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离开家乡小县城,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定居深圳虽久,但家乡仍如早年间赊出的一笔未偿之债,总在心头萦绕。当它突然出现时,总会引发心头一阵紧缩。似乎她又置身在家乡早春的淅沥冷雨中,不得不在孤寒中瑟缩以暖。大概这春、这寒、这紧缩的抵抗,便是她的原初体验。在她讲述时,我便有了这样的画面——雨雾将空气晕染成莫奈水彩般的灰调氤氲。一个背影模糊的孩子走在坑洼与泥水间,行至屋檐下,便将冻得红红的手拢向唇边。
妻子说每每想到家乡的湿冷便生出虚无感,甚是厌恶。却又忍不住喜欢那儿初春的蜡梅。蜡质鹅黄的寒香,总随着冷风钻进心里,怎么也躲不开。
我们的相识是在她离开家乡十余年后的事,十年间靖安必多变迁。她亦年节有返,但在她的印象里,靖安却似一幅木刻雕版,虽历经岁月,印出的依然是旧款。
二〇〇三年五月,深圳开往南昌的绿皮火车厢里,像是沙丁鱼罐头般拥挤,热烈。绿皮车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哐当哐当的催眠节律下,做着近二十小时的绵梦,驶过这九百余公里的路程。南昌站后,又经汽车三个多小时省道的颠簸与县道的扬尘,终以一身疲惫抵达。这小城的端貌始入眼帘。
那时的靖安县,仅有两条主街,南北走向的新大街全长不到五百米,东西走向的东方街贯穿县城,全长不到两公里。另有一条常被水淹的沿河土路。没有公交车和交通灯。县城过于狭小,人们在城内散步时常逾至郊外。县城人气聚集在街心花园,载人小火车穿梭其间;充气城堡巍然矗立;套圈游戏中的奖品随圈跃动。市井中唯一的乐园。
小城四面环山,北潦河在县城的北面自西东流。政府机关坐落北门靠近河堤。南门多旧日平民斑驳房屋,小商小贩怡然其所。东门客运站,商旅往来让其染上了霓虹灯彩,唯独城西的明清建筑兀自显现家底,把数世纪的历史承载。
浸在旧时光里的西门外街,以一条约四百米长的青石板古道自西门延出,两侧是典型的青砖灰瓦马头墙徽派的府第和风格木板吊楼式的店铺。雕莲柱廊承托着象鼻屋檐挑向天际;水磨青砖沁出一汪水样的润泽,太极阴阳鱼纹饰自在游弋;窗棂间砖雕已苔色包浆,凋敝中显出古韵。妻子说:“我小时候总喜欢来这里,它给我莫名的富足感,就觉得靖安没有那么寒冷了,而且我特别喜欢这青砖的雕刻。”她手指摩挲的古砖,水渍在青苔间浸漫,仿佛她的童年在显影。
南门街口外一株百年老樟树,是县城的地标,躯干早被蛀蚀出空洞,上端却斜逸数枝新绿摇曳。青石板街道两侧住些开豆腐坊的人家、守小卖部的老妪,妻子的老外婆在这条街上就有一间两进的房子。
晨光中,近郊农人荷担沿南门街道排开,嫩生生的水汽裹着方言在古老的青石板上起伏。老街在晓雾中起身时,结了奶皮的豆浆正颤着等待琥珀色的油条相伴。那竹筐里青蔬顶着露珠,衬着黄粘饼的碱香。那碱香在檐角打了个旋,惊得檐下雀鸟,翅影掠过百年老树斑驳的苍苔。市声退散后,只余空筐与满地零落的春意。
