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时,褚淮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
他此后的十几年时光里都待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与父母亲相依为命。
16岁那年,他用小小的身躯支撑起了照看母亲的重任。
父亲常年在外奔波,每逢过节才会托人带信回来问好。薄薄的信封里载满父亲对母亲的担忧,同时也载满对他的关爱。
一同伴着信封被送来的还有几件新衣裳,他的和母亲的,每人各一件,衣服不贵,但很暖和,布料绵软舒适,尺寸穿起来也正合身。
每每收到父亲寄来的东西时,褚淮不知不觉就热了眼眶。他不知道父亲在外过得怎样了,工地忙了有没有记得好好吃饭,天气冷了有没有记得好好添衣。
褚淮知道,母亲的病情日渐严重了,现在要吃好多好多的药才能有所缓解。
药一年更比一年贵,父亲的压力也一年比一年大,而他能做的仅有在家照顾好母亲,打理好田地,等父亲归来。
褚淮坐在村尾那条小溪边的石头上,低头静静观察着流水潺潺,不由忆起过往种种。
那天,他背着母亲为他缝制的书包,怀里抱着杨老师给的几本他从未见过的书,独自一人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他含着热泪,不敢抬头去看杨老师,他只知道不能让老师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和不舍。
他能感受到老师眼里对他的欣赏与怜悯,但她也只能送他到这了,到承载着他无数憧憬的校门口,到他曾无数次开心踏入的地方。
他偷偷咽下泪嗝,没再回头,抱着杨老师给的书上了那辆破旧的面包车,他知道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到村口时,母亲步履蹒跚的拄着拐杖来接他,明明没有很老,明明还很年轻,可他却觉得母亲已然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者。
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母亲是真的病了,病得很严重。严重到不得不靠药物来维持生命,严重到他不得不回家守着她,父亲不得不远赴他乡赚取更多的血汗钱。
他是家里的独生子也是老来得子,有些责任只能落到他肩上,谁也担不去。
褚淮曾懊悔过,但也渐渐释怀了。
他们世代生活在这个信息与交通闭塞的山村,有好多好多与他同龄的人甚至连小学都没得上过,可他的父母亲硬是将他一步步从这里送了出去,供他读到了市里面的高中。
即使是母亲重病那年,父亲也仍然没有放弃,东奔西走的给他赚取学费,直到母亲渐渐糊涂得不再能自理,他才不得已回到了这里。
父亲心里对他有愧,时常买书寄给他,各种各样的文学类和科普类读物。褚淮也明白父亲的难处,夜里干完农活就开始挑灯看书。
他读过最深刻的一本书便是路遥老师的《人生》。
这本书给予了他很多人生感悟,是他一生中最为宝贵的精神财富,到现在都还藏在母亲亲手为他缝制的棉花枕头下。
只是,这样“安稳”的日子过得并不长。
因为父亲回来了,跟着阿才家的叔叔回来的。
他一周前就收到了父亲托人带来的信封,同样是薄薄的一片,握在手里很不真切,像一阵风儿似的随时都要能飘走了。
他去村门口接父亲的那天,是阿才家的叔叔扶着父亲向他走来的。他也同样朝他们走去,但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他觉得有些恍惚。
眼前这个面色黝黑、干枯如柴的人竟是他的父亲。可他那顶天立地的父亲,何时变成了这样单薄的一片儿了呢。
褚淮不可置信的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衣衫洗得发白的人,颤抖着声音喊了声爸,那人连应了几声哎,就挣脱开搀扶扑向他,将他扑了个满怀。
褚淮不敢再说话了,只知道自己又不争气的红了眼眶,颤抖着手轻拍父亲那张单薄的脊背。
父亲回来后的两年,渐渐的把身体养好了。至少不再用人搀扶也能走路,黝黑的脸上多了些肉,精神劲儿瞧着也好了些。
只是再也提不了任何重物,做事吃力了许多,只能缓慢的做些不轻不重的农活。
