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面包车持续行驶在颠簸的泥路上,木云然被挤得靠坐在窗边。他用手捂着嘴,脑袋晕乎乎的,想要吐了,但是他不敢。
说好的限载七人,司机拉上他后沿途又拉来了十几个乘客,连后备箱都被塞满。
木云然惊讶的看着司机这波操作,直想跳车走人,但是他不能。
这是最后一趟开往邸寨的班车。原本,他已订好早上八点钟的机票从蜻城出发,中午就能换乘到邸寨的镇上搭车的。
可谁料竟遇上半路塞车,只得改签航班。所以当他抵达邸寨镇上时已是下午五点一刻。
他等了约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逮到这辆面包车。看起来虽破旧了些,但司机敢拉这么多人,安全性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木云然边捂着嘴边这么想着。他很后悔没多备几个口罩在包里,行李箱倒是还剩有几个。但箱子被司机给用绷带绑在了车顶,一路上颠簸摇晃,他担心行李是否会被甩掉。
好几次,他想提醒师傅是否需要停车查看,然根本就插不上话。车里乘客们正噼里啪啦跟师傅聊着天,还用的是他们这边的民族语言。
木云然虽略能听懂,但也只能了解个大概。
天已经完全黑透,两个圆形车灯发出刺眼的亮光,分别散射在潮湿的泥路上,映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斑驳路影。
木云然脑袋昏昏沉沉,肚子饥肠辘辘,身子也被挤得完全压在了车窗玻璃上。他突然就后悔了,不应该选择来这边支教的。太难受了,他好想吐。
大概行驶了将近三个多小时,车辆终于不再摇摆晃荡,熄火停靠在一了个小草棚里。
木云然被车内顶灯刺得缓慢睁开眼,他茫然看着车里乘客一拥而下,车厢内突然变得开阔明朗起来。山里夜风轻掠,往他鼻息间灌进一缕清凉。
吸了吸被挤得流出鼻涕的鼻子,木云然顶着个鸡窝头就下了车。
前来接应的逢树左右瞧看了许久,也没见族长交代的那位人物。他着急上前询问开车的师傅,才知道自己要接待的人,现正窝在路边水沟里呕吐。
逢树接过师傅递来的行李,却见箱子凹了一角,轮子也掉了几个。他摸摸脑袋,拎着行李箱走近还在用力呕吐的人。
木云然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晕乎乎的抬起鸡窝头来,第一眼便瞧见自己那凹陷下去的行李箱,两边轮子也都掉了,简直惨不忍睹。
吐着吐着,木云然突然眼睛就红了。逢树站在一旁,轻拍那人的脊背,等他缓了好一阵后俩人这才抬脚往寨门口走去。
走在黑漆漆的泥路上,木云然掏出手机照明,却发现一条消息一个电话都没进。当他看见手机顶部信号格为零的刹那,彻底心灰意冷。
没事的,没事的。
木云然边走边安慰着自己。就两年,就两年,闭着眼睛就过去了。
逢树将人领到提前清扫过的屋子,招待他稍作休息后吃晚饭。木云然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座由枫香木、杉木搭建而成的半干栏式木屋。屋内无人,应是专门提前为他腾出的空房子。
他看见屋檐下晒满了一长排整齐的金灿灿的玉米,每兜都颗粒饱满。门口放立着的几个簸箕上,画着五彩斑斓且极具民族特色的画像。
小簸箕里画着的人物,同样戴着蓝色的布帽,穿着蜡染的布衣,卖力拉着石磨。另外几个稍大的簸箕上则画着夸张变形的各种动物、花卉和田野。
逢树从家里端来糯米制的汤圆和油团,热情招呼道:“木老师,饿了吧,赶紧坐下来吃晚饭。”
在车上时,木云然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响了。所以这会儿他也顾不得什么形象,抬脚快步走到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并对逢树道:“哥,您也辛苦了,咱一起吃。”
逢树摇摇头,“叫我逢叔就好,孩子们都这么叫。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木云然这才注意到,逢树竟讲着一口流利普通话,便有些好奇问:“逢叔,你不是本地人吗?”
