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蓝瓦蓝的天空犹如孩童瞳仁般清澈、明亮而洁净,白晃晃的太阳悬挂在中天,仅有的一点温度被刺骨的西北风刮到了爪洼国。白茫茫的田野银装素裹,高耸的乔山主峰,如一位待嫁的新娘,披一身雪白的婚纱,含羞带怯地等待着心上人牵手。乔山山脉为六盘山余脉,它如一条晶莹洁白的雪龙,昂首翘尾,腾空问天之势磅礴雄壮,气势逼人,须仰视才可见。
哪怕是丁点绿色都已被厚厚的冬雪囊于怀中,翠绿的麦苗如婴儿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酣然入睡。渴了、饿了砸吧砸吧嘴,甘甜的雪水便贴心地化作甘霖,顺着小麦发达的根系渗入大地,滋润着来年的丰收。而那些紧紧护卫着村庄的树木们也不甘示弱,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一树树晶莹剔透的冰花一览无余地展现给了世人,如童话世界里冰清玉洁的仙子。
蓦然回首,明亮的太阳下,在秦岭山脉如梦如幻的晴岚里,海市蜃楼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一幅幅壮美的冰雪美景。一缕缕炊烟从庄户人家的房前屋后,一抹抹、一缕缕,袅袅升起、洋洋洒洒,随风飘荡,如飞天的精灵们翩翩起舞。不一会儿,那一缕缕炊烟与宝石蓝天空融为一体。
哦,那是故乡的炊烟,是梦中扯不断理还乱的故乡情。游子们在炊烟的味道里,分明能品出家乡泥土的气息,品出妈妈黎明时分熬出锅腊八粥的香甜味道。
美妙绝伦的海市蜃楼里,折射出童年的山村。厚厚的冰雪封住了山村的道路,也毫无例外地封住了村口那一汪池塘。
池塘一拃厚的冰面与太阳对射起来异常耀眼。头戴老虎帽,脚穿老虎鞋的小伙伴银铃般的笑声在冰面上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一个个身轻如燕的身影穿梭在料峭的寒风里,如美丽的蝴蝶在翩翩起舞。阳光下,冰面上的孩子在疯玩,脚底下映照出的孩子也不甘示弱,他们在天空之境里如天使在上面自由地飞翔,春的气息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被冻红的小脸蛋上。大人们乐呵呵地感叹道,“娃娃屁股三把火”。
“腊见三场白,田公笑嘻嘻。”小时候的腊月几乎是雪的王国,冰的世界。憨态可掬的雪娃娃一直乐呵到春天才笑嘻嘻地潜入大地。房檐下悬挂着门帘似的冰溜子,那可是能存放一个冬天的“冰激凌”啊!
乘大人不注意,折一小段如锥的冰溜子,含在嘴里当冰棍吸溜是孩子们最喜欢干的淘气事,尽管大人在后面追骂,却没一个娃娃因吃了冰锥而闹肚子的。
进入腊月,年近无日,孩子们尾巴似地挂在大人的身后甩也甩不掉,“爹呀,啥时候过年呢?”老爹风趣地回答,“娃娃娃娃你甭馋,过了腊八就是年。”“那啥时候过腊八呢?”孩子歪着脑袋满眼期望地追问。“明天呀,明天就过腊八节了。”
“哈哈哈哈,过腊八喽,过腊八喽……”父子俩的笑声在热腾腾的土炕上被反复地碾压,每道席缝里都洋溢出喜悦神情。母亲嗔笑道,“两个长不大呀娃”。
