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之死》
村口自称为大侠的老疯子死了,他死的时候,没有天崩地摧流星坠落,也没有乌云盖顶暴雨倾城,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他躺在屋门口的躺椅上,在春日的暖阳之中,一睡不醒。
在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之后,人们纷纷来悼念他,村东的李大娘,村北的黄屠夫,村西的张夫子,所有人排成一条长队,从村口一直到村西,带着纸钱花圈,在没上漆的杉木棺材前堆成一座小山,而后哭作一团,彼此间诉说着逝者曾经的故事。
“像他这样的好人,应该活得更久一些。”李大娘掏出一块用久了已经开始泛黄的粗布手绢,擦拭着眼角,声音之中满是悲痛。
她诉说着几年前一个昏沉的下午,自家老母鸡丢失时她是如何惶恐,而老疯子如何从森林间的腐殖土上寻到黄鼠狼的踪迹,又是如何从其巢穴之中掏出被啃噬了一半的老母鸡,尽管老母鸡死的不能再死,但老疯子将黄鼠狼的皮毛扒下来让她带回家,这让这让一向看她不顺眼的蛮横儿媳妇也没了耍泼赶她出去的理由。
而听完她所讲述的故事,身高八尺一身肥肉的黄屠夫也沉重的低下头,好几年前村里混进来一个贼人,胆大包天又心细如发,竟然窃走了黄家藏在床底小半辈子的银子,而在这人被黄屠夫发现,慌不择路逃跑的时候,正是和喝醉酒的老疯子仗义出手,一拳打翻了这小贼,这才让黄屠夫追回钱财,免了老婆拉着儿子要回娘家几乎家破财失的祸事。
在黄屠户身边,多愁善感且满腹才华的张夫子已然低眉垂泪,右手拿着扇子敲打着左手掌心,悲声吟唱道:
“江湖隐姓名,一死各萧骚。
“挑灯温病榻,踏雪赠贫樵。
“市井藏踪迹,风雪损鬓毛。
“江湖应有泪,默默咏春涛。”
作为一名多次童子试考不上的老童生,张夫子不得已向着现实的压力屈服,来到了这一个偏远的村子里当夫子,可农村生活艰辛,什么事情都需要自力更生,习惯了捧四书五经的手又怎么能挥得动锄头,更别说村子里的狗欺软怕硬,认定了初来乍到的张夫子是个怂性子,为首的大黑狗竟然敢撵着人到处跑,在自己一众后宫佳丽面前洋洋得意耀武扬威。
幸亏老疯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次眼见张夫子被狗追得狼狈,抄起生了锈的宝刀,一刀削去了大黑狗头顶的一撮毛,吓得这畜生夹着尾巴就跑,此后再也不敢招惹张夫子半分。
所以对张夫子来说,老疯子堪称是他的救命恩人,一想起曾经的事情,自然忍不住哽咽不已,甚至嚎啕大哭起来。
就这样,在老疯子的棺材面前,众人互相分享老疯子曾经的事情,竟然真的拼凑出来了一个不为名利热心助人的侠客形象来,于是情难自抑,纷纷泣不成声,到最后不知道是谁首先嚎一嗓子起了调子,开始唱起丧歌,紧接着唢呐锣鼓也加了进来,悲切的声音笼罩着整个村子,甚至传到了不远处经过的官道,让来往的客商都停住了脚步,互相打听着是什么重要的人不幸离开了人世。
这一幕场景实在是庄重,就好像在纪念着一位侠客真正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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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老疯子的真名和来历,就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老疯子如此执着地自称为大侠。
老疯子是在一个暴雨雷鸣的夜里来到村子的,土地庙的老庙祝最先发现了他,当时他还不是如今的老疯子,只是一个面容青涩的年轻人,浑身鲜血晕倒在土地爷神像下,手里紧紧抓着一柄刃上好几个豁口的牛尾刀。
老庙祝是个心善的,尽管这年轻人模样可疑,但还是打算救他,只是扒开黏着鲜血的衣裳之后,哪怕是老庙祝本人也不认为这年轻人能够活下来。
满身的剐痕刀痕只是最浅显的伤,真正严重的是胸口上的箭伤——箭簇曾经深入肌肉,但被粗暴地拔了出来,留下一个两指粗细的血坑,汩汩涌着鲜血。
这样的伤势,勉强懂点医术的老庙祝束手无措,只是将还年轻的老疯子拖到床上,抓着香炉里的灰烬抹在伤口上为他止了血,又用山上找的草药煎成药汤,用管子给他灌下去,就这样抢救了好几天,老疯子竟然奇迹般吊住了性命。
等到醒来之后,年轻的老疯子什么也没说,对着老庙祝磕了几个响头,自此之后便留在了土地庙里,甘心当杂役,把整个土地庙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香炉也刮了锈。
