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者日记
冯子豪
6月21日,雨,星期一
局长不干了,在家修养一段时间,精神足了。伸了个懒腰,整顿一下衣襟,照了一下镜子,便上了街。
街上仍是乱哄哄的,心里一阵厌烦,顺步进了环城公园,向北走,一路上风景宜人,心情立马好了。想想自己在位多年,不说功名昭著,却也干了不少好事,提拔了不少人。现在退下来,有种说不出的自豪感,特别是走在自己洒过汗水的地方,更是怡然自得。到了办公室门前,看到前面有辆轿车,一个小伙子正在擦车,噢,那是司机小王。这小子可机灵了,从部队退伍就跟我开车。在位的时候,他总是不离我左右,一口一个叔的叫,真讨人喜欢,也难怪,谁让我是他爹的老同学呢。车子右边面临环城河的那座十六层大楼,也是我在位时建的。建楼时真让人惊心动魄,慢一慢楼就建不上了。我带着小王,省里省外地跑,求爹爹告奶奶,多亏了我那当财政局长的老同学。下基础那回,更是惊天动地:混凝土刚浇,天上就漂起了雪花。当时天已黑了,如果当天不把整个基础浇完,第二天一上冻,整个工地损失就大了。怎么办?我到工地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工人们大多都有了倦意。我把大衣一脱,大吼一声:“同志们!加把劲哪,今晚一定要把基础浇上。”随着我的喊声,我先跳进了坑里,捞起铁锹干了起来。整个工地沸腾起来,大家顿时困意全无,直干到凌晨五点……
“小王,出车?”我像往常一样,双手叉着腰站在他面前。
“噢,武叔,你有事?”他抬头看看我,又去摆弄车子。我以为他忙,不便打扰,便说:“没事。”继续走我的路。
几十年的局长生涯,从来没有这样清闲过,后面没人跟,手机也不聒人,真是悠哉闲哉,闲哉悠哉。兴奋之中,走到了荒郊野外。这时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回头已来不及了,看看前面有棵树,急忙躲进树下,掏出手机,拨通了小王的电话:
“小王么?我是武叔,我在十里铺子,来接我以下。”
“噢,武叔。实在对不起,我正忙着!”
啪!电话挂上了。我的脑海里像开锅似的,嗡嗡直响,不对,他跟我十几年,从没这样过,只要电话响,从来都是:好!马上就来!今天是怎么啦?若是人走茶凉,在别人身上还能理解,可在小王身上,我怎也想不通:是我把他从部队接来,是我给他安排工作,是我在工作中处处袒护着他,是我……也许他忙。于是我又拨通了其他司机的手机,结果不是这个“理”,就是那个“由”。我的心像打破个醋瓶似的酸酸的,一种从来没有的失落感涌上我的心头。我把心一横,迎着暴雨向公共汽车奔去……
雨在不停地下着,冰冷的雨水打在我身上,我把头缩着,弯着腰向前跑。两边的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仿佛他们都在议论着什么,更有甚者,一妇女在那儿笑,仿佛在说:
“活该,活该!倒霉,倒霉!谁让你是下台干部呢。”声音令我毛骨悚然。
“坚强些,坚强些!”我给自己鼓着劲,不一会,我赶到了汽车站,没等我靠近,那车便“嘀”地一声开走了。我只好在车站等下一辆。车站上仅有的一个挡雨棚被挤得满满的。我站在雨中,任凭冲刷。又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还没等停稳,人们便呼啦围了过去,拥挤的人们像蚂蚁一样滚成疙瘩,叫骂声、吵闹声同雨水的哗哗声混在一起,使我头昏脑涨,我只好等下一辆了……
6月24日,晴,星期四
几天没出门,心里烦极了。今天天气很好,便带着那只许久不响的手机,溜出了家门。
走过几个老朋友的家,大多是铁将军把门,好容易见到一位,家里正在忙事。我有自知之明,明确自己现在的身份,只好溜走。无聊之中,我走进了环城公园。
这是刚建的公园,在位时对这儿也不陌生,但大多是来去匆匆。今天想在此消遣一下,聊以慰籍我受伤的心灵。从外面看公园是很好的,树层茂密,清脆欲滴。但里面却杂草横生,粪便满地,更使人讨厌的是满地黑头绿腚的苍蝇,如专制主义者,驱赶着乘凉的人们。尽管如此,这里还是聚集了不少人,他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选块干净的地方,打牌、下棋、说唱……以前我偶尔也来一次,那时这里很卫生,至少没有这么多垃圾。我只要往这里一站,周围会立刻围来一群人,这个说局长辛苦了,那个说局长这么忙,还时时不忘我们,有的甚至必恭必敬地站着。直到我离开,大家仍是依依不舍地向我挥手。今天,为了不影响大家,我蹑手蹑脚地挤进人群。人们终于还是看到了我,他们即没有围着我,更没有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有几个向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偶尔有一二个热心的,也只是轻轻地喊了声“老武来了”了事。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玩他们的游戏。
看到我的老部下老陈头玩牌玩得正在兴起,便站在他的后边看。大家一起喊:“老陈头出牌。”
老陈头正在盘算,嘴里叨唠着:“出二还是出三?出二还是出三呢?”