褚淮知道,仅靠补贴和农作物的收成,始终养活不了现在这个一贫如洗的家。
晚上吃饭时,他跟父母亲商量着要出去打工,说已经联系好了邻村的几个同龄人,商量着一起进厂去。
他要靠自己这双手,去闯出一番天地来。
可父亲骂他胡闹不知天高地厚,母亲心疼他受苦不愿他离家太远。褚淮没办法,轻声软语的劝说了好一阵,表示自己已经成年,是时候该出去闯闯了。
褚父眼眶红了,不再敢看自家儿子,心想他白生生的一个小伙子能有什么力气去闯荡,能有什么心眼去对抗外界的压力。
只是,自家孩子终究还是要长大的呀。褚父摇摇头,偷偷抹了把泪,任由他去了。
临出去打工那晚,母亲帮他收拾好了行囊,偷偷塞了她自己攒下的一点积蓄在他的棉衣内层里。
父亲来到他屋里与他促膝长谈,语重心长的嘱咐他很多事情,告诫他一个人在外定要保护好自己,可千万不能像他一样吃了亏也没地方说理去,真成了个“哑巴”。
褚淮自始至终都没吭声,沉默地听着父亲的嘱咐,用心铭记母亲对他沉甸甸的爱。
天刚蒙蒙亮,褚淮便悄声起来收拾好床铺,洗漱一番后他扛着母亲前些年里为父亲缝制的布袋行囊走了。
临村的几个同龄早已在村门口打着车灯等他,有人过来接应,接过了他手里的木桶,桶里面塞满母亲为他埋在大米里的土鸡蛋,鸡蛋上面盖了一层花布子。
儿子走后的好几个月,托人捎来了一封信。信封很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褚父捧着信封来到乌黑的木桌前招呼褚母过来一起看。
打开信封,起先入目的是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上铺着密密麻麻的字。
信封底部有个被塑料层层包裹起来的小方块物件,褚父拿出来左瞧瞧右看看也想不出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索性交给褚母去摸索,自己又拽着信纸看起来,看着看着他眉头就拧成了一片。
褚父转头拿过褚母正放手里来回捏玩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撕开外层的塑料,按着信纸上的步骤来回摸索了一阵,找到了里面独有的一串数字。
积年累月下起了一层厚茧的指尖笨拙的摩挲在某个小巧按键上,不一会儿那头便响起儿子久违的声音。
褚母愣了会儿后才开始反应过来。原来,儿子给他们寄来了可以通电话的机子。
褚淮听着父亲那头的抱怨,眼里盈满笑意,轻声回复说自己在厂打工里的这几个月拿到了点工资,等再过几个月就能寄去一些来补贴家用。
他在电话里反复叮嘱母亲要按时吃药,让父亲不要担忧,少操劳,养好身体等他回去。
在厂里工作的第三年,老板跑路了。
他们的年底工资甚至都还没发,工友们整日整夜忿忿不平的来回闹,说要去投诉黑心的老板,誓死拿回血汗钱。
但褚淮知道,要想追回工资并非易事,至少短时间内他是拿不到自己那笔血汗钱的。
褚淮的积蓄都寄回家给了父母亲,身上只剩下每个月所必需的伙食费。
现在厂子倒闭还被封禁,他就没了住处,心里着急找下一个厂过活。
可谁料天总不如人愿,褚淮连续找了好几月都没能混进一个厂,说是最近查的严,环境又不太景气,裁员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招新人。
也是几个月后,陆续奔波找工作的褚淮才知道,当初跟他一起前来的几个同龄都悄悄跑了。
跑去了越南,说在这边来回都找不着儿工,恰巧碰见个熟人给他们介绍说那边有包他们稳赚不赔的生意可以做。
但褚淮觉得,天上没有无缘无故掉下馅饼的好事儿。在他劝阻他们别轻信他人谗言时,那几个同龄人已经是在去往越南的面包车上,还说不必担心他们,等赚到了第一笔生意就过来接他。
褚淮来回劝说了很久,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他们愣是没听进一句,褚淮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所谓的熟人,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他在烂尾楼里打了好几个月的地铺,想着就算进不了厂,能暂时找到一个糊口的工也好。可接连的被拒绝被赶跑后,他就像皮球泄了气。
即使连日来只吃泡面,所剩的伙食费也不能再支撑着他继续耗下去了。