逢树笑笑,耐心回复说自己的汉语是自学的。
吃完饭后,逢树又挑来两个木桶,里面盛满热气腾腾的水。木云然这会儿已经恢复了精气神,哪里还敢让人这么侍候着自己,随即放下手里的东西,急忙向前拎过木桶。
整个吊脚楼式的木屋建筑内,由枫香木和杉木铺成的地板具有良好的通风和防潮效果,木云然光脚踩在上面竟也不觉得冷。
山里信号虽不好,但所幸还有电可以照明,木云然觉得似乎也还能接受。
待年轻人进了里屋洗漱,逢树便悄声离开,踱步走回五六米开外的自家老屋。
清晨,木云然被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他打开手机一看,发现已是早上六七点钟。
他利索的起来收拾洗漱一番后打开房门,却见屋外木廊上站着一长排小布点。
小布点们安安静静像罚站似的乖乖倚靠在木栏上,每人头上裹着蓝色的布,身上穿着青蓝黑相间的民族服饰。
木云然刚想开口询问,就见逢叔扶着一个老者向他走来。老者头上同样戴着布但却是青蓝色的,他身上的衣服裤子则主要以黑色为主,尽显沉着稳重。
木云然没见过邸寨的族长,经逢叔这么一介绍也才知道。族长热情地与他双手相握,嘴里咕噜咕噜说着他们这边的民族语言。
木云然只听懂了个大概,意思是路途遥远辛苦他了。
那群安静乖巧的小蓝点们见状,也跟着围绕在木云然腿边。他长得高大,小蓝点们只能倚靠到他膝盖以上的位置。
听见他们嘴里甜甜的叫着木老师好,木云然心中一喜,笑着摸摸他们的头上围着的靛蓝色布料。此刻,他来时的所有抱怨竟都被这一声声老师好给一扫而空了。
逢叔说这些孩子已经六七岁了。但个子却是比外面的同龄小孩看起来要更矮小一些。
小蓝点们普通话讲得不算标准,想必也是逢叔教的。
族长慰问过年轻人后便被搀扶着回去了。木云然顺着逢叔指的方向,领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往木屋搭建而成的教室走去。
木云然看见教室里一排排小巧可爱的课桌椅也觉心中一暖。孩子们刚走进教室,便轻车熟路的回到各自位置上坐下。
木云然在心里数了数,大概有十五六七个孩子。
“咳咳,小朋友们好呀。”木云然轻咳几声,想借此引起孩子们的注意。
“老师好…”,小蓝点们拖长着尾音欢快回复他。
“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
“那你们说说,我叫什么名字。”
“木云然老师。”
木云然心里要被这些小蓝点们给彻底萌化了。走到讲台上,木云然翻开上面摆放着的课本。
发现竟是小学一年级的语文书,封面上印着矮冬青和一个小孩扛着渔网兜追逐花猫的插画。
他轻轻翻开课本内页,发现字里行间已经布满褶皱。想来,应是外面捐赠的二三手书本。木云然决定从最基础的汉语拼音开始教起,以此纠正孩子们的普通话发音,增加他们的词汇量。
明亮的教室里,他手握课本在过道上来回走动,带领小蓝点们反复念着“a o e...。”
一整个早上,干净透彻的嗓音伴着稚嫩童音响彻在屋里、穿透过木门、回荡在山间。
按常规教学了几个月后,木云然开始针对孩子们的学习兴趣做起教学设计。
中午放学,等孩子们吃完饭休息后木云然去了一趟逢叔的屋子,让他带自己去山上拜访族长。
整个邸寨里,所有房子都是吊脚楼式的木屋设计,依傍在险峻的山坡上,中间凿了石梯。木云然和逢树要借着石梯一层层向上攀爬。
走到半山腰处时,木云然低头俯瞰山脚下那连片的金色稻田。抬头沐浴着暖阳,他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木云然来到族长家中,婉拒了他的热情招待,扶着他坐下后便直奔主题说起自己的那些想法。
族长耐心听着逢树的转述,起初微微皱眉不太赞同。后面听着听着又觉得似乎可行,便允许他放手去做但要求他要确保孩子们的安全。
木云然对族长表示感激,后又相继走访了孩子们的家长,耐心跟他们沟通交流,征得他们同意。
傍晚,跟逢叔分别送完孩子们,木云然回到家中简单吃了个晚饭。临近深秋,山里夜风很凉。他披着寨民送来的毛毯,开始在案前埋头批改作业、完善教案。