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年,老庙祝因为一场风寒去世,而彼时新皇登基,不知道怎么的开始搞起破山伐庙的政策,于是县中官吏如狼似虎,将生前是上一任朝代官员的土地爷破了金身,推倒庙宇,此后无处可去的老疯子只好住在村口的茅草房里,那里本是村中光棍猎户的房子,在猎户进山死在野猪的獠牙下之后,便彻底荒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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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疯子开始自称为大侠是他搬到村口三年后的事情,那时候他染上了嗜酒的恶习,每次喝到大醉酩酊的时候,就爱和人吹嘘他以前行侠仗义的荒诞故事,于是村里人给他按上了一个疯子的名头,而随着年岁渐长,疯子也就慢慢变成了老疯子。
只不过老疯子似乎天生有种说书人的天赋,他日复一日讲述着那几个不变的故事,但每次总能说出不同的感觉,于是村里人在田里劳作完后,经常扎堆将老疯子围成一团,给他一壶自家酿的浊酒,老疯子灌上几口,便开始拿着酒葫芦当惊堂木,啪的往地上一拍,昂着喉咙叫道:
“话说在那隆德十九年,也就是十年前,现在这位圣上还没有登基的时候,我曾经去过一次大渠,那是一条连通南北的大河,据说是百年前人力开凿而成,河上船只来往不绝,客商身上都穿着绫罗绸缎,那般繁华景象怕是你们这些人在梦里都见不到。”
如往常一样,老疯子开始讲起已经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故事,但一个旁边蹲在门槛上的汉子突然撇了撇嘴,嘁了一声说道:“不就是河上有船吗?俺前两天去县里的花河里见过哩,没啥稀奇的。”
“你个憨货知道什么?”半醉的老疯子瞪了那汉子一眼,骂道,“那县里的小舟才多大,我说的可是大船,一艘足足有几十丈长哩,能坐下好几百人不止。”
那汉子瞪圆了眼,说道:“你别唬俺,那船真有那么大,还能在河上漂?”
老疯子鄙视道:“所以我才说你是憨货,这还算是小船哩,据说真正的宝船能有百丈长,装的粮食能堆满好几个咱村的谷仓呢。”
清了一下嗓子,他继续道:“言归正传,我那个时候和几位江湖同好一块坐着船,打算到北边去参加比武大会,天下响当当的侠客可都聚集在那里,为的就是竞争那天下第一的名头。”
“天下第一?”这时候人群里又冒出了一道声音,那是一个嘴角胡须还没长出的年轻小子,用质疑的眼神看着老疯子,说道,“疯子叔,俺上次看你进山连小野猪崽子都打不住,你这样子还能争天下第一哩?”
老疯子嗤笑一声,说道:“孙小八,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懂什么,那些武功高的侠客也不一定会猎野猪,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好手,就算争不得天下第一的名头,也未必比其他人差多少。”
年轻小子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老疯子捂住了嘴,喝道:“别瞎吵吵,你还想不想听故事?”
年轻小子满脸不忿,但迫于年纪尚小需要遵从古训敬重长辈,所以还是吞下了原本想要说的话,咽下气点了点头。
老疯子满意自己吓住了这个毛头小子,接着开始讲起自己的故事。
“我们坐着船一路向东,经过一处村落的时候,忽然见到许多村民聚在一起,用台子举着两个小孩,向着河边念念有词。
“我们一来好奇他们在做些什么,二来船上生活实在颠簸,正好休整一番,便下了岸想问问是否有什么盛会如此隆重,但岂料这时候,那些家伙竟然把台子一翻,将那两个孩子丢进了河里。
“面对这种事情,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两个擅长水性的兄弟跳下河去救那俩孩子,我则是一脚踹翻那领头的王八蛋,拿刀抵着他脖子呵斥他为何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
“岂料这鸟厮不仅不怕,还指着我们说我们害了整个村子,龙王爷享受不了贡品,必然会掀起洪水降下惩罚。
“我们这些武人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神鬼一说实在稀奇,更何况祭祀童男童女这事情实在恶毒,就算河里真有东西,那也绝对不是龙王爷。
“可就在救人的兄弟游到那俩孩子身边之时,河中还真掀起波涛,紧接着钻出一个怪兽,像是一条长蛇,但头上有角,张开大嘴全是尖锐的牙齿,向着河里的孩子就要一口咬下。”
尽管听了许多次,周围的人还是被老疯子话语间透着的森冷和恐怖所怔住,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是注视着他,期待他继续讲下去。
但老疯子只是不紧不慢咽了口酒,眯着眼睛沉默了半响,紧接着脸上肌肉抽动,皮肤堆叠在一起,每一道皱纹仿佛都透着骄傲与锋芒。
“我一看那恶龙如此大胆,竟然敢当着我面吞食活人,当即上前,一刀就劈了下去。
“只是一刀,那龙头便落下,再无声息!”
