么说?”

“见着大姑,没见着表弟。事情还没有说!”莫河大叔把篱笆院门关上,将草帽往竹躺椅上一丢,低着嗓子回答。

“那个传销公真可恨!钱又不还,树又要霸!真是摔死在路边也没人会可怜的!”

“那又有什么办法!难道再去跟他打一架?”莫河大叔又气又恼道。

莫河大婶不敢接话了,扭头就去招呼鸭群。虽然平时她的嘴巴也会不饶人的,但一想到前天丈夫叔侄俩真的扭打在了一起,便不敢再说气话了。

镇上方律师家里,在明亮的灯光下,甥舅俩正坐在书房里谈天。秃子老头正把白天在家具厂的事情说完,得意洋洋地补充着道:“他想坑我,他还嫩得很!一般人不在意是看不出来的,我把签名‘莫二城'里面的‘城'字草书成了‘诚'字,那合同就是无效的了!”

方律师一面听着,一面沉默而飞快地看完舅舅折得皱巴了的那页合同,沉吟一下,说:“老舅,这种事您没少干是吧?……也不能说是无效,只要笔迹对得上一样是有效的。”

“可我签字时用的是左手,而平时写字时用的全是右手,所以这笔迹应是对不上的了!”

“您用左手签的?写得这么龙飞凤舞,都可以去做书法家了。看来我老舅下的工夫可不少啊!”方律师语中带着嘲讽地道。

秃子老头摸摸头皮呵呵地傻笑起来,不语。

“老舅,您刚才说还想要加价,您是有何根据作出的判断?说说您的看法!”方律师用右手食指轻弹着桌面,认真问道。

“邻村有个大学生,毕业后给市里的首富做事,那首富要嫁女,亲家是个茶商,所以便托人买名贵树种的大树桩做茶几,正好那大学生与镇上家具厂的张老板沾亲,就介绍那张老板接下了这桩活,所以张老板为了能按时完成这桩活,肯定会让步的!”

“您不怕他从别处买到?”

“三村六庄我都去调查过了,方圆几十里就我们这两棵酸果荔枝树能符合他的标准!”

“那好吧,我就帮帮您这一次!不过您可要对莫河表哥好些,毕竟这一世做亲人也是难得的啊!”

     四

日子推着日子,不觉就到了年底。南方又是暖冬,和煦的阳光正黄澄澄地满照着山野。莫河大叔夫妻俩正在山边坡地上起畦种红薯苗,突然,地头上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老村长的声音,要他快快回老房子一趟。口气比较硬比较急,没等他问清楚就挂了。放下手机,夫妇俩倒担心起来,是不是老房子塌了?

莫河大叔赶忙往村里走。刚走进城墙的豁口,就看见老村长站在巷口,朝他挥手。

他应过之后,紧步上前,两人一起往老房子走去。

“莫河!要你回来是有这么回事,你叔不行了,医院的车已经把他送回来了。不管他有多么不会做人,对你伤害有多大,毕竟他只有你这么一个侄子!你去看看他吧,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医生的意思,他要过去就是今天的了!……你去安慰安慰他,就让他一路走好吧!……”

他听了,脑里一下子炸开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虽然他是说过不理会的气话,但身后事不理会怎么也说不过去,这坏叔毕竟是孤身之人。只是现在突然事到临头,他的心里一时还转不过弯来!

他没有回答,木然的随着老村长走到老房子来了。从大门到院里,聚了十几个人,有蹲有站,都在放声议论,声音嘈嘈。一见莫河回来,即围了上来。

可他神情沮丧,一句话也不说,径直走到甬道当中,两手抱头蹲下,埋脸向地。

众人都知道他的心里矛盾着,也不好来说他,各自散开,招呼抬桌凳的抬桌凳,去通知人的通知人,做好准备。

他觉得头上的晕,渐渐平缓了一些。有个年青人搬来一张竹椅,招呼他坐下。他这才斜靠在椅背上,长舒了一口气。眼前景物仍是晃动,眨一下眼,金星在飞舞。

方律师这时从舅舅的房里走出,看到莫河表哥,即走过来打招呼。问过好,即介绍了一些病舅的情况,就从文件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来,交到他的手上。

他抬眼看着表弟,嘴角抖了抖,但没有说话,然而意思也很明显,是想让表弟介绍就行。

方律师见状只好说:“这是他要你亲启的,我也没资格看!”