这天,他跟父亲通了次电话,迫不得已向父亲讲起了近况。父亲很是担忧,劝他不要逞强,先回来一阵避避不景气的风头再回去找工也是可以的。
褚淮连日来也想了很多,决定再待几天,再多走几家厂房和店铺,如若再找不到工就收拾行李回家一段时间。
褚父见他执意要留,也不再劝阻,而是跟他聊起了村里的近况。
褚淮从父亲口中得知,前两年他们那里完成了全面的脱贫,闭塞的山村迎来了它的曙光,乡村振兴的春风吹到了他的故乡。
那个偏远落后闭塞不堪的小山村,通了水泥路、连接了电网,还有了自来水,村民们的生活比以往便利了许多。
父亲说去年村里来了个新干部,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给他们村带来了很多新奇的思想,可村民们不理解他的做法,也不认可他那些奇怪的想法,一年过去硬是没人愿意搭理他。
褚淮听着父亲的“抱怨”,倒是觉得这位新来的干部很有自己的一套,他很欣赏这种敢于直面困难的勇者。
他们村是在一个群山环绕、土地贫瘠的偏远山区里,仅有三十几户人家,几百来人口。
村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样信息闭塞的环境中,他们的眼界已然越来越狭隘,思想也越来越受限,一时没办法接受新事物的冲击。
褚淮想,这位新干部的到来,或许能够改变他们村目前这样惨淡的局面,能让村民们真真正正走出大山,从眼界从思想上走出闭塞的孤岛,去迎接外界的新事物和挑战。
褚淮终究还是踏上了回乡的路,他用仅剩的伙食费搭了一辆到他们镇上的面包车回去。
坐了两天两夜的车,回到镇上时已是第三天的下午两点一刻。褚淮给父亲打去了一个电话,告诉父亲自己已经回到了镇上,让他放心等他回家。
褚父得知几年不见的儿子已经到了镇上,便急忙让他不要急着扛行李走回来,说自己已经联系好了那位新来的干部,他们正在镇上开会,让儿子跟他们搭车回来。
褚淮想起今天不是镇上赶集的日子,要想走到半路搭摩托车,肯定是不太现实了,便只好扛着布袋行李和木桶到镇政府门口蹲着,等村干部们开完会再一起搭车回家。
等了两三个小时,里面陆陆续续走出一波又一波人,褚淮悄咪的往旁边挪了个地,不敢太靠近门口,以免挡了人家的去路。
其间,有人看到那个蹲在大门石像旁皮肤黝黑五官端正的年轻人时,纷纷向他投去了诧异和打量的目光,似是想不通他这样一个健硕的年轻人为何扛着布袋挑着木桶蹲在镇政府门口。
褚淮没理会那些人的目光,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停在不远处的那辆车,父亲跟他说了村干部的车牌号,现在就等他们出来碰面了。
当褚淮正思索着等会该如何礼貌开口让村干部搭自己一程时,突然感到肩膀上传来异样。他抬头看去,发现有个穿着衬衫夹克的年轻人正瞧着他看,见他没反应,复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褚淮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衣袖。可不等他开口,那人就先行与他打了招呼,说是不是让他等久了。
褚淮一时惊讶于这人的年轻与谦逊,只能连连点头说自己就是褚家的儿子褚淮,并且也没等多久。
坐在车厢后座里,褚淮偷偷透过后视镜去瞧那位父亲口中所“抱怨”的新干部。
原来,他是去年刚调到他们村的新任书记,姓姜名野,叫姜野。
褚淮觉得这人真是新奇得很,跟他以往见过的文化人都不同,他能感觉到这位姜书记身上总透着股沉稳质朴与知书达理的气质,给人一种“学富五车,通晓诗书礼易”之感。
褚淮心想,这位新来的书记为人和善,很好相处,应该是个好书记。而且他看起来年纪也不像是很大,真是年轻有为的一个人。
透过车窗,褚淮开始打量起外面的景色。时隔几年,他没想到再次回家竟是这样的光景。
犹记得高二那年,他从学校回家,还是独自一人踩着泥路回的。到村口时,母亲见他一身泥泞便忍不住落了泪,嘴里不停小声念叨着说她和父亲没本事,让他这样受苦。
可褚淮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受了苦,母亲那样疼爱她,父亲那样支持他,他从不觉得自己受了苦。
反倒是年迈的父母亲,为了送他走出大山供他到市里读书已经吃了很多闷不吭声的苦了。那些他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苦都施压在了他这对年迈的父母亲身上。