大坪里村,蜷在县城西北笔架山脚,是妻子生命的初章。小村竹林环绕,潺潺声中,一条小溪自在奔涌,溪水清澈见底,凉意泌人。溪畔一棵古樟掩映着溪流。偶尔几缕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水面,激起波光闪烁。溪边的妻子说“这里的鹅卵石真漂亮。”竹叶风中以沙沙声回应。曾经的旧居已初显颓败,锁着的屋子似乎仍有人在居住,当年它是下乡知青的岳母一家的栖身之所。
又是一个十年飞逝,其间岳父母多是来深圳过年,生活中靖安已是千里之外的旧章。二〇一三年随着高速公路贯通,我们第一次自驾去靖安。沿途风景次第铺陈,心鸟随速度放飞,十四个小时在油门深浅间尽数流逝。靖安变近了,也变阔了,膨胀成陌生的轮廓。
妻姐一家已入住东门外新宅,此时的县城再难靠双脚丈量,步行街商铺鳞次栉比,首家超市货架上琳琅满目,小饭馆街巷尽占,繁华中早已亮起一盏红绿灯。只是昔日的街心花园瑟缩在空旷里,失去了分量。
靖安素有春采艾叶做艾饼的传统,腊肉与笋干切碎成末做馅,点缀辣红,裹进艾汁青糯蒸于竹甑,咬破软皮,腊香撞上笋脆,艾草清气裹着微辣在齿间漫溯。早年间步行一刻钟的路便可采得艾叶。五月时节,覆盆子熟成晶红,野葱适合煎鸡蛋,苦菜凉拌清心火。但这山野涩意与灶火暖香,终被扩张的城区华灯虹彩湮没,LED屏上况钟公的影像和我一同经历着这般变迁。
当况钟公化身为"青天"(民间尊称况钟为“况青天”),历史便永失遗忘的权柄。明正统七年,况钟卒于苏州知府任所,苏城商肆闭户,巷哭如潮。次年灵柩归葬故里靖安高湖镇时,镇里崖口村的野艾正抽出新绿。几百年后,民间戏文《十五贯》仍在传唱其清名。二〇一三年靖安县设况钟廉政文化节,新铸铜雕立于艾香隐约的况钟园林,林中曲径可通“仙洞揽胜”之幽。
二〇一九年春节期间这条高速公路被长长的车队碾压得像煮软的黄粘饼一般发黏,车如粘在黄粘饼上的芝麻粒,车灯像是在汤一般浓稠的暮色里浮沉,刹车片在持续呻吟中高烧不退,将碾压中的黄粘饼蒸煮得愈发绵软。那些关于速度的诺言,早随着涌进车窗的尾气,在仪表盘积成层叠的油垢,自驾的时速表竟与绿皮车的哐当声达成和解。
翌年返乡,我们调整了行程,在赣州停宿一晚,绵绵细雨中,观郁孤台下清江水。那幽幽涛声似翻阅故纸,粼粼波光拓印过往……辛弃疾和况钟等已逝圣贤的精魂成为了历史镜鉴。汲取他们的精神来滋养当代确实有益,但我们更要熔铸属于自己时代的精神基因——或许当我们也化作后来者眼中的“斯人”时,留给后人的该是更鲜活更具生命力的当代遗产,而不是将我们的前人淬炼成青铜重器,在展厅中替代我们自身的缺席。这清江水——既映照古时明月,亦承载今人倒影。
那一年,岳母在南门街边的老屋在棚改中轰然倒塌,那棵枯树尽管焕发出新枝,终也被伐。西门明清风情街的改造告竣。残存的明清建筑混建为簇新仿古商铺,移位复刻的青石板街道整饬无伤。晚间灯火辉煌令月色自然见羞退却。
二〇二五年二月,三年疫情结束后初归靖安过年。深圳北至南昌西的高铁四小时余程。坐在复兴号里,窗外是模糊成色块的风景,窗内却是舒缓宁静。忽儿窗外似闪过赣州字样彩灯,邻座青年已用一部电影的光景穿越赣南丘陵。我膝头的布朗肖《至高者》正翻到某一页,句子的棱角刺破纸面:“有没有可能,最古老的故事重新开始……”广播已报南昌到站。
那些天,我翻阅泛黄照片,岳父的容颜已在数年前定格。朦胧旧照里,四个孩子跨坐在散佚的椅凳上,连缀成一列童年火车。嬉戏的孩子今皆已长成,唯憾于一人缚于网贷蛛丝变成透明的魂。
