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脸黑、声粗,不过性格蛮温柔的。许多年了,一有空闲,三舅就在我面前晃荡,仿佛我不把这篇文章写出来他就不肯走一样。
我有四个舅舅,大舅脑子好像有点毛病,圆圆的大脑袋,眼睛不太正常,看人时你总觉得他在斜视你;二舅很早就过继给了别的人家,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他;四舅倒是正常,就是牙齿不怎么整齐。给我留下一些些印象的就只有三舅。
我8岁上小学一年级,是在老家的王庄村小学,算起来应该是1979年秋天,第二年秋天,也就是1980年秋,我被带到了遥远的大西北,所以二年级是在高原小学读的。二年级只读了一个学期,过年的时候,我就又回到了老家。对了,应该就是我回老家上学的第二学期,也就是三年级第一学期,三舅来我们家,并且给我带来了一件礼物:一支钢笔。是蓝色的。很小巧,要说它的别的地方也没啥特别,就是吸墨水的方式和我们通常用的橡胶软皮管有所不同,它吸墨水就像注射器。吸墨水时,把带把子的细柄向外一抽,你能通过透明的管子看到墨水被大口吸进去的情景。要是嫌吸得不够多,那就把细柄往里推,就像打针一样往里推,推到底,里面的墨水受了推力,就会从笔尖溢出来,这时,你再慢慢往外抽,细柄抽上来的同时,笔管里也就吸满了墨水。由于他吸吐墨水的方式颇像注射器(那个时候我还很少有机会见到注射器)或者打气筒(给自行车充气的工具,这个在农村常见),我叫它气筒钢笔。那个时候,我刚上三年级,也就是刚被允许铅笔换钢笔,钢笔对我来说,还是个新鲜事物,加上这支钢笔的与众不同,我拿到这份礼物,自是喜不自胜。 我还记得,笔就这一支,而需要用笔的还有我的姐姐,我和姐姐还为此起了争执,最后大概是我学习比较用功,大人们看在眼里,钢笔才到了我的手里。大人们的意思是,钢笔给我,才不算明珠暗投。
大家可以想见,我对这支钢笔的爱惜程度,那真是拿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你越爱惜的东西,越是容易丢。气筒钢笔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丢失了。
那天是班主任王秀芬的数学课。正上课时,我突然发现,夹在书里的钢笔不见了。那一刻,脑袋嗡地一声热血直往上涌,噌地一下就冲到了头顶,我感觉头发都竖起来了。桌子上找一遍,没有,书包里翻一遍,没有,我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急切在地下找。这个时候,王秀芬点我名了,她有些恶狠狠地吼道:“你刚来就不好好听课,像个什么样子?!”她本来就大的眼睛此时像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原本头脑发热的我,被她一声吼,小小的一颗心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儿,内心的委屈不知向何处去,嗓子里像是憋了颗大核桃。泪水随即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那一天,我没有吃饭,早早地就上了床,眼睛都哭肿了。一是心疼那支钢笔,还没舍得用就给丢了,二是怕母亲、姐姐责怪,三是在课堂上第一次挨了骂(这也是第一次挨老师骂)。母亲本来是要责怪我的,看我哭得比谁都伤心,也就再不好责怪什么了,还一个劲地劝我吃饭,说丢了就丢了吧,哭又有什么用。气筒钢笔丢了,直到现在,我还耿耿于怀。
耿耿于怀的原因还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三舅了。
三舅家穷,他跟我父亲到遥远的高原打了几年工,因为没有技术,干的自然是建筑工地上最重的活儿。虽然蒙父亲尽量照顾,可又能好到哪里去呢?父亲干的也是最重的活儿啊。一年复一年,苦自不必说,毕竟解决了吃饭问题,可是接下来的问题又来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娶媳妇成了大问题。怎么办?问题已经到了不能不解决的地步,因为那时四舅都已经当了父亲。
母亲说,几年后,三舅入赘到了甘肃天水某地的一个小村子,具体是哪个小村子,不知道。那里倒是山清水秀,可是也是个穷地方,不然凭着三舅的条件咋能有机会?
昨天,窝在沙发里看报纸,我又看到了一篇文章,是写三舅入赘的那个地方的,文章很长,是个专版,还配有大幅照片,一看就是花钱登的,那一会儿,我瞪大眼睛,似乎想在照片里找到三舅的影子,继而又不禁笑自己。
三舅,你在哪里?你过得还好吗?是否有儿有女,开开心心地过着幸福的日子?
母亲还在的时候,尚且有可能向娘家人打听打听三舅的下落,可是母亲走了,到今年都已经十年了。母亲临到去世前,都不知道你究竟去了哪个村庄。
三舅,你在哪儿?那支早早丢失的钢笔,是否早预示了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