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林
引子
有一些人,在出生的地方他们好象是过客,孩提时代就非常熟悉的浓荫郁郁的小巷,同伙伴们嬉戏其间的人烟稠密的街衢,对他们来说都不过是一个宿站。这种人在自己的亲友中落落寡欢,在他们唯一熟稔的环境里也只身独处。也许正是这种在本乡本土的陌生感才迫使他们远离异域,去寻找一所永远的居处。说不定在他们内心深处,仍然隐伏着多少世代以前祖先们的习性各种癖好,它们使这些漫游者重新回到了祖先们在远古就已离开的土地之上。有时候他们偶然到了某个地方,他们会神秘地感到,这里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栖身之所,是他们一直在苦苦寻找的精神家园和心灵的故乡,只有在这里,他们的心才能安静下来……引自……威廉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一
我离开家乡时还不到十岁,是一个懵然的或者说什么也不懂的年龄。我是怀着无比强烈的恐惧感逃命般离开川北山区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以后这种过敏般的情绪陪伴我多年,影子般挥之不去。我独自一人在异乡影子般游荡飘流怀里总揣着一把自以为可以防身的小刀,一截木棍,有时甚至是一块碎玻璃片或者一段铁丝绳。我的这种过敏的情绪并非来源于异乡的人和事,这正如很多人在异乡遭遇冷落欺骗甚至暴力自然生出恐惧戒备一样,给我这些的恰恰是我的乡邻亲人我的那个家甚至包括我的母亲。
有一年的仲夏,我因为饥饿偷了邻居两根玉米棒子,却被我外公张德祥抓了起来。外公当时是公社书记,以他富裕殷实的家境自不会短缺两根玉米棒子,而他的亲外孙子却的的确确在挨饥受饿。外公要不是看不惯我的长相,就是瞧不起我败坏的品质,他先将我的书包以及身上破烂的背心全扔进旁边的鱼塘里,然后就是一阵没完没了的毒打。为了躲避外公有铁钉的皮鞋底,我接连滚倒了几颗粗硬的玉米杆。我用力抓住玉米秆想站起来,但抓住的却是我刚才掏去心子的叶壳。我闻到了一股甜甜的气味,鼻子里有条蚕虫一般一拱一拱往外爬 ,我抹了一下,满手是血。我鼻子流着血,眼里淌着泪,却没敢哭出声。我求“外公别打我”的时候。心里除了害怕之外,全是仇恨。我喘着粗气,死人一般躺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我仰望天空,却什么也看不见;我侧耳倾听,听到的却是自己断断续续的呻吟……
那年,我满七岁;而那天,刚好是我七岁的生日。
我的命运似乎专为恐惧与屈辱而来,从小又多病。父亲为了我的命相,曾特意找过街上算命的瞎子。瞎子掐指一算说:绝户,孤命。连算命钱都不要。我以为人高马大,脾气暴躁的父亲会一怒之下甩瞎子几拳头。父亲却满脸被算中后的虞诚与惨然,连连叹气。最后还强给瞎子两角钱,说是代为菩萨消受。以为这样,至少会给我买来个无病无灾。
因为瞎子的一句话,也因为我的这张孤命,我注定总是招惹是非,灾难连连。
我时常遭受外公和大舅的毒打,有时则是邻居小孩的围攻。当我脸肿得如同一个发酵的红馒头,双腿一瘸一拐,浑身沾满稀泥回到家,如同约定一般,又会遭到娘的一翻打骂。我怕母亲,更甚于怕外公。有次爷爷奶奶正在院子里切猪菜,想把我藏在他们身后,却被娘攘了几个趔趄,气得全身发颤,无可奈何。我对付娘的打骂,有我自己的办法。实在忍受不了,转身就跑。我旋风般冲出院门的篱笆墙 ,听见背后我娘追打的脚步声和奶奶嘶哑的哭声。当然,常常这样的时候,我爹刘树生已出外打帮工,好久不见回家了……
也就是这年,我爹和我外公以及大舅张文国就在村外的田坝里打了一回大架,我爹后来装兔,溜了。他这次可惹了大祸 ,终日躲在家背后的鸡冠岭的山林里不敢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我爹是被人从个女人的被窝里揪出来的。而家里,我娘却独守着空房,空房不空,分东西角摆着两张床。年青夫妻睡两张床,这种事情说来可谓天方夜谭,但在我家,那是爹与娘结婚多年既成的事实。
当我被生产队长,瘦得像竹杆样的黄天林横拖竖扯弄到村外的大晒场时,立刻引起了人群的骚动。黄天林闪着豆鸡眼邪邪地说:“小杂种,走,跟我去吐脏女人!”我看见大舅跛着腿,手拄着根长烟杆,将已劈成碎块的木床堆在晒场中央浇油点燃,闪亮的火焰照得一脸白惨。那年夏天的晚上,夜空一碧如洗,群星闪烁。我家背后的鸡冠岭山顶,悬着一弯新月。在这冰凉的月光下,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围着大晒场的边沿捉萤火虫。有几个孩子则编着顺口溜唱:“刘华华,肚子大,像个大肚癞蛤蟆。刘华华,常挨打,老鼠偷蛋滚地爬”。刘华华,是我的名字。
我看见爷爷奶奶也站在人群里,目光凄惨,相搀着落泪。娘则过去,在黄天林耳边叽叽咕咕了一阵,又阴险地望望晒场东边的水井,转身走了。黄天林则过来,把我揪到晒场东边的一排大条石前站定。这排条石曾是我和爹夏天乘凉的好去处,旁边有口大井,不论春夏秋冬,总是冒着青幽的地泉水。我记得爹总喜欢拧一个大铁盆,到得井边,便将我剥得一丝不挂。我躬着背,双手捂着胯下的小鸡鸡,站在条石上,等爹舀起水,“哗啦”一声自上而下,将我浇个透。那种凉丝丝,冷凌凌的舒服滋味,总是难忘。不过今年不同以往,就算爹在家,也不会带我来纳凉洗澡了。自去年井里淹死了鸡冠岭后山的疯子王安,井便被严严封实起来。为防备冤魂变“草口”出来吃人,上面又加盖了个巨大的磨盘,两三个大人也掀不开的。
我们老家川北山区,至今还流传着“草口”吃人的迷信说法。草口是对不正常死亡的青年男女的统称。说是他们阴气旺,冤气重,死了之后并不去轮回转世,而是依照原模样白天出现在人前,真假难辩;但到了晚上,便现出青面獠牙的恶鬼面目。“草口”专吃人脑,吸人血,人死后若真变成了“草口”,连最有能耐的法师巫婆也无从施计。具后山王家坝的阴阳先生王山水说,疯子王安便是夜晚被“草口”拖下井底的,而这个“草口”就是我那已死了七年多的姑姑刘晓晓。我姑姑原是不必害王安的。原因就在于王安疯后总喜欢在鸡冠岭山上,在我们黄家湾,对面的张家沟,他家王家坝的田坝里,没日没夜喊“晓晓”,结果恼了冤魂,丢了老命。
我从没见过姑姑刘晓晓,也从没见到过“草口”,但我相信有“草口”,直到长大后才知这全是迷信骗人的鬼话。
井边挂着盏不死风灯,但还是黑黢黢的。当我被弄跪下的时候,我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哭。我抬眼寻去,认出是对面张家沟的坏女人秦华。她三十来岁,双手反绑着,跪在大条石上。她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灰色的满是补丁的棉布外衣上沾满白色的糨糊。黄天林在给她糊“脏女人”的牌子时,顺便给她身上甩了几扫帚。我当时傻傻地望着她,心里面却充满着无比的恍惑。她为什么跪呀?她都是大人了,难道不知道跑么?她真是傻啊!
秦华哭着,却一直望着我。眼中充满着无比爱怜与柔和的光芒。那种目光是有别于娘的,近乎于爷爷奶奶的,我依稀在梦里什么地方见过。她的哭声却永远定格在我记忆的脑海,一如随我异乡飘泊的阴云,多年挥之不去。
我们家乡惩罚偷人养汉的坏女人最简单办法就是白天游街,然后跪夜让妇女小孩吐口水。因为父亲跑了,他们自然最先想到的是我。黄天林振振有词:她是恶霸地主秦国良的杂种,是坏蛋,是地主的帮凶!他爹害死了你祖爷,差点害死你爷爷!她和你家有血海深仇,晚上她和你爹困觉捉奸在床……
我瘦小的脖子被黄天林用力捏着,窒息得难受。但却摇头。秦国良在我们家乡可谓家喻户晓,臭名昭著。听老师说,他不仅家财万贯,妻妾成群,而且好事做绝,坏事做尽。我曾祖父便是因交不起地租,被活活打死的;我爷爷则是被吊在他家门外的树上,饿了三天三夜才被放回,虽捡了性命,却落下不断根的气管炎病。但这只是传闻。但这女人淫荡成性却是真的,具说还和村上某个男人苟合,生下个孽种呢,怎么我爹会和她困觉?
我记得从前的秦华完全不像现在的模样。她年青漂亮,不仅有一副好看的身段,而且还有一头黑漆漆的长头发。当然,她现在的头发也长,却稀稀拉拉的。有次我看见她在河边梳头,一梳一大把。她望着我笑了笑,却将大把头发送给我,要我去跟货郎换麻糖吃。娘却说,坏女人是不长头发的,天老爷看得最清楚,你再不能要,你要了便会生瘌子头。我恍恍惚惚还听奶奶唠叨过:华华,这个女人要不是成份不好,要不是她爹不积阴德,倒是和你爹挺班配的。但具我所耳闻的情况,秦华不仅和许多男人好,而且真还和我爹有那么一段不清不楚,暖昧难齿的丑事。就我懂事起,便知道我爹总是要和我娘打离婚,态度坚决,词句明朗,无半点商量的余地,原因就在于我奶奶说的:华华,你爹的魂儿被那个秦华勾走了,你娘和你外公恨你,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啦……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秦华在路上拦住我,塞给我两个巴掌大的糯米饼。我迟疑地捧在手心里,转身就跑。娘常对我说:别理那个婆子,她是个大坏蛋,是个烂骚货,有麻疯病,惹上要死的。我跑了一段,却又停住了。我忽然想起别人说爹不是常和她在一起么,民兵批斗时还揪耳朵,扯头发,也不见得死人的。我小时候脑子特别愚笨迟钝,或许并不见得有这样聪明的反应。但我当时的确站住了,懵懵怔怔地站着,等她追上来。秦华果然追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拉进她的怀抱里。从没有女人这般慈爱关切地紧紧抱过我,除了奶奶。我顿时给一种母爱般的温暖融化了。我甚至大胆地伸出肮脏的小手,轻轻地碰了碰她苍白如纸,却端庄美丽的面庞。
秦华问:“华华,你娘对你好么?”
我摇头。
“她有没有给你煮好吃的,你是不是还和你爷爷奶奶住?”
我摇头,而后又点头。
她温暖的手抚着我的光头,忽然发现我颈上的拧伤,急促地又问:“华华,你妈是不是经常打你,是不是?都怪我不好,怪我不好!是我害了你爹 ,害了你呀!”
秦华哭了起来,泪水仿佛断线的珠子。我一边贪婪地吃糯米饼子,一边奇怪地望着她……
我最后还是吐了秦华的口水。我吐口水的时候,根本已记不起那香甜可人的糯米饼子,那如漆的青丝,那凄凄急切的呼唤以及那饱含母爱深情的行行泪珠了。就我幼稚的童心,我是喜欢秦华的,但这种喜欢仅限于两块解馋的饼子和麻糖;而我同时又是恨她的,她勾走了爹爹的魂儿,和我爹爹困觉,害娘亲,害外公打我骂我,不给我吃,不给我穿,害我挨饥受冻。直到我离家出走至十三岁那年,只身闯关东,受尽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其中不乏被吐口水。而那时我才明白,口水是不能乱吐的。当它落在人身上,早已经化成了霜,化成了雪,化成了冰雹,化成了火炭,化成了利剑,化成了毒液。它不是落在人的肌肤,而是穿透肉体,直扎心灵,成为一生再无可愈合的伤痛和永无止的流血。而我为七岁那年无情的唾液所付出的,又何止这些呵!
二
一九九0年,我回来了。长得如我爹年轻时一样,人高马大,面貌英俊,而又勇敢大胆。我爱我所爱,恨我所恨,我完完全全是个自由自在潇洒的大男子汉。但同时,我也学会了回忆,学会了悔恨。我追忆过去,怀念故乡,遗憾,自责,忏悔,一并涌起。我无法忘记儿时在故乡的点点滴滴,尽管故乡再不那么亲切;我无法忘记记忆中亲人间的恩恩怨怨,瓜葛纠缠,尽管故乡几乎再无亲人。我能忘记吗,那曾经扎过根发过芽的地方!我一直弄不清娘亲,外公对我何以恨,更弄不懂我何以年仅七岁便离家出走。今非昔比,我早已长大成人;而年代有别,再不必惧怕比邻为敌,亲朋相煎。是的,我应该回去了,我飘泊流浪,浮萍游云,该去寻找自已的根了。
我回到老家川北山区同样是个傍晚。家背后的鸡冠岭依然松林密匝,郁郁苍苍,一如燃烧的碧色火焰,亘古不息;而残阳似血,涛声如怒。鸡冠岭山下的清溪早已改了道,以前密密的芦苇不见了,入夏那白茫茫,铺天盖地的芦花已成梦中的锦秀,代之的不过是片荒凉的点缀着白色贝壳的褐色沙滩。
我家的房子依如原样,紧靠着小溪。一半有瓦的还的,茅草顶则如破落的斗笠般倾斜在断篱笆墙上。我是依照残留的记忆方寻到原来家的所在。屋内没有主人,被岁月朽蚀得成片状的木门用铁丝拧在门框上;门扣也是用废铁丝扭的,上面挂了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娘,她一个人守着外公遗下的大片房子。没看见大舅,后来才知道他和外公都是因为动乱后被清查,自己把自己吓死的。而我爷爷奶奶则比他们多活了两年。算来,娘年岁还不到五十,然看上去特别的显老,倒像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她头发全白,两眼昏花,枯干的双手扶着门,根本不认得我了。我原以为二十年后的重逢定会有几行激动颤栗的泪,然奇怪的是,见到她的时候,我心情却意外地平静,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一如风平浪静的死水,泛不起一丝的涟漪。
倒是娘,却对她久别的儿子显出几分和蔼与慈祥。甚至流下了几行昏浊的老泪。我无动于衷。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 ,其声也哀。我违心地认为,对于每一位垂暮的老人,和蔼与慈祥是同一色的。那不过是对年青的向往,生命的留恋以及行将就木的无奈罢了。
娘始终拉着我的手,让我扶着她在鸡冠岭山腰一带转悠。我是没这份好心肠的,无非是借故顺便看爷爷,奶奶,父亲,姑姑,以及父亲的爷爷奶奶的墓地。我半扶半拖着娘,想象着她死后,会安葬在什么地方。
我们刘家的墓地不大,方圆不到一亩。尽管四周同样长满松树,地上野花芬芳,绿草凄迷,却反显得荒凉萧索。那些坟墓也不大,而且全部没有墓碑,横横竖竖,七零八落,仿佛是给山水冲刷后,留在荒山野岭的一堆堆形状古怪而又狰狞嵯峨的乱石头。而张家的墓地则紧靠着刘家,统共只有两座。自然是外公和大舅的。我不愿过去,只站在远处瞟了瞟。我想象着两家人生前仇深恨切形同水火,死后却能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心中莫名地闪过些许欣慰。
娘每走到一处便停下来,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说是谁是谁,似乎生怕我记错或者转眼就忘记似的。我总是象征性的点头,麻木而又平静地望着坟包,没有不见亲人的遗憾,也没有见着亲人的悲苦;而回忆也是瞬间的,既模糊而又短暂。
我记得我是怀念故乡,怀念故乡的亲人才会回来的;我记得我心中有遗憾有负疚有自责有忏悔有欠债的;我记得我心中还有凄凉有悲伤有思念有牵挂有一丝总未了断的乡愁的;我记得我心中尚还有眼泪还有许多未解情结的。而面对自己的亲人,面对亲人生命的最终归宿,我又为何如此平静,平静得如此冷漠,如此不仁,如此无视而又麻木呢?