我见他拿不定主意,按当时牌的情况应该出三,便说:“出三。”老陈头回头看看我,露出鄙夷的神态,忽而脸一红,说:
“我就得出二,偏不出三!你管我一辈子了,退了休还想管我,没门!”
我的脸刷一下红了,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像是在嘲弄我,讽刺我,甚至是在祝我下台。我只好离开这儿,好歹这儿离公路不远,我连滚带爬地上了公路……
太阳偏西一点,毒毒地晒在我的头上,我很茫然……
6月27日,晴,星期日
老陈头的一番奚落,使我难受了好几天,便不再敢偎人群,惟恐招来难看。今天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办公室,想趁星期天无人之机,再看一看自己工作了二十年的办公室。
离开办公室已有很长时间,尽管现任杨局长对我说:“老局长,办公室给您留着,您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但一年多了,我还是第一次来。
我打开办公室的门,一股霉气直冲我的鼻孔,使我倒退了几步。地上被昏暗的尘土笼罩着,几只老鼠在悠闲地往来着,茶几上织满了蜘蛛网,网上落满了小动物,两只杯子,因留有半杯茶而起了长长的毛,办公桌上厚厚的灰尘中,印着动物们的足迹,窗台上的黄羊因缺水而早已枯死,瓜子状的叶子卷成了半圆,墙壁上的电话号码簿,已旧得退了色,一角因脱落而向下卷着……
这就是我的办公室吗?我有些怀疑,又有些悲伤,但我在现实中不得不承认它。在这里我度过了二十个春秋,从副局长到局长,我一直未舍得离开它,在这里我有过喜悦,流过汗水,品过酸,吃过苦,尝过甜,试过辣…….特别不能原谅的是我错分流了一个好人:
车燕,一个很好的职工,她年轻漂亮,工作踏实能干,敬业爱岗。就是因为她农民出身,没有靠山,而被局里分流下岗。那是个冬天,会计岗的四个人必须有一个下岗的,在这四个人当中,一个是市长的亲戚,一个是厅长的妹妹,一个是老专员的女儿,在一个就是车燕。论工作论能力车燕最优秀,局党委成员都愿意留车燕。但是谁能抗得住外来的压力,一会儿是市长的训斥,一会儿是厅长的关怀,再就是老专员的谆谆告诫……当时我疲倦极了,真想撂挑子,但最后为了保乌纱帽,我还是屈服了。车燕最后的告别,就是在我办公室里,她流着泪说:
“局长,我知道我没靠山,也没钱,走不了后门。但您也得给我说个明白,考试分数您也不公开,演讲分数您也不公开,您这算什么公平竞争?您这不是分明赶我走吗?”
