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在过桥

徐茂生接到张威的电话时，刚从羊圈里走出来。

张威是一名公务员，特喜欢摄影，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每逢周末休假，总喜欢独自驾车到周边村落寻找灵感。上周末，张威简单带了行李，准备到一个叫南垭的乡村寻一户人家，住上一宿，感受古村落的乡村气息。

九月初，小镇依然炎热，可是，行至南垭村时，沿途绿植苍翠挺拔，绿意盎然，一阵阵风吹来，凉爽宜人，甚至还嗅到微甜的味道。张威兴致极高，驾车行至每一处宽阔地，总要停下车，取出相机，忍不住拍摄。

沿路走走停停，清晨七点出发，原计划两小时的车程到达南垭村，已近十点了，还未进村。

不着急，不着急，走到哪儿算哪儿，既然出来了，怎能错过我眼中的乡村美景？张威安慰自己。何况不远处的三五间土墙瓦屋，错落有致，门前的银杏树，高矮不等，巍峨挺拔，已经冲撞了张威的视线，他已经挪不开眼了，银杏树清绿的叶片慢慢开始泛黄，再过月余，叶片飘落时，树下的一片鹅黄，该是怎样的壮观？张威似乎已经能想象出了。他一定还要再来。

驾车继续往前走。一条十多米宽的河映入眼帘，河水碧波荡漾，清澈见底，河底的青苔一缕缕、一蓬蓬，悠悠飘荡着，那绿，沁人心脾，河的一侧，柳树、构树、杂草等依然青绿，而另一侧是山林。张威放眼望去，一座不足两米宽的石拱桥，连接着乡村小路与山林。

一群羊要过桥？张威正愣神看窄桥，突然瞥见十多只羊从乡村小路走上桥，而羊群的后面，紧跟着一个中年汉子，一跛一跛地走路。

这个跛脚的汉子就是徐茂生。

茂生走在羊群后面，驱赶着羊过桥。一只身形高大的领头羊走在最前面，其他羊明显个头小很多，过桥时互相挤挤挨挨，生怕掉下河。领头羊走几步，回头望望，似乎在看羊群是否都跟上，还是在看主人呢？其实，人和牲畜相处时间久了，是可以达到某种默契的，就比如听到主人走路的跛脚声，它就能立刻分辨出来。领头羊走走停停，保留着和羊群的步伐一致，边走还时不时望望茂生，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领头羊是否在等待茂生，不可否知，但头羊走几步停下回头的那一瞬，突然让张威惊呆了，那回头一眸，像极了带头作战的指挥官，尤其那眼神，坚定。

张威迅速按下了快门键，一张羊在过桥的照片在“咔嚓”声中定格。“咔嚓、咔嚓”，张威不甘心，又连按快门键，连拍好几张羊在过桥的姿态，抬头、低头、回望。

羊群过桥后，张威走上前与茂生攀谈得知，一年前，茂生和妻子在一工地帮人做工，当时儿子读高二，为了给儿子准备上大学的费用，茂生总是接比别人多的活儿。一次因为太劳累，一不小心，砌砖时从架子上摔下来，被垮塌的砖块砸中左脚，后被紧急送往医院住院月余，但左脚还是留下残疾，走路时，一跛一跛，左右不平衡，前俯后仰。从此，茂生只能在家务农，仅妻子跟随他人做零工，可是，仅靠农村那几亩薄田，一年又能有多少收入？左脚受伤后，茂生得知自己再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突感世界顿时陷入黑暗，想着妻子单薄的身子每天不是一身泥，就是一身灰，混在工地上男人的队伍中，而自己作为男人，作为一家之主，却无能为力，这样想时，茂生心如刀绞。他曾一度颓废，萎靡不振。知父莫如子，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看见父亲颓废的模样，正读高二的儿子徐安深知作为一个男人对家庭承担的压力，他理解父亲的痛苦，他安慰父亲：疫情时期，有些人连生命都没了，那家人咋办？汶川大地震，有一少年为了保命失去了一条腿，独腿少年通过训练，最后成了一名舞者，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不也一样活得很好，而且活得更好。您这才跛了一只脚，依然有腿有脚，能走能跳，只不过比正常人走得慢而已，这又有什么问题？那些失去双手，或失去双腿的人，照样能活得很好，您为什么不行？