我和娘最终停留在父亲的坟前,娘久久不语。我默默地望着地下的父亲,而娘的目光则盯着父亲身旁的小坟包。我暗暗在心中默算了一下死去的所有亲人,却弄不清小坟包内安息的到底是谁。我望了望娘,但并不寻问,反正在这里的都应该是刘家的人,而他们似乎与我早已没什么牵连了。
“华华,你跪下!”
我怔了一下,楞楞未动。娘的眼泪是打动不了我的。人道男儿汉的心如铁,而我的心比铁还硬。可潜意识却分明告诉我,我的心是曾被打动过,甚至被感动过,不过那已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了。我内心的深处还凝着一行女人的泪珠,一声声凄凉关爱的呼唤,一种深沉的怨尢与斩不断理不清的情丝,然那不是对娘的。我的眼前蓦地又滑过童年最难忘的一幕:一位美丽愁苦的女人,香甜的糯米饼,如漆的青丝,温暖柔软的怀抱,还有……还有什么呢?对了,还有那黑夜嘤嘤的哭泣,那茅屋冲天的大火,那摧断肝肠的呼喊以及当年那无知劣童肮脏的唾液呀……
而现在,现在我终于记起来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之所以千里迢迢奔回故乡,并不是因为思念父亲,思念爷爷奶奶姑姑,思念老弱的娘亲。我心中有遗憾有负疚有自责有忏悔有思念有牵挂,而所有这些,全是给一位熟识而又陌生的女人的。我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在我童年时代,这位女人便在我身上种下了蛊虫,施展了魔法,埋下了顽根,竟然让一位悔恨的年青人再把多年的记忆从头拾起?
我全身颤栗,为自己奇怪的心思迷糊了。
娘见我未动,先跪下了。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
“华华,跪下,给你亲娘磕头!”我奇怪地望着娘,心里暗笑她是不是老糊涂了。我是不会向任何人下跪的,甚至我爹。他对不起我,他可以因为女人而扑河自杀,却抛下自己的儿子不管。如果他还在,我是不会离家出走,四海为家,历那么多的难,受那么多的苦的。
“这……坟里到底……到底是谁呀?”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谁。
“是你娘啊……”娘艰难而又吃力地站起来。在她核桃壳般的面庞,我看到了与慈祥和蔼并溶的沉静坦荡,同时还有那种历经大风大浪之后的淡漠与木然。她嗫嚅着,“是该你知知道的时候了,是时候了,唉,华华,娘早该全……全告诉你了……”
娘让我扶着在父亲的坟头坐下来,紧紧拉着我的手,开始了一段凄婉悲绝故事的叙述。她讲的一半是我出生前后一年发生在刘家的事;另一半则是我七岁以后。而我七岁以后已经有了记忆。娘亲的叙述繁琐哆嗦,加之她的记忆早不如从前,其间不乏断续,不乏糊涂。我好不容易整理出来。故事的开始,则全是有关我姑姑刘晓晓。
三
姑姑刘晓晓死于一九六三年,年仅十八岁。而那时,我应该尚未出世。姑姑那时是公社文宣队的队员,身材高挑秀颀,外貌漂亮绝伦,是公社出名的一枝花。姑姑出嫁的那天,身穿大红绣衣,头戴凤冠霞帔,坐在一乘红绸盖顶的大花轿内。
姑姑满面红晕,凤目莹莹小小的嘴唇抿着甜美幸福的笑意,黄家湾四个壮年汉子抬着花轿,顺我家背后的清溪,直上鸡冠岭蜿蜓崎岖的山径。山路多有坎坎洼洼,凹凸不平。轿子在习习的的山风中轻轻晃荡,姑姑仿佛坐在一个红色的摇篮里。她脑子里想着即将看到的丈夫,红色的洞房,丈夫亲昵温柔的爱抚,不仅脸庞更红了,仿佛喝醉了酒。所有的噩运是不会有前兆的,总是突如其来。姑姑纯净美好的心灵绝不会前路的凶险世途的坎坷。山风依旧在习习地吹拂,柔和的阳光仿佛碎金点点。姑姑嗅着空气 中绿草的清新,听着耳边送亲的唢喇,凭直觉已过了鸡冠岭的松林。再往前走一大段,下了山垭,便是王家坝的地段了。姑姑小声哼着歌:
山花花,绿草草,妹妹船儿轻轻摇。摇过小河道 ,摇过外婆桥。寻郎不见妹那个愁,看见郎亲妹那个笑。山花花,绿草草,妹妹船儿尖又翘,摇过九道湾,摇过第几桥……
姑姑十八岁的少女心沉醉在巨大的幸福喜悦中。黄姓的四个汉子一边颠簸,一边开着粗野的现笑:刘晓晓,要唱歌就大声些,给哥儿解闷儿!
刘晓晓,王安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肉鹅,没想到咱哥儿真的把天鹅送上门去了……
姑姑不急不恼,只是格格直笑。山里汉子说话粗野,却也懂得分寸。
晓晓,呆会见到你嫂子王兰咱香嘴,你可不许恼……
姑姑呸了一声,依然笑着。银玲般的笑声惊起几只花翎的山雀,扑哧哧窜上了树梢。
晓晓,要咱不找你嫂子麻烦,再唱歌来听!
姑姑沉稳而又大方,于是唱:妹妹家在山那腰,哥哥屋在青石坳。远隔十万八千里,相见得把信儿捎;鸿雁几时去,鸿雁几时到?捎回红豆一颗心,略把相思表……
姑姑甜美欢快的歌声在山间回荡,仿佛百灵鸟般清脆动人。地上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散发着淡淡的芬芳;翠绿的松树枝轻轻摇曳,跳着欢快的舞蹈。姑姑的心也如百灵鸟一般,放飞在清晨的山野。然头蒙着盖布的姑姑并不知道,红红的花轿只是在鸡冠岭的山腰上走了一段,没去翻过通往王家坝的山垭口,便又顺着来路返回,下到山脚,折向了通往我们家对门的属同一村的张家沟,径直抬往我外公张德祥家。
与些同时,我娘张文芬乘坐的花轿正从张家沟出发,迤逦蜿蜒的送亲队伍仿佛一条长龙,缓缓地向鸡冠岭山脚黄家湾移动。
我娘和我姑姑都是因为两家换亲才出嫁的。我们老家川北山区那时时兴换亲,由此而上演了不知多少除悲天悯人,愚昧无知的闹剧。而我娘和我姑姑的悲剧,则是由我爷爷和我外公一手策划,同台上演,成了换亲古俗的殉葬品。
姑姑坐在花轿内,能看见的只是身前一手间如血的艳红。她只能凭直觉辩路,认方向,满以为花轿已从鸡冠岭的山垭下来,走在了通往王安家的大坝田径上。有好几次,她想掀开盖布来,看看脚下那条曾印下多少情人足迹,少女痴梦的小路。但山乡的习俗,这是大大不吉的,姑姑强抑住了。姑姑和王家坝的王安同是公社文宣队的队员,两人以前是初中同学。在文宣队时,朝夕相处,暗生爱慕,终瞒着父母私定终生。两人原可以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嫁娶的。问题就出在我爹身上。在当时,我爹的臭名就连三岁小儿也有所耳闻。其脾气古怪,性格刚硬,狂妄放肆,品行败坏,非一般的地痞二流子相比。具说他和秦华便有一腿,其痴迷程度可以在任何场合下两人携手而行。秦华的上辈与我爷爷有血海深仇,两人结合原本大逆不道,加之秦华是地主子女,成份不好,与其相处免不得受连累。我爷爷百般阻挠无效,心生一计,决定自作主张,趁儿子外出学木匠不在家,先给儿子讨房老婆彻底断了他的邪念。
可又有谁愿嫁给一个品行败坏,具说还和坏女人非法同居的地痞二流子呢?
有!当然有!我爹风流成性,偏又命带桃花。相上他的女孩子为数还不小。后来成了我娘的张文芬自不必说,其中最漂亮娴淑的,则该数王安的姐姐王兰了。
一场两家的换亲在暗暗酝酿。如果当年的换亲能成,也许我姑姑我爹都应该是幸福的。不想,命运多舛,中生变节。我外公张德祥忽然横岔一脚,搅起满天风云。外公人虽坏,对儿女却极爱护的。他不仅看出我娘的心思,同时,也看中我姑姑刘晓晓。在他认为,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名声极坏的浪荡后生,难免吃些亏,但给跛腿有病的儿子讨房漂亮媳妇,却又拈了大大的便宜。因而,他甚至根本不在乎我爹已和秦华犯下了在世人认为最不贞最不洁的丑事,而一味要罗成这门换换亲的婚姻。于是,刘家和王家换亲出了差错,变成了刘家和张家。爷爷则为了替我爹寻个大后台大靠山,两个老头子明谋暗划,我娘张文芬顺理成章进了刘家的门坎;而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姑姑却莫名其妙嫁给了我大舅,跛了一条腿的张文国。
姑姑给两个婆子左右搀扶着,步屐跚跚进入洞房。她头上依然蒙着厚重的盖布,看不见路,有好几次差点跌倒地上。婆子将姑姑扶到铺着鸳鸯被的床头坐着,悄无声息掩门出去。房内静得出奇,甚至屋外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动静。姑姑内心莫名地升一抹兴奋而又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有幸福有喜悦,也有间杂着对新婚的茫然未知。这种情绪如同一簇蓦地被点燃的红色火苗,烤灼得她无比地焦灼难受。她知道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她知道她已入了洞房;可入洞房之前,按理是先要拜堂的呀!姑姑渴望与心上人同跪在月下老人的膝下,拜天拜地,许下百年之约的诺言,可这多么重要的环节,竟然被忽略了啊!但接着,姑姑羞涩地舒心地笑了。她这时才记起今天是两家同时举行婚礼,这边除新郎之外,其他的则多半是去送王兰了。既然亲人大多不在,那还拜什么堂呢!她下意识地侧耳倾听,想听到猜想中那熟识的蹑手蹑脚,颤栗的脚步声。遗憾的是,周遭一片静寂,静寂得能听到内心如小鹿般撞动的那颗十八岁的少女心。姑姑是好动的人,此时却安稳沉静地坐着。她知道,幸福对于任何人来说,除了花一般无限备至地呵护与关爱之外,还需要等待啊!姑姑已经到了花一般的年龄,但她不急;她虞诚地将手压在胸口,把心中跳动的幸福与喜悦说给上苍听。
就在这时,洞房外忽然响起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伴随这高低不平脚步的,还有那极力压抑的碜人的气喘。姑姑怔了一下,没有吭声。她听出脚步声不是王安的,内心有些紧张,有些奇怪;她想多半是王安的父亲。人上了年岁,难免有关节炎和气喘病。听那高低不平的脚步声在门边踱着,果然没有进来。姑姑感到好笑,心道:“老爹呀老爹,您是不放心么?您是怕舍了宝贝女儿,没给您换回儿媳妇么?”于是忍不住道 :“是老爹么?您老没去送兰姐?”
对方似乎站住了,含含糊糊“嗯”了一声。姑姑关切道:“老爹,您身体不好,要注意多休息呢!咋还不见安子?”问了这句,姑姑慌忙住声,女孩子才入洞房就问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死了!那红盖布下原本粉红的脸庞羞得有如三月的桃花。奇怪的是,对方并不回答,转身走了。姑姑忍不住“吃吃”暗笑,心下却好不失望。
约摸一刻钟过去,那高低不平的脚步又在耳边响起。这次,姑姑又莫名地紧张起来。她猜想,该是老爹在训导儿子了,入洞房这么久,安子应该来了!姑姑童心未泯,一缩身,钻进了床内,她要和心上人,开个小小的玩笑呢!
也许太过于激动与紧张,姑姑藏进帐内,一不小心,竟将头顶的盖布扯落下来。姑姑惊“噫”一声,花容失色。她迅速拾起盖布,想重新蒙住头。她慌乱的目光透过薄薄的纱帐,正好看见紧闭的玻璃窗外几束摇动的柳枝。姑姑脑内轰然一声,如晴天一记霹雳,猛地从床上惊跳下来!
姑姑不信任地扑到玻璃窗。窗外几束陌生天空下依然摇摆的柳枝,仿佛一记记生冷的皮鞭,无情地抽打在她的心坎。姑姑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窗沿,努力不让自己跌下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不对!不对!这怎么可能呀?姑姑努力让自己清醒些,几疑是在梦中!
忽然 ,洞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那高低不平的脚步径直走了进来。姑姑首先看到的是一张丑陋猬琐的男人脸庞和肩膀呈斜坡状的矮小身体。姑姑下意识地向窗外大呼一声“安子——”迅速抓起窗台上一把锋利的剪刀。我大舅张文国手拄和他一般长短的铜烟杆,露出一口烟熏得焦黑的牙齿。他目光戒备地望了望姑姑手中的剪刀,怔在原地,醉酒般纳纳道:“晓……晓,是……是……我!你难道不……不认得我……我么……”
姑姑似乎已预感到了什么,紧紧握住剪刀,大声喊:“你滚出去!张文国你滚出去!这是哪里?你们弄我到哪里了?”
大舅大模大样地朝前走了两 步,涎着脸道:“这……这是我们的家呀!你是我……我老婆,我……我是你……丈夫……”
姑姑不信任地再次望向窗外,她看清了,窗外好大一片院落,围着一堵丈高的围墙。而身处的房屋也是一片新式的砖瓦房。可王安的家却仅仅几间破茅草房啊!
姑姑内心失了主张。她恍眼打量屋子。几扇玻璃窗都安装着牢固的钢栏,如同铁笼子般坚固不破,偌大一间屋子,唯一进出的仅那道门。姑姑想冲出去,却给大舅拦着门。姑姑大呼:“安子——,安子呀——”
大舅口齿变得利索起来:“你就别喊了!你看这是什么地方呢!晓晓,只要你肯答应我,我张文国保证你这辈子吃好耍好,还享不完的福呢!”
姑姑厉声道:“你做梦!你最好放我走!要是安子接不到人,迟早会寻来的,不打死你才怪呢!”
大舅道:“都进洞房了,好歹也算夫妻哩!何况我还有结婚证!”言罢,得意洋洋地将一张红纸掏出来,在空中扬了扬。
姑姑不信任地望着那张红纸,仿佛眼前飘浮着一片血。姑姑颤声道:“什么结婚证?你……你递过来看!”
大舅迅速又朝前挪了两步。
姑姑用剪刀指着大舅喊:“你不许过来!”
