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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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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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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痴”西去

临睡前,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本不想接听,一看是本地号码就接了。

“你好,我是吕xx,我爸早上去世了,邀请您……”

“你爸?吕老师?”我一时懵了。

那个在我心目中身体一直健康、一顿能咥一大碗干面的乐天派走了?怎么会?

吕老师大名吕中书,我们是在扶风县诗词楹联协会举行的一次采风活动中相识的。瘦瘦的个子足有一米八,一副高度近视镜常年挂在鼻梁上,和善的笑容好像从来不会消失,时不时发自内心爽朗的笑声特别引人注目。他自嘲说,“我就是个长不大的老顽童。”

文友介绍说,这老汉是个乐天派,再大的压力和苦难都压不倒他。他经历了芳华正茂的爱女突然离世;儿子儿媳的第一段婚姻结果苦苦挣扎最终彻底失败;与他相濡以沫的老伴经不起双重打击撒手人寰。这些接踵而至的灾难并没能击垮先生,他擦干眼泪提起如椽之笔,将痛失亲人的悲苦化成创作的动力。听到这儿,我心中的震撼无以加复,这是一个怎样的老人?他的意志力为何如此坚强?

后来与吕先生逐渐熟悉后我曾问过这个问题,当时76岁的他呵呵一笑说,“那该咋办?萎靡不振,破罐子破摔?这不是我的性格。灾难是弹簧,你弱它就强,再大的苦难我都会用笑打败它!”吕老师接着豪迈地说,“我早就看开了一切,人生在世三万天,该吃吃,该喝喝,咱不能白来人世一场。”

吕先生幽默、豁达、开朗的个性如强烈地震,在我的心中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1949年初,父母将年仅3岁的吕先生过继给了他的二伯。善良的二伯二妈视他为己出,尽管生活非常艰难,二老还是勒紧裤带将13岁的他送进了学堂。1961年二伯因病去世,三年困难期间生活难以维持,二妈只好含泪改嫁,生身父母将孤苦伶仃的先生接回了家。

1963年,17岁的先生读完法门民中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西安美院附中。当他激动地跑回家,将录取通知书递到了已经被开除回家的父亲手里时,父亲一声长叹,老泪纵横。拮据的生活难以果腹,更何况父亲的头上还有一顶“四类分子”的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来,哪有闲钱再去读书。先生默默地将录取通知书压到箱子的最底层,回家帮父亲作务庄稼,参加农业社的集体劳动。

其实先生绘画的才能小时候就被发现了,简单的线条在他的手里如注入了生命,异常灵动;他经常随手捡起不起眼的石块、树枝在地上画山画水画飞鸟,活灵活现的图画令乡亲们感叹不已,大家都称他是“神笔马良”。后来在生产队劳动间隙,他掏出兜里的素描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他的笔下脱颖而出。尽管他没能继续上学深造,但不能阻止他热爱生活,热爱绘画的梦想。田间地头,茶余饭后,村里的山山水水,邻居们的音容笑貌,孩子们天真可爱的笑脸都成了他笔下画不完的素材。他常常点灯熬油,一画就是大半夜,他对绘画已经痴迷到了忘我境界。

得知先生苦难的经历并翻阅了他大量书画作品后,我被先生身处生活低层却自强不息,自强自立,决不向苦难低头,反而用笑声表达对灾魔蔑视的精神所感染。心中突然就萌发出采访先生的冲动。

当走进先生家里时才发现,用一贫如洗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他家只有三间门房和一间半摇摇欲坠用胡基(土坯)垒起来的偏厦灶房,刚下完雨的土院子泥泞不堪,使人无法下脚。三间门房其中一间作为通道,剩余的房隔成两个小房子和小客厅。看到寒酸的家境,心中不免同情起这位孤独老人。儿子外出打工,76岁的先生每天还要下地干农活,回到家自己烧火做饭,维持生计。

“老师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呀!哈哈哈……”先生爽朗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不敢当,您是前辈,怎敢让您称我为师,学生是来向您取经的。”我脸红着说。

“这么说我还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喽。”先生幽默地说,“我就是故意称你为老师,看你是啥反应?”

“姜还是老的辣,大大滴狡猾!”我笑着回应。

“哈哈哈……”先生乐得布满皱纹的脸开满了灿烂的菊花,“好,你这人有趣,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先生拉着我的手感叹地说:“没想到啊,我老了老了还交了一个小朋友。以后你就叫我‘老奸巨猾’,我叫你小朋友!”

