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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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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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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青韧,春水娇韵

 

《诗经·小雅》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之咏,然世人多未解青山的筋骨。曾随县志编纂者攀越黄岗山‌,见山脊褶皱处藏匿着花岗岩,石面上青苔斑驳如青铜器铭文。向导指认某处断崖:“此乃明万历年间地龙翻身处。”岩层断裂处,竟有十丈高的赭色断层,却见数丛野山桃自罅隙斜出,根须缠绕处,恰似仓颉造字时遗落的象形符号。

自古讲:“山无骨不立,水无筋不流。”这筋骨之说,原是古人观山察水的密语。某年暮春在武夷九曲溪畔,见茶农以铁签挑开岩缝,将茶苗植入三寸即止。问其故,老者抚须笑言:“岩茶根深不过掌,却能吸尽丹霞精气。”后来读陆羽《茶经》“上者生烂石”,方知这寸许根须里,藏着对抗绝境的韧劲。


钱塘江畔六和塔下,曾遇渔家晾晒鲥鱼。老渔人剖开鱼腹,取出银白鱼鳔置于青石,日头下竟渐渐蜷缩成玉环状。“此物遇水复胀,古时行军作浮囊用。”老人语带玄机。忽忆《吴越春秋》载伍子胥造浮桥渡军,或与此物相关。春潮带雨时,见渔舟系缆处,千年古樟根系虬结,竟将宋代拴船石环生生嵌入树身。

江南园林的叠石师最懂水韵。在留园冠云峰下,见老师傅以棕帚拂拭湖石孔窍,水痕蜿蜒处,俨然米芾《春山瑞松图》笔意。“这太湖石原是三万年前浪涛雕琢,我等不过替古人收拾残局。”其言暗合张岱《陶庵梦忆》“木龙渎石”篇精髓。水之娇柔,原能在时光长河里刻下铁画银钩。


丙申年深秋,于终南山访得残碑。苔衣剥落处,现出“开元七年重修玄都观”字样。道旁野柿经霜,果实坠地裂开,露出玛瑙般的瓤肉。守观老道拾取酿酒,坛口封泥竟用《云笈七签》残页。谈及山间岁月,道人指远处云海:“你看那七十二峪,实是秦岭褶皱的衣袂。”

忽闻钟磬声自谷底传来,原是采药人腰间铜铃。其篾筐中茯苓裹着松针,党参须上沾着云母碎屑。这令我想起《千金翼方》载孙思邈采药“必以五更露未晞时”,今人脚步仍踏着古方里的时辰。下山时薄暮冥冥,见护林人小屋窗棂上,悬着数串风干的忍冬藤,在暮色里恍若凝固的流水。


巴蜀栈道上的背夫有歌谣:“青石阶,白云锁,前人脚印后人锅。”在剑门关猿猱道,见石阶凹陷处积着今晨雨水,倒映着挑夫磨亮的铁杵杖尖。县志载清嘉庆年间修路,石匠在绝壁凿眼,以烧红的铁钎插入冷醋,令岩石迸裂。如今岩缝里野葡萄藤蔓垂落,恰遮住当年爆裂的伤痕。

黔东南雷公山深处,苗家姑娘刺绣时的丝线色彩,竟与山间矿脉暗合。朱砂红的丝绒对应辰砂矿,孔雀蓝的丝线映着蓝铜矿碎屑。老银匠熔炼镯子时加入蕨类灰烬,说是“要让银子记得山的味道”。这种将地质记忆编入生活的智慧,令《天工开物》里的匠作笔记都黯然失色。


松花江开凌时节,冰排撞击声如战鼓连绵。老船工在岸边焚香祭江,供品却是工程院新制的疏浚船模型。《吉林外纪》载“冰排过处,舟子皆伏”,今人却以钢桁铁索驯服春汛。然见江鸥仍循古河道盘旋,方知有些记忆连机械也难改写。水文站青年技术员记录数据时,笔记本里夹着咸丰年间的《艚船志》复印件。