大舅讪讪地笑着,将红纸宝贝一般小心翼翼摊平在地上,退回门口,一边道:“这张是你的,我也有一张哩!上面你爹签了字的,法律都要保护!谁想耍赖,谁就要坐牢,反正你爹就在外面,总不成你父女俩合计来耍我!”
姑姑如雷轰顶,惨然道:“既然我爹在外面,你去叫他来!”姑姑颤栗的双手拾起那张红纸,待看清确是自己和张文国的结婚证时,她的心,连同那张结婚证,一起碎了。
大舅喊:“岳父——,岳父——,晓晓叫你,晓晓叫你啦!”
姑姑听那公鸭般的破嗓子,全身起了一屋鸡皮疙瘩,几欲呕吐。
我爷爷是随送亲队伍一起过来的。他已经喝醉了酒,和外公勾搭着肩膀,一歪一倒地走到门口来。爷爷强撑着眼皮,受用地打着饱嗝,口齿不清道:“晓……晓,你命好哩,你……你享福,我们全家人跟着沾……沾光,你哥……你哥……也跟着沾光……,你哥不娶王兰,娶文芬……”
姑姑哭道:“爹呀……”
爷爷说:“你……你命好,命好哩!王安哪点比得上文国这娃子,帮……你爹……还账,还说……要……要提拔你哥!你哥名声不……不好,他家都不计较……”
姑姑声嘶力竭道:“爹呀,你是在害我,害我哥,你咋这么势利呀!”
外公瞪了姑姑一眼,不无责备道:“你看你晓晓说的啥嘛子话!你爹是为你和你哥好,咋又成害你呢?你心中有委屈,以后说吧!既然已经嫁到刘家来了,以后这家嘛,你来当!”
姑姑紧握剪刀,厉声道 :“我警告你们,快放我出去!安子——安子——”
外公冷哼道:“我看你就别就大呼小叫了!即算你喊破喉咙,王安那小子也听不见的!何况,昨儿天还是王安亲自找你爹把婚事退了!”
姑姑流泪道:“我不信!我不信!安子不会这样绝情的!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呀!”
外公原地左右拐了拐双腿,酒醉后的脸呈猪肝样的颜色。道:“信不信由你!问题出在这,是王兰提出不嫁给你哥的!她知道你哥要娶的人是秦华而不是她!是你哥先伤害了她,她和王安自然想方设法报复你啊!”
姑姑道:“你既然知道我哥要娶的人是秦华,却又为何把自己女儿弄去当陪葬品?你就不怕害了你女儿?”
外公怔了一下,摇头道:“这我当然想过,但毕竟感情可以陪养嘛!你和文国也可以相处得好的!女儿嘛,如同泼出去的水,儿媳妇才是最重要的!张家以后,就全靠你了!”
姑姑绝望地喊:“你休想!要我嫁给你儿子,除非我死了!”外公怒目圆瞪,似要发作,他努力咽了咽喉咙,极力抑止住了,和颜悦色道:“这样吧,刘晓晓,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考虑,等明天,你父子俩不拿话出来说,就别怪我张德祥反脸不认人!”言罢狠狠一跺脚,三个人退出屋,“哗哗啦啦”地拴死了门。
姑姑扑过去拉门,却如何拉得开。姑姑哭着坐在地上,紧握着剪刀,内心熊熊燃烧的怒火,仿佛要把她全身心烤裂。
门外,爷爷还没走,隔着门劝:“娃儿你就别哭了,结婚证都办了,你就认命哩!”
姑姑声音已哭得嘶哑了。“你放我出去,爹,如果你还当我是女儿,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爷爷喉头一哽,也哭出声来:“不管怎么说,你要替你大哥想想呀,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呀!你知道那个秦华,他迟早要害死你哥呀!张书记说了,秦华家是地主,你哥和她搅和,就是反革命呀!晓晓,晓晓,算爹求你了,求你了呀,为了救你哥,你就答应了吧!张书记有权有势,家底子厚,人活一辈子不图个家世又图个啥哩?对了,爹望了告诉你,你哥虽不在家,张书记的女儿文芬却已嫁到我们家去了哩!咱们一换一,两不相亏。张书记说他一句话,年底还可以提拔你哥当公社会计……”
姑姑哭着嚷:“你滚你滚!我没你这个爹,没你这个爹……”
爷爷最终没去开门,费力地咳嗽,嘟哝着一偏一倒地走了。
姑姑心肠欲碎,万念俱灰。她独自一人坐在黑洞如棺材般的洞房内,神思恍惚,如呆痴一般。她手抚着那把剪刀,那一直未曾熄灭的火焰,突然间,把她死灰般的心照亮了。姑姑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滑过她和安子的幕幕往事。那是多么令人沉醉痴迷的往事啊!花前月下,相挽相携 ,窗前烛影,相偎相依。他们对着蓝天欢呼,对着白云起誓 ,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生死相依,天地为证!然而,严酷的现实,竟然和这样一对有情人开如此天大的玩笑。姑姑还记得,就在前天的正午,安子还亲口对她说,不管你来不来,我都等你!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一生一世!她猜想,此时她的安子,一定正站在鸡冠岭的山垭口,苦苦地等着那乘花轿。然他爱的新娘,却已入了别家门,被关在黑屋内,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啦!
事至此,姑姑已再无心思去探究到底因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最重要的,她已非清白之身了。一张无情的红纸,仿佛罪恶的十字架,牢牢地地将她钉上了耻辱柱,而这,却是她最不可原谅自己的!她被几个汉子抬着,入了别人的洞房,事情传出去,安子会作何感想?即算她能出去,即算她还可以和安子在一起,即算她拼死还可保住处女之身,周围的人又将如何看待?姑姑美丽的脸庞,不由自主现出一抹近乎残酷的微笑。她慢慢抬起剪刀,从那冷凛的寒光里,她看见了一束耀眼的火苗。这束耀眼的火苗,猛地从心底的深处窜出来,将她层层包裹,腾腾燃烧起来。她不由喃喃地呼着“安子——,安子——,我的安子呵——”
而这时,王安却正顶着当头的烈日,和她的姐姐王兰站在鸡冠岭的山垭口,苦苦地等待着刘家接亲送亲的队伍。王兰身材苗条适中,一张漂亮的瓜子脸上长着一对明亮如水的大眼睛。对于自己的婚事,她表情平静,没现出过份的惊喜。她为了她弟弟,曾和姑姑晓晓包括我父亲都有过私下约定。她时不时抬腕看表,那块表,是从邻居家借来的。她身后的一株小松树上,挂着一长串鞭炮,可是,一直到午后三点整,都未曾点燃。
按事前爷爷在王家的约定:换亲的时间定在中午十一点半,双方接走自己要的人。由于王家穷,因而婚事一录从简。爷爷话说得官冕堂煌却把换亲时间提前了整整两个小时。临到花轿出发,姑姑和王家姐弟都全蒙在鼓里。爷爷想到只要洞房时刻一过便万事大吉,如同做生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谁也再没反悔的道理。但爷爷想错了。一万个最坏的打算中,也绝没有死人的可怕事!
姑姑自杀后不多久,遗体仍用那台花轿改成的滑杆,抬回刘家来。而到这时,王家姐弟才惊闻噩耗,如雷轰顶。弄清事情原委,疯了一般的王安提两把贼亮贼亮的大菜刀,下鸡冠岭过来找人拼命。
爷爷已藏了起来,而我外公也早有提防。王安还没下鸡冠岭 ,便被武装队抓了起来,关在公社的的隔离室,被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刘家飞来横祸,加上爹又不在,已经做了新娘的娘再也呆不住了。她一把将那张盖有公社大印的红纸撕成粉碎,如飞扑出未圆的洞房。刚出门口,便被我爷爷奶奶一前一后揪住,死活不放。爷爷奶奶懂得做生意的道理。刘家失去了女儿,再不能失去儿媳妇,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败兴事,谁也不愿的。
按风俗,年青人猝死应当天乘夜下葬。爷爷不敢通知我爹,便由张家帮忙请来阴阳先生,鸡冠岭后山的五十岁老头王三水。王三水捋着山羊胡,手提拂尘,身披道袍。他微闭鼠目,摇头晃脑,掐指一算,原本无色的脸顿成死灰色。他望着姑姑的遗体绕了七七四十九圈,口里念念有词,最后,长叹一声,危言耸听地对爷爷说:“刘晓晓女命犯三煞,你家不久还会死人!我已经问了阎王爷,她是个黄花大闺女,注定要变草口吃人,如要解,嗯……哼……啊……哼哼……”
爷爷奶奶双腿一软,吓瘫在地。
“嗯……哼……”王山水干咳着,“如要解,当赤体暴尸三日,然后……”姑姑命犯三煞,骇倒了爷爷奶奶;黄花女变草口,更骇倒了众乡邻。于是,姑姑死后依然不得安身。于是,她的大红绣衣被剥去了,她的红绣鞋红绣袜给脱去了,甚至,她的亵衣衬裤也给脱去了,她美丽的胴体,赤条条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入殓那天,没人敢去给姑姑穿衣服。阴阳先生王山水手捏着几道神符,将姑姑已然浮胀的赤裸身体放进黑漆漆的棺木内。为防止姑姑变草口出来吃人,王山水拿了五颗八寸长的大洋钉,用铁锤分别钉住住姑姑的四肢,另一颗穿胸而过。姑姑的身体早已僵硬了,四肢成大字分展不开,近观的人清晰地听到王山水硬生生掰断关节的“辟啪”声。
而这个时候,王安被放了出来。他穿着破烂的沾满血痂的衣服,不顾一切地扑向棺木,扑向姑姑。他撕心裂肺地直喊:“晓晓——晓晓——”,伸手去拔洋钉子。围观的人见状,惊叫着犹如森林失火的群兽,一哄而散,仿佛姑姑真的变成了草口,会从棺木一跃而去。王安手指抠破,鲜血直流,却如何拔得出?他脱去衣服盖住姑姑的胴体,用力想抱姑姑坐起来;他看着姑姑血肉模糊的四肢,惨叫一声“晓晓啊——”昏倒在棺木上……
姑姑的遗体安葬在刘家的大墓地。为防止草口挣脱洋钉,出来吃人,棺木上面又加盖了尊巨大的石磨。入夜,王安神经失常,彻夜在鸡冠岭的松林子里直喊“晓晓——晓晓——”,声音摧断肝肠,远近皆闻。半个月后,有人看见姑姑的坟堆簇新未动,而那尊巨大的磨盘却滚倒在山脚的地沟里……
娘讲到这里时,声音哽咽,再也讲不下去了。我从未见过姑姑。我也曾在家里的一大堆发黄的黑白照片中,试图找到当年的姑姑。然遗憾的是,有关她少女时的照片,全在她死后连同衣物一并化为了灰烬。我是从来不相信山区有关草口的迷信说法。即算真的有那么回事的话,我坚信像姑姑那么纯洁美丽,坚贞痴情的女孩子也绝不会变“草口”的,她该成仙得道,仿佛美丽的嫦娥仙子,静静地住在月宫里,虽然寂寞,却不见尘世的肮脏丑恶啊!