她的话铿镪有力,句句在理,使我无言以对。我只有沉默、难过,请她体谅。最后她还是走了。
“把桌子搬过来,把这两幅字挂上。”一个熟悉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从窗口往下看,见到车燕在吆喝着。我现在才明白,她已当了老板了,开了家四星级的宾馆,三年来收入颇丰。而且,她本人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身时髦的服装,配着她苗条的身姿,经常出入政府机关,市里的高档消费场所,真是光彩照人,气质逼人。
看到这些,我的心里颇得安慰,甚至有些妒忌。不由自主的说了句“还是个体企业老板好,因为你永远不用退休,也就永远尝试不到失落的滋味。”
7月2日,雨,星期三
雨又下了,且比前日更大。我在家里待得实在无聊,便打着雨伞走出了家门。街上的一切都很乱,大家来去匆匆。我漫无边际地走着,雨水湿透了我的全身,我全无感觉,只想借着雨水散散我胸中的闷气。
在街上转了一圈,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行人也渐渐的少了。我正在踌躇,只见前边有一个人,靠在城河的栏杆上,没有带任何雨具。我奇怪地走过去,发现:那是张熟悉的脸,是我的老部下。他很年轻,满打满算也只有四十岁。他衣冠不整,两手握着拦杆,两眼紧盯着河水。忽然他做了个向下跳的动作。我心里一急,伸手拉住他。
“别管我,让我跳下去!”他挣扎着。
我没他力气大,就把雨伞丢掉,双手抱着他。他见是我,便一头扎进我的怀里哭了,他哭的是那样伤心,整个身子都在抽动。过了会,雨停了,他渐渐趋于平稳。他告诉我:他下岗了,妻子没有工作,家里有两个孩子,有个植物人的父亲,有个年迈多病的母亲。在“没有任何借口”,只讲结果不求实际的工作压力下,他即不会投机钻营,也不会阿谀奉承,只会脚踏实地的干活,所以他下岗了。他真的感到很累很累,无法适应社会。
“谁会用老实人呢?武局长,您说说!您说说!‘绝对服从,没有任何借口’,不是奴役是什么?不是法西斯是什么?法西斯!就是法西斯!只有法西斯才会这样!”他太激动了,近乎是歇斯底里。
“不要轻生,不要激动,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路是人走出来的。”
“有什么办法呢?在部队多年就形成这么个不拐弯的性格,见不对的地方就想说,见不正之风就想管,到处得罪人,尤其是领导。都四十多的人了,恐怕这一辈子都无法改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死是个办法吗?你解脱了,可你想过没有,你的孩子,妻子,父母,咋办呢?你能忍心让他们都跟你去吗?还有别人怎么看你,他们会同情你吗?即使同情你又有什么用呢?”我见他低下头没说话,继续说。“社会不良现象是有的,也可能一些领导在执行政策上有问题,但你不能全面否定社会,更不能消极悲观,应学会适应社会,听说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吗?这就是进化论的观点,人不能总停留在某个水平上,社会也是,任何事物都是发展的,进步的……不要太悲观了,工作的问题,回头我给你找,凭我多年的老关系,我就不相信找不到工作。”
在我的劝说下,他终于悔悟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改革了,人富了,社会发展了,本来是件好事。但改革也会被一些人利用,他们大讲“没有任何借口”,强调职工绝对服从,反对职工提意见。这些做法我虽理解不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决不是党所提倡的,因为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7月8日,晴,星期一
我有个老熟人,在市里一个重要部门工作。因局里缺些资料,需要到那儿去找,便自告奋勇,前往那里找资料,想在退休后再为局里职工作点贡献。
我进了门,他正在悠闲地摆弄一根红杆圆珠笔。
“啊,我说老兄,你这么大的一个局长,怎么亲自来了,真让我感动,你说什么事吧!”见了我他站了起来。
“什么局长,我现在不干了,不过是局里一大废物而已。”我说话时,脸有些发烧,因为我已离开局长的位子一年多了。
“今天来不为别事,只因局里想从您这儿找点资料。”
“真的?别开玩笑了,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事实就是这样。”
“噢,什么资料?”