儿子的一番言辞让茂生感到羞愧，他深深地埋下了头，同时，又让茂生感到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在儿子的眼里，这哪是一个父亲的作为？茂生看着比自己个头还高的儿子，俊朗的五官犹如当年青涩的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硬是从遥远的穷乡僻壤入赘至此，通过自己的勤劳，虽然目前日子依然清贫，但一家人还算幸福和睦。茂生突然感到欣慰，儿子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有了担当，虽然家里条件差，但儿子从不攀比，比起他的同龄人，他明显要懂事。儿子有一个良好的心态，他知道，唯有读书才有出路，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并暗下决心一定要跳出龙门，要让父母跟随他一起生活在城市，像大多数城里人那样，每天清晨出门买菜，用燃气灶做饭，晚饭后散散步，跳跳广场舞，即使不会跳广场舞，每天出去站在一旁听着音乐，欣赏别人跳舞也好。

儿子的话激励了茂生，他振作精神，开始为以后打算。疫情期前，刚闹过猪瘟，到现在肉价稳涨不跌，现在养猪，太冒风险，何况每天三餐都得喂食，自己腿脚不方便不说，光那一天三餐的猪食都忙不过来；养鸡，闹鸡瘟，更难伺候，听隔壁老张说，春暖花开时节，他买了三四十只鸡仔，最后成活的不过十只，还时常受到几只野狗的威胁，唉，都不容易。茂生叹气时，一眼瞥见离家不远河对面的空旷林地，河岸边水草茂密，林中常年青草翠绿，去年有一亲戚看见河边如此茂盛的青草，还笑说在这里养羊不用每天去割草。

要不，养羊？茂生突然一个激灵，对，就养羊。哪家养猪没喂过饲料？羊吃的是青草和包谷，每天只要喂食一顿包谷后，可以自己去吃青草，还可以自己回家。现在养羊可比养猪简单多了。

于是在年底，茂生托人买了十多只羊羔，还特意买了一只领头羊。刚开始，茂生担心羊群过桥掉进河里，每天跛着脚牵着领头羊走在最前面，小羊在后面紧紧跟着，生怕掉队，过桥后，茂生把绳子盘在羊角上，把它们赶往河对面的绿草地。这样过了几天，一次茂生把羊群赶到小桥跟前，故意走在后面，看羊群过桥，这群羊崽子居然在领头羊的带领下，顺利过桥，茂生心花怒放。午后，茂生跛着脚来到桥头，学羊叫“咩—咩—”的一声，羊群听到主人的声音，在领头羊的带领下，齐齐地寻回了羊圈。

咯，那十多只羊到年底应该可以卖上好价钱。茂生指着桥对面的羊群对张威说。

就这样，张威认识了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的农村汉子徐茂生。两人很投缘，聊着聊着就到了中午。

走，兄弟，若不嫌弃，到家里吃顿便饭。茂生不由分说，跛着脚去拉张威，生怕他推辞。张威本想拒绝，却见茂生憨厚实诚，他懂得乡亲的纯朴与善良，若一再拒绝便是嫌弃了。

茂生的房子掩映在一片山林中，土屋灰瓦，瓦下还有一排窄小的廊檐，随意摆放着镰刀、锄头、薅锄、铁锹、竹篓、竹筐等农具，每一样农具都呈现出它们的光泽感和使命感。土屋周边竹林翠绿，几棵高大的银杏树矗立在一侧，银杏枝叶繁茂，叶片微黄。走进屋内，家具陈设简陋，但收拾整洁干净。靠墙的一张电视柜，原木本色，一张四方桌，稳稳当当立在堂屋正中，几把木椅靠墙摆放，挤挤挨挨，紧靠电视柜一侧堆放着几筐包谷，其中一筐已经捋了不少，包谷颗粒金黄，粒粒散发着润泽的光芒，散乱的包谷胡子丢在一个破旧的篓子里，横七竖八躺着。