我是不会为刘家任何一个亲人而淌滴眼泪的。我和正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有情感纠葛,我心灵能颤动,脑子能思维;我懂得善恶美丑,懂得爱恨情仇;我更懂得什么是痛苦,什么是悲哀,什么是真诚,什么是虚伪。我认为娘的眼泪是虚伪的。她回忆姑姑时的眼泪能骗过别人,但骗不了他的儿子。试想,毕竟事情已过了这么多年,对于死者,魂已飞,魄已散,尸骨成泥,黑发成灰,坟茔荒芜,棺盖腐朽;而对于生者,事过境迁,往事漠漠,时光这把钝锯,纵然怀念是铁,也早已给磨为齑粉,风扬雨散了。
四
有关我爹和秦华非法同居而又捉奸再床的丑事,至今还在家乡许多古朽掉牙的老头子口中广为流传,成为刘家最终走向家庭没落,男丁不兴,断子绝孙天遣地责的一大败笔。
那年,父亲刚好二十四岁。
父亲下了公共汽车,手着个鼓鼓囊囊的军挎包,穿着双洗得发白的军胶鞋,无精打采地走在秋草凄黄的山道上。父亲十八岁入伍,部队生涯整整六个春秋。他原本可以申请当志愿兵的。但父亲是单传,是孝子,为了爷爷奶奶安享晚年,为了让刘家后继有人,香火不灭,不得不违心地尊从亲人的意愿,打了退伍报告。
那天天气阴沉,下着毛毛细雨。父亲的光头上蒙着细密的小水珠,在冷冷的晨风中,闪闪发亮。车站离家足有十里山道 ,因为事先没得任何音讯,所以没人来接。父亲想起六年前同样的清晨,张家沟,刘家湾的田径上,密密地簇拥着数百上千送亲的人群。他胸戴大红花,穿着崭新的军装,头戴炫目的五角星军帽,何等的风光荣耀,何等的威风八面。然时光无情,所有这些,就如同流水一般,转瞬即成了过去。父亲心中自然而然涌上种怅惘失落之感。有些垂头丧气,如同刚从战场上败下的逃兵一般。
雨并未有停的迹象,似乎越来越大。父亲抬眼,正好瞧见已近在眼前,我家房后的鸡冠岭。鸡冠岭山头影影绰绰,一片片沉积的乌云,仿佛咆哮的野马群,正奔腾着向张家沟这个方向涌来。一道道闪电,如同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一般,要把整个天幕撕裂。父亲不明白这样的时节也会下雷阵雨,心中好不焦急。
父亲几乎是跑一般走过这段山道,行在张家沟的地盘上。他的行李因为托运一时未到,这多少解了些急。事隔六年,家并未多大变化。因为是仲秋时节,触眼几乎已看不到庄稼苗。光秃秃雾朦朦的山包,稀稀拉拉的红薯地,山脚下一片片亮亮的长满水草的冬水田。见到的房屋似乎比六年前更旧了些,火柴盒般倾靠在路边。偶而见到几颗树或者几尊岩石,上面全用油漆或者石灰横七竖八,密密麻麻书写着天字第一号标语,父亲心中莫名地涌上种厌恶之感。
父亲踩着脚下的泥泞,好不容易才走过这段崎岖的黄泥汤山径,终于看见了前面耸立的一排红砖瓦房,心中一喜,几乎由衷地欢呼起来。这是父亲沿途见到的最象样的房屋,最早以前是大地主秦国良的农庄,后来土改没收,成了大队小学校。父亲记得小时候曾和一个漂亮女孩子偷偷在校外操场边栽了十多颗柏杨树,不过没多久她却走了。她一走,再也没有回来;父亲还记得临到他入伍前,那十多颗柏杨树已蔚然成林,成了学校唯一装点校舍的风景线。父亲 抬起头,努力想从视线中寻到想象中早已根深叶茂的大树,遗憾的是,他只看见空落落的学校外,一大片空落落的操场空地。
又是一道闪电,终于撕开天空巨大的幕布。一声惊天霹地的响雷过后,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父亲硬硬的头皮被硬硬的雨点打得“啪啪”直响,脑顶盖一阵发麻,慌不择路,正好看见路边有间破落的茅房,便不顾一切钻了进去。
父亲并不知道,他的粗心大意,竟闯进一位落难女子的家;也正因为他的粗心大意,从此开启一位妙龄女子的心扉,谛结了一段不归路的情缘。
父亲到了屋内,才知无意间闯进了人家的住宅。幸好屋内没人,空空荡荡,阴冷而又潮湿。靠墙支起几面门板,挡住漏光的竹席;屋中牵了根细麻绳,晾着几件花里花俏的衣服,围帘似的隐隐遮住里面一间简陋的单人床。床上铺着竹席,有张薄被,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方四正,散发着一股诱人的肥皂沫清香;另有个杂木做的旧木箱放在床下,箱上又放了把木梳,一块摔破的小圆镜。除此之外,便只见门口有几块断砖支起的简易灶,一只小铁锅,两只细瓷碗,一双竹筷。父亲看出晾在绳上的衣服是女人穿的,慌忙退出屋,忐忑不安地站在檐下。
父亲猜不出这四壁透风的茅草房到底住着怎样身世的女人,忽蓦地想起自己家的那几间茅草顶的旧屋,一种痛苦悲哀的情绪随之曼延上来。几只被雨水淋湿羽毛的小麻雀,扑哧哧落在茅檐上,扭着头,睁着晶亮的小眼睛,戒备地打量着父亲。父亲呆在檐下,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晃动着一个女孩子楚楚可怜,颤颤欲栗的影子。
那年,父亲仅仅只是个乳臭未干的九岁小子。而那个女孩子,小他两岁。而那天,却是个雨雪霏霏的冬日傍晚。两个小孩子手牵着手,躲在学校的背后,小脸冻得红朴朴的。父亲猛地摔开他的手说:“我爹叫我不要理你,说你爹是坏蛋!”她说:“姨娘说咱爹对咱好呢,你爹才是坏蛋!”父亲说:“你爹是真真正正的大坏蛋,杀我爷爷!”她说:“你爷爷是他自己死的!”父亲说:“才不是,是你爹杀的!你爹是大恶霸,你是小恶霸,我以后不理你了!”她哭嚷着:“才不是,才不是,才不是呢!树生哥,我们玩家家!”父亲说:“不玩!”她说:“要玩,要玩,要玩嘛!”父亲说:“要玩就玩斗恶霸!”她说:“玩家家,你当新郎倌!”父亲说:“我才不娶你呢!”她说:“要娶,要娶!娶了就是自己人了,自己人就不会斗恶霸了!”父亲说:“是不是娶了你就不会恨你了?”她说:“我不知道!反正自己人就是自己人,咱爹就不恨咱妈呢!”父亲终于妥协了,两人很快就忘了先前的不快,手牵着手兴高采烈地玩起了家家,并排躺进了校背后的一堆乱草里,权作新婚的洞房……
儿时的一幕,永远定格在父亲记忆的脑海。九个年头一晃而逝,父亲成了黄家湾所有女孩心中的翩翩少年郎。然父亲忘不了那个女孩子,等他知道两家的隔世之仇,心中却是比之更深沉的绻恋思念之情。和许多相似的爱情故事一般,父亲并未留住那个雨雪霏霏冬日的傍晚,留住那个梦中七岁的新娘,而只能将一段夭折的初恋故事,深藏在心底……
父亲努力从记忆中清过来,他用力摔摔头,却如何能摔去那尘封的往事。父亲忧郁的目光透过低矮的屋檐望着对面巍峨耸立的鸡冠岭 ,鸡冠岭沉默着,显得庄严而又肃穆。鸡冠岭的松林还在,不过早已消失了以往的蓊郁稠密,如同生了场大病脱发的女人。这道老祖先人曾自诩为上苍赐予后人的天然屏障,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无声地淌着热泪。父亲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想起多年以前自己曾是怎样迎着她的目光从山脚出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姨娘接走。而那年,鸡冠岭莽莽苍苍,如同一片碧绿的云海……
父亲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一片冬水田里。田里的水稻已收割很久了,留下东一茬西一茬如同癞子头般的草桩;田埂上乱七八糟地扔着淋湿的谷草把,肮脏女人般披散着头发。有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人,打着双赤脚,正沿着田埂的边沿,着急地寻找什么。父亲想他一定是丢失了什么东西,不然,他根本用不着冒着倾盆大雨,这般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寻找。丢失的应该不是钱,毕竟这年头,山乡的农民,能把钱随便揣在身上的已然不多了。丢失的应该是钥匙之类的。父亲想起小时候就曾数次丢过钥匙,吓得天黑也不敢回家。这个念头逐渐冲淡了内心的沉郁,他不由自主地笑了。但是,当父亲看见那人忽然跳下水田,探手如获至宝般从谷茬上小心翼翼摘下一长串东西,又小心翼翼地放进身后的提篮里时,心又猛地缩紧了。他终于看出,那人绝不是在田埂上寻找丢失的东西,他也未曾掉过什么东西,而是乘下雨无人,在捡拾田野的落穗!
父亲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从那纤瘦的背影,实在分不清拾穗人的模样,但父亲却莫名其妙地替其担心起来。父亲想到爷爷奶奶,想到了妹妹晓晓,想到了在部队时一封封来自家乡关于生活贫困的告急信。他们,是不是过得也不好,是不是也会乘着雨中无人,做贼一般在谷草茬上拾起一串串应该早已发霉的落穗?
父亲虎眼一 眨,强抑住就要涌出眼眶的热泪。鸡冠岭山头逐渐明朗起来,雨似乎小了些!那人似也料到了这点,来不及洗净沾满双腿的稀泥,向学校这边奔来。父亲慌忙将头缩回去,眼睛一 眨不眨地盯着来人,想看清到底是谁!
那人急急地奔过几道田埂,如同背后有谁追一般。有好几次,身体失重,险些掉进水田里,父亲暗替捏一把冷汉,却不敢喊出声!
雨更小了些,茅檐上的小麻雀,似乎这才从雷雨的紧张空气中喘过一口气,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打湿的羽毛。
到得屋下面的水田,那人停下来,似乎松了口气。父亲也跟着长松口气。见其将提篮藏进田边一丛密匝的灌木里,蹲着洗净双腿,又找出提篮,直奔茅草屋而来!
那人到得檐下,并未发现父亲。父亲见其先脱下蓑衣,既而揭去斗笠,露出一张秀丽俊俏的面庞和一头黑漆漆的长发,不由惊得“噫”了一声。父亲怎么也不会想到,对方意会是一位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的漂亮女孩子。有那么一瞬,父亲的眼神既恍惚而又迷离,心内既狂喜而又悲苦,几乎以为看见的就是那个女孩子了。父亲用力摔摔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个女孩子正是秦华。父亲哪里知道,他那沉积心底多年的梦,正如眼前淅淅沥沥的雨,探手可触!
两人皆怔怔而立,不知所措。秦华一惊,手把持不住,篮子“啪”地掉落地上。父亲有些莫明其妙。当他的目光落在散落地上一串已长出绿芽的稻穗时,心仿佛给针猛扎了一下,几乎就要淌出血来。父亲从那黑得发霉的落谷,似乎看到了亲人过的该是怎样一种生活。不知是缘于男人天生对漂亮女人的怜香惜玉,或是出自于人类与生俱来的同情心,父亲默默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落穗拾回提篮,然后沉重地叹口气,嗓子低哑着道:“这……这也能……能吃么?”
秦华从父亲耳后一块豆大的黑胎记认出了他,漂亮的眼眸蓦地闪过几丝晶亮的光茫。但只那么一瞬,便恢复先前的黯然了,脸上现出更惊怖的神情,嘴唇嗫嚅着却没出声。
父亲怅然道:“你……住在这?”
秦华以为对方也认出了她,凄惶的眸子不敢望我父亲 ,颤栗的身体仿佛一只折翅的小鸟。半晌,才木纳地点点头。
父亲从那雾一般的眼神,似乎又看到了女孩从前的影子。试探着问:“你家就你一个人?”
秦华警惕地朝后退了几大步,神情凄切而又无助,不应声。茅檐上的小麻雀,惊鸣着,扑腾腾飞向空中。
父亲看懂了,忙道:“你别误会,我并不知道这是你的家,所以在这避雨的。对了,你好象我记忆中的一个人,你叫什么名字?”
秦华松了口气,却掩饰不住神色中的失望之色。半晌才怯怯地自言自语般道:“你……你不会认得我的……”
父亲怔了怔,同样失望了。手摩挲着头皮道:“我是应该认识你的,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想得出来!”
秦华慌忙背过身去,直退到檐外的空地上,手掩着半边脸庞,声音恐惧而又娇怯道:“我真的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嘛……”
父亲被那天真而又古怪的动作弄迷糊了,抬头望着空中断断续续的雨滴,冲过去,一把将秦华拉回檐下 :“希望没吓着你了!我叫刘树生,是刚退伍的军人,就住在鸡冠岭脚下的黄家湾……”
“听说……听说过……”
父亲笑着道:“我都有六年没回家了。对了,你满头满脸都是雨水,弄不好要着凉的,快进屋去擦擦吧!”秦华感激地望了一眼我父亲,又望了一眼地上的篮子,却没拿。绕过我父亲,钻进了屋内。经过身边时,父亲自然闻到了一股少女身上特有的体香,不禁有些神往。父亲提起篮子,站在门边递进去道:“东西你忘了!”
秦华迟疑了一下,目光仿佛胆怯的小猫,但还是接了过去。父亲打开军挎包,从里面扯出根崭新的毛巾,仍站在门边殷勤地往里递:“毛巾,给你!”秦华慌忙推开那只肌肉乩健的大手,紧张道:“不!不!不!我……不要……”
“算是交换条件吧,”父亲用力将毛巾扔进去,“你能不能告诉我,学校操场外原是有一排柏杨树,到底是谁将它们砍去了?你知不知道?是谁?”
秦华全身惊悸,一下跌坐在床头上。头垂得更低了,半晌,摇头纳纳道:“我……不知道……”
“这也难怪,你多半是才搬来的。你当然不会明白,那些柏杨树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唉,就算说给你听,你也不会明白的……”
秦华倏地抬起头,晶亮的眸子意浮动着一层泪光。她颤声道:“这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跟着又补充,“我…… 我说得……说得对吗?”
“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亲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竟没发现秦华神情的异样。“可我总也忘不了她!或许,她早也把我忘了……”
秦华接口道:“她……是谁?是你什么人啊?”
“是啊,她是我什么人呢?”父亲喃喃自语,“和我一起种树的女孩子,亲人?朋友?兄妹?恋人?好象都不是,又好象全都是,我也说不上来了。反正,她后来走了,唉,走了,就……就再也没回来……”
秦华低声道:“也许,她……她还会回来啊,你也不用难过!”
父亲沉重地叹口气,忧郁的目光望向朦朦的鸡冠岭山头,望向山外朦朦的天空,悲哀地道:“回来?回来又怎样?那时我们都非常非常小,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尽管我俩经常在一起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两家大人却是有仇的。即算她还会回来,还会记得我,可又能怎样呢?不过,我真的有种预感,她还会回来。她若能回来,即算不能在一起了,可能看一眼,说上一句话,也该多好啊!”
秦华哽声道:“那个女孩子真是幸运,我想,她也一定记得你的……”
记忆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情。有的人,相处一生,但在对方的眼里,不过是一块遇热即融化的冰,消逝岁月不着痕迹;而有的人,在心灵交汇的一刹便烙下美的火花,这是人生的缘。
后来,父亲和秦华还谈了些话,说了些什么事,却已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他最后离开时,对方淑女般的身影已占据了全部的内心。父亲痴痴地想,若这个女孩就是秦华,这世界该是多么美丽而又奇妙,该是怎样温馨而又甜蜜啊!
第二天,天色放晴,父亲一大早去县城取行李。经过秦华的房前,门虚掩着,意外地不见人。一小堆和着绿芽的谷壳抛在房侧的沟里。父亲皱了皱眉头,苦苦地笑了。父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在昨日那片亮亮的冬水田里睃巡,希望看到秦华的影子,但是,他失望了。父亲对这个漂亮贫穷的女孩子有种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感,一种军人般的英雄气慨促使他一定要向对方伸出援助之手。父亲风流多情,宽阔敦实的胸膛里,隐藏着女人般善良温柔的心。他看见学校背后有一大片红薯地,便如飞地奔过去,也不管是否给人发现,犁耙般的大手“刷刷刷”,三两下便揪出八九根红薯。土地荒脊无肥,红薯仿佛发育不良的孩子,干瘪而又瘦小。父亲想凑合吧,将刨出的土窝复原,再将红薯一根根洗干净,连根带须藏在秦华屋内的门背后。
父亲背着沉重的行李,再从县城回来时,已是正午时分。雨后的晴空一碧如洗。温馨的阳光给山乡的原野披上件粉红的衣裳。父亲又累又饿,沉重的行李,将他厚实的肩膀勒出两条深深的槽。那件印有部队番号的白背心,也早给汉水洇湿了。父亲的眼前,总是晃动着一位似曾相识的女孩子那阳光般光洁的面庞,那阳光般晶亮灼人的眼眸,父亲的心在那一刻,又一次被照亮了。
父亲远远地便看见那间茅草房,看见茅草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父亲心头一热,似乎已嗅到了空气弥漫的煮红薯的清香。他体内似给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如飞地奔过去。
到得屋前,果然看见秦华正蹲在门边,鼓着腮帮子向灶内吹火,小小的鼻头泌着细密的汗珠,俊俏的脸庞给火焰烤得通红,苹果一般。锅内熬着稀粥,毕毕剥剥,如同唱歌一般。父亲怔立着,有些神往。秦华看见我父亲,迅速站了起来,但已没了昨日的紧张与戒备。似乎还想过来帮忙卸下行李,许是因为少女的羞涩与矜持,扶着门框未动,只向着他嫣然一笑。这娇若春花的一笑,仿佛春日的阳光,照得父亲的心头暖融融的。父亲仿佛接到一张渴盼以久的邀请函。
父亲慎慎重重的抻平背心的折皱慎重其事地走过去。父亲没来由地变得口吃起来。想问红薯煮熟没有却问成一句“吃啦?”这多少带着些虚假带着些虚伪的问候词显得多余,无非是想听到秦华叫他停下来的声音。当他快走到屋前时忽然没来由地担心这位漂亮的女孩子会把他早上小偷般的举措当成一种无知的施舍,一腔男子汉的豪情顿时便泄了。
“给……”秦华忽然奔到他跟前,双手捧给一样东西。
父亲“哦”了一声,以为是红薯。接到手里时,却是一条热乎乎的湿毛巾,而且就是昨天父亲送出的那条新毛巾。父亲敏感地意识到对方不领自己的情,一颗心顿时凉透。将湿毛巾往肩上一搭,冷冷道:“不要就……就算啦……”
谁知秦华却低声道:“给你擦……擦汉啊……”
父亲几乎以为听错了。但当他看见秦华拦在自己前面,低垂螓首,双手局促地绞动着衣角,一股幸福的暖流顿时涌上心头。父亲放下行李,将毛巾紧紧握在手里,仿佛握着对方的手,嘿嘿憨笑着。
“煮熟了么?”他问。
“熟了,熟了呢!”秦华连忙点头,接过毛巾奔进屋。父亲躬着背也往屋里钻。秦华怔了怔,却没阻止。父亲大大冽冽舒舒服服地向床头一靠,长长伸了个懒腰,那动作,便如同回到自己家一样。
在这当儿,秦华变戏法似的将红薯从门背后的盆里端了出来。
“你一定饿坏了,”她低声说,用手掌抹了抹筷子递给父亲,一个劲地催促,“吃呀,吃呀,快吃呀……”
父亲数了数红薯,不多不少,正好九根。父亲鼻子有些发酸,九根如同刀把粗的小红薯齐整整码在盆底,秦华竟连一个也没舍得吃。
“还是你吃吧!我……我不饿……”
父亲站起身走到门边,将灶台上清可鉴底的稀粥端进来。父亲下意识地用筷子搅动稀粥,上面飘浮着几根未煮烂的绿芽。那几根飘动的绿芽,仿佛几根锐利的钢针,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父亲的目光瞟着了藏在床下的一篮子野菜,猜想一定是她上午去野外打来的。不知为何,他忽然将眼前的秦华幻化成记忆中的那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一颗清亮的泪珠“朴”地声掉进稀粥里。
她大概看见了那颗泪水,却视而不见。她从另一个装着滚水的小铁盆里拧出湿毛巾。这次,她没将毛巾递给父亲,却不容父亲拒绝,而是将毛巾轻轻敷在他给行李背带勒得通红的肩膀上。
“疼吗?”她问,声音温温柔柔不紧不慢地,“我给你敷一敷,看,都快破皮了……”
父亲微微闭上眼睛,毛巾滚热的刺痛中,更多的却是幸福。她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特别是对他这样一个陌生的男子?从外表看,她不像是那种轻佻的女人,是因为这条毛巾,是因为盆里的红薯?还是因为先前自己那滴无意识的泪?父亲应该懂,却不懂!