“不行,我都快奔六的人了,咋还能是小朋友?你不就大我二十岁而已,咋就这么不讲理呢?”我据理力争。

先生倔强地说:“那我就叫你老师了。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咱听圣人的总没错吧。”

结果在以后的交往中,先生一直对我以“老师”称呼,无论怎么抗议,先生总会说那句“抗议无效”。这是后话不提。

当我站在先生的“画室”(小房子改造的)时直接双眼发直了!四面墙壁上挂满了画作,炕上的作品更是堆积如山,就连门背后都立满了轴画。房子中间的画桌比土炕小不了多少,桌面铺的五颜六色的毛布无辜地诉说着“不友好”的先生是如何‘虐待’它们的。

先生绘画的路子很野,山水风景、人物素描,革命先辈、领袖人物、戏曲人物、虫鸟老虎、牡丹鸳鸯、书籍插图等等。尤其是他的山水画使人如临其境,扑面而来;凉丝丝清粼粼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国色天香,雍雍华贵的牡丹;威风凛凛,不怒自威的上山虎;和蔼可亲朴素无华在田间地头的老百姓;革命英烈、领袖人物更是铁骨铮铮,惟妙惟肖……

“额滴神!”我由衷地感叹到,“您真是一位大富豪呀!”

“我是个屁豪,种地老农民而已。”先生再次哈哈大笑。

当我采写的《画痴》在《西部名人》和《西部文学》刊发后,先生打电话约我到他家庆祝。到了之后才发现,先生的哥哥早已坐在客厅了。说是客厅,其实有四五个人就打不开回转了。

茶几上早已摆好几盘凉菜,半瓶白酒三个酒盅。我拿出买好的猪头肉和花生米摆在一起,先生夸张地张大嘴说,“老师你不过日子咧?”我随口就说,“你都不过日子咧我还过个辣子呢!”

“哈哈哈……”先生大笑起来,“还是咱俩对脾气,整,不过日子咧!”

记得那一次先生很激动,连干几杯后先生哥哥劝弟弟,“年龄不对咧,千万不敢张狂”

“哥,你今儿就让我张狂一次,一辈子都没张狂过几次么。”

《画痴》的发表引来了省城几家文化单位到吕先生家拜访,其中一家邀请先生到省城,承诺给他开一个画室,并邀请他参加一些文化活动。先生却摆摆手说,“咱是猴沟子坐不了金銮殿,一辈子和胡基蛋打交道,离不开庄稼地。”后来,扶风县诗词楹联协会在县城的西府古镇给先生开了一个画室。

突然有一天,先生给我打电话,说他想在有生之年出版一本画册。我惊喜地问,有出版社吗?他乐呵呵地一笑说,当然有啊,就是咱们家里蹲出版社呀。我又气又笑地说,搞了半天你准备自费出版呀?接着我就开玩笑劝他,“乖乖滴,别折腾了,眼看80后了还想出名呀?”

“杨老师你想错了,人常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好坏也活大半一辈子了,不管咋说得给后人留点念想。”先生笑了一下接着说,“钱财如粪土,咱也没有,留本画册起码后人知道他们的祖先里有个叫吕中书的画匠,画的好坏此书为证,你说对不对?”

“可是自费出版不便宜呀,你有钱吗?”我怀疑道。

“这要感谢你,《画痴》刊发后使我认识了好多人。现在百度上都有我的名字了,已经有好几个热心老板愿意赞助给我出书。”先生自豪地说。

我大吃一惊,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了。

“给你打电话有一事相求,想让你给我的画册写个序。”快人快语的先生的语气突然忐忑起来。

我一听直接懵了。说实话让我写几段凑合文字还行,可给一本画册写序真是老虎吃天无处下手啊。我对绘画技巧一窍不通,专业术语更是不懂,怎能写好这个序?再说了,先生耗尽钱财辛辛苦苦出这本书,我怎敢在上面胡写乱画扯外行话?

不管我怎么狡辩(这个“狡辩”是先生给我下的结论),先生犟病犯了,认准这个序非我不可,如我不写,宁可不出版。俩人僵持不下,最后各退一步,用拙作《画痴》代为序。

如今,先生的画集就摆在我的面前,新鲜的油墨味依然喷香,画集里的人物、山水、虫鸟在生动地演绎着这个如诗如画的世界,然斯人已西去,空留遗憾在人间,怎能不叫人潸然泪下。

当我们一行人赶到先生的老家时,五颜六色的花圈摆满了街道两侧,雪白的引魂幡在料峭的春风里如先生孤独的身影在飘飘荡荡,两行惨白的灯笼下缀满祭奠先生之哀语,悲戚的唢呐声随着料峭的寒钻入耳孔,令人心神不安。八十岁的先生安详地躺在冰棺,一脸倦容已然舒展开来,淡淡的微笑溢在嘴角活生生一个老顽童。看见我们进来,他似乎想欠身,曾经灵活的身姿却被固定得动不了分毫,只好继续保持着安详的模样,算是打过招呼了吧。

没想到先生这声招呼立竿见影,我回到家就病倒了,在医院治疗十余天方才康复出院。

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匆匆提笔纪念先生,生怕老家伙“念念不忘”。

圈上句号,心中不由得嘀咕一句:这个老家伙,还真是“老奸巨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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