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雪是子时落下的。
半山腰的残碑冻得发青,苔痕蜷缩成枯笔写就的篆字。行至洗马潭,忽见天风裹挟碎玉奔涌而下,万壑松声骤然噤口,唯余簌簌雪粒敲打竹笠。这般光景倒应了《水经注》里“积雪凝寒,未尝暂歇”的旧句,只是古卷中的滇西苍山,终究比不得眼前十九峰连天接地的浩荡。
记得初入大理那年,曾在感通寺见过一位老道士。道士终日踞在唐梅宋柏下抄写《黄庭经》。某日我问他何苦守着半部残经过活,老道蘸着雪水在石桌上画圈:“当年徐霞客冒雪攀玉局峰,见雪幕如纱笼住佛顶山,倒映洱海恍若明烛照天,遂在《滇游日记》里写下‘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八个字。”说罢指着山门外翻卷的流云,“后来建文帝南逃至此,望着同片雪光,却只叹了句‘西南有天子气’。”
这雪确能照见人心。明永历帝败走缅甸时,随行文臣吴兆骞被清军俘获,流放宁古塔二十三年。这位江南才子在关外写下“白雪横千嶂,青天泻二流”时,怕是把苍山的雪与长白山的雪都熬成了苦药。倒是那位在点苍山下结庐的担当和尚通透,明亡后散尽家财,将满纸丹青换作“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的梅花——雪光里照见的,终究是各人怀里的春秋。
二
转过清碧溪,忽见崖壁间斜出半爿茅屋。穿羊皮袄的老汉正往火塘里添松枝,铜壶嘴喷出的白气与山雾纠缠不清。他自称是当年义军的后人,守着祖传的苍山雪茶过活。“从前马帮驮着普洱茶过雪山,要在鞍子两侧绑雪团子。”老汉用火钳拨动炭火,星子溅在斑竹烟杆上,“雪化了就添新的,走到打洛口岸,雪团里能长出嫩芽呢。”
这话倒让我想起《蛮书》里的记载:南诏贵族取三月雪水贮于银瓶,待夏日与荔枝同浸。此刻望着老汉皲裂的手掌将雪团按进陶罐,忽然觉得《茶经》里所谓“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终究是书生纸上谈兵。真正的苍山雪,合该混着松脂与铁锈味,在粗陶罐里等春雷。
行至玉带云游路,遇着一群写生的美院学生。他们裹着臃肿的羽绒服,画板上却铺陈着青绿山水,恍如张僧繇《雪山红树图》的残卷。领头的教授不断念叨“谢赫六法”,有个戴绒线帽的姑娘偷偷在雪地画了只胖狐狸。这场景倒应了齐白石“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机锋。
三
暮色四合时,山脚下传来洞经古乐。循声望去,文昌宫飞檐下悬着的冰凌正滴落金晖,像把倒插的焦尾琴。几位白族老妇围着篝火打跳,羊皮褂子上的银饰与雪光相撞,叮当声惊起了梅树上的寒雀。忽然记起杨升庵谪居云南时写的“晴岚绿嶂画难工”,此刻方知状元郎终究拘泥了——这苍山负雪的景致,原该在火塘边用三弦琴来描摹。
我在石阶上独坐到月出。雪光将中和峰照成琉璃盏,十九溪流水在暗处弹奏冰弦。当年李元阳修《大理府志》,说苍山雪“千年不化”,想来是文人笔下的夸张。但此刻确乎看见积雪从应乐峰滑向兰峰,宛如众神在云间晾晒的素练。忽有山风掀起斗篷,怀中的《南诏野史》啪嗒落地,书页间夹带的茶花标本飘向深渊——这倒是应了担当和尚圆寂前写的偈子:“天也破,地也破,认作担当便错过。”
下到山门,守夜人正在炭火盆上烤饵块。他笑我满身雪沫子像披了件阴阳氅,顺手递来半葫芦雕梅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头时,恍惚听见马帮铃声穿透百年风雪。这苍山负雪的夜啊,既照着徐霞客丈量山河的木屐,也照着我等俗人衣襟上的酒渍。所谓“明烛天南”,大约就是这般:任你胸中沟壑万丈,终被雪光浣作素帛一张。
四
雪不知何时停了。