褚淮回头看着弯弯曲曲不见头和尾的水泥路,心里一阵暖流划过,他悄悄降下车窗,留出一条细缝,一阵风儿从细缝里狡猾的钻进,轻抚着他的面颊,带来一腔的暖意。
原来是春风啊,只有春天到了,风儿才会这样温暖,这样柔和。
清晨,山里雾蒙蒙的一片。
姜野早早的起床做了开会的准备,这会儿已经拟写好了材料,就等几位村干部过来了。
刚过八点整,村干部们人手一本笔记和黑笔,一前一后走进旁边临时搭建好的小会议室里,几人一见到坐在桌前的姜书记,顿时喜笑颜开起来。
都说年轻人有干劲儿,宋东明觉得这位新来的书记每天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今天不是去村里上门访问,就是在案上埋头拟写稳基本促振兴的材料,亦或是给他们开会,灌输新思想、新理念、新方法。
宋东明一开始被他各种操作搞得不胜其烦,但在将近两年的相处时间里,他也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姜书记对村工作的用心良苦。
前些年,他们村因为山路坎坷,每逢暴雨天气,逼仄的水泥路就会被大水冲刷,导致上下坍塌,使得村民们寸步难行。
是姜书记再而三的给上头做报告提请示才得以快速的修好了路,还为他们村申请了护栏…
想着想着,宋东明就出了神,连被姜书记叫了几声都没听见,还是他身边的村干轻拍了他几下才反应过来。
宋东明朝姜野看去,歉意的笑笑,表示自己没听清他的话。姜野将手里的材料推给他,宋东明伸手接过,看完后再一一传给其他干部。
十几分钟后,会议室里的人纷纷陷入了沉默,有的在抓耳挠腮,有的在低头思索,还有的在一脸不屑。
宋东明沉思了一阵后,率先打破这憋闷的气氛,问姜野这事儿真能推行得下去否。
姜野知道这个方案可能一时半会还不能完全取得村干们的信任。
但他先后上门走访了一年,观察了这个小山村一年,思索了一年,发现村民们的思想都普遍求稳,只愿意干些能马上见着儿好收成的事。
可这座山村的土地十分贫瘠且分散不均,仅靠平常的农作物只能满足暂时的温饱,经济收入并不能因此得到更多的提升。
姜野深知,乡村振兴的前提是要巩固好脱贫攻坚成果,要确保不发生规模性的返贫。
而他们来到这里的使命便是切实维护和巩固好脱贫攻坚战的伟大成就。
村里大部分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然打工得到的钱也只够供家里的一两个孩子作上学的生活费用,要再供家里或伤残或患病的老人便十分艰难。
现在村里留下的都是些留守儿童、空巢老人、接送孩子上下学的妇女和各类老弱病残,所以要想稳基本促振兴就须得想出一套符合这个山村的发展模式和致富之路来。
到目前,他前后调查走访了两年,发现并非没有出路。
群山环绕的山村,由于地形的影响,其湿度相对较大,而温度相对较低,这种环境条件对于当地的生态系统和农业生产有着重要的影响。
姜野知道,适宜的气候条件可能有利于某些特定植作物的生长,如茶叶、棉花等,但茶叶与棉花的种植需要规模化和集体化,对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的要求也更为严格,目前村民们的农田分配较分散,并不利于发展茶叶与棉花经济。
然而,这个山区里的日照十分充足,雨量充沛得很,昼夜温差也较大。这样的环境条件非常有利于桑树的生长,还能提高桑叶的产量和质量,为养蚕业提供良好的基础。
另外,村里的土地虽贫瘠但偏却碱性,空气清新,环境污染少,这样的自然生态环境非常适合蚕桑生产养殖。
村民们的土地成本也相对较低,为蚕桑的生产提供了一个较为广阔的发展空间。
……
几位村干们坐在木凳上,你看我我看你的,双眼瞪得像铜铃,有的听得云里雾里,有的恍然大悟,而有的则拍手称赞叫绝。
可有件事却让他们犯了难,那就是该如何动员村民们参与到桑蚕的养殖生产活动中呢。
要知道,信息的闭塞已然使得他们思想都较为顽固,也不容易听劝,个个都只想守着自家的三里地过活。
而这也正是姜野召集他们开会的原因。经过两年的相处,姜野了解到村民们虽热情好客,但却较为保守,不愿意主动尝试新事物。
然现居村民中,妇女占大头,她们踏实勤恳又吃苦耐劳。