门外,轻风微吹,隐隐透着凉意;一片乌云过来,挡住了阳光的视线,天色渐阴,秋后的天色还是那么多变,似乎又要下雨。这与屋内的情境,是多么不相协啊!
就在这时,对面学校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听到脚步声,秦华顿时花容失色,惊恐异然。她惊慌地跳开来,怔了一下,又迅速从盆内捡起几根红薯塞进父亲的怀里,一边用力向门外推 ,急声道:“你……出去……出去……”
秦华反常的举止,令他莫名其妙,茫然懵懂。耳听“ 砰 ”地一声,那道破旧的木门,紧紧合上了。
父亲迟疑不绝地背上行李,恋恋不舍地离开茅屋,不住地回头。毛巾的余温还在,而父亲却感觉是在做梦。空中,隐隐滚动着雷声。
远远地,父亲看见从学校背后转出个二十多岁的年青女子来,手拿着个文件夹,边走边用圆珠笔在上面写划着什么。这个女子父亲自然认得,叫张文芬,公社书记张德祥的千金,后来,她便成了我娘。
张文芬先没看见我父亲,而是径直走到茅屋前,用力揣了一脚门,大声吼“开门,开门!”
父亲感觉事情有些不妙,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转回去。
在张文芬“砰砰”的的揣门声中,木门复又开了。秦华高昂着头走出来。没说话,一双大大的眸子,转向我父亲。
“明天晚上开斗争会!秦华你听到没有?”
父亲乍听到“秦华”两个字,直感脑子里“轰”然一声,如同挨了当头一棒,几乎要倒!
“秦华你听到没有?你聋啦哑啦?”
秦华一声不吭,侧首望着我父亲 ,长长的眼睫下,隐隐闪动着凄切无助的泪光。茅檐外,几颗小树,在越来越大的寒风中抖索着纤细的躯干。
秦华!秦华!
原来这茅草房内住着的漂亮女子,竟会是父亲日思夜梦的秦华!
父亲的记忆闪电般地冒出火花,难怪她会对自己那么好,难怪她会说“她会回来”,难怪她会有先前那如此反常的举止!看来,她早已认出他了,而且她已料到那脚步声中的不祥,无非是不愿让他看到眼前这令人心碎,令人酸楚而又痛苦的一幕啊!
空中,滚动的雷声更急。可怕的雷声,无情地敲击着父亲淌血的心坎,父亲震呆了!
听到张文芬又吼:“你这个烂骚货坏女人黑五类,你记好没有,你听清没有?”
秦华依然默不作声。木人一般,以原有的姿态,原有的目光,定定地,呆呆地望着我父亲!
张文芬这才看见我父亲。又骂了秦华一句“ 烂货”,迅速换了脸色,惊呼道:“那……那不是树生哥么?”随之激动不已地奔过来,声音嗲声嗲气,“树生哥,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文芬呀!记得咱俩小时候……”
父亲冷哼一声, 忽然道:“以后你不许骂她!”
张文芬怔了一下道:“树生哥,干吗呀!犯得着为这样的女人生气吗?你晓不晓得她——”
父亲打断话道:“叫你不许骂便不许!别跟我费话多!”
张文芬噘了噘嘴道:“好嘛就听你的嘛!”却无所顾忌地攀着父亲的手膀子,一双小眼闪着热烈的光茫,道:“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了。我爹听说你回来了,打算今晚请你去咱家作客呢!对了树生哥,你当过兵,身材又这么魁梧高大,听爹说,大队上还有个民兵连长的空缺。你如果愿意,我替你给爹说,八成没问题!树生哥你不知道,爹最听我的话哩!”
父亲道:“操场边的柏杨是谁砍了?”
“是你爹砍的呢!”张文芬沉下脸,甚觉无聊。
“我爹?”
“是呀,是呀!是我爹叫你爹砍的哩!当然是为你好噻!有人告说那树是你以前和那个骚货栽的,为了和黑五类划清界线嘛!”说道后面那句,张文芬不禁回头,刻毒的目光恨恨地剜了几眼依然站在门边的秦华。
“栽树也犯法?”
“不仅犯法,而且犯了政治上的错误!不过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有咱爹呢!”
父亲不吭声了。有意识地一摔行李,躲开了眼前这个令他憎恶的女孩子。他哪里会知道,命运的捉弄,事隔不到一年时间,他会亲自登门,而且心情愿地娶作了自己的新娘……
那夜,父亲二十四个春秋,第一次饱尝了失眠之苦。秦华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如同一记记烙印,深深地打入了他的心坎。在与秦华意外邂逅的短短时间里,对方忧郁的眼神,眼神中的凄切无助,言语中透出的悲哀与苍凉,无不牵动着他的心。父亲的眼前,又蓦地闪过中午的那一幕。她只有二十二岁,正处在青春少女浪漫的花季,却过早地失去了亲人的呵护与关爱,如同一只触角敏感的蜗牛一般,龟缩在自己的壳里。她从不伤害别人,也伤害不了别人,可周围的人为何要与她为难呢?
父亲了解到,原来秦华是年前才返回张家沟的。她姨娘家去年遭受百年不遇的旱涝,举家逃荒去了。秦华作为盲流,被返回原籍,先住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秦华年青漂亮,性格善良怯懦。公社书记张德祥的儿子保管员张文国便狗仗人势,百般骚扰纠缠。秦华迫于无奈,只好从保管室搬到了茅屋。不想,这一小小的举措,竟大大地惹恼了张文国。一纸报告上去,告其回来是为了替大地主秦国良翻案伸冤,讨回被没收的家产。张德祥护短,可又没什么真凭实具,为了迫秦华就犯,干脆就在斗地主时,所有的地主子女都被弄去陪“杀场”,为政治运动造声势。这样的陪斗会都持续半年之久了。
父亲回来仅两天,便把俗世的丑恶百态看了个遍。父亲善良正直,嫉恶如仇;父亲凡夫俗子没什么大理想大抱负,只想平平淡淡地过活。但父亲同时又看到,在当时政治气候特浓的氛围下,对于每一个善良怯懦者,即算老老实实做个平平常常的百姓,也是千难万难啊!为了家人,也为了父亲心中一个隐秘的梦,父亲废尽脑子,尝试着想去改变自己眼下的处境。
父亲这一夜,完成了一个有着豁然大度,宽阔胸襟的男人世俗思想的变通。这个变通,使他犹如蝉一般褪去外壳获得新生;这个变通,使他如中魔一般,义无反顾,摈尽所有前嫌与旧释,要去成就一个有别于常人英雄般的形象。父亲哪里知道,在当时旧思想,政治思想极其浓烈的氛围里,他即算是一只褪去外壳的蝉,却也仅仅只是蝉。他所能跨越的,也只能是蝉与蝉的距离。他力量太小,甚至没一丝一毫的保护色。这正如同一只飞蛾,并不会因为自己藐视火焰,而能改变燃成灰烬的唯一结果啊!
父亲那晚,并未去等公社书记张德祥请去作客。而是将退伍前部队发的一件崭新的军羊皮袄作为礼物,主动登门拜访。父亲知道这家的女儿暗恋自己,巧妙地利用这层关系,第二天便当上了民兵连长,领到了一杆生锈的三八盖大枪。父亲站在学校宽阔的操场上,目空一切地越过那间茅屋,了望鸡冠岭,耀武扬威,沾沾自喜。
因为晚上要开批斗会,事先武装队已将地富反坏右份子全押进了大队保管室里。保管室其实就是学校的一间大教室,以前是地主秦国良祭祀用的堂屋。由张文国和两个民兵看管。
父亲扛着大枪来到保管室,正好看见秦华和十多个地富反坏右份子关在一间,其他的地主子女却一个也没到。父亲看见秦华面容枯槁,头发散乱,仿佛一只病猫般蜷在角落,不由心肠俱碎,刀绞一般。
父亲强制镇定,大模大样地走到张文国面前。
“全押在这?”他问。
张文国正靠在门口的一张藤椅上卷旱烟。秋日的太阳照在他丑陋的脸上,显得萎琐而又狰狞。两个民兵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倒有些象阎王殿的牛头马面。他用眼角瞟了我父亲一眼,一个劲地用嘴吹竹烟袋里的烟屎。那竹烟袋长得离奇,平端,很像一把鸟枪,光亮的铜烟嘴便是射击的准心;如果竖着,便是一支铜黄锃亮的手杖了。我大舅个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可能还不到,腿又不好使,手杖,自有些别出心裁。
“这里由我负责!”他说。这个保管员有公社书记作后盾,当然不会把个民兵连长放在眼里。
“谁负责都一样,”父亲话中有话,“关键是不能出差错!若是惹出政治上的麻烦,谁也担贷不起!”
张文国眯着眼道:“政治上我懂!”
这时,两个民兵“哧哧”偷笑。父亲问:“格老子,笑啥 ?”
一个民兵解释说:“不是笑你,是富农份子王文章要屙屎!”王文章是个赤脚医生。
父亲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笑的!日你个娘,放他去屙噻!”
“看谁敢!”张文国“呼”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他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双腿跛得厉害。这一下起得太急,身体失了重心,后坐的力量把个藤椅撂了好几个转。幸好离墙近,几下踉跄,全身直拐,断木一般方靠住了,长烟杆却落到地上。一个民兵慌忙拾起烟杆,双手递过去。
“屙在屋里不干净!何况里面还有女人!”父亲苦着脸。
两个民兵却无所顾忌,向屋内挤眉弄眼,直打“哈哈”。
“为了防止阶级敌人借机逃跑,屙屎也不行!”张文国青着脸,“我说不行就不行,即算是女人,咱也不可心慈手软。刘树生,不要拿鸡毛当令箭,你要是看不惯,这里也没谁留你!”
父亲冷哼说,“走可以,不过走之前,我得提醒你们,听说这两天上面要来人检查,若是谁给捅出漏子来,可不关老子的事!”
“啧啧啧,”张文国甚是不屑,“吓谁呢?这年头,谁他妈是吓大的!”
两 个民兵又笑起来。“屙出来了,屙出来了-----”这次不是打“哈哈”,是掩鼻偷笑。
“笑个鸡巴!”对手下的民兵,父亲还是敢骂的,“格老子,这他妈还是人日出来的么?去,快去,先把女的放出来再说!”
张文国长烟杆一伸,拦住了门。
两个民兵面面相觑,不知道听谁的。
“哼哼!”张文国连连冷笑,“闹半天,不就为个女人?”他说话倒还文雅,又慷慨,不像我父亲,出口就是他妈的,格老子,日天日地的。“你要是瞧着心疼,让给你不就得了啵!”
“听你这话,倒像真有谁看上她了!”父亲才不上当,“把秦华放出来,是为你好!”
“啥意思噻!”张文国会错了意,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树生老弟,人言可畏,不要去那些风言风语。”
“这学校以前是哪家的住处,你晓得不?”
“我他妈又不是三岁小孩?”张文国也动了粗,把烟杆敲在藤椅上啪啪响,“大地主秦国良,这还用问?”
“不就对了么!”父亲有些得意,“听说秦华回来是为了讨回秦家的财产,你把地主子女关在自己的家里,不正是逞了阶级敌人的企图?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格老子!”
这话不假!
此语一出,张文国不由全身一激凌,额头竟紧张地逼出热汉。用来拦门的烟杆无力地垂了下来。
要知道,张文国将秦华与地富反坏右关在一处,无非是要一泄私愤,逼其就范。然问题就在这,若真给好事之人拣了把柄,曲解事实,硬要说成是帮阶级敌人复辟,也并非全无道理啊!
张文国被镇住了,颤声道:“那……那你……你说咋办?”
父亲心中暗喜,低声道:“你放心,只要我不说出去,谁他妈又晓得哩?当然,相信这两个民兵兄弟也不会多管闲事的!”
两个民兵直哈腰:“两哥子说咋就咋。谁他妈说出去了,谁他妈就不是人日的!”
张文国感激地望了一眼我父亲,回着吩咐民兵:“先放秦华出来!对了,树生老弟,你看……看该关在哪里?”父亲故意为难地打量四周的房舍,然后无可奈何地顺手一指:“日你娘,我看也只有这么办了,还是让她回茅屋吧!”
晚上开批斗会,秦华意外地没被押到会场,其他“陪杀场”的地主子女却到得很齐,齐刷刷跪在台沿边上。
父亲背着大枪从茅屋的方向转回来,答得很干脆:“日娘,生病得厉害!”
张文国恼怒万分,倾斜着一高一低的肩膀,烟杆用力磕了一下跪在主席台前的富农份子王文章的后脑袋,“你起来,跟我走!”
王文章约六十光景,头发半秃。批斗会上挨打是常有的事,但被铜烟嘴敲脑袋,而且又那么重,恐怕连想都还没想过。他扭过头,愤怒的老眼布满血丝,可能想骂,却惊叫一声,要挣起来;但由于手被反绑着,一用力,竟伏面扑在地上。
还在挣扎,张文国又是一烟嘴。烟杆很长,非常容易就击正了秃脑袋的亮点;张文国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腿拐了拐,想踢。脚还在半空又收了回来,差了半尺,却把烟杆撑到了地上。看来,要不是他腿不灵便,这一脚出去,还够王文章喝一壶的。
台下人头攒动,批斗会群众黑压压上千,哄堂大笑。
父亲急忙过去,一把将王文章提了起来。王文章佝偻着枯瘦的身体,老泪纵横,头顶早鼓起两个血包,想哭又不敢,只是喉头“哼哼”的,不忍卒睹的惨象。张文国顺手从民兵手里扯过一根细麻绳,打了活套,隔空向其颈上一圈,牵起就走。那光景,甚是滑稽而又悲哀,仿佛牵着一头老迈羸弱的病马。
台下群众甚是欢欣,又是一阵经久不息的哄堂大笑。
当张文国牵着王文章,迈着一高一低的脚步,好不容易来到茅屋前时,父亲和两个民兵早已等候在那里。张文国嘴里嘟嘟哝哝,大抵都是些骂人和骂路不好走的鬼话。相较之,反而老眼昏花的王文章还显得利索得多。
秦华果然病得很重。横躺在床上,上半身蒙着被盖,双目紧闭,脸庞红赤,满头热汉,一看就是肺炎的征兆。
张文国给王文章松开绳套,咬牙切齿道:“你给好好看一下,要是查不出病来,当心你的老命!”