他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但来到这里支教的只有他一个老师。所以还得兼任数学老师、音乐老师、美术老师,故要多备几门课程。
金秋时节,一行人沿着田埂行走在金灿灿的稻田里。走在前头的高大人影身后,跟着一长排小蓝点,欢声笑语地相互拉扯着各自衣角。
有的戴着圆圆的蓝布帽,有的拎着小小的花布篮,有的背着黑色蜡染的肩包,有的扛着渔网兜左右捕捞飞舞的蜻蜓,但身上都穿着由植物蜡染而成的青蓝相间黑色为主的服饰。
他们走到一处开阔的平地后停下脚步。
木云然放下手中的提篮,在杂草地上铺开一块块深蓝色方布,并引导着小蓝点们在布子上坐下。
“今天,老师教你们一首歌好不好?”
小蓝点们眼里充满好奇,纷纷看向面前高大的人影,开始欢呼雀跃起来。其中一个捣蛋似的晃着手里的渔网兜,迈着小腿跑去抓蜻蜓。木云然见状,连忙追上前去叫了他几声:“藤见青,见青。”
小孩听见老师的叫唤,立马停住脚步,乖乖将手里的渔网兜递给老师,脸颊红扑扑的。
木云然帮他整了整跑歪的头布,牵着他往回走。藤见青脸蛋羞红,低头看着安安静静的同伴们。
木云然让他回到原位,轻声交代他可不能再调皮了。藤见青点点头,乖顺地重新融入到队伍里。
一遍遍教着孩子们发音,木云然带着他们轻声哼唱起来,唱出一首盈满稻香的田野之歌。
“田野,田野,你为何那样青绿又苍黄……”
“田野…田野,你为何,那样青绿,又苍黄…”
一年多过去。
木云然看孩子们像初见时那般,开心围在自己腿边绕着玩,竟发觉他们长高了不少,有的已经长到了他半腰的位置。
除常规教学外,木云然还要每周安排两天的时间来教孩子们音乐和美术。
他发现孩子们在这方面具有极高的天赋,许是少数民族自带或是受传统文化影响,孩子们学起音乐很快,唱歌的音调很准,绘出的画卷也很美。
有会吹勒尤的孩子,课外时就常喜欢凑到他耳边吹奏勒尤给他听。
由泡桐木、虫壳、倒刺藤手工制成的直吹乐器,吹出的音调圆润甜美、低沉婉转。
木云然坐在讲台上,边批改作业,边静静聆听着。
藤见青小心翼翼地走近正躺屋外藤椅上晒太阳的老师,从身后掏出一个布制的晴天娃娃。
娃娃穿着跟他们一样的民族服饰,但戴着青蓝白相间的格条纹布帽。
身上披着蜡染刺绣的精美服饰,圆圆的脸上画着大大的眼睛和笑着的唇角,脸蛋红扑扑的。
娃娃的双腿是两串串珠,或红或绿或蓝或紫,串了约有四五颗,串珠底下是两颗金黄色的大铃铛,构成娃娃的小脚。
藤见青双眼水灵灵的望着木云然,伸手将娃娃递给他。木云然把比同龄人瘦小的他揽进怀里,笑着问:“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藤见青将脸埋进老师宽阔温暖的臂弯,轻声道:“因为老师很像晴天娃娃。”
木云然刚想开口说话,却听见他继续讲:“在我们这里,晴天娃娃很重要。”
晴天娃娃很重要。
在他们民族观念里,晴天娃娃寓意祈求天气晴朗,代表心灵寄托以及还有守护和陪伴。
木云然接过藤见青递来的晴天娃娃来回仔细瞧看,然后将它小心放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自从来到这边并熟悉适应了这个村寨后,木云然也穿上了跟他们一样的服饰。
由植物蜡染制成的青蓝色布衣和布帕,穿戴在他身上竟显得意外和谐,甚至透着股少年人独有的明朗气质。
仔细想想,他也不过二十二三岁。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快速融入到这个村寨,并跟孩子们打成一片,是因为孩子们愿意接受他、包容他。
最后一次户外课,木云然带着半腰高的小蓝点们去看麦浪。
孩子们整齐有序的跟在老师身后,手拉着手,每人背着自家阿义帮忙缝制的青蓝色布包,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走到开阔的田埂处,木云然招呼孩子们坐下。
“今天老师教你们写一首诗好不好?”