所以,要想带动生产就须先有个带头人,或者应该说是需要一个成功的示范者,一个使村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成功代表。
几位村干在会议室里纷纷提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大家相互交流一番后渐渐有了清晰的思路,决定明天召开村民大会,看能先激几个就几个。
会议结束,村干们回到各自岗位干活去了,纷纷开始准备起明天的会议和发言材料。
姜野叫住宋东明,让他跟着一起去村民家里走访,通知明天开会的事宜。宋东明乐呵呵的跟上了,俩人亦步亦趋地行走在村里宽敞开阔的水泥路上。
走到半路时,宋东明不由感叹什么时候村里要再能装上路灯就好了。前年,他到其他村里开会,发现其他村其实早已经安装上了路灯,水泥路被照得平直漂亮又美观还安上了长长的护栏,甚至通了网,信号好到随时可以通电话…
他见识到了好多好多,也接触了些新潮的思想,所以便越发佩服起这位与他年龄相差无几的新书记来。
姜野慢下脚步,看了他半晌,发现他眼里闪着亮光,脸上是十分向往的模样,而他眼里的光也因此变得越发坚定。
天刚擦亮,褚淮就醒了。
他走到水池边简单洗漱后就去柴房里洗锅烧水给母亲暖手暖脚用,看到案上剩有昨晚煮好的几个鸡蛋时,他顺手捞了一个来吃。
刚吃到蛋黄,他干噎了几下却没吐出,而是放慢咀嚼速度,细细品尝。
吃完后,褚淮掏出口袋里的诺基亚看了眼时间,距离村民大会还有两个多小时,他得提前去割好猪草留给父亲喂猪喂鸭。
褚淮在屋里转了一圈,终于找到被堆放在旮旯的背篓和镰子。种红薯叶的田地离家不远,走几分钟就能到,褚淮换上水桶鞋后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半路碰巧见到春儿姨,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春儿姨也笑着回应他,赞他懂事,说这么早的就帮家里来割猪食。
褚淮听着春儿姨变着样儿的夸赞差点羞了个大红脸。
当赶到村委会时,门口已经挤满了人群。
褚淮身形瘦小,矫健地挤进人群来到最前面。他十分好奇待会要交代的是啥事儿,还没到年底就已经要召开一年才办一次的村民大会。
站了一会儿,褚淮见宋东明拎着个大喇叭出来,手里还拿张发言稿,看上去文字密密麻麻的。
宋东明看了眼人群又看看时间,估摸着村民们差不多都到齐后转身喊了声姜书记。
姜野从里面出来,站到人群中央,身形高大,挺得笔直。宋东明将手里的东西都递给姜野,意思是这次的会议要由他来发言,姜野伸手接过,轻咳了声,开始起了他公式化的开场白。
在褚淮以为他还要这么文绉绉的讲下去时,姜野猝不及防的换了个说话的腔调,不是卖弄文学,不是高高在上,而是用了他们这边的方言,语调不够标准,但凭接地气的一口方言就足以赚取村民们的好感,吸引他们的注意。
一番讲话下来,褚淮只抓住了几句重点。那便是,这位姜书记此次会议的目的是想动员他们养桑蚕,在村里发展桑蚕养殖业,还说是由政府发苗支持,不用他们自己掏一针一线,只需要积极投入到生产活动中,肯吃苦耐劳的干下去。
村民们听完后开始纷纷讨论起来,都在犹豫着要不要报名。
有的说自家的田拿来种个稻谷红薯养自己养猪鸭都不够,怎么还能拿来搞桑蚕,且估摸前两三年是得不到什么好收成的,这纯纯是在浪费他们的田地和精力,表现得十分抗拒。
而有的村民则想趁此机会尝试一把,说是听说搞桑蚕养殖虽辛苦了些,但收成也还是有的,有个表亲家就是这样富起来的,说不定她们也能养,而且养得好了还能赚点来补贴家用。
褚淮听着村里上了年纪的叔伯姨婶们的讨论,也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觉得姜书记那番分析讲得很好,有理有据的,他没理由不相信。
且这几年环境不景气,他估计会先呆家里照看父母亲一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此机会试一把。
回到家中,褚淮立即跟父亲说起了这件事儿。然令他没想到的是,父亲竟反对他搞桑蚕种殖,还苦口婆心地与他讲了一堆坏处。
说什么姜书记这是在忽悠人的,他们这种贫瘠的田地不可能种得起桑叶,种了也养不好,家里也没有可以养蚕苗的地方,有了也会长势不佳,感染各种病菌。
褚淮沉默着又思索了一番白天姜书记讲的话,他觉得父亲讲的并不全对,他们这里气候条件确实可观,土地偏碱性,只需要划块地来尝试种植就知道可不可行。