腊月初七下午,母亲早早地捡出上好的白豆泡在水碗里,然后切一小块豆腐,佐以蒜苗、胡萝卜放到后锅里炒好备用(后锅:农人在厨房里用胡基盘锅灶,前锅大多是大黑铁锅,用来蒸馍、下面用的;后锅为小黑铁锅,主要是炒菜、调汤或者温水用,与后锅连在一起的便是土炕,也叫锅连炕。只要烧锅做饭,土炕也就热了,既省柴火又省力)。
天刚擦黑,母亲便舀出一碗大颗糁子,倒入烧开的前锅里,煮煎后,便用文火慢慢熬起了腊八粥。一个晚上母亲摸黑要起来三四次给锅底续火,再用铁勺搅动搅动锅里的腊八粥,确保粥不粘锅,直到黎明时分,肚子里沉睡的馋虫便被香味四溢的腊八粥勾醒了。
“腊八腊八,赶明舀下。”母亲给每人舀一大碗腊八粥,然后将炒好的菜给碗里拨一大口,再用筷子搅动几圈,于是,金黄色的大颗玉米糁子里伴着黄橙橙的豆子,翠绿绿的蒜苗,白如玉脂的豆腐,红彤彤的萝卜丝,黄绿白红四色相间,再加之粥上面漂一层油汪汪的香油,那香味直击味蕾。当一家人围在灶台吃腊八粥时,母亲再舀几碗,给乡邻们送去,而乡邻们往往也回一碗自家的腊八粥,五花八门,各有特色,主要以大颗玉米糁子和黄小米为主熬的粥居多。
腊八粥飘起了新年第一缕香味,而腊月二十三过祭灶就显得稍微隆重了。
这天俗称“小年”,女人们早就烙好了灶王爷上天宫吃的灶干粮(饼子)。灶干粮只能烙十二或二十四个,代表十二个月或二十四节气;重量三两六,代表三百六十五天。男人们则到集市上买回来用玉米或糜子熬制成的灶糖给灶王爷甜嘴用,好让他在玉皇大帝面前说主家的好话。
晚上送灶王爷时,全家人齐聚灶王爷面前,他在上天宫之前要清点人数,好给玉皇大帝汇报这家人一年来的善恶言行,顺便申报家人来年的口粮。所以,无论在外多远,家人都得赶回来送灶王爷,否则来年粮食就不够吃了。
过小年这天,还是农人给家里年满十二岁的小孩赎身(成人礼)的日子。
农家人一旦有小孩出生,为了求神保佑孩子健康成长,家里的老人往往会从庙宇里求来一尺长的红布,年三十晚上,由孩子的母亲将这块红布做成项圈给娃戴上。以后每年三十晚上都要在红布项圈上再缝一层新红布,直到缝满十二层才算完成。新中国成立以前,孩子十二岁即视为成年人。因此,等到孩子十二岁了就要给灶王爷还愿。条件好的人家许一头猪;日子过得一般的家庭许一只鸡或者请人给灶王爷念一天一夜的经;日子恓惶的人家一般许一盒香裱给灶王爷一烧了事。
过了祭灶,集市也由平日的三、六、九日或单或双日集变成天天集了,农家人也乐得农闲时天天有集逛。今儿买一把葱,明儿买几斤蒜苗,跟集上会,迟早一天。
小伙子到集市上一门心事偷瞄心仪的女子,也有三五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暗指小伙忍俊不禁地捂嘴偷笑。
头戴暖帽,腰里缠着以黑、蓝色为主的腰带,扎着棉裹腿的老汉们坐在商店房檐台的向阳处,看着来来往往喜气洋洋跟年集的人,与身旁认识或不认识的老头炫耀自己的水晶或石头眼镜。老人另一处聚集地则是烧茶摊,二分钱一罐茶熬了七八遍。喝茶不是目的,上年纪的人早上起床后大都喝过了,在街道喝茶纯粹是为了谝闲传,聊过往人生、奇人异士、江湖恩怨、生老病死等。尽管茶早都没味道了,但话题却镰刀都割不断。摊主也不急,边烧茶边乐呵呵地听他们胡吹冒撂。有新人来喝茶,先前喝茶的人自觉地挪到一边,端着茶碗继续着自己的话题。