“好…”
“那你们先拿出日记本和一支笔,老师教你们怎么写。”
小蓝点们从布包里拿出本子和笔,放在膝盖上,乖乖听老师讲话。
“诗的主题有两个,一是田野的歌,二是麦浪的诗。”
“你们任选其一,自由想象,就像唱歌和画画那样……”木云然静了几秒后,又接着道:“你们写好了,就送给老师当作礼物,好不好?”
孩子们叽叽喳喳开始讨论起来,都在想着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畅想曲。有的孩子不懂,就大胆向前询问老师。
木云然笑着一一为他们耐心解答,教他们怎么遣词造句,怎么用最朴素的语言表达心中所想。
两年的支教时间,眨眼间便过。就像他来时所希望的那般,闭着眼睛就过去了。但这会儿他竟是有些不舍了。
木云然在逢叔的帮助下收拾好了行囊,族长拄着拐杖带领孩子们等候在那辆破旧的面包车旁。
木云然拎着凹陷的两轮行李箱,走到族长面前低头颔首致谢,又一一摸过孩子们圆润可爱的红扑扑小脸蛋。
族长上前赠给他一套手工缝制的民族传统服饰,感谢他这两年来对孩子们的悉心教导。
木云然有些汗颜。这两年来,他在这里所受到的照顾比自己能够给予孩子们的还要多。
小蓝点们围上来,纷纷将手里的信封递给他:“老师,我们的诗歌写好了,都送给你。”
藤见青将自己的信封连同一把勒尤都送给了木云然,木云然也偷偷为他回了个礼,送了一支蓝色钢笔给他。
藤见青开心笑着,脸颊红红的。他小心的将钢笔收进自己的布衣口袋里,然后对木云然道:“老师,我们以后会再见面吗?”
“会再见面的,明年也会有新的老师过来。”木云然思考了一瞬,又笑着对他道,“我有空会再来看你们,你长大了也可以去蜻城找我,好不好?”
藤见青双眼水灵灵的望着他并认真点头,清澈的眼底有些微湿润。
好好告别后,木云然收好信封和赠礼,提起一旁的行李笑着朝孩子们挥挥手。
车辆缓缓启动,平稳行驶在颠簸晃荡的山路上。木云然降下车窗,扭头看向站在村寨门口的族长、逢叔和长到半腰高的小蓝点们。
冷风灌入鼻尖,眼里有些微刺痛,他吸了吸鼻子。望着越来越渺小的蓝点,木云然轻轻道了声再见。
《田野的歌》
我有一片田野
上面住着阿爸和阿义
还有一个小小的我
为什么蜻蜓总是追不上
它们都跑得太快
我捡到一个晴天小娃娃
想把它送给木老师
下课了 我的勒尤咿呀咿呀吹
为什么头上的帽子总是歪
但是老师笑着帮我整
原来 他才是晴天小娃娃
《麦浪的诗》
风儿在吹
麦浪在动
鸟儿叽喳
叫个不停
我想写一首
麦浪的诗
送给 木老师
可是 为什么
麦浪这样宽厚
看不见 头和尾
峰林这样高耸
望不到 峰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