抬头望见银河斜贯峰峦,突然想起老道士临终前说的话:“建文帝看见的是社稷,徐霞客看见的是山水,你看这满山雪……”他当时剧烈咳嗽起来,枯手指向窗外的冷月,“不过是块照妖镜。”
三更时分,苍山开始落霰。冰粒子砸在望海亭的琉璃瓦上,像极了南诏古乐里错拍的铜钹。守山人老赵拎着马灯巡山,腰间酒葫芦与铁钥匙叮咚作响。他说四十年前地质队来勘测冰川,有个北京来的技术员总爱在雪地上写诗。“有天他写了句‘玉龙酣战败鳞飞’,第二天就在冰裂隙里发现了唐代的银香囊。”老赵用烟袋杆戳了戳积雪,“要我说啊,这山是活的,专吞读书人的酸气。”
这话倒勾起段旧闻。光绪年间,法国传教士拍下苍山首张雪景照片,玻璃底片显影时竟浮现出将军洞的飞檐。如今我握着数码相机蹲守三小时,却只拍到雪鸮掠过经幢的残影。想来《楞严经》里“虽有妙手,不能摹写”的叹息,竟暗合了摄影术的局限——机械眼终究不识得苍山魂。
转过马龙峰,撞见群摄影家支着三脚架争论。穿冲锋衣的胖子坚持要等“日照金山”,围红围巾的女子却说蓝调时刻的雪色更显慈悲。他们的争执声惊醒了岩洞里冬眠的棕蝠,黑压压一片冲向雪幕,倒像是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里逃逸的墨点。忽然明白徐霞客为何只用文字记游——镜头取舍间,早把造化切成碎片。
五
在寂照庵讨茶时,比丘尼递来盏雪水煮的感通茶。瓷杯内壁凝着霜花,恍若冻住的洱海月影。她说十年前有位日本京都来的茶人,非要用五重塔的铜铃露水点茶。“施主可知铃铛里结的冰柱像什么?”见我摇头,她轻笑,“像天龙八部合十的手。”
这话头让我想起日本俳人种田山头火写下的“独行雪中屐齿印”的句子,总觉得欠了苍山的气象。此刻庵外千峰负雪,倒觉得孤僧的草鞋印,未必不如徐霞客的木屐印来得深刻——天地为纸时,蝼蚁的足迹亦是狂草。
六
晨光初现,挑山工开始往中和寺送米。扁担头悬着的铜铃在雪雾中时隐时现,叮当声与诵经声此起彼伏。有个背画夹的少年落在队尾,宣纸边角露出半截雪莲,花瓣上还沾着冰晶。想起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痴劲,又想起八大山人笔下的翻白眼鱼——艺术家的通病,总想将造化装进褡裢。
正午的雪地亮得晃眼。几个白族汉子在龙泉峰下雕本主像,凿下的冰碴子溅在朱砂写的甲马上,倒像神祇伤口渗出的血。主事的和先生说,去年重塑雨铜观音像时,在莲座里发现半卷《妙法莲华经》。“展开经卷那刻,暴雨突至,墨迹却未洇半分。”他抚摸着未完工的木雕,“苍山的雪水,原是用来养经文的。”
日影西斜,我在蝴蝶泉边遇见一个拓碑人。他正往《元世祖平云南碑》上拓雪,说是要制批雪宣。“忽必烈的马蹄印早化了,可你看这雪拓的‘大哉乾元’四字”他抖开宣纸,冰晶在暮色中闪烁如星,“像不像铁骑踏碎月光?”
下关风起时,满山积雪开始歌唱。玉带云游路上,百年古柏的冰挂碰撞出编磬清响,积雪从望夫岩簌簌滚落似羯鼓疾奏。忽然理解杨慎为何将贬谪地称作“第二故乡”——当风雪把前尘往事都谱成洞经古乐,何处不是安魂曲?
七
子夜再临,十九峰化作十九柄雪刃。山脚的酒馆里,老板娘往青梅酒里添了新雪,醉汉们争论着苍山雪线百年间的进退。我独坐角落翻看《蛮书》,泛黄的纸页间突然飘出朵干涸的雪莲花。这大约便是时间的诡谲:有人用一生丈量雪线,有人把雪线缝进书页,而苍山只管在月光下反复漂洗自己的白发。
银河倾泻,雪地上浮现出徐霞客的足迹。四百年前的木屐印与今人的登山靴印重叠交错,宛如《史记》与微博同页并陈。老道士说得对,这满山雪确是照妖镜——照见建文帝的龙袍化为齑粉,照见徐霞客的竹杖生出新芽,照见我辈在雪地上写诗,字迹未干便被山风卷去填了沟壑。
雪又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