腊月最不安分的当属小孩子了。刚闻到年味儿,男娃就瞄好了土堎上的那棵土槐树。槐木质地瓷实耐用,而那些枝枝杈杈做链条枪最合适了。于是,便有三五个娃娃结伴上树砍枝丫,拿回家研究链条枪的制作。
炮仗价高,买八分钱一张炸片上面有五十个炸点是最划算的,从炸片上扣下一个金黄色的炸点装进枪膛,一扣扳机,清脆的枪声如甩马鞭凌空而响,惊得树枝上的麻雀扑啦啦地一阵凌乱,娃娃们的英雄气慨从脚底到头发稍油然而生。
男娃疯玩,女娃也闲不住。晚上鸡上架后,她们拿着手电筒来到鸡架前,找出家里最漂亮的大红公鸡,专门捡最长最漂亮的鸡毛拔下来做毽子。
第二天,女娃们拿着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在街道呼朋引伴也疯玩起来。踢毽子,踢板儿,跳皮筋的疯劲一点都不逊色男娃,怪不得大人骂她们是“疯女子”。
从腊月二十四开始,乔山农家真正开始准备年事了。首先是全家人动手扫舍,将屋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新年。
腊月二十五,生产队的豆腐窑里飘出了诱人的豆腐香味,社员们拿着盆盆钵钵排队分豆腐。
腊月二十六,生产队终于杀了那喂了一年的猪。无论是分豆腐还是分猪肉,都是按劳动力分的,壮劳力多的家庭自然分得多。
二十八、九蒸完馍,年三十就紧锣密鼓地到眼前了。
大年三十农户家大都是上午煮肉,午饭吃的也是大肉泡馍。锅底下燃烧着熊熊烈火,大铁锅里“咕咚、咕咚”冒出的蒸汽直勾肚子里的馋虫,整个村庄的上空被猪肉的香味覆盖得严严实实。
在大门口玩耍的娃娃不时地跑回家问,“爹,肉熟了吗?”
爹早就将锅盔馍切成薄片等肉熟呢。切好的葱花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开放在案板中央。
爹用筷子扎了好几次锅里的肉了,当筷子酥酥地扎进香喷喷的猪肉后,爹便笑眯眯地将熟肉捞到搪瓷盆里,等不烫手了,再捡出一块肥瘦相宜的肉在案板上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家里老人牙口不好,喜欢肥肉,娃娃们却专挑瘦的。一般是大半碗锅盔馍加五六片猪肉,再佐以葱花,给碗里反复浇几遍锅里的滚煎的肉汤(农人称冒猪肉,调料全在汤里),一碗香喷喷的大肉泡馍就呈现在眼前了。
老祖先讲究正月初一、十五水火不出门。就是说这两天即使关系再好的朋友或邻居到家里来借东西都不行,主家也不能打扫卫生,否则就把财运给了别人或者把财运扫地出门了。因此,三十下午全家再次打扫卫生,初二后才能恢复讲卫生的好习惯。
三十日最忙的当属村里会写毛笔字的先生了,乡亲们排队求春联,给谁不写都不行。有人给先生裁红贴子,有人研墨,有人晾晒写好的春联,有人在一边竖大拇指称赞先生的字写得方方正正,不愧是村里的状元郎。
半下午的时候,红红红的春联贴上了门楣,大红灯笼高高挂,喜庆之色点燃了整个山村,天空中的炮仗声如开启了碰碰车的按键,此起彼伏声响起,那是农人邀请祖先回家过年的欢迎仪式。
三十晚上,叔叔伯伯和堂兄弟姐妹们涌到我家,各家端着炒好的盘子来给祖先和奶奶磕头拜年。奶奶乐呵呵地抿不住嘴,给孙子们挨个发水果糖。糖吃完了,五彩的糖纸却舍不得扔,男娃有悄悄舔糖纸的,女娃却收藏起来夹到书本里。孙辈们给奶奶磕完头后转身就给父辈们磕,磕头拜年能领到一毛钱的压岁钱,何乐而不为呢?