至于没有地方养蚕的问题,褚淮觉得不是问题,他可以搬到柴房去住,那里有块堆满干柴的区域,整一整,隔个木板就能睡。
褚父见自家儿子这样顽固,便叫来褚母一起劝说他,褚母心疼儿子要去睡柴房,也不肯让步。
第二天一早,褚淮背着父母偷偷来到村委会报了名,但在看到登记表上仅有他和春儿姨以及王嫂共三户人家时心里不由打起鼓来,想着难道父亲说的才是对的吗,为什么都没人来报名呢。
可下定决心后,不管再怎么怀疑,褚淮仍想坚持下去,他决心要探个究竟才肯罢休。他想,只是一两年的时间,现在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时间。
褚淮报完名后就开始去整家里那片荒了许久的贫地,他去王嫂家借来了匹健硕的黑马,整日整日的从山脚下搬来石头和辛苦抠挖出的泥土来修整那片荒地。
褚父褚母并不知道自家儿子在整日忙活这些,只以为他在家呆得无聊上山砍柴火去了,毕竟儿子每晚回来都扛着大捆的柴火。
这样连续进行了一个多月,贫瘠见底的地终是有了些正常田地的模样,土壤铺了厚厚一层,石头围了牢牢一圈,周边的杂草也都除了去,就待山里来一场春雨将这片田地滋养一番。
褚淮牵着那匹陪伴他辛勤劳作了将近两个月的黑马给回王嫂,顺带送了一筐肥嫩的猪草和一大捆结实的柴火。
听春儿姨说桑苗下来了,褚淮抄起背篓和锄头就往村部走去。
因为父母亲不同意,家里也窄,所以他领的桑苗和蚕苗少,另一方面他也不敢确信自己第一次就能养活,就怕坏了好苗子,会心疼。
那片修整过后的贫地被夜里一场猝不及防的春雨打得结实,看起来相较之前肥沃了些,松松软软的,暗暗浸出泥土的清香。
褚淮发现,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泉水汇聚成的那条溪流,绕过村尾流经他这片贫地的不远处。于是他巧妙的引了一小道汇在临近的深坑里,方便取用。
另外,褚淮不知从哪里学到了一招,除了这个引来的水源外,他还在靠近贫地的一小块平整的地方挖了个更深的坑。
坑底铺了一层又一层从家里带来的旧的破的塑料薄膜,坑壁则铺了几层剪开的水泥袋,坑底用大块石头把薄膜展平整,再铺上五六层水泥袋,避免漏了那些破的地方没补上,坑口处横架了从山里砍来的长木,一条条的恰好能遮住坑口。
一旦降雨时,这个他精心设计好的深坑便能储留一部分降水,等集好水后再将坑口用树枝和水泥袋盖住,避免水分蒸发,而等到了干旱些的时候或溪流变小的时候,他就能从蓄水坑里捞水来灌溉。
褚淮忙活了一天,按作物种植的方法翻了土挖了坑将桑苗从粘稠的黄土坑里捞出,一棵棵耐心的种在这片贫地上,等几天后化肥到了再开始给桑苗施肥。
褚淮坐在一处平整的石块边上,静静看着一棵棵嫩绿的桑苗直挺挺立在这片他精心耕耘过的贫地上,内心不由开始期待起来,盈满充足与喜悦。
施了一段时间的肥后,褚淮开始发现桑苗长势不对。本该嫩绿肥美的桑苗长了一截后就不长了,而且叶子还开始发黄枯萎。
他心里着急得不行,冥思苦想好一阵,想着自己是不是哪个环节没做对,可思来想去他也想不通,明明就按平常农作物的种植方法来的呀。
褚淮找到王嫂,去她家田里看见桑苗长得很好还很高,便在里面来回琢磨,鼓起勇气问了王嫂传授种植经验。
经过王嫂一点拨,褚淮才知道原来是他化肥施得太频繁了,水分也没供给好。但他还发现王嫂的桑田泥土很厚实,而他的桑田太松软,泥土厚度也不够,桑苗根再往下伸展便是白花花硬邦邦的石头。
找出问题所在后,褚淮立即赋予了行动,将问题都一一解决。他逐渐减少施肥的量,还拉长了化肥与桑苗根的距离,每逢干旱就浇水,又从山脚背来一些泥土铺在田里,定期除草放害虫剂。
三个月后,效果显而易见的变好了,他的桑苗终于越长越好,桑叶越来越嫩绿,长势喜人。
这天,褚淮开始清空自己的房间来搭建蚕房,铺木板、消杀、通风、保温等等他都要亲自处理好。
待蚕房初见雏形已是两周后,褚淮去跟阿才叔借了那辆老旧的摩托车到隔壁村镇上购置养桑蚕用的工具,有些没买到的就回家砍竹子有样学样动手自己做。
所谓蚕房,也就是他住在一楼的附房。父母亲住二楼,附房也不挨着主房,所以他不用担心病菌会感染到家里的生活区。
准备好一切后,褚淮就等着村部把蚕苗发下来让幼蚕住进蚕房了。
连日来看着儿子不停忙碌的身影,褚父再气也该气消了。他站在门外无声叹了口气,虽然很不赞同儿子养蚕但看着他来回折腾,也终是不忍心再继续埋怨他的不听劝。