“关于人事制度改革的。”
“噢,这个……你先坐一坐,我出去办点事,等我会。”他说罢转身走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了,我在那儿等得着急。约两个小时后,我拨通了他得手机,谁知关了。无奈中我只有不此而别了。
第二次去前,我先给他打了个电话,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说:“别打叉!我正忙着。”
后来我直接到他的办共室。
“噢,你来了,坐吧。”他眼睛盯着一本书,一只手伸到桌子底下抠着脚丫对我说。
“那事,你看……给找一下。”我有些吞吐,心里堵得难受,但为了求人还得说。
“噢,这个……我……”他把抠脚丫的手从桌底下拿出,伏在桌子上,另只手拿着圆珠笔在书上使劲画了一下。“这样吧,我现在忙得很,你下周再来怎样?”
那能怎样,只有等了。
7月16日,阴,星期二
到了下周,我确实不想再去了,但自己在职工面前夸下了海口,就只得硬着头皮去。想我在位那会,每次找他是何等的爽快,不管天大的事,他总是说:
“老哥,我这辈子就服您,为了您我可掉脑袋。秦琼算什么,只不过两肋叉刀。”他说到做到,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让他办的,他总是亲到我的办公室,把事情办的圆圆满满的。可是,这次就是因为我下了台?
到了他的办公楼,我确实不想进去,几次想回去,但都被我的决心所阻挠,最后很为难地到了他办公室前,正好他在。
“噢,那事,你再等两天。”没等我进门,他便对我说,“那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我们几个还得研究研究。
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他是在骗我,因为像这样的资料,既不重要也不保密,又何需研究呢?但人家有权,说话算数,我现在没权,只得听人家的了,有什么办法呢?
8月26日,阴,星期一
又过了几天,我按时去了,可一个月没见他,后来我急了,发挥了我的韧性作用,天天去,有时一天去两次。终于我见到了他。
“噢,那事还没办吗?你看这两天……我实在太忙了,要不,你再等两天,啊……”
“唉,杨主任,这很简单的事,您非搞得那么复杂干吗?不就是一份文件吗?对您、单位和个人又没任何损失,何必这样呢?”
“唉,我说老兄,别发火忙!这不是您当局长那会了。你有你的规矩,我有我的方圆,隔行如隔山,这事你不懂……好啦,就这样,我还有事。”他说着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我只好怏怏而回了。
9月25日,晴,星期六
明天是中秋节了,今晚的月光特别好。在位时,每遇到节日就得躲,留着老伴在家应付,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只身出门,远远地看见下属小黄,推着车子,车把上挂着一堆鸡,车后坐上带着两厢礼物,向我家走来。我很高兴:到底这几十年局长没白干,还有个有良心的朋友。我急忙迎上去,感激地说:
“小黄,让你惦记着,真不好意思。”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望老领导了,今天特来看看。”
“我已退休了,现在一切有杨局长负责。”
“噢,我今天就是特来看他的。路过您这儿,不好意思,打扰了。”说吧,他推着车子奔了杨宅。
我像是被当头一棒,羞愧的无地自容。想起提拔他时,我是咎由自取。那年我到省里开会,一位领导对我说,他有个亲戚在我局,名叫黄虎,让我照顾照顾他。散会后,我急忙让人事科查找,结果在我的下属单位,真找到一个叫黄虎的人,且学历很高,工作踏实,业务相当熟练,是单位里的业务骨干。我同局里几位负责人商量一下,马上提拔他当了科长。可是当我第二次见到那位领导时,他却旧事重提。我把情况告诉他,他说错了,他的亲戚还在下面干粗活。我第二次让人事科查找,结果又查到一个黄虎。这个黄虎非比那个黄虎,不仅学历底,而且表现很差。但碍于省领导的面子,只有两个都用。为了他,我顶着很大的压力,背着受贿的骂名,才让他当上了科长。
如今想起来,我后悔,自责,伤心,也是我应有的结果,谁让我党性不强的,谁让我巴级上级领导的,谁让我滥用职权违背用人的原则的…….