“爹、娘,新年好!”儿子、儿媳们也笑嘻嘻地给老人磕头,老人乐呵呵地掏出崭新的五毛钱给儿媳发压岁钱,却不给儿子。其实,老人发的钱是儿子到信用社换回来的新钱,由老人来发更能彰显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
母亲端来热好的冻柿子,说三十晚上吃柿子眼睛亮,大家纷纷来抢,祈望自己的眼睛像手电筒一样直射远方。
吃过年夜饭,发完压岁钱,一家人围坐在火炕上聊天嗑瓜子、吃水晶冰聊天,坊间称为“坐夜”,也叫“守岁”。小伙子结伴打扑克升级,专等零点到了放炮接六神回归仙位。
钟表的指针刚一挨零点,整个山村突然就被点爆了,如热锅里炒豆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不约而同地响成一片,真是“爆竹一声除旧岁,桃符万户换新春”。
男人负责放炮接神,女人则把手洗净,在新贴诸神画像前(旧画像腊月二十三日送神时已烧)点燃香蜡纸表,迎接给玉皇大帝述职回家的诸神。
初一凌晨,月儿还未隐去,淡淡的晨曦勾勒出东山峁模糊的影子,农家的饭桌上已经摆上了热气腾腾、薄、筋、光、煎、汪、稀、酸、辣、香的“浇汤面”,也叫“一口香臊子面”。浇汤面是用上等精白面粉拌、醒、揉、擀、切成细如发丝的面条,再选骨肉、鸡肉文火炖成汤,佐以黄花、木耳、油炸豆腐、葱花等,并将提前炒好的猪肉臊子融入汤锅。肥而不腻的臊子漂浮在油汪汪的汤锅之上,醉人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勾引得肚子里的馋虫能爬出喉咙。因臊子面每碗只有一口,大小伙一口气吃二三十碗很正常。臊子面汤汪汤煎,吃得人满嘴流油,头上冒汗,直到喉咙眼满了才放下筷子,甚是爽快。
从初二开始,农家人就开始互访亲戚了。今天去你家,明天到我家,来来去去相互拜年问声好,道吉祥。家家早上臊子面,中午凉、热菜一大桌,客人却吃不了几口。正月里人的胃天天见荤腥,到谁家都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当然,也不乏有热情亢奋、喊着对手拼酒的人,你一杯我一盏,直喝得昏天黑地,喝到怀疑人生,怀疑对手喝的是凉水,最后那好事的总会不省人事地被抬回家。
从正月十二农家人便开始走州过县地表演传统节目——社火。彩旗飘飘,锣鼓喧天,礼炮声声,人流如织。耍狮舞龙、划旱船、赶毛驴、踩高跷、戏曲人物造型、大头娃娃、猪八戒背媳妇等逗人的滑稽表演令人流连忘返。农家人使出浑身解数,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现得淋漓尽致。
“碎初一,大十五”是农人对新年的最后一丝留恋。正月十五元宵节,早上吃臊子面,中午热凉菜一大桌,吃的少看的多,然后再煮元宵吃。
到了傍晚,各家在六神和祖先牌位前摆上用面粉蒸制而成神态各异的老鼠馍,黑豆点睛,栩栩如生。敬献过祖先后,儿孙们带上香蜡纸表,恭恭敬敬的三叩九拜之后,挑起火红的纸灯笼边走边念叨,“爷、婆,孙子送你们回府了。”
去祖坟要路过一道金黄色的迎春花塄,近百米的塄坎被翠绿的迎春花覆盖,金黄色的小喇叭鼓起了腮帮子,站在没有绿叶的枝头精彩亮相,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天黑透后,乔山脚下那一片片红灯笼如天上的街市,点亮了黑白分明的沟沟峁峁、平川大地。那一束束腾空而起的高空礼花依次在幽蓝的天幕里如春雷般炸响,那绚丽夺目礼花欲与月亮比高低,吓得玉兔一头钻进了嫦娥的怀抱,惹得吴刚哈哈大笑。
第二天早上,激情四溢的红日一跃跳上了东山峁,照亮了山川大地。它惊讶地发现,农人们早已下地干活了,翠绿的麦田里传出了一声声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