刚领到幼蚕时,褚淮开始整日整日的忙活起来,割桑叶、换新叶、看蚕宝、测温度,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让它们给饿着或病着了。
奈何他再如何悉心照顾,也逃不过自然的优胜劣汰。褚淮蹲坐在蚕房里看着自家蚕宝,眉头紧锁。
这才几天不到,领来的幼蚕就殃了一大半。他左思右想,怀疑是自己置备的蚕房出了问题,但是通风、保暖和湿度他明明就控制得很好。
难道是桑叶出了问题吗,褚淮想。
仔细观察一番后,褚淮发现问题还真出现在了桑叶上,但与桑叶质量无关,而是与桑叶的数量有关。
幼蚕的世界也有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有的蚕宝吃得欢就越吃越快,甚至把大半的嫩叶都吃了去。
所以,那些吃得慢的蚕宝就只能捡些烂叶来吃,原本就吃得不欢,这下就更难以争得过那些吃得好个头大的蚕宝了。
褚淮索性将个头较小的幼蚕单拎出来,放在了专门为他们新置的温床里,又给他们铺上了厚厚一层鲜嫩的桑叶。
几天后,褚淮发现个头较小的幼蚕开始有了变化,变得越来越敦实,也吃得欢畅许多。
褚淮心里高兴坏了,夜里挑灯给这些幼蚕按时更换新叶、清理残叶,还时常关注蚕房的通风、温度、湿度和消杀,避免蚕宝们染上病菌。
临近幼蚕结茧前期,褚淮上山砍来家里栽种的老竹子,打算和父亲一起编织蚕吐丝用的方格簇结茧架。
两人夜以继日地在蚕开始吐丝前,赶出了五六个不同规格的方格簇。
有了父亲帮忙,褚淮感到轻松许多。虽然父亲仍不看好桑蚕的养殖,但依然默默支持他,给他尝试的选择与机会。
后面连续几日,父子二人都在捡蚕上架吐丝的忙碌中度过。
蚕在吐丝结茧后,需要时间来完成茧的形成与固化。蚕茧会经历从吐丝、粘结、再到完全包裹的过程,最后形成坚硬的蚕茧。所以,渚家父子二人待蚕茧形成并固化后就可以开始进行收集。
临卖蚕茧前,姜书记来了。他先后入户了领养桑蚕的三户人家,最后一家便是褚淮这儿。
听说书记要来,褚母连忙拉着褚父进屋收拾杂乱,然后去准备着饭菜。褚淮背着一大篓新鲜桑叶回到家时,就见姜书记正蹲在他家蚕房前问着父亲一些七七八八的问题。
见父亲稀里糊涂的答不上来,褚淮将背篓放在蚕房里的一隅,边捞起桑叶铺在蚕床上边回答着书记的问题。
当谈到销路时,褚淮开始担忧起来。一是再有个两三天第一批吐丝的蚕茧就可以收集起来拿去卖了,二是他怕蚕茧质量不好,价钱卖得低,三是目前市场价格参差不齐,他不懂要卖给哪个缫丝厂才不算亏。
姜野将他的种种担忧都细心记在本子上。
回到村委会办公室时,他开始思考起这三家桑蚕养殖户遇到的共性问题和一些切实可行的解决措施。
村民们最愁的是销路的问题,但其实最不需要愁的就是销路的问题。
蚕丝市场缺口大,蚕茧需求量很高,但收购方喊价不一、参差不齐,所以要想一直不亏本的卖个好价钱,还须从长计议。
他得给村民们找到一个可靠的销路和稳定的收购商,这样才能细水长流,生生不息。
姜野联系起身边的同事和好友,向他们打探行情,而自己也到缫丝厂和蚕茧收购市场进行实地调查和访问。
几轮奔波下来,姜野找到了一个名叫楚老二的收购商。他们是在收购市场上认识的,交谈中姜野可见这人着实爽快,收购价也在众多收购商里较为可观。
此外,他还从交谈中了解到楚老二已经有十几年的收购经验,还自己开了个缫丝厂,厂子运转了五六年,发展势头一直很好,当即便跟他商谈起村里的桑蚕生意。
楚老二也是个识趣的人,见姜野年轻有为,还是个驻村书记且致力于帮助山里的村民们脱困,便同意与他一试。说可以先合作看看,蚕茧品质可观的话,他就愿意收。
两人一拍即合,姜野本打算叫楚老二跟自己上山去看看,让他去为村民们做一番动员。但转念一想,事情不能操之过急,有些事得从长计议,所以他决定先回去再动员动员村民们再说。
到了卖蚕茧这天,褚淮、王嫂、春儿姨三人早早就等候在村部门口,每人脚边各自放着采集好的蚕茧。
王嫂家的蚕茧重量和质量都比他们好,褚淮因为报名时领得少所以他的蚕茧重量在三人中最低,但质量竟一点也不输于常年劳作、种养经验丰富的两位姨婶。
见姜野出来,几人面上难掩的露出几分期待,而他旁边站着个陌生面孔,在姜书记的介绍下他们得知这是村里请来的蚕茧收购商。
褚淮听着姜野从市场上调查访问得来的信息,明白眼前这位收购商以后很有可能就是他们老板。
楚老二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瞧看蚕匾里的蚕茧,看了好几分钟后才给他们说出一个价格。