说着,老疯子手往下一划,就仿佛恶龙如今就在他面前一般。
“看着那血水像瀑布一样往外涌,看着那瞪大的眼睛之中满是惊惧,我才知道,这看起来高高在上的龙王爷,也不过只是一头会怕死的孽畜罢了。”
不知为何,老疯子说到这里意兴阑珊,将酒壶往腰带上一别,背着手往村外就走去。
每天绕着村子溜达一圈,风雨不变,这是土地庙倒塌之后老疯子养成的习惯。
“土地爷没了,总得有人替他看顾这片土地呐。”
每当有人好奇询问老疯子为何这么做,他总是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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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疯子每日例行不变的巡游村子,真叫他继多年前斩杀恶龙之后又遇到一件大事。
那一天,老疯子喝醉了酒,走的要比平日远上不少,回来的时候已日落西山,又恰巧那一晚天狗食月,只有寥寥几个星辰散发着薄弱的光芒,勉强能让人在一片昏黑之中看清事物的轮廓。
老疯子是个胆气壮的,不怕遇到什么野兽,也不惧突然有什么妖精鬼怪,提着生了锈的宝刀,沿着山道大摇大摆向村子走回去。
兴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老疯子走着走着突然感到一阵尿急,四下一瞅不远处刚好有个水沟,于是便打算去那里解决。
这水沟边上有一处小坡,是一处乱葬岗,上面残碑朽木斜插在地上,或是只有孤零零土堆立着,几株发育不良的树木畸形长着,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时不时有乌鸦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发出凄厉啼鸣。
据说这乱葬岗出现在几十年前改朝换代的时候,附近很多人因为天灾人祸而死,有善人不忍见到这些人曝尸荒野,就收拢起来埋在此处,只不过令人唏嘘的是,那善人做了善事却无好报,没过几年也因为兵灾全家老小皆横死,于是也被埋在其中。
村里人都说这乱葬岗透着邪性,所以上山进田都刻意绕开,更不允许自家小孩接近,于是此处便成为禁地,但老疯子却没有这个忌讳,更不在意那些死后怨恨不消的孤魂野鬼,有的时候他甚至专门来到这里,对着随意一个土堆,大讲特讲他以前的侠客往事。
死人的优点就在于不能说话,不像村里人厌烦了老疯子没完没了重复的故事,于是讥讽嘲笑,死者只能安静的听着,老疯子也喜欢安静的听客。
所以老疯子直接上坡向着水沟走去,可没走几步他却突然停住了身形,一双浑浊的老眼眯了起来。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怪东西出现在眼前,那家伙有着圆滚滚的身子,无数双手臂,每一只手掌的掌心都生着一张嘴,贪婪地吮吸着河沟里的水,发出如同雷鸣般的呼噜声。
这是什么怪物,老疯子本能地握住了手中的刀,因为醉酒而昏沉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怪物简直要比那大渠之中的恶龙还要恐怖!
面对这样的怪物,如同铁片一般的单刀无法给老疯子带来半点安全感,可他却没有转身的想法,他无法想象那怪物要是进了村子,会造成如何不可挽回的后果。
可很快他就没有精力思考那么多了,因为他发现那怪物的眼神直勾勾的盯向了他,那是何等恐怖的眼睛,无数线条扭曲,在疯狂的旋转之中扭曲成深渊。
这还是生物吗?老疯子发出绝望的呻吟,这不是妖精,这是魔,传说之中的魔王波旬,只有祂才能拥有如此恐怖的变化,当祂到来之时,黑雾带来黑暗,海洋与大地振动,在狂风之中树木倾倒,日月无光里流星坠落……魔王带来的是毫无疑问的末日,连帝释天大梵天等大法力的天神也只能回避。
一介凡人,如何降服这般魔头?