月亮升到了中天,凉凉的秋风慢慢地扶动着我,我仿佛失去了知觉,直到我的脚踩着我头的影子,我才恢复了活力,朗朗跄跄地走回家中。
9月26日,晴,星期日。
今晚是中秋节了,家家都沉浸在团圆的欢乐声中。然而我却不同,尽管妻子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我还是无法享受。吃了几杯酒,更添了几分愁意,便借故走了出来。
月亮已升的很高了,把万物照得很清晰。我沿着走向办公室的路走着。街上静悄悄的,很少有人,我忽然想起李清照的诗来:“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想那李清照十五年前失去了丈夫,又逢战乱,孤身南迁,冷月相照,甚是冷清凄凉。而我一年前失去官位,却“冷”的比她还“清”,世态炎凉,人情如水啊……
走着想着,总觉后面有种声音,仿佛有人跟踪似的。凭我多年经验,是断然不会回头看的,但脑子却没闲着:是谁在跟踪我呢?是妻子不可能声音这么轻,是熟人不可能不喊我,莫非是仇家?或者是图财害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莫非是鬼?不觉心中恐慌起来。拐过一个楼角,我迅速隐蔽起来,偷眼看去,心中勃然大怒,原来是我豢养多年的狮子狗——哈利。它正昂首挺胸地向我张望。
“东西,滚!”我吼叫起来,并抬脚向它踢去。哈利惨叫一声,在地上打了个滚,便夹着尾巴逃走了。
望着哈利的惨状,我的气渐渐地消了,又有些同情它来,怕它找不到家,怕它被坏人抱走,怕它被车轧死……毕竟它是一片忠心呀!于是我沿着它跑的方向寻去,可是寻了几圈,仍是没有哈利的影子,心中更加烦恼。看看街边有家大排挡,虽然生意冷清,但毕竟还没打烊,便踅了进去,要了四盘小菜,一箱啤酒,独自愁饮起来。三杯苦酒下肚,渐渐地觉得四周无故的转了起来,自己像是在梦中,又像是在驾云,接着便是天昏地悬,摇摇晃晃地出了大排挡……
9月27日,晴,星期一。
朦朦胧胧中,觉得正在开会,满会议厅都是人,自己坐在主席台上,两边是副局长,我正在作报告。我读得很累很累,嗓子发哑,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台下非常乱,大家一阵阵发出讥笑声,口哨声。我多次想制止,可怎么用力也发不出声音,仿佛嗓子眼有块东西堵塞了,我很着急……外面像是在下雨,冷风吹在身上,使我浑身上下都在哆嗦。我想让人把窗扇关上,可叫谁谁不动。两个副局长一起用鄙夷的眼光望着我,朝我发笑,笑的我毛骨悚然。很多人在说:
“把他拉下来!把他拉下来!”
一副局长忽然向我逼来,两眼放光,面目狰狞。我往后仰着身子,想避开他的目光。他拿起桌上的热水杯,很很地朝我脸上泼来,我顿觉脸上热乎乎的……
几声鸟叫把我惊醒,我想动动身子,摇摇头,伸伸腿,可是头疼痛欲裂,四肢麻木,胃胀的很厉害。我努力睁开两眼,发现自己躺在办公室楼前的地上,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哈利正在用舌头添我满是污秽的脸,地上的一滩已被哈利添得差不多了,留下一个不规则的圆……我立即明白昨晚上的一切。我忍着头脑的昏胀,胸口的疼痛,双手抱起哈利失声痛哭:哈利啊!想我为官多年,台上总是前呼后拥,门前总是车水马龙。台下却是如此凄惨,惟一能跟着我,看得起我,便是你了。我恨哪!我恨世道不公,我恨别人说“狗眼看人低”。狗怎么啦,至少比人要好的多,至少没有阶级眼,至少……
哈利瞪着鼓鼓的眼睛,朝我“汪汪”两声,挣扎着跳出我的怀抱,朝一时髦小姐奔去。我紧跟后面,连喊“哈利,哈利!”可它头也不回,钻进了时髦小姐的豪门。至此我明白:它之所以跟着我,是为了我肚里的那点酒菜,一旦酒菜被它吃去,便像其他人一样毫不留情地离开我,去钻那时髦小姐的被窝,甚至去添她的衣裙、脚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