父亲脑子特灵光,马上听出话中的道道。看来,这个保管员对秦华还没死心,说不定心下也和自己一般,巴不得能查出什么病来。
“若故意装病呢?”父亲声音淡淡的,“说不定有人真还希望她装病呢!”
张文国仿佛给谁猛揍了一拳,顿时脸色发紫,不答话,向秦华吼:“秦华你给我听着,你若没病装病,迟早没你的好果子吃!”
秦华长长呻吟了声,依旧双目紧闭,下意识地蜷紧了身体,薄薄的被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隐隐发颤。
“你看看,是不是肺炎?”父亲拉王文章到床边问:“你就放一百个心好了,大胆些,又没谁要吃你!”后面的话,却是说给秦华听的。
王文章胆怯地扭头望了一眼张文国,又回头望了一眼我父亲 ,咽了咽喉咙,摇摇头,跟着又点头。他是聪明人,既惹不起民兵连长更惹不起保管员,哪里知道两人包里卖的却是同一包药。
张文国突然紧张起来:“她……她……是不是……没……救了……”
“看来真还有病!一个大活人的,要装也不像!”父亲早看出保管员的鬼心思,不失时机地补充。
王文章耷拉着头,嘴里支支吾吾,像是说话,又像是在咳嗽。张文国呼地举起烟斗吼:“快看病!药箱呢?”王文章惊叫一声,“噗”地蹲到地上。
父亲忙隔开烟斗沉声道:“阶级敌人嘛,即算死了,也是不值得同情的。我看就不必浪费时间了,文国兄,咱还是开会去吧!”
张文国怔怔地望着我父亲,欲言又止,半晌,才沉重地叹口气,转出门外对两个民兵说:“树生兄弟立场是对的!谁同情敌人,就是对人民的残忍,走!”
以前的批斗会,多半是通宵达旦。但这次不知为何,仅用了半个多小时,宣读了几个坏份子的“罪状”,即草草了结。会完后,其他的坏份子全放了,王文章却被单独留了下来。父亲知道后面还有好戏,推说另外有事,离开了会场,暗地却躲在学校背后的红薯地,隔墙听着张文国的一举一动。
这夜是十五。夜凉如水,月色如霜;微微的夜风中,隐隐透着草色的清香。父亲自然而然想起多年以前那个雨雪霏霏冬日的傍晚,想起儿时的婚床,以及那幼稚椎心的童年情话。父亲的眼睛,不由濡湿了。
听到屋内张文国正在训问王文章。
“得的什么病?严不严重?”
“……”
“说话!是不是肺炎?”
“……肺炎!”
“会……不会……死人?”
“……会……不会……”
“你娘的到底会不会?”
“……死人……严重……”
“啪!”王文章一声惊叫。
隔了一会,又听到保管员公鸭般的声音:“药箱拿来了,先去打针!”
“没……针药……”
“针药呢?”
“被……收……收了……”
“谁收的?”
“你……哦不!不!不!是……”
“你娘的,只吃药行不行?”
“行……就是慢……”
“好了,好了,你就照肺炎弄两包再说。站住!你给老子记清楚,这事不许给刘树生那杂毛说……”
父亲蹑手蹑脚离开学校,来到空旷的操场边。看看四下无人,不由忍俊不禁,发出一阵童稚般的“哈哈”大笑。
不多会,父亲听到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父亲伏在操场边,果然看见张文国以烟杆拄地,身体高低不平地向茅屋走去,明明的月光下,仿佛一支爬动的大虾。
父亲先一步来到茅屋前,敲门钻了进去。这次,秦华没叫他“出去出去”,只是着急地问:“会完了?会完了么?”见父亲点点着,才长长松了口气。端过一盆清水,吸着凉气漱口,一边娇嗔道:“亏你想得出来,哎哟,那海椒好辣!”
“不这样,又怎么装得出病!”父亲也觉好笑,“这下好,凭着那些海椒,你可以安安心心,真真假假养一个月病了!”
“我……我可不想生病啊!”秦华嗫嚅着,“我的病是会传染人啊!谁和我在一起,都不会有好结果的!树生哥,你这次帮了我,我感激你!但下次,你……你只作不认识我好了!”
“我不帮你,又有谁会帮你呢?”父亲说,“那个日娘的张文国,老子迟早要收拾他!”
秦华对父亲粗话连天却不以为忤,只是神情有些讶异,叹声道:“你这样为我值得么?树生哥,我再不是以前的秦华了。我是你们刘家大仇人的女儿,又是地主成份,你要是以后给人发现,所有前途就没了。到了那时,你叫我如何……如何安心?”
父亲道:“我的事你别管!”
就在这时,茅屋不远处响起了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秦华下意识地“嘘”了声。飞快地扑到门边,门杠抵死门,凑着门缝向外瞧。
父亲知道是谁来了,不以为然地笑笑,悠闲自得地靠在床头上。
此时,四周静寂,万籁无声。狭小的茅屋内,煤油灯光轻轻摇曳,透出无比的祥和与温馨。秦华忽然反奔回来,面色惨然,又迅速从床底拖出根断扁担还要去抵门。但是,当她再要起身时,却被父亲一把拖住了。父亲抢过扁担扔到地上,顺手一带,秦华“嘤咛”一声,温暖柔软的身体便全扑入了怀抱。父亲侧首,“扑”地吹灭了煤油灯。
听到门外张文国的喊声:“秦华!秦华——”声音一改常态,意外地亲切温和,这令父亲颇为吃惊。父亲紧紧抱着秦华,那纤细的身体依在怀中微微颤栗。这再不是多年以前那幼稚无知的小女孩,而是浑身散发着无限柔情无限温馨的成熟女性。父亲口干舌燥,昏然欲醉。
秦华靠着我父亲宽阔厚实的胸膛,先挣了一下,既而便紧紧偎住,如同茫茫大海中,抓住一块幸运的舢板。她香唇凑着父亲的脖子,鼻息喷出销魂的热浪,压低着声音着急地直呼:“他来了,他来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嘛?”父亲把头揉进那浓密的秀发,嗅着淡淡泌出的发香,镇定道:“他若听不到声音,说不定会撞进来!你随便说两句,便会走的!”
“恐怕不行的!”秦华故意大声咳嗽,手捂着鼻子,闷声道:“张文国你走吧,我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门外立刻传来回音:“听到你说话,我就放心了!秦华妹子,我是来给你送药的!”
秦华调皮地向我父亲宛尔一笑,又道 :“我不要吃药,睡几天就好了!”
“不吃药咋行哩?”张文国声音甚是关切,“你就给你张哥开开门吧,看你吃了药,我立马就走!”
父亲悄声说:“你就叫他把药放在门外!”
秦华依样说:“你就把药放在门边吧!你走了,我自会起来拿!”
张文国长叹口气,“我知道你恨我!上午关你我是迫不得已,刘树生那杂毛精着哩!幸好你生了病,我才有理由不让你到会场。你和刘树生那杂毛家有深仇大恨,可千万要防着哟!”
秦华着急得不知如何回答。父亲大手一环,一把将其压在身下,厚厚的嘴唇迅速堵住了她的樱桃小嘴。父亲梦呓般地喃喃着:“别管他,别管他!华,咱俩什么也不管了,不管了……”
听到张文国还在门外说:“我知道你恨你张哥!不过你放心好了,从明天起你们地主子女就不用陪杀场了。你一个女孩子,那样跪在台上多不好!妹子——,秦华——”
那夜,张文国什么时候离开茅屋,两人已无暇顾及了。父亲迅速脱去自己的衣服,又脱去秦华的衣服。秦华半推半就地紧张配合。明亮的月光从房顶筛漏进来,照着两人赤裸的身体,照着秦华高耸的乳房,仿佛一对跳动的白兔。父亲粗糙的大手用力揉搓着小白兔,轮廓分明的脊背一拱一拱。秦华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嘤”的声,一种幸福与狂动的喜悦涌上全身。在那间茅屋,两人缱绻缠绵,耕云播雨,两颗放任不羁的灵魂,逃脱了现实的羁绊与束缚,紧紧地融在了一起。
但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大舅张文国却带着几个民兵团团围住了茅屋……
这是我父亲第一次被捉奸在床。
五
我不知道娘为何还要向我重叙当年爹作奸犯科作风不正的败兴事。她讲到这里时,神情依然现出无比的和蔼与慈祥,甚至还挂着几许欣然与微笑,仿佛一位宽容的母亲正向路人叹息自己顽皮而又不争气的孩子。然当年的母亲绝不会是这样的。当年的母亲二十四岁的老姑娘相貌平凡心胸狭窄性格暴躁古怪。她和她哥一样,恨死秦华恨死我爹;她看着两人双双捆着跪在学校操场,目光闪着凶狠透着刻毒;她看着秦华裸露的膝盖头下面铺着厚厚一层碎玻璃,内心燃烧着嫉妒的烈火。
两个年青人未婚先居,于今看来也许并不是回事,可在当时,在封建闭塞的小山村,这却是一起典型的作风大案。
两人先是在学校操场跪玻璃渣,然后又被双双弄去游街。我爹和秦华如同两头稀奇古怪的动物,在生产队长黄天林一声紧一声慢的铜锣声中,在“破鞋”“脏女人”“流氓阿飞”“通奸犯”“奸夫淫妇”的喝骂声中游遍了几个村的村落巷陌。
晚上的时候,又临时在学校搞了一场批斗会。
秦华的颈上挂了四五个牌子,有“地主帮凶”,有“破鞋”“脏女人”等等。我父亲颈上则只有一个——“流氓奸污犯”。
围观的人人山人海。他们对我父亲倒也没什么兴趣,他们喜欢看的是秦华。秦华的身份太特殊,主要是她太漂亮,又是地主子女。这个漂亮女人不仅坏而且还骚得可以,刘树生才回来两天便勾搭上了,真是不简单啊!
事后,秦华还是给放了。山里人还是懂得分寸,毕竟,她人再坏,也仅仅只是个女人。
但我爹却为一夜风流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臭名远播,成了流氓,无赖,地痞,下三烂。因为这事,他被免去民兵连长的职务,后又被劳改农场关押了大半年时间才放了回来,仍回家务农。
我父亲被放回来以后,就打算和秦华结婚。我爹毕竟是退伍军人,英俊魁梧,风流倜傥;秦华貌美如花,柔情似水,正如奶奶所言,“挺班配”的。然而,事实不置疑,我爷爷的父亲被秦国良绑在麻柳树上被活活打死的一幕,就连两个相爱的男女也深信不疑。何况,一家是贫佃农,一家是地主,可怕的成份差异仿佛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我爹是大孝子,大孝子从流氓下三烂变成不肖子孙,更是人所不耻的。
为了大孝子这个山般的头衔,我爹在爷爷床前跪了整整两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苦苦告怜。父亲答应爷爷与秦华断绝一切来往,又发誓又保证,字句似铁,掷地有声。但我父亲不知是过于健忘还是轻于承诺。仅仅一个星期,便将誓言保证抛于九宵云外了。全公社的青年女子中比秦华漂亮的有之,比秦华温柔的有之,比秦华成份好的有之,比秦华家庭富裕的有之,甚至当时正红透半边天,任公社书记的我外公张德祥也托媒人上刘家的门坎,不计前嫌希望收为乘龙快婿。但我爹太固执,太骄傲,太不识时务。全都嗤之以鼻。他依然忘不了秦华,口里念着的是秦华,心里想着的是秦华,睡里梦着的还是那个秦华。有一天早上,天刚麻麻亮,鸡冠岭的上空还悬着一弯望天月。生产队长黄天林起来屙早屎,睡眼惺忪中便看见我父亲提个狗屡撮,贼一般躬背缩腰,穿行在通往大队小学校的田径上。这个鬼心眼极多的生产队长同样弓形蛇步,暗暗跟踪。于是,便看见我父亲把狗屡撮扔在一个田沟里,又猫一般溜进了那间破旧的茅草房……
六
我记得小时候,奶奶总喜欢向我讲述一个叫凤凰劫的故事。奶奶对我讲这个故事时没有任何目的和动机,这如同一位慈祥的老人哼着童谣,轻晃着摇篮,呵抚着自己幼小的宝贝入眠一般。奶奶的故事穿透我的童年,打动着我童稚的心。直至多少年后,蓦然忆起这个故事,我还仿佛能听到奶奶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那絮絮叨叨的声音。
我还听过奶奶讲过雁娘拔翎的传说,也听过梁祝化蝶的神奇,而凤凰劫的故事也基于此调。故事说的是一对相恋男女,因父母逼婚而逃至一处绝崖。山崖陡峭断壁,深不可测。更可怕的是,山崖的对面更是烈火焚烧,亘古不息,其热可灼铁,绵延千里。也就是说,纵然两人肋生双翼,飞过断崖,也飞不过那燃烧的烈火呀!
两人正相对而泣之时,土地老翁出现了。他拿出四片羽毛,两片雁翎,两片雀羽。他对青年男女说,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如果你们选择雁翎,就可以飞过断崖,飞过火海,但你们从此就会分于南北,永世不能相见啊!青年男女问,如果选择雀羽呢?土地老翁说,如果选择雀羽,注定会葬生火海,但有来生,来生还可以在一起!
两位青年男女毅然选择了雀羽,微笑向土地老翁告别,纵身飞过断崖,飘向火海。土地老翁长叹一声:如此真情,足可成凤。年青人,你们选择的不是雀羽,而是凤翅啊!飞吧,快飞吧,凤凰是不会惧怕火焰的,飞过火海,你们就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了!青年男女果真变成了凤凰,色彩斑斓,五彩缤纷,其翼展开,如云似锦。他们飞到了一个繁花似锦美丽安全的地方,幻化成人,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奶奶的故事缥渺虚幻,美丽而又神奇,我幼稚的少年心宁肯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我甚至在帮爷爷递柴煮饭让火灼伤了手,也几乎以为自己会立刻变成只凤凰,展开美丽的羽翼,腾空而去。我梦想自己飞过高山,飞过大海,飞到曾在梦里去过的什么地方。然我依然是我。既没变成雁,也没变成雀,更没变成凤。但我相信,更从来没怀疑过,人如果真的有勇气把自己的灵肉与火相溶,有勇气把生命与火熬煎,必定会变成凤凰的,问题是,谁有这份真情,胆量,这份勇气呢?
七
父亲最终未与秦华结婚,去了县城里学木匠。父亲再不想回到黄家湾了,却希望能在不久后的一天,能将秦华也接到城里去。
父亲走的那天,出山的路口上有两个女人为他送行。一个是已身怀六甲的秦华,一个是我姑姑刘晓晓。父亲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次的别离,竟是他与妹妹晓晓生命的诀别!而这一次,他注定要因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而从此在心底种下仇恨的祸根。
这天晚上,一个才七个月的早产儿降临人世。
年青的母亲用破旧的棉毯将他裹在怀里。
贫穷的母亲没有奶水,屋里没有颗粮。
四壁透风的茅草屋,两个无助的女人抱头痛哭……
八
我父亲是在一个月后才得知这个消息。孩子出世的消息使他欣喜若狂。可是,在他还未来得及将孩子搂在怀里,却惊闻一个可怕的噩耗!
