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乙巳清明,写下这个标题,既觉亲切,又生惴惴。亲切是因为可以通过书写先祖名讳,感知血脉上游涌来的温热,惴惴是对传统观念的顾忌。
中国古人出于敬畏之心,常常对神灵、君主、父祖之名讳而不言,慎重规避。所谓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传统礼法中分国讳、圣讳、官讳、家讳,尤重国讳和家讳。
国讳是国家层面的礼法制度。秦始皇名嬴政,为避讳,秦时改“正月”为“端月”。汉朝建立前,“国家”称“邦家”,为避高祖刘邦讳,将“邦”改为“国”,“国家”一直延用至今。
相较于国讳,家讳是一个家族对先祖之名的避讳,更多了一份温度。以直笔写史的司马迁在《史记》中,为避父司马谈讳,将“谈”字统一写成“同”。诗圣杜甫一生写诗千余首,未入一个“闲”字,因其父名杜闲。花入诗篇更风雅,但他一生也没有吟咏海棠的诗,只因其母名海棠。对此,苏轼感叹道: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宋代一个叫刘温叟的,因其父名岳,此人一生不游五岳,甚至不听音乐。
必然,古代讳忌制度也为文化传播、个人发展、社会进步带来诸多困扰。诗鬼李贺,才华卓绝,诗名天下,但被人阻止考取进士,原因是其父李晋肃的“晋”与 “进”同音。韩愈还为此愤愤不平,作《讳辩》一文替他辩护:“父名仁,其子不得为人乎?”为减少麻烦,很多帝王的名字直接用很生僻的字,如汉元帝刘奭,魏明帝曹叡等。
犹记儿时,哪个乡邻要是直呼谁先祖的名字,不敬乃至羞辱无异于当面扇耳光。而今,陈旧的制度早已废除,迂腐的观念逐步焕新。前几年,网上有人为批判现代人只朝下看,数典忘祖,尖锐地发问,你还记得你曾祖父、高祖父的名字吗?很多人哑然。
多数人不曾见过自己祖父以前的先人。能够说出自己先祖的名字,往往显示出一种良好的家风。我对未曾谋面的先祖最初的印象,是小时候,逢年过节堂屋祭祀祖先时供桌前缭绕的烟雾,以及磕头时心怀虔敬的想象。
有一年清明回乡,在老家找到一本新纂的《随州秦氏族谱》,认真研读,方知祖上源自天水秦氏,随州一支又自江西迁来,几经转折,定居独山南麓。先祖们没有留存一张照片,也没有任何手迹,唯一残存的是族谱上的一个个打印版名字。
犹如一条绵长的河流,我们在下游,祖先在上游,仰望的同时,也长久保持着一种窥探的情愫。我们的相貌是否隐约着他们清瘦的轮廓?我们的神态是否还摇曳着他们端方的眉眼?我们的声音是否还回响着他们充满烟火气的口音……这些似乎已渺若云烟,只能遥想。人如其名,残存的先祖之名里,一定标记着家族的性情密码。
家族字辈排序为“恕可传家,福由心至”。不知这是哪位先祖定下的,但这四言八个字里诠释着质朴的家风,也蕴含着深厚的学养,更闪耀着哲性的光芒。前四言重在一个“恕”字,后四言重在一个“心”字。
天祖名“谦恕”,大约生于清同治末年。
谦恕公一如他的名字,性情温良,待人宽厚,据说一生没跟人红过脸。“谦”字让人想到《易经》:谦,德之柄也。又有卦辞:“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意为谦是德行的关键。谦而又谦的君子,总是以谦卑的态度来修养自己的德行,律己劝世,恪守谦卑之道。“谦”是谦逊、谦让、谦虚、谦卑,谦恕公为家族后世奠定了为人处世的基调。“恕”是嵌入名字的字辈,《说文解字》载:“恕”为“仁也,从心,如声”,恕者,如心。推己及人,为人处世当有同理心。《论语》中的那段对白读来令人感佩,子贡问:“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孔子答:“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恕之道,是儒家思想的至高标准,也成为秦氏家族奉行之圭臬。谦恕,有着谦卑从容的风貌。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夜读《围炉夜话》,有句动我:肯下人,终能上人。
天祖谦恕公生卒年不详,殁后葬于柏树湾。
高祖名“可畏”,大约生于甲午海战前后,是天祖谦恕公唯一的儿子,也是独山冲里秦氏宗族的公祖。可畏,意思是令人敬畏。但更多的是,敬天法祖,对天地神明万物葆有敬畏心。骨子里仍是“谦”的底色。
谦和绝不是怯懦,一味的低三下四。家族流传一段逸事,我揣测应是可畏公。相传,可畏公十分节俭勤恳,一条棉裤穿了好多年,补丁摞补丁,算起来达九斤半,某年家里置田、起屋,房屋落成之际,可畏公亲到市集买鱼,卖鱼的看他穿的破破烂烂,一脸瞧不起,放言,你这样还配吃鱼!可畏公不怒不恼,问他这集市鱼行有多少鱼,通买之。这种不怒自威,不动声色的反击,实在畅快。
