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有这样的秋的,天像初暖,日像初长,秋光好得像春光。
从南湖革命纪念馆慢慢走出来,本来有些激肃,然而抬头再看看,长悠悠的天极潺湲地青着,遥遥的天心扬着一面五星红旗,被风平平展着,底下守着三个小立像——是“琮琮”、“宸宸”、“莲莲”。
纪念馆是新修的,物色尤其好,路也通平,金谷桥也宽平,淡篾黄的太阳盈盈晒下来,四面都有人缓步走着,低声说几句,反而显出格外的宽静。十月的杭城亚运,正是桂子的盛花初期,依依总有嫣然的桂花香,甜而清峭,凉津津地妥帖人。沸激的心忽然就悄静下来了。
循着花香,去桥下走走。
平岸小桥,揉兰一水,景色再澄清没有:花草长得稠,但彼此不乱簇,也不乱偎人,很齐整地烂漫着,并不卖弄娉婷,更无心斗芳菲,只极老实地鲜繁着;湖边的垂柳也窈窕,枝条软碧,很自然地披拂下来,在风里微微舞腰。
蓬蓬的绿叶子,被太阳光给略描了描边,格外柔莹,生出微雨一样细丝丝的金蕊,纤纤地一闪,又一闪。
这嫩金碧,绿迢迢映到水上,便是湖光潋滟。不过南湖的柳可一点不湿幽,只管丰丰茸、颀颀绿,这柳色里无怨色。
南湖的水色也柔活,是真正的平碧,不用参差的远山、远岸来配,更显敦贞,平婉得像拓得极平雅的水拓画,挂在自家窗前、墙上久了的,看熟了的一汪绿,迤平、骀荡、通着春色,看了便安心,一点也不担心它涨水,就像不担心它会结春冰,即便是汛期,也只添了它的颜色,无关危险性。
这样的在湖色里走,日暖暖,风泠泠,心情也随步子一步步轻平起来。走到桥洞下,一横桥影拦在头顶,天阴一点,还更水溶溶。波光摇摇,满地袅袅动,桥底、坡道、阑干…哪里都是湖光,仿佛是从《南湖》是颜文梁那幅《南湖》里来的,幽映的漫滋的亮珍珠灰,电光炯炯的,自有一股生机。
这流光,也映到一名老者睡熟了的脸上——是的,他正在金谷桥下午睡呢。
说是老者,其实也说不清年纪,双鬓已苍苍了,焦茶绿的脸色,总有六十多——也不一定,辛楚的劳作总是叫人显年纪的。但,他在酣睡,这全然切实。
他的头下潦草垫一个橄榄灰的薄枕头,看大小,许是拿车垫充的,身下铺一块钢青色防水布,只够他的肩膀到小腿肚长,然而他似乎并不在意,很舒展地躺平了身子,曲了腿,一双手合握在胸前,深深地,安安地睡着。
和他一前一后排着的,是一辆电动三轮摩托车,一人一车,一并紧挨墙壁,想是怕碍了路,不愿打扰行人。那辆送货的电三轮,佛手黄的车身,搪瓷蓝的顶,不十分旧,只是泥痕子多,斑斑点点的,可能常在泥泞的小路开。车后写了四个字,“南湖花卉”。南湖公园的花是有名的,也许是东风早,东风长,总之是一路看花看不尽,似有万株。
“南湖花卉”,几个字大概是他自己拿不掉色的大油漆笔写的,不很美观,可他当然是宝贝的,一点不见剐蹭。
装货的平板卸空了一半,另一半拿蛛网灰的防水布遮得很严,又用手指粗的尼龙绳系了几道,十分爱惜。会是没卖完的花吧?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总之是他悉心料理的“家当”。
于是,他很放心地在桥下睡着,且睡得很熟,既安心又称心,不担心任何人来打扰,微微响几波鼾声,被碧泱泱的涛声没过了。
真想不到桥下还有涛声,就响在桥墩子附近,我只当南湖的水终年是风恬浪静的。不过南湖的浪真缓,谨实地叩在石墩上,稍稍地叠皱,很快又展开,是“僧敲月下门”一类的涛声,温恭,矜缓,平波缓进里一点雀跃着的实心意。
我没听过这样的涛声,又驻足多听了一会儿,那位老者在涛声里平平常常、安安稳稳地睡着,伴着清水蓝的浪声,也伴着淡密黄的桂香。辛苦了大半天,现在他得以安享这一方银灰色的微凉。
我不敢再向前走,怕惊了他轻阴里的好梦,便顺着桥下的涛声,慢慢往回走,涛声坦荡、清醇,坚定地,一声比一声放缓,倒像是体恤深睡的老者,不远搅了他的好睡。或者。南湖的本来就是这样,水色澄天色,风声慢浪声。
到底,这位老者安舒地浓睡着,在金谷桥下的最寻常的一个午后,也是在这个闲平的午后,桥上又有一队学生,穿着青葱的校服,鲜整地走过,满桥的晴娇的笑脸和苒苒的青春。
南湖长长荡起的杨柳风里,恋恋摇动绿水面上,以及金谷桥上桥下,藏着许多皎皎的好梦吧,——关于昔时和来日的平远、安和的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