这个时候,姑姑已下葬半个多月了。
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使他几乎丧失了理智,他先是将我娘痛打一顿,既而飞脚踢出门坎。恐怖的娘亲尖叫着喊救命,但无人敢前。父亲将娘的所有嫁妆摔到门外的地坝里,引火就烧。然后再回到屋里,将爷爷奶奶苦心布置的洞房捣了个稀巴烂。父亲做得太过份了,丝毫没去考虑后果。父亲发泄一通还不解恨,翻鸡冠岭下到王家坝,将正在做青天白日梦的阴阳先生王山水床上一拖而下,拳打脚踢,具说爹还想烧王山水的房子和神坛,眼看事情越闹越大,正一发不可收拾之际,却给及时赶到的民兵制住了。
晚上的时候,父亲独自上鸡冠岭墓场,在姑姑的坟前一边哭喊,一边烧冥钱。冥钱烧到一半的时候,忽然近旁的松树林传来奔跑的脚步声,跟着又听到一阵如怨妇夜泣般的呜咽:“晓晓……晓晓……晓晓啊……”父亲全身一震,紧张地站了起来。他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哭声惊得虚汉直冒,双股颤栗不止。冥钱还在燃烧,隐隐照着墓场密密的坟茔,有如一个个从地底冒出的毛耸耸的头颅;呜咽的山风摇动丛林,吹起一片片未烬的冥钱,仿佛群魔乱舞一般。父亲恐惧异常。忽然伴着“晓晓……晓晓……”的呼声,从林丛窜出一个头发蓬乱,衣衫披散,手舞足蹈的“鬼”来。那“鬼”飞快地奔到晓晓的坟前,看见我父亲,蓦地停住了,目光茫然空洞,唇角流着沾稠的涎液,喃喃咂着嘴:“晓晓,晓晓……”父亲惊呼:“王安?安子!”王安依就咂着嘴,口齿不清:“晓晓,嘿嘿!晓晓……”父亲大声吼:“你到底是不是王安?你……你怎么了?”王安耷拉着头,大而无神的眸子望着坟墓,喃喃着:“晓晓,晓……晓……,晓晓睡……睡着了……”父亲呻吟般长叹一声,内心仿佛被谁猛扎了一刀,萎顿在地上。他已然看出,王安神经失常,真正疯了!
父亲自顾向火堆里添冥钱,轻声细语向坟里的晓晓说些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话。王安还在叨唠着“晓晓”,忽然尖叫一声,赤着脚踏过火堆,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一般扑到坟头上,双手如犁般乱挖乱刨,口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父亲大惊失色,也跟着扑过去,一把将其拖回来。拖回来,疯子王安又扑回去。再要拖时,疯子力大,双臂一摔,竟将其摔了几个趔趄,“通”地一声滚倒地上。父亲从地上木尺般一节节撑起来,坟头上已现出两个巨大的黑洞。而王安的双手早已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了。父亲勃然大怒,猛吼一声,恶煞一般再一次扑上去。但是,当他的拳头刚要触到对方汗涔涔的脊梁,却犹如遭遇一堵无形的铁墙,硬生生被隔挡开来!父亲暴瞪双目,须发俱张。隐隐的火光中,他清楚地看见坟头黑洞中渐渐露出的磨盘!父亲忽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双目闪着血色的怒焰仰天狂呼:“老天——老天啦!你开开眼,开开眼啦……”
父亲保持了最后一丝理智。他和王安合力掀开那块巨大的磨盘后,没再去张家寻滋闹事。毕竟,天大的恨事已成,无力挽回。
事至此,刘家和张家再谐秦晋之好已成不可能的事。我娘因为的确一直暗恋着我爹,然无端被打,成天寻死觅活,闹离婚,捣得两家鸡犬不宁, 寝睡难安。然环境是不允许她这样做的。 山村妇女要尊从三从四德,恪守妇道的。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算跳进的是刀山火海,也只有自怨命薄了。而我爹呢?他态度更坚决,更强硬,离婚也好,不离婚也好,反正不承认这门婚事,捆绑不成夫妻嘛!
可奇怪的事还是发生了。一星期后,我父亲一改初衷,亲自登上张家的门坎,接回了我娘。那天天气不错。我爹和娘一前一后走在四月的田径上。葱郁的麦苗柔柔泛波,仿佛飘动的绿绸;桃花开了,粉红似颜;梨花开了,洁白胜雪;油菜花开了,黄得娇艳。我父亲挑着一副箩担,一头装着老丈人补送的彩礼,另一头却放着个花棉袄的襁褓。而襁褓里装着的,竟然就是那个才出生不足月的小男婴!
后来,有人说,那个小男婴就是我!
我六七岁的时候还笨得出奇,但已经能懂得思想了。我很少说话,很少走动。三岁的时候说话还伊伊呀呀,三岁半的时候才学会走路。我耳听许多大人小孩有关我身世的调笑语言,骂人鬼话,目光定定,呆楞痴傻!
如果说,当年我的确是和我爹我娘一同步入刘家篱笆屋,如果说当年那个箩筐里装着的小男婴果真是我,那么我是谁?我娘是谁?我真正的家到底又会在那里呢?而在当时,我是不会得出答案的。即算得出答案,我也不会相信的。我和别家的小孩一样,亲爹亲娘就在身边,和爷爷奶奶共同过着贫穷寒酸却相濡以沫的生活。而现在,我是应该得出答案了!
我身边已没有亲人了。如果真的还有,也只剩下当年要恨死我打死我的娘亲了。而她,当年那位脾气暴躁古怪,凶狠而又不幸的新娘,她会告诉我有关我身世的答案,有关我们一家三口共同步入刘家门坎其背后所隐藏的不可告人的谜底吗?
我七岁以后发生在刘家的事已不需娘来重新提起了。那时我已经懂得了爱,懂得了恨,懂得什么是渴望,什么是牵挂,什么是幻想,什么是梦魇,而现在,我更懂得了什么是回忆,什么是遗忘。而我能遗忘么?
我不能遗忘。我只能回忆,尽管回忆是椎心痛苦的。我总是把回忆留给梦,在梦里哭喊,嘶叫,挣扎,恐惧,惶张,淌下热泪。我的梦总是红色的,夜夜燃烧着烈焰,奔腾着怒火,染亮了梦中的天空。 我的眼泪也是红色的,不知是给火焰映红,还是给溶入了年青的血液。我梦中的火焰有时像刀锋,笔直地指向云宵;有时又像浪花,荡漾起伏;而更多的时候,却像沾稠的,有浓度的珠装物,滴滴地向下滚落……
九
父亲在鸡冠岭的松树林躲躲藏藏三天三夜后,还是给外公搜了出来。强逼着关在我家的那间旧屋里,和母亲圆房。我并不知道圆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那夜房里点满了红色的蜡烛,墙上贴满了大红的剪纸,而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具,也给油漆涂成了艳丽的红色。一切皆洋溢着种什么重大节日的喜庆气氛。那夜娘特别的温柔,特别的漂亮,摇曳的烛光中,羞涩的脸庞浸着酒醉般的酡红,弯弯的嘴唇仿佛盛开的山桃花。她身上穿着和姑姑出嫁时一般的大红绣衣,脚上穿着粉色的绣袜,仿佛有着红色羽翼的小鸟般依着我父亲宽阔厚实的肩膀。那夜母亲对我也特别的和蔼,特别的友善,她有些粗糙的小手握住我的手,说:“华华,叫爹!”我听话地叫了一声。
爹紧锁眉头,长叹了一声。他一直坐在床前的长凳上,高大壮实的身体那粗线条的轮廓总让我想起鸡冠岭上那冷硬的岩石。
娘宽容地一笑,又道 :“华华,叫娘!”我犹豫了约有半秒钟,才叫声:“娘”!
娘甜甜地一笑,要把我拉进她的怀中。我楞怔了一下,挣开了。娘那矫揉造作的过份亲昵一时感动不了我。我奇怪地一会儿望爹,一会儿望娘。忍不住问:“爹,圆房是什么?”
爹全身一震,仿佛给什么毒物猛蜇了一下。他依然坐着,英俊的面庞却扭曲了,显得狰狞可怖。他大瞳孔闪着可怕的血一样的红光,脸也涨成可怕的紫红色。他怒喝一声:“鬼儿子,滚到你奶奶那边去!”
我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门口。记忆中爹还从未对我这样凶过,我忍不住失声大哭。一只手从门外伸了进来,一把将我拉了出去。是外公。外公手里还拿了一把巨大的挂锁,“咔”地声锁了门。我含着眼泪奇怪地望着挂锁,却再也不敢吭声了。我旁边还站着爷爷。外公对爷爷说:“只要树生听话,对文芬好,明天就让他当大队会计。我张德祥也不是记恨的人,以前的事就全当没发生过噻!”
半夜的时候,我突然给一阵尖叫声和呼喊声惊醒了。我在自己的小床上翻了几个转,正在懵懵怔怔之时,奶奶一下把我抱了起来。奶奶一边手忙脚乱的给我穿衣服,一边老泪纵横地对我喊:“快起来呀,华华,快跟奶奶去找你爹呀!天王老子哟,你爹扑河了,你爹给鬼上身了,扑黑龙沱了哟……”我摇摇头,眼睛半睁半闭,仍就睡,似乎对爹扑河自杀并不感兴趣。黑龙沱是屋背后清溪的一段深水潭,就在鸡冠岭的山崖下,足有三四个大人那么深。人如果下去多半是起不来的,因为潭呈锅底,水面密密长满纠缠错节的藻草,年年都有淹死人的事,怪吓人的。奶奶年岁已经高了,拉不动我,对着隔壁哭喊:“文芬……文芬……”
听不到回应。
我陡然一惊,蓦然清醒,骨碌翻起身。
那夜,我和爷爷奶奶顺着屋背后的清溪,一路呼喊着,哭喊着,在黑龙沱的岸边跪着,淌尽了眼泪。那夜的月色,明明如水,凄凉惨淡;那夜的微风习习,如泣如诉;那夜的芦花漫天飞舞,仿佛飘撒的冥钱;那夜的鸡冠岭岿然不动,仿佛也知道沉痛。我哭着喊爹,喊哑了嗓子;爷爷奶奶喊“树生啦……文芬啦……”,两人老迈的身体瘫软在地上,惨淡的月光下只见满头的银丝随风飘荡,仿佛冬天的雪……
我爷爷是亲眼看见我爹和我娘一前一后奔出家门,而且亲眼看见两团黑影通地一声扑进黑龙沱深不可测的潭水,再也没有起来。所以,他对我爹的死深信不疑,更对我娘的大义殉情深恐不安。我哭呀哭呀,喊呀喊呀, 我哭累了,喊累了,便倒在奶奶的怀里昏然入睡。
爷爷奶奶悲痛儿子,然另一种比悲痛儿子更深沉的恐惧感却袭上心头。这种恐惧显然是来自于我娘的。他们害怕无法向亲家交待。我外公是公社干部,权大势大,一手遮天,是地地道道的活阎王。爷爷奶奶泪流干了,也绝望了,心死了。他们断子但不能绝孙,刘家绝后却不能灭了香火。于是将沉睡中的我放在岸边,准备步爹后,双双扑河,一死了之。幸好,有黄姓的众乡邻正好赶到,拉住了他们。
事实证明,爷爷奶奶的恐惧担忧显然是多余的。他们把我娘想得太好,太痴,太完美。我娘并没因爹的扑河而以死相殉。她既非投江的十娘,飞天的织女,也非化蝶的祝英台,更不是凤凰劫里那痴情的年青女子。她看见我爹一头扑入黑龙沱以后,来不及顾盼,甚至未曾呼喊,便转身奔向了黑夜通往张家沟的田径,回到了娘家。娘没有那么傻,为心上人流泪可以,痛苦可以,甚至守寡也可以,然为不爱自己的人失了性命,却是万万不可以的。至于爷爷看见的两个人扑河,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
说来,我娘真是可怜。她有胆量,有脾气,有性格,却一直未能冲破山乡封建世俗的网。她为我爹守了一辈子的活寡,和我爹结婚七年后仍还是圣洁纯真的处女。我爹死后她原本还可以再嫁的,却恪守了“一女不嫁二夫”的封建教条,忍着青春躁动与寂寞,死死地封闭了爱情之门。她一生背负着“贞洁牌坊”,背负着“三从四德”,给刘家的后来者心中,重重添了一道血伤!当然,有关娘的事,都是一九九六年年底,她临死之前时,我才得知的。
第二天一大早,我外公出动了村里所有的基干民兵,在清溪的上下游搜寻我爹的尸体。有三个民兵身缠十余丈长的粗麻绳,下到黑龙沱底,把水藻碾平,把潭水搅浑,却没捞起一片破布。我外公皮鞋底般黑亮的脸庞现出几丝不易觉察的诡异之色。手不断地摩梭光亮的下巴,在岸边踱着方步。他故作痛心地拍拍我爷爷的肩膀,道:“王三水说晓晓犯‘三煞’,果然应验了!亲家,这是命,是命啦!我们张家出钱,给树生修座衣冠墓吧!”
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刘家的墓地,又添了座新坟。垒坟那天,爷爷将我按跪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就从那天起,我奇怪地得了眼疾。我无缘无故地看见父亲的坟头“霍”地窜起一道红光。红光迅速四周漫延,顷间便笼住了鸡冠岭的丛林。我惊叫一声:“火!爷爷看,火呀……”
爷爷奶奶茫然四顾既而讶异地瞪着我。在他们的眼里,除了坟头仍在燃烧的冥钱,四下全是一派莽苍的绿。而我依然不住地喊:“爷爷,火呀!奶奶,爹爹坟头着火了,着火了呀!快打,快打火呀……”
奶奶“呸呸”地向地上直吐口水,爷爷抱起我,转身就跑!爷爷请来王家坝的赤脚医生王文章。疹断的结果是眼睛正常,没任何毛病。不过临走的时候却附着我爷爷的耳朵悄声说:“也不能说没一点毛病,他是小孩,说咋也装不出来的!看来吃药是解决不了的,要不,叫王山水来看看……”
王山水来了。在我家的房前屋后贴满了一道道五颜六色的桃符。还杀了只大红公鸡,把公鸡血给我涂脸。临走时,又在屋里贴了张关公的神像,把死公鸡提走了。
我眼疾有所好转,但依然时不时产生幻觉,莫名其妙地总看见火。我的眼睛就像色盲患者一样,颜色莫辩,唯有红色。我喊“火”的时候,爷爷奶奶爱莫能助,唯紧紧抱着,长吁短叹,老泪纵横;母亲从娘家回来了,被我喊得心慌,喊得不耐烦,说是辟邪,从粪坑里舀了几桶大便,铺路一般倒在门外的空地上,尖声对我叫骂:“撞鬼啦?叫丧啦?要死就死嘛,叫得人发毛……”
我对火的幻觉是在一个月以后真正得到了应验。从那夜起,幻觉消失,恢复正常。而那夜燃烧的冲天大火,却一直留在了记忆,燃烧着五脏六腑,永不曾熄灭啊!