可畏公生活的年代,是风雨飘摇的末世王朝。天灾、瘟疫、匪患、兵燹流布,任何一个闪失,都将有倾覆之危。可畏公一定遇到过一个险情,也一定有一个心怀善念的路人,让伸出的刀剑避开了他的要害,或者一副冒着热气的药剂灌进了他的胃肠,复活了他的精神。那双搭救了我高祖的双手,也搭救了虚无中的我。所以,我要感念那陌生的双手,感念祖先,感念祖先所处的那无数个清晨和黄昏,感念那清晨的鸡鸣,那门前的池鱼,是它们用营养的汤汁,鲜美的肉身喂养了孱弱的孕妇,在乱世之中,为我们保存着鲜活的热血,让家族的血脉不曾断流。
高祖可畏公的年寿依旧失考。欧阳修在《新唐书》盛赞颜真卿:虽千五百岁,其英烈言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应该也可表达我辈对高祖的敬仰吧。
曾祖名“和传”,字平斋,大约生于辛亥革命前后,是可畏公的第四子。长兄、三哥早逝,存二哥后传、五弟威传(字国林),三兄弟情意甚笃。五弟好学,平斋公竭尽所能支持他上学,稼穑之余,常常砍一担柴徒步数十里挑到市集卖掉换得微薄的铜板当学费,五弟意气风发,读到省城武汉,交游甚广,被乡邻赞为有学问的人,只可惜不到30岁病逝。二哥后传40岁而殁,平斋公安排二哥与五弟葬在一起,兄弟合冢,实在手足情深。兄弟早亡后,平斋公还尽力抚养二哥的两子,几经努力,送其长子参军,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后入职航天部,留北京。
兄弟和睦,为人和顺,和致千祥,和以传家。平斋公如其名,老实谦和,任劳任怨,延续的依旧是家族气质。我未能亲见平斋公,曾祖母李氏倒是隐约记得,一双小脚,个头不高,拄杖而行。据说,曾祖母也和顺,处处为人着想,老迈行动不便,觉得自己是家里的负担,竟想到服毒自杀。
曾祖平斋公殁于上世纪70年代,肺疾,享年60岁,葬于家山。
祖父名“家辉”,是平斋公长子,生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前夕。祖父名为二平声,音律优美,语调舒朗,名字里洋溢着朝阳的光亮,充满美好的色泽。但是,祖父个性软弱,没有其名浩大,他很少生气发脾气,就连孙辈们干了错事,也只轻声细语地笑骂两声“狗骨头”。
性格软弱的人,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建树。祖父终身务农,但没有庄稼人的老把式;上过几年学,但也没有很深的学问;爱喝酒,却也没有惊人的酒量。印象中,最多的场景是他眯缝着眼,跟人打孝感长牌,上大人,邱乙己,化三千,七十士。不亦乐乎。
祖母的性格倒是爽朗而光亮,可以大声地与人说话,对儿子、儿媳看不顺眼的可以直言批判,也可以当面数落祖父的不是。祖母姓张,比祖父大三岁,家学尚可,至今仍记得在煤油灯下教我读课文的场景。其兄长,我唤作舅爷,学养很不错。我亲见过其手书,结体遒劲,疏密有致,听过他如数家珍地说水浒、讲三国。
祖母先于祖父过世,正是一九九三年的麦收时节。
祖父性情善感,也是我见过流泪最多的男人。在《食者情怀》里我曾摹写过这样的片段:
那晚,祖父坐在床沿,说先一天半夜做梦,梦到奶奶回来了,醒来时正好听到堂屋有响动,便起身燃起煤油灯出来,照见屋梁上盘条酒盅粗的乌蛇,眼睛落寞地望着,并不怕人。我说你怎么上那么高,快下来。乌蛇在檩子上晃了晃。我找了根长竹竿伸过去,它就顺着杆子爬下来,在脚底下盘着还不走,我又提只竹篮子,把它拨进篮子送到外面,跟它说,你已经走了,就莫要再回来打扰我们,乌蛇就慢慢地钻进草丛里了……祖父顿了顿,闪着泪光偏头对我说,怕你这小孩子怕,当时没跟你讲。
我记得那时祖母去世不久,善感的祖父还沉浸在忧伤中。在他看来,蛇通人性,想必是刚过世祖母魂灵的化身,托付着她生前身后的眷顾。
他把内心深处不能言说的情愫,化作默默的泪珠。祖父只有两子,在他心里一直想改变祖上几代没生女儿的局面,想要个姑娘,终不可得。祖母过世后,他给两个儿子放牛,干点农活,按月轮流到两个儿子家吃饭,然后回自己屋子睡觉。年届七十,有天夜里出门喊乡邻接电话,没踩稳摔倒了,额头破皮,回来后满心惶惑,之后确诊肺癌。病后,祖父性情大变,除了唯一的孙女,他似乎对谁都不满。
二00二年春,祖父病逝,享年71岁,葬于蓼洼,与祖母合冢。
仁恕确实可以传家,且传家久远,家族绵延,一代代开枝散叶,在乡邻周遭鲜见差评。如果说,恕可传家是一种智慧的经验总结,那么福由心至,则是先祖对后世的启迪。境随心转,福由心至,保持本心,问心无愧,则不管风吹浪打,我自闲庭信步,延续敬畏和善之心,才有不尽的福泽。
书写先祖之名,向时光的深处回眸,不单是为了慎终追远,正本溯源。我要在血脉之河的下游感受着遥远的心跳,感念祖先。那毫不张扬的集体人格,那至诚至性的性格基因,那兄友弟恭不事雕饰的情意感发,是谦让、敬畏、平和在历史的长河中泛起的辉光,几经浪淘风簸,仍是沉落在我们骨子里的本真。光而不耀,静水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