钱塘江口测绘新港的工程师,在潮信碑前陷入沉思。碑文“子午二时,潮及于斯”已被卫星遥感取代,但老者仍用罗盘校验方位。“光绪年间立的潮位尺,与我们的北斗数据差三毫,这才是真正的历史误差。”其言暗藏机锋,恰似海塘石缝里倔强的咸草,在钢铁森林中坚守着古老的潮汐节律。


近日重读《徐霞客游记》,见其形容黄山松“破石而出,如蛟龙探海”,忽觉古人观物之妙。去年在黄山始信峰,见气象站青年嫁接古松嫩枝,手法竟与《齐民要术》记载的“插梨法”神似。问之,答曰:“老松的韧皮部藏着抗风基因。”这令人想起《考工记》“天有时,地有气”,原来科学前沿仍在验证先民智慧。

最难忘怀湘西沱江边的吊脚楼。暴雨夜借宿老宅,见主人以桐油灰填补柱础裂隙,手法与战国漆器修复术同源。晨起雾散时,发现木窗格竟卡着半枚开元通宝,主人笑言:“祖上造屋时,钱币比榫卯更牢靠。”这倒应了《营造法式》“凡材之接,必以阴阳”之训,只是添了市井的狡黠。


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云:“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今人虽携GPS登山,仍会在峰顶不自觉地寻找月亮轨迹。某夜在泰山丈人峰,见天文爱好者架设望远镜,液晶屏的蓝光映着无字碑的霜痕。他们讨论暗物质时的亢奋,与古代方士炼丹的痴狂何其相似。

下山时遇挑山工歇脚,扁担两头各悬着太空杯与紫砂壶。问其偏好,答曰:“可乐解乏,但老茶梗耐泡。”这种古今混搭的生存智慧,恰似山涧里,矿泉水流经唐代摩崖时泛起的气泡,既带着太古岩层的硫磺味,又混入了当代的二氧化碳。


《道德经》言“上善若水”,却未言水能记忆。在都江堰伏龙观,见水文专家用光谱仪分析岷江沉积物,试图破解秦代治水的矿物配方。而江边浣衣妇捶打衣物的节奏,仍与《蜀中广记》记载的棒槌调相同。科学仪器里的纳米级颗粒,与蜀锦上的菱纹,在某个维度上都是文明的编码。

最震撼在壶口瀑布见证凌汛爆破。现代炸药撕开冰盖的瞬间,飞溅的冰晶里竟幻化出《禹贡》记载的“怀山襄陵”场景。戴安全帽的工程师与传说中持耒的禹王,在氤氲水雾中完成跨越四千年的对视。监测屏上的数据曲线,恰似洛书河图的现代变体。


春日重访富春江,见写生少年临摹《富春山居图》,平板电脑的电子笔与狼毫笔交替使用。渔舟驶过画面时,惊起的水鸟在数位屏上留下真实的投影。这荒诞又和谐的场景,令人想起黄公望题跋所言“兴之所至,不觉亹亹”。

暮色中与老舟子对饮,其言:“现在江底的沉沙都带着芯片。”醉眼望去,但见北斗星辉落入电子罗盘,古渡口的石碑二维码泛着幽光。山水依旧青韧娇韵,只是《水经注》的笔墨换作了二进制洪流。忽有夜航船鸣笛,声波震落崖壁松针,纷纷扬扬,竟似天地在更新书页。


归途火车上翻检笔记,见某页潦草记着:“贺兰山岩画中的骑者,与高铁窗影重叠。”邻座少女正用手机拍摄窗外闪过的长城,滤镜调出倪瓒山水画的色调。历史在此刻显影,如显影液中的相纸,同时呈现青铜器的绿锈与钛合金的冷光。

想起在敦煌见修复师以菌丝粘合壁画,科学期刊上的论文与《历代名画记》并置案头。莫高窟前的防沙林带,新栽的柽柳与唐卡上的菩提树共享某种基因图谱。此刻方悟:群山青韧处,原是文明年轮;春水娇韵时,尽是古今和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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