其实我父亲并没死。他耍了个小聪明。他为了不与我母亲圆房,破篱笆墙而出,在母亲的哀求与哭喊声中,一头扑进了黑龙沱。父亲水性极好,他在冰凉的河底憋足口气,沿岸潜行数十米,一气游到黑龙沱下游方才上岸。他穿着湿透的汉衫,乘着朦胧夜色,来到了学校,藏在了秦华的家里。当娘亲一路哭喊着还未扑进张家的门坎。他已经在秦华的温暖被窝里,仿佛一个迷途却最终寻到家门的孩子,安然入睡了。
父亲为自己的小聪明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仅害了自己,同时也害了秦华。我外公是个非常要面子,非常容易记恨的人。他爱我爹爱得心痛,爱得心切;他一直把我爹当他的亲骨肉,唯恨不争气,恨铁不成钢。他一直无法忘记我们刘家带给张家的巨大耻辱:晓晓自杀带给已成鳏夫的大舅的;爹爹婚姻的背叛带给独守空房的娘亲的。他原本给了我爹无数次机会,给了他七年时候改过自新,而这次不了。漫长的七年时间他也看出来了,刘树生其实骨子里对张家充满着仇恨,他女儿就是个最好的例证。他的这种仇恨是慢性毒药,长此下去,中毒的跟着便是他儿子,还有他这个空架子“老丈人”;他明知道我爹扑河未死,却故意装出悲伤的嘴脸,甚至不惜在空坟前当着我爷爷奶奶,当着我娘和我,当着黄姓的所有人,扔下一把一把的老泪和嚎啕哭声。他为我爹定下毒计,设下圈套,掘出陷阱,却心安理得:是刘树生毁了他儿子一生,毁了他女儿一生,同时,也毁了刘树生他自己一生……
一个月后,我外公终于找准了机会。
父亲深更半夜宿在秦华家,一有响动便出去躲在鸡冠岭的山林,如此一月有余。秦华对于自己的安危,似乎并不记较,他们的“通奸”,多次被“捉奸”,其实早已公开化。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生活意外地平静,没人去打扰他们,这并没引起他们的疑心。
在父亲自以为由他导演的这个大喜剧恶作剧可以收场的时候,是个残阳西照的傍晚,他带着一种劫后的侥幸和一种孩童作恶后的心态,从山林走了出来。而这个时候,黄姓众乡邻的记忆中,似乎早已没刘树生这大号了。
父亲走出山林遇上的第一个人便是生产队长黄天林。黄天林正在山坡上摆弄自留地。傍晚的雾气很重,坡上风大,加之天色晦暗,这使父亲看上去飘然如驭风而出。黄天林当即吓昏死在地沟里。同时看见我父亲的还有黄姓的两个老太太。但她们几乎已是黄土中人,加之老眼昏花,看不太清楚,尽管如此,也着实以为大白天撞鬼,没昏倒,却一溜烟跑了。父亲在我家的自留地里逗留至天黑,怕父母责骂,依然没敢回家,乘着夜色,还是回到了一个月来藏身的地方,学校外那间破旧的茅屋。而这个时候 ,有关刘树生变“草口”出来吃人的恐怖传言,早已在村子里如瘟疫般,迅速传播开来……
入夜,风声嘶吼,如狼哀嚎。天空似乎就要下雨。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沉积的乌云,仿佛巨大的铅块,在鸡冠岭的山头缓缓移动。而鸡冠岭的山脚,一干人也正以非常快的动作,仿佛奔跑在山林的群狼般,向学校外的茅草屋涌来。为首的是阴阳先生王山水,身披道袍,手提拂尘;次后则是我大舅外公,还有几十个扛木拿铁的,俱是凶神恶煞,钟馗一般暴眼眦眉,鸡血拌火炭灰抹了脸。
这干人先到了我们家。爷爷奶奶正和一个巫婆躬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请“罗筛神”。“罗筛神”是很早就流传在川北山乡问神的法门。巫婆先念了咒语,然后将一层白面薄薄地撒在又大又平的红桌上,罗筛悬空举着,里面插了颗细长的线针。巫婆叫当事人双手端着罗筛,双目紧闭,气沉丹田,跟着一起念咒。心诚所至,罗筛便会随心跳有节奏地颤动,于是神来了!神通过心跳,将当事人的疑问用线针写在桌上,具说是极为灵验,极为准确可信的。巫婆端着一碗水,用细柏枝蘸着分别点了几滴在爷爷奶奶和我的额头上,剩下的,则有一口没一口的,喷雾般向墙上,向地上吐。吐完了,便叫奶奶双手端着罗筛,平举在桌上,针尖刚好触到面粉。巫婆梦呓般念咒语:“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
奶奶枯手孱弱无力,端得久了,颤抖得厉害。奶奶一边哭,一边和巫婆念咒语。爷爷面如死灰,紧张地盯着罗筛下面,不断地问我爹在阴间的情况,什么转世,什么投胎,什么几世为人,什么几世为马。巫婆忽然尖叫一声,暴瞪双目,仰后便倒。奶奶吓了一大跳,倒退几步,罗筛拿不稳,“哐”地掉在地上。更可怕的事发生了:一屋的人恐惧惶张的目光全落在桌面,白白的灰面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大字:“草口”!
这干人包围秦华的茅草棚的时候,我爹正独自躺在床上,昏然沉睡。一个月来的山林野居,使他得了严重的感冒,感冒发高烧不退,遂成伤寒,脸庞赤如火灰,全身汗滴淋漓。而这个时候,秦华正颠簸于鸡冠岭的山径,她为了我爹,冒着黑夜随时可能失足跌落深涧的危险,去后山请赤脚医生王文章。
我爹虽然发着高烧,但神智却还是清醒的。昏黄的煤油灯下,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见破落墙壁背后隐隐约约的人影。他既起不得身嗓子又呼不出。他一定暴睁着双眼,眼里喷着红色的火苗;他口大张着,牛一般喘气。在生命即将消失的那一瞬,他可能想吼,想喊,想骂;或许,他根本就丝毫没想着自己,而更多的应该是担心着心上人秦华的安危……
茅屋四周很快堆满焦透的麦秸,谷草,干柴,上面又泼满了汽油,一点就着。我外公心狠手辣,而又阴险狡诈,为防备事后可能波及自己,他并没随这干人而行。他只是悄悄地叫拢阴阳先生王山水,暗语点拔,而后和我娘躲在暗处,静观事态。我娘吓得全身发抖,冷汗直冒。她也知道我爹未死,只以为要烧的是死对头秦华的房子;再则我爹身强力壮,即算大火燃着,要逃身并非难事。她内心还存着幻想,存着奢望 ,想着我爹失了藏身之处,必定还会回她的身边。但同时,她内心还有着那么一点未泯的良知,毕竟没她爹那么狠毒,“嘤嘤”哭着跑开了。
王山水比外公更恨我爹,所以我外公稍加点拔,他便心领神会。他在阴沉的夜空下挥舞木制的神剑,神剑上的镀银闪着阴惨惨的寒光;他挥舞着神剑,不断地向空中抛洒着燃烧的冥钱,冥钱照着他阴惨惨的脸;他和巫婆作法一样,手舞足蹈,口里念念有词;他灰色的道袍给夜风拂起,“呼啦”有声,宽大的道袍浮在空中,仿佛横飞的幽灵鬼魅,煞是阴森恐怖之极。
和王山水同来的其他人则全是鸡冠岭后山王姓的,平素给鬼神迷昏了头。他们猜想此时秦华多半已给草口吃了,所以在茅屋四周堆满干柴后,又为了防止“草口”再出来吃人,用粗铁丝牢牢扭死了门。而后全退到屋四周,高举锄头扁担,严阵以待,更防止我爹变成的“草口”破墙而出。
这时,一个蒙面的矮小男人一跛一拐地出现在王山水身旁,点燃一根浸油的木棍,用全力抛到房顶上……
他是我大舅!
那夜,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来到秦华的屋前的。自父亲扑河死后一月来,人人都说我比以前更痴呆,更傻楞,多半是给鬼把魂儿拿走了。巫婆危言耸听断言刘家还会死人,而阎王爷注死薄上,早注写“刘华华”的名字了。我总是产生幻觉,不仅满目红光,而且总听到天外有如丝如缕飘飘浮浮的呼唤:“华华……华华……”,声音像我爷爷,又像我奶奶,更多的时候,则是我父亲的。听到这声音的时候,我总是满屋打转,或者发疯一般跑出屋去,沿着清溪的河岸,钻进密密的芦苇丛,一直到黑龙沱方才止步。而那时,我还会流泪,还会悲哀,镜子一般清澈的河水也会给我间断的清醒,于是别人不明白我明白,别人不清醒我清醒,我是在想我爹,思念他,牵挂他,渴盼他还会活着回来啊!
我多半是听见父亲的呼唤才会来到秦华的屋前的,其实我为了找父亲最能想到的也只能是这里。我不懂“草口”,不懂“罗筛神”,野孩子般更不知道恐惧。我来到秦华的屋前的时候房子刚好点着。我先是看见几点耀眼的星光,星星仿佛沉在清澈的水底,随着微风荡漾起伏。跟着星光起了变化,如同小漩涡般一圈圈逐渐扩散,形成一片向上串动的发紫的蓝。我忽然又听到天外如丝如缕的呼唤:“华华……华华……”
我并不知道我爹正躺在已点燃的草房内。我却神经质地叫声“爹——”,向着蓝色扑去。我还未扑拢,便不知给谁死死抱住了。我感到一股炙人的热浪排空而来,腾地扑倒。草房在我大瞪的通红的眼珠里腾腾燃烧,仿佛无数纠缠狂舞的红蛇,恁意地吐着红信。我隐隐听到有人喊救火,但火势却更旺。熊熊的大火仿佛鸡冠岭起伏连绵的松涛,更像金乌西坠天边的火烧云。那不绝的松涛呵!如血的夕阳呵!我又听到我爹的声音:“华华……华华……”这次我听清楚了,听真实了。是我爹,是我爹在喊我,又像是在喊“秦华”。声音像松涛,像雷鸣撼天动地;声音又像浪花,像微风,如泣如诉。我大声回应。大声喊“爹爹——”我茫然四顾,可爹爹在哪?在哪呢?
这个时候,秦华和赤脚医生王文章赶到了。秦华面色凄厉,披头散发。她对着火光直喊:“树生——,树生啊——”火光映红了她的脸,映红她暴眦的双目;她一直哭喊着我爹的名字,声音摧断肝肠,撕心裂肺。她如风一般从我身旁飘过,更像一片随风飘动的巨大落叶;她落叶般的躯体在火光印照的夜空中浮动,飞窜,纵深;她在燃烧的大火中只走了几步,便随着房屋轰然一声倒下了。她倒下去的时候,一头黑发全没了,脸上鼓起了黑亮的水泡,衣服早燃烧起来,“毕毕剥剥”作响。她一直喊着我爹的名字,声音却越来越微弱。她一直在向前爬行,双手不断地在飞舞的火焰中,在通红的火炭中摸索,寻找。她全身震动一下,仿佛终于找到了,便紧紧抓着,既而抱着,沉沉不动了……
愤怒的雨,开始哗哗啦啦,当空而下。如果它有情,为何来得太晚?如果它无情,如何这般落泪?
而这个时候,我又开始犯病了,眼前又开始产生幻觉了。我看见两团巨大的红色在眼底旋转飘忽,一如鲜艳的锦秀。它给袅袅的蓝雾托着,缓缓升空,既而展开五彩斑斓的羽翼。我满鼻异香,全身飘然。我楞楞怔怔站了起来,痴痴入神地仰望夜空,仰望飞在空中的彩云。而这时,夜是红色,仿佛如盖的帷幔;雨是红色,如血般凝重晶莹。我忘记了流泪,忘记了哭喊,忘记了悲哀,眼前只有红色。我忽然记起奶奶的故事,记起了故事中那对痴情的男女,记起了雀羽与凤翅。我追逐彩云,尽情地呼:“凤凰?凤凰呵……”
我也许是追逐彩云,追逐奶奶故事中美丽的凤凰才会离家出走忘了亲人,忘了故乡来到天边。我一直对父亲的死存着迷惑,直到现在才敢确信,父亲并非死于扑河,而是真正死于那场大火!我为父亲的死而震憾!为秦华的大义殉情而震憾!
连夜,我外公亲赴现场,以一副急民生苦难的嘴脸组织众乡亲救火。
这是一场房主因为不慎的意外失火。房主人是秦华,这个地主子女黑五类份子当场烧死。
连夜,我大舅悄悄起出我爹的尸骨,神不知鬼不觉地埋进刘家墓地。
我一直不明白多年来潜意识里何以会因那口肮脏的唾液而忏悔,我一直不明白当年外公娘亲对我何以恨,我一直不明白当年秦华何以会扑于火中,我一直不明白许多不眠之夜何以会为当年人人唾骂的“奸夫淫妇”而感椎心的疼;而现在,我更不明白,我不明白父亲的坟前何以并肩还躺着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竟然叫秦华?娘叫我跪下,说秦华才是我血肉相连,真正的亲娘啊!
而现在,所有的情节该解开了,所有的隐谜也该解开了,而我,是该明白了。
原来,当年我爹带着我娘,带着一个出世不足月的小男婴,一同步入刘家的大门,并非虚构的故事。我的确是秦华所生,秦华的确是我的亲娘,当年传闻秦华与某个男人苟合生下的孽种竟然是我!我出世不几天,姑姑晓晓死了,娘亲嫁到了刘家。父亲明白,他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虽然一个还活着,其实都远远离他而去了。在那一刻,他心底充满了仇恨,经过百般筹谋,他作出了选择,他选择了婚姻,同时选择了仇恨。
秦华无力抚养孩子,由我父亲抱回了刘家。面对同室而居的女人,父亲在屋角支起了两张床,他要用年青的娘亲守活寡的事实,自己无数次暗里“通奸”,来实施对张家最恶毒的报复!
七年时间,年青的娘亲独守空房!
整整七年时间,年青的女子变得人老珠黄,竟不知人间竟有怎样甜美爱情的滋味!
直至七年后那个月夜,多出的那张床连同两家的仇恨一齐点燃!
九
当然有关我的身世,经由我现在的娘口中说出,我是不大相信的。为了证实这点,我去找鸡冠岭后山具说是他接我出世的赤脚医生王文章。王文章应该是八十多高龄的人了,事发后,为了活命,他在外潜逃了近十年,动乱后都还不敢回家。他头上全秃,找不到半根头发,脸色红润白晰,倒有些返老还童。以前恨不得弄死他的人死的死绝的绝,而他竟然还活着,而且活得相当滋润。看来老天虽然糊涂,好人坏人还是分得清的。
王文章开了家诊所,手里捏着根鹅毛笔,胸前挂着听诊器,手脚麻利,耳清目聪,竟全没有一点老迈的呆滞与迟钝。看来,再活个二三十年完全没问题。母亲将我介绍给他的时候,他“呵呵呵”笑了笑,直点头:“认不出来了,认不出来了!不过,模样还是像刘树生和秦华的!”我问了些相关问题,他都一一回答,手里转着鹅毛笔,答完便是“呵呵呵”,“呵呵呵”,笑声清脆爽朗,听说话声,倒像老头子是我似的。
后来,我再次来到刘家墓地。我跪着向鸡冠岭所有墓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