妻姐家东面临山的房已成县城中心。北边潦河曾似县城界碑,而今对岸的建筑规模已不下旧城,数个机关新建的大楼也越过了河界。河上横跨四座大桥,流水终究被驯服成为人间温顺的景观。
远山近脚多有空置新楼。大坪里村也失却自持,投靠了县城的恢宏,换得一条空敞的公路。道路两侧风景林木绽得满目缤纷异彩,妻子在车上惊叹“看啊,靖安还有这么美丽多彩的树,我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见过。”她停车下去拍照,走到近前,才发现一颗颗樟树开着与季节不合的 “桃花”。塑料桃花,花瓣僵硬,颜色刺眼,连季节都不顾,难怪这么耀眼。妻子苦笑道:“它们不过是装饰品,谁又在意此季该是桃花还是梅花呢。”
及至大坪里,早先的村落似已远迁,那潺潺溪流已隐入暗沟失了踪影,翠竹林的地上长出了宅楼数栋。稍远,未完工的地基裸露着植物根须。废弃沟渠里淤积的黑浆,让朽味蚀坏春日的暖阳。只见妻家旧宅已经徒剩断壁,门框里是坍塌的屋顶。妻子走到门前,触着斑驳的墙喃喃:“下次再来,恐怕连这堵墙也消失了。” 她的声音消散在旧宅的残壁间,如同最后一缕炊烟,在暮色中悄然隐去。我们离开时老屋无言,它檐角上的野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告别。
从岳母居住的幸福家园小区遥望,县城经过有规划的改造,住宅楼盘林立,人行道宽敞整洁,众多连锁商店,秩序井然。只是小区的一围铺面空置多年,棚改拆迁大潮和房地产狂潮回落,无力重建的部分,有的改为停车场,有的用绿围档环绕包围。废墟与周遭繁华竟毫不违和,除却一枝野花从围档中突破,总让人想起南门外那棵枯树上的嫩枝。
居民们楼下有宽阔的休闲广场任其逍遥,电梯楼宇间环绕着沥青跑道,日子似安稳又甜蜜。这些现实性欢悦让我感到鼓舞。晚间地方新闻播报财政预算时,让我对分期购入的新巨屏电视机给予的快乐产生了怀疑——所有提前支取的欢愉都将家庭负债表第三栏显露本息。我们继承这份欢愉,终也要继承……
如今明清风情街关闭了不少商铺,行人寥落。县城的人们早已褪却了最初的好奇和新鲜劲,日常生活就近采买与风情街大多无涉,偶有几个外乡客在奇石店里张望后也是空手而去,少见几单生意。到了晚间,街灯便照在提前打烊的门扉上。仿古的建筑闪亮中透着浮光,那嵌在墙中的古老构件挣扎着想抽身脱逃,却只能以光影上的不谐诉说着被囚禁于商业化中的无奈。此刻,风情街入口处烤串的吆喝声不断,烟火熏得那飞出的檐角想找回曾经的墙。一片虚幻浮影,时光在此断裂,记忆无处安放。
或许事物真正的生命力在于它的无羁,当我们敢于凝视围档缝隙里挣扎而出的野花——有没有可能,最古老的故事重新开始,而这一次它得到了有效的引导,变得有用?朽木开出新的生命枝条朴实,而塑料花的艳丽毕竟僭越了自然。空置的楼盘如沉默的纪念碑一面铭刻着现代化的狂想,一面掩盖着土地的呜咽。试问况钟审卷时的霜刃眼神会如何看待我们,失速奔跑着的人啊,请停一停,在野艾摇曳的阴影里,找回落下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