茂生跛着脚走进灶屋，开始准备午饭。张威见状，要前去帮忙，被茂生拦住，一个劲儿把张威推开。

不一会儿，一股香气十足的腊肉味飘出来。一小时后，茂生从灶屋出来，招呼张威吃饭，三碟菜已摆上桌：香气扑鼻的竹笋炒腊肉；色泽亮丽的青椒炒鸡蛋；绿油油的清炒红薯叶，还倒了两杯枸杞酒。

呵，老徐，手艺不错，色香味俱全啦，只是，这酒……开车不能喝酒。张威笑呵呵。我从不喝酒，平常一个人一碟菜一碗米饭就行了，这些都是土菜，自家的，咱哥俩今天相识算是有缘，不多喝，今天就不开车了，在我家住上一宿，明天回，只要你不嫌弃住宿条件差，就住儿子房间。

茂生端起酒杯，已经把张威今晚的住宿安排妥当。张威不容拒绝，只得接受，端起酒杯正准备喝，突然想起什么，四下张望了下。对了，怎么没看见儿子？在哪儿读大学？

儿子和他的一个同学在小镇做暑期工，说是搞社会实践，锻炼锻炼，九月中旬去合肥工业大学报到，我和他妈准备为儿子庆祝升学宴，可儿子坚决反对，他说他几个要好的同学的父母都是公务员，没有一个庆祝升学宴，这小子怕我们为他聚餐搞庆祝，干脆约了同学一起做暑期工。这不，每周两三天回来一次，估计明晚上要回来的。来，喝酒，喝酒！

茂生端起酒杯，说起儿子，满脸陶醉。张威听罢，下意识地摸了摸钱包。早晨出门前，本来已经上车，想着要到乡村去，吃饭住宿带现金方便，又返回拿了钱包。

晚上，张威走进茂生的儿子徐安的房间，房间内除了一张一米五的床，一组衣柜和一张书桌特别醒目。衣柜紧挨着书柜，衣柜不大，双开门两组，其中一组被徐安全部放了书籍，大多是高中时期的学习资料，而书桌靠墙亦堆放了足足有半米高的书籍，满满一排。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翻开着，放在书桌正中间。

好小子，不错。张威轻翻书页，微微一笑，徐安的模样仿佛立刻闪现在张威眼前，虽然未曾谋面，但他立刻喜欢上了茂生的儿子徐安。

这一晚，夜色沉寂，凉风习习。乡村的夜，有着一种祥和宁静，偶尔的犬吠声，亦或是一阵猫叫，几声蛐蛐，之后，一切如施了魔法一般，陷入沉睡状态。

夜，静极了。张威心情舒畅。身体首次接触一张来自乡村的陌生的床，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他似乎闻到了久违的阳光的味道，居然很快便入睡。

清晨起床时，张威睁开双眼，目光四处搜寻，似乎在给自己定位。随即，听到“啪”的一声脆响，是一本书落地的声音。

走出房间时，张威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元钱，放进《平凡的世界》内页中，随即合上，把书归位。

张威驾车离开后，打电话给茂生，告诉他在书中夹钱的事情，并让茂生给儿子带话，让其加他微信，以后多多联系。

兄弟……这……这，使不得……使不得……，电话这边，茂生突然结巴起来，连连摆手，仿佛电话中的张威能看见似得。此刻，他正赶着羊群过桥，感激不已，却又不知说啥。茂生望着张威驾车离去的方向，呆呆地立在原地，他如雕塑一般，久久凝望。

不久前，一家景区的采购员到茂生家里说想买他家这十多只羊，烧烤全羊吃。茂生本想留着年底卖个好价，作为儿子明年的大学费用，因当时对方给的价格太低，茂生心里没底，不知如何出价。前几天儿子回家，他让儿子抽空到小镇的市场上打听打听后再做决定。

茂生站在窄桥的入口处，他回过头，望着羊群挤挤挨挨走过桥。很快，羊群分散，一只只走进山林中去。

不管是现在卖羊，还是年底卖羊，无论如何得留一只。茂生望着张威远去的方向，主意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