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的时候,我最青睐的就是生产队的牛屋,前后两排房,一排十多间,中间一个院子。冬天,一半的房里堆着满满的麦穰,最高处堆到梁,白中透黄,手摸上去,滑滑的,有些像织锦。人站在上面,颤悠悠的,不亚于现在的席梦思。大雪来临的时候,村里大人孩娃都涌进了牛屋,在麦穰上扒个洞,身子钻进去,露出头,非常暖和。队里请来了说书人,一说就是十几天,这便是我们戏称的“麦穣书场”了。
说书人在没有麦穰的地方,面对着人群,跟前生一堆木炭火,放一个热水瓶,三角鼓架上托着一个红色的大鼓。说书人一手拿着鼓条,一手打着月牙状的钢板,嘶哑着嗓子,慢悠悠地唱。兴奋的时候,站起来比划着动作,以鼓条作长枪,以高粱桔做战马,来回冲杀,惹得众人大笑,有时候连牛屋里的驴马也长嘶起来。
老年人掏出烟袋,装满关东烟,手在烟袋窝子上按了按,划着火柴,点着,慢慢地抽,烟袋窝里有了红火,青烟便从嘴里袅袅升起。有时候,书到关键处,老人端着烟袋,张着嘴,定格在一个姿势,等着说书人的下文。直到书中主人翁脱险,才松了口气,嘴里说着:“乖乖,真了不起!”
有些吃蹭烟的,涎着脸,在人群中挪动,见带烟袋包的,也不等人家同意,便把烟袋窝伸进烟包里,说:“来袋烟。”豆腐坊的张师傅,就属这类人,人已三十,没娶上媳妇,一个人过活,没有这多的讲究常常烟袋窝都没有,而是把人家的烟袋窝、烟包一起端。
讲究的中年人,一般不吃烟袋,他们卷纸烟。把纸撕成长方形,把烟丝均匀放在纸上,两手搓着,卷成一头粗一头细宝塔状的烟卷,嘴含着细的一头,慢悠悠地抽。老太太们提着筷子制成的线砣子,手沾着唾液,边听边捻线,高兴的时候,皱纹挤成一朵花;媳妇们纳着鞋底,头裹方巾,动情的时候,眼圈上竟然含着泪。年轻人把脸朝着说书人,两眼紧盯着,就像向日葵盯着太阳那样,不敢有任何的松弛。
到了吃饭的时候,外面的雪依旧纷纷扬扬,老太太、媳妇们赶着回家做饭。队长说,妇女儿童回家,劳力们不走了,大家一起陪着说书先生吃。豆腐坊的大锅烧了起来,锅里煮了一只羊,张师傅擀起了红干面条。有几个好酒的,提来一箱老白干,一捆葱,一筐花生,一口袋萝卜。张师傅把萝卜切了一脸盆,抓把盐搓了,倒了些许醋。
饭开始了,张师傅给说书人盛了碗面,撕了碗羊腿肉,一碗生萝卜菜,倒了半碗酒,队长陪着吃。其余每人盛了碗面条,抓一把花生,剥一棵葱,酒瓶扬起,像吹号角一样,一人一口,轮着吹。队长喊:“来,我们一起敬先生!干一口!”于是大家每人喝了一口酒。不一会儿,有的人脸红了,有了醉意。
“先生,你刚才在书里说的,樊梨花那么厉害,谁敢娶?”张师傅搭讪着说。
“先生你走南闯北,看有合适的不,老张至今还光棍一条呢。”队长调侃说。
“要什么样的?”说书人当真了。
“樊梨花,俺不要,俺管不住她,就要个柳迎春吧。”张师傅也当真了。
“好吧,就要柳迎春。俺还真有,瞧好吧你,包在我身上了。”说书人拍拍胸脯说。
“哎哎!老张你有病,樊梨花不要,反倒要她的婆婆!”队长声音很洪亮。
“哈哈!哈哈!”大家愣了愣神,忽然明白了,放声大笑起来。张师傅脸红了,撵着队长打,队长满屋里转着圈跑。笑声传到了屋外,同风声搅在一起,融入了茫茫雪海。
过了几天,书唱完了,天晴了,说书人走了,但张师傅却时常念叨:“那先生该来了,他不是说话不算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