老疯子闭上了眼,许久之后又再次睁开,手中的刀从鞘中拔出,这不是一把好刀,却也在夜晚的星辰光辉下抖出一朵傲然绽放的银莲。
老疯子向着魔王发起冲锋,就像是他描绘过很多次,在大渠之上向着恶龙拔刀的侠客一样,他高高跃起,将刀举过头顶,愤然劈下。
然而一股无可阻挡的巨力传来,先是打飞了他的刀,而后击中了他的胸膛,在天旋地转之中,老疯子扑通一声落在了水沟之中。
当一分钟之后他从冰冷的河水之中游上岸,醉酒的大脑因而清醒几分,再次抬头看去,这才发现,哪里有什么千万手臂的怪物,哪有什么诸相变幻的魔王波旬,刚刚击飞他的分明是一架水车!
他竟然向着一架水车发起了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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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疯子和水车决斗的事情不知怎么的传了出去,于是很快整个村子的人全都知道了。
“疯子,你年岁不小了,以后就不要再做这些莽撞事,身子骨伤了恢复起来可难。”
村里会点医术的神婆一边嚼着草药,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着老疯子说。
“我没老,我还拿的动刀哩,只是那晚太黑了没看清!”
老疯子很不乐意听别人说他老,好像一提起年纪就都认为他不行了一样,大侠不都是越老越吃香,虽然没有了年轻时矫健的肉体,但岁月沉淀下来经验又岂是那些毛头小子能够比拟得了。
神婆对老疯子的抱怨不以为然,她呸的一声将嚼烂的药糊吐在老疯子受伤的地方,然后嘿嘿冷笑。
“疯子,别人像你这般年纪膝下儿孙都不知道有多少了,你却还独守在那破烂茅草屋,靠着上山打猎和那几亩薄田,你还能撑得了几年光景?依我看,趁着你还没老掉牙,讨个婆娘吧,村北边的马寡妇不错,刚好家里还有八九岁的半大小娃,以后有人能给你养老送终。”
老疯子的脸蹭一下红了起来,他皱着眉头,嘴里嚷嚷道:“你这是说什么话哩,那马寡妇才不到三十,给我做女儿都嫌小哩,再说,再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蚊蝇翅膀嗡鸣一般“我有未婚妻的。”
老疯子曾经有过一个他爱的姑娘,并且这个姑娘一度成为了他的未婚妻,这件事情村里的人都不知道,唯独同在土地庙学过艺的神婆十分清楚。
老疯子刚到土地庙的时候,身上除了那柄破烂的豁口刀,便只有怀中一枚翠绿色的荷包。
在老疯子当时重伤昏迷的时候神婆仔细看过这枚荷包,想要以此找出他的身世来历。
那荷包制作的精细,上面用五种不同颜色绣出“平安”这两个纤细秀美的字,在荷包里面只有一根头发,还有一封信,信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神婆是个只会抄些符咒的半文盲,大都看不懂,只能分辨出有许多重复的“平安”和“珍重”。
老疯子醒了之后,向神婆讨回了这枚荷包,连续呆愣了好几天,盯着它不说话也不吃不喝东西,像是灵魂从躯壳之中死去了一般,后来在一个下过雨的夜晚,他将这荷包丢进了灶火堆里,彻底烧成了灰烬。
自此之后,老疯子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这荷包的事情,只是此后偶有媒人过来介绍亲事,统统都被他推了干净,一转眼便到了现在。
神婆看着老疯子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老疯子心意已决,也不再提起。
直到四五年后,神婆因为一场风寒死去,于是村子里再也没人知道老疯子曾经也有过未婚妻,只当他生来性情古怪,甘愿打一辈子老光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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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疯子一直很宝贝他那把刀,据他所说,这把刀的材料乃是天外陨铁,经过数名刀匠昼夜不停连续捶打七七四十九天,才终于将刀胚的钢材锻炼出来,老疯子很自豪的说,这把刀就算比不上江湖那赫赫有名的屠刀宝刀,却也能算是数一数二的神兵了。
可村里人却是对老疯子的话不以为然,尤其是孙小八,当他还是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时就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质疑能力,而经过岁月的洗礼之后,这种能力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厉害。
“这不就是一把破刀吗?和俺家里那放了好多年的烂菜刀没啥区别嘛。”
这一日,在老疯子又一次吹嘘之时,孙小八拿过放在一边的宝刀,有些讥嘲地笑道。
“你这小子。”老疯子一听这话,立马吹胡子瞪眼,然而孙小八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在地里风吹雨打的日子不仅在他脸上留下了沧桑的皱纹,也让他原本就倔的石头性子更臭更硬,他毫不畏惧地瞪了回去,叫道:“疯子叔,无论你怎么说,俺都觉得它就是一柄破刀,除非你证明给俺看!”
