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新凉,湘橘正生香。
前晚,收到一条简短的微信:湖南的橘子熟了,该尝尝新了。这是很久不见的朋友,偶尔互致问讯。朋友知我喜新橘,提醒吃橘。
中国的北方是不产橘子的,橘子只生于秦岭淮河以南。所以,楚地的屈大夫曾在《橘颂》中以橘自况: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这是不离故土的执守,也是矢志不渝的禀赋。
故家在北,小时候物资匮乏,物流迟滞,第一次吃橘子还是六七岁时,因与人打架被父亲体罚,满腹委屈的我被邻屋赶来的祖母扯开,安抚委屈的是一枚青黄的果子。特别的酸甜和着祖母的怜爱,让那个顽童的情绪很快平静下来,有种难言的温暖。
学生时代读宋人周邦彦《少年游》,一开篇就是惊艳: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顿觉柔美不可方物,让人禁不住浮想联翩,也赞叹其文笔何以能美到这般程度。此后,看纤秀的女子低头剥橘子时,总觉得人、物、景、时光俱美,忍不住也写入诗中:纤手开青果,低眉逗雾光。那修颀的指,那指尖上纷飞的雾氛,很让人醉心。
常遇见买橘子的人,似乎总是下意识地询问老板,你这橘子甜不甜。顿时觉得俗气,私下替老板不耐烦。一来觉得发问的是废话;一来纳闷,橘子为啥非得要是甜的?总固执地认为,橘子就应该是酸甜的口感,酸中有甜的真切,甜里有酸的余情,酸甜颉颃,纷扬着青春的气息。只甜不酸的橘子应该不是正宗的橘子,至少非橘子本色,更不是屈大夫赞颂过的橘子。
也尝试过被人为改造过的一味蠢甜的橘子,不喜欢。甜腻、浑浊、蒙昧、有沉沦气,像只知道讨好人的“舔狗”。若照着“俗艳”给它造个词,那就是俗甜。向来受不了俗气,所谓俗不可耐,叫人无语。有时发现自己身上的俗,心下便自我藐视,自我菲薄,以至日三省吾身。
橘子是非常普通的水果,以通俗的形象,亲近世俗烟火芸芸众生,不亦快哉。但它不应该媚俗,随大流跟人比甜,以致忘了自我。
生活中,的确有很多人喜欢甜甜的橘子。“嗯,这橘子好甜,来尝一尝!”随手递过剥好的几瓣。这样的场景也很动人,充满世俗的人情之美。
公元1090年,苏轼知杭州,同侪刘景文任两浙兵马都监,虽是武职,但能诗善文,其父刘平在与西夏交战中殉国。然而,58岁的刘景文仍未得到重用,苏轼钦佩此友,向朝廷举荐。那年秋,在刘景文赴任前以诗相赠: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诗句以物喻人,提醒他一年最好的时节是橙黄橘绿时,是你的此刻,应该恣意奔赴属于自己的星辰大海。不知道饯别的宴席上,苏轼是否很具象地提醒过刘景文吃几个橘子,但这“最是橙黄橘绿时”却是更高精神层面的提醒,殷殷的情意分明地流转在这青黄的物象之上。
提醒吃橘子这样的事,虽细微,却于细微处见精神,让人有了隐隐的感动。就像母亲们,每每秋凉,提醒孩子添件衣服,又有质朴里蕴含的真挚。
给我发微信的朋友,虽很久不见,但记得我的喜好,让人觉得友谊不必在朝朝暮暮,能遥相记挂,也是一种长情。
夜醉回家,女儿揉着惺忪的睡眼,递过两个青黄莹亮的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