莫河大叔只好抹抹眼睛,抖着手把信封拆开,把信笺掏出来展开,只见上面这样写着:

莫河贤侄,为叔半生对不住你!是为叔不好!等到我发现得了治不好的病时,我才良心回头。我想要弥补自己的过错,就把卖树我分得的十六点五万元一分不动转赠给你,希望你能收下(钱到时由你表弟代为转交)。我知道你的性格,那两棵树在你手上是卖不出好价钱的,所以我就想在走之前把树卖了,把钱留给你。但是又不能找你商量,因为你也不会相信我,所以这事只好由我单独进行。哪知让你产生了新的误会,担了心,发了火,那也就没办法了。我用了苦肉计,又恰好那个老板以前靠你表弟打赢过官司,就答应了我的条件。——还有,到这时我才有勇气敢于说出,侄孙女的死也与我有关!主因是我抓了你一只鸭子吃,结果被你老婆骂了我半天,你也骂了我,我气忿不过,就偷偷把小木桥上的大弯钉撬掉,想整你一下,让你摔一交,却不想淹死了侄孙女!我怕得躲在外面半年不敢回家。我自知罪孽深重,却又不能说出来!这些年,我的心里活得好累!我自知不能求你原谅,无法还你一条生命!只能说,在我要走了的时候,你就打我两个耳光吧!不能说是让你解气,只能说是让我的良心能好受一点的啊……

莫河大叔顿然如被万箭穿心,痛得大叫了一声,蓦地站起,把信笺拍到了表弟的手上,带怒地转身就朝坏叔的屋子走去。可是抬步正要迈过门槛时,突然听到脑里“嗡”的一响,一片空白,竟想不起要做什么来了,两腿只是随着迈动的惯性朝前走去。

屋里光线昏暗。左侧一张旧床,床前守着两个老人,有一个正对着躺在床上的秃子老头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莫河大叔立在屋子中央,摆头左右巡看,渐渐适应了房里的亮度。被房里的久已发霉的气味一刺激,脑里的记忆力才醒转了过来,便起步走往床前。

两个老人站起给他让开。他借助瓦顶上玻璃天窗透下的亮光,看清了床上仰躺着的人。这坏叔奄奄一息,脸上蜡黄,两眼半张半闭,眼光似看不看,半合的嘴唇在那里不太分明地翕动,只有喉节还在跳动着,证明着还没过去。

莫河大叔仔细端详着他,没有出声,只是干咳了起来。

咳声惊动了病人,只见他忽然睁大了眼睛。可能是看清了来的正是自己所企盼的人,喉节便跳得剧烈了,嘴唇抖动起来,只是没有话说出。一息,他想抬起右手,只见手指抓动,却也举不起来。只有眼睛,好像恢复了正常,在那里带着哀求和期盼的神情……

莫河大叔无言,突然扬起右手,往坏叔的脸上啪啪就是两下。这可把旁边那两个老人惊住了,他们赶过来想拉住他。可是莫河大叔已转身蹲下,两手抱头,埋脸向地。

两个老人赶忙查看床上,只见床上病人两眼已慢慢合上,喉节也渐渐不动了……

村外,对面山嘴坡上,两棵大荔枝树被砍伐后的地方,红褐色的泥土已整得很平,种上了两棵一米来高的荔枝树苗。此时,那树苗在暖风中,正轻轻地摇荡……

     2024年12月7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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