“嘿,那我就证明给你看!”老疯子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他站直身子,竟然要比健壮的孙小八还要高上一点,抄起破刀,随意比划几下,眼神蠢蠢欲动。
但孙小八早已不是小孩,又怎么会轻易被他吓到,瞪着一双牛眼,屹立不动。
“你这倔牛小子!”老疯子有些泄气,就在他打算扯下老脸结束这场争斗时,意外发生了。
“有当官的进村子了!”黄屠夫连上衣都没穿,抱着肚子一身肥肉颤抖地跑到人群,大声嚷道,“当官的要来征粮,大家快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
果然,不久后,烟尘四起,一匹马驮着一个官差,马昂着头神气非凡,人则是挺着胸膛洋洋得意。
“朝廷有令,要征收一批粮食,你们这些穷鬼识相一些,免得大爷动手!”
官差拔出刀,刀身在太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他咧着嘴,眼中满是轻蔑与不耐烦。
“官爷,这不是才收过一批粮食吗?”村长颤巍巍上前,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你这老头莫非忤逆大爷?”官差眼睛一瞪,扬起马鞭,一鞭子抽到村长身上,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如何能经受的了,当即倒在地上,只能哼哼着呻吟。
“你敢打村长!”孙小八看不下去,抡起锄头,一双牛眼之中满是怒火。
“你个刁民,难道敢对我动手吗?”官差狞笑着用刀顶着孙小八的胸口,期待着看到眼前这贱民露出恐惧,然而令他诧异的是,孙小八不仅不怕,反而眼睛瞪大了几分。
“当官的就能随意打人吗?”孙小八梗着脖子,甩开边上张夫子拉住他的手,上前踏了一步,那气势吓得官差也不由得缩了手。
可很快,意识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农民吓到的官差勃然大怒,喝道:“贱民,你找死!”
“找死又怎样?”孙小八用锄头拨开刀,眼神轻蔑。
“混账,你顶抗朝廷律法,不仅你要死,你全家都要死!”官差大喝着挥动手中刀,或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愤怒之中藏着他不愿承认的恐惧,本来只是震慑的动作变了形,刀尖多探了几寸。
厚实的肌肉被刀锋撕裂,殷红刺眼的鲜血溅射出来,孙小八身子晃了晃,颓然倒下,但一双牛眼仍旧圆睁着。
“你们还有人敢上前吗?”官差状若癫狂,他望向周围的村民,清楚看见那眼中藏着的怒火,但却因为现实而忍耐着未曾喷涌而出。
老疯子握住了手中的刀,几乎想要挥出。
但他不敢。
杀死一个官差容易,但县衙的报复不是村民能够承受的了的。
张夫子嚷嚷着知乎者,而官差大摇大摆离开了村子。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村子里失去了来年的种子,孙小八也再没睁开眼睛,在他的墓前,老疯子埋葬了自己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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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老疯子埋了他的刀以后,整个人就变得格外古怪,他再也没有自称过大侠,也没有再讲过有关于大侠的任何故事,他开始沉默寡言,像是某种东西从他身体之中彻底消失了一般。
他变得和所有步入生命暮年的老人一般,不怎么爱动,只是终日待在屋门口的那张躺椅上,当然有的时候他也会坐在谷场这种有太阳的地方,眯着眼睛,像是岩浆凝固之后的石像。
唯一没有改变的,可能就是他仍旧每天都会围着村子走一圈,以前他挎着刀提着酒壶,而现在的他背着手,高大的身子佝偻着,步履蹒跚。
尽管不再自称为大侠,但老疯子还是格外的热心,他会每天太阳落山之前把调皮乱跑的毛孩子赶回家,毛孩子见到有人来追赶,于是更加兴奋,他们向着山中跑,跳到水沟里游,甚至藏在乱坟堆里,想尽一切办法和老疯子斗智斗勇,而老疯子腿脚不伶俐了,摔在地上磕破膝盖扭了腰,但他只是拍拍土,也不气也不恼,只是继续做原本该做的事,将一个个熊孩子扭着耳朵提回他们自己家。
在熊孩子蹦蹦跳跳回家的时候,老疯子看着他们的背影总会在原地站上许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可能他只是有些寂寞了。