褚淮打听过蚕茧市场的平均价格和质量较好的蚕茧价格,楚老二喊出的价竟比市场平均价格多了一倍。
楚老二站起身,来回环顾了一周这个小山村,发现他们能养出好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里的气候环境确实比一般地方要好得多,就是地理位置偏僻了点,山地也多,但并不妨碍养出好质量的蚕茧。
几人完成交易后,春儿姨看着手里的红钞票,喜笑颜开的往家那边走去,王嫂嘴里也来回念叨着下次还要养,说这钱来得真踏实,俩人心里高兴的很。
褚淮拿到的红钞虽然比她们少,可心里的开心却一点儿也不少。他上前去跟楚老二打起招呼,询问他一些桑蚕养殖的经验,他想知道也想学会应该如何养殖出更高品质的桑蚕来。
姜野见两人聊得起劲,便将他们叫进办公室坐着谈。
村民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起村里来了位大收购商这件事,开始陆陆续续主动加入到桑蚕养殖中,争着来村部报名额、领桑苗、种桑叶、养桑蚕,个个冲劲儿十足。
姜野看见村民们被调动了积极性,便叫来楚老二、春儿姨、王嫂和褚淮给村民们开了个简单的培训会和交流会,大家纷纷坐在村部门口的坝场上聊得热火朝天。
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成功示例,村民们一改往日的踌躇。
姜野十分乐意见得村民们愿意改变固有的求稳思想去勇敢尝试接受新的事物,他和村干们商量过后,决定再次召集村民们开一次大会。
大会上,他用越发标准的方言给前来参会的村民们说明了加入到桑蚕生产养殖中的一些要求和事项,从始至终思路清晰、条理分明的一一给村民们传达最为明确的信息,规定每家每户根据实际情况领取多少桑苗和桑蚕,哪块地不能私自改种桑树,哪块地只能依照农村集体土地使用管理规定来保护好耕地……最终还动员那些肯长期苦干的村民们成立了村合作社。
姜野想要的就是现在这股趁热打铁的劲头,只要村民们肯干,他就不愁没有桑蚕养殖供应商和蚕茧销路。
褚淮第一个站出来申请加入桑蚕养殖合作社,还签了愿意肯长期苦干的协议书,众人见状也纷纷上前去领协议书签字,也不怕是否会有亏损,一股脑儿的争着按下红手印。
倒也不是他们不怕有亏损,使得一年的劳动打水漂,只是这些年就在家里守着那三分两亩地过活,所以这会儿见着这样好的机会,他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
五年后,褚淮发现村里的年轻面孔变得越来越多。
倒也不是村里的那些老叔伯姨婶们样貌变年轻了,而是他们的子女纷纷从外地回来了,说是要留在家乡做建设,跟着自家老母亲学习养蚕技术。
褚淮还听说邻村那几个前些年去越南打工的同龄人回来了,是偷渡跑回来的。
跑到家时已是下半夜,他们父母见到自家几年联系不上的儿子灰溜溜的面孔就泪如雨下,打着骂着说他们不懂事乱听信别人的话,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让他们操碎了心。
邻村也开始搞起了桑蚕养殖活动,来他们村观摩了一阵后,开始有样学样的种起了桑苗养起了桑蚕,楚老板也愿意到他们村收购,说是乡里邻亲的要相互帮扶帮扶。
姜书记前两年就被调回去了,现在村里的桑蚕养殖合作社由宋东明和几位村干部来管,大小事宜他们也亲力亲为的帮乡亲们解决。
姜书记说他还会再回来的,回来验收他们的成果。
村民们都很舍不得他,纷纷到村门口拿着自家种的地瓜和采摘来的新鲜饱满的桑葚去送他,但他只从车窗缝隙里探出头来跟村民们短暂告别后就走了。
也是个灰蒙蒙的早上,看不见头和尾的水泥路上亮着长排的散射灯光,灯光穿透薄雾照亮了前方,汽车引擎声逐渐消失在弯曲的道路尽头。
褚淮站在人群中,望着车子驶离的方向。
回到家里,看着母亲这些年因换了药物后而变得越发精神的面容,褚淮内心感到深深的满足与感激。
这些年来,父亲也终于同意他继续在家养桑蚕,偶尔在农忙后跟他一起照料家里的桑叶和蚕茧,还支持他跟楚老板跑各种收购业务,时刻教导他要得懂感恩。
褚淮时常在想,他是足够幸运的。
他庆幸自己能够亲身经历与见证家乡的改变。
他也坚信,他们将会再次迎来那缕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