老疯子的茅草屋这么多年过去,虽然中途修缮过几次,但还是和它的主人一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还没有摇摇欲坠,但也像是苟延残喘,用一根新砍的杉木支撑着裂了几道缝的老梁柱,时不时从屋顶的缝隙便能钻进来一阵冷风。
这间屋子可以算得上是空空荡荡了,老疯子这些年从未在意过什么家具,只是在屋子进门的中间处立了一个小神龛,里面是曾经的土地爷,只不过老疯子自己用泥巴捏了个塑像,看起来和原本的神像不能说是天差地别,只能说是毫不相关。
但老疯子不在意这个,心诚则灵,土地爷生前只是一个前朝的穷县令,在这破地方一贬就是一辈子,死后又遭受破山伐庙的无妄之灾,眼下能有香火祭祀,凄凉之中也算得到一些慰藉。
老疯子在屋子里偷摸供了几十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他又寻到土地庙的旧址,这里如今已经是村里公用的坟墓了,神婆埋在这里,孙小八也埋在这里,还有许许多多老疯子还记得名字却已经忘记了长相的人都埋葬在这里。
老疯子将神龛摆在了坟墓里面,又搭了一个小棚子为其遮风挡雨,看上去不伦不类,但他自己却颇为满意。
有人问他这是做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就把我埋在土地爷边上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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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疯子死后,村里人按照他的意愿,将他埋葬在了土地爷的边上。
但这个时候,人们遇到了一个问题,人死之后总得立着碑,记录姓名身份,以此证明这个人并非孤魂野鬼,而是某个曾经鲜活的生命离开了这个世界。
“可这墓碑上该刻些什么?”黄屠夫摸着脑袋,说,“咱也不知道疯子叔的名字是啥啊?”
村里人没有人知道老疯子的名字,或许曾经有过,但他们都早已经先老疯子一步离开了人世。
“要不干脆就刻‘老疯子’这三个字算了,反正村里人都这么叫,这么多年大家都习惯了。”有人如此提议道。
然而李大娘眼睛一瞪,用手戳着他的胸口,骂道:“这么多年村里谁家没有受过疯子叔的恩惠,人死了你给留个‘老疯子’的名,你还有没有良心!”
那汉子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却不敢反驳回去,只是垂着脑袋委屈道:“那你有啥法子,你讲出来嘛。”
“要我说,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接受。”张夫子摸着扇子,若有所思的说道。
“你还打什么关子,有就说出来。”黄屠夫急吼吼叫道。
张夫子嫌弃瞥了他一眼,往侧边移了一步,大有如此粗鄙之人不配与之为伍的意思,而后才慢条斯理的说道:“你们说疯子叔这辈子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什么?”
黄屠夫嗤笑道:“这谁不知道,我打小就听疯子叔讲故事,他可爱说我以前也是个大侠。”
“孺子不可教也,”张夫子用扇柄敲了一下黄屠夫的肩膀,气得他抡起砂锅大的拳头就要揍人,这可吓得张夫子连连求饶。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在疯子叔的碑上刻下大侠之墓?”李大娘问道。
“可疯子叔也算不上大侠呀?”有人疑惑道。
张夫子瞥了那人一眼,问道:“你觉得怎么才能称得上大侠?”
“不说斩妖除魔什么,至少也要杀过山贼草寇吧?”
“浅薄,太浅薄了!
“血溅五步,以武犯禁?难道这就算的上侠吗?
“墨子言:‘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损自己利益去帮助他人,这么多年,疯子叔为各家做了那么多事,谁敢说没有受过他的恩惠,难道称不上是侠者吗?”
张夫子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于是最后村人找来一个石匠,在碑上方正刻下四个字——大侠之墓。
当石匠刻下最后一个字,张夫子好像突然来了诗性,吟唱道:
“夜阑忽起逐鼪声,篱落弓腰辨爪轻。
“路暗擒贼沉肘喝,柴深逐犬乱枝横。
“踏霜印补三更缺,披月襟筛万户明。
“自古侠魂生阡陌,何须刀剑证孤贞。”
那略显苍凉的声音在半轮残月下的山野里回荡,许久未曾停歇。
作者:彭逸飞
联系方式:广东药科大学
所学专业:中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