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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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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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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终有灿然时

崖畔那株野山桃初开时,我正用竹篾扎着防风架。南坡背阴处尚积着残雪,新抽的嫩枝却已把骨朵儿顶得东倒西歪,像极了我幼年时举着木剑在稻田里横冲直撞的模样。母亲说山桃命硬,石缝里迸出芽,风刀霜剑里抽条,等结出果子却是酸的。我不信,偏要守着这株被雷火劈裂过半边的老树,就像当年祖父守着被火烧秃的老宅地。

庄子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可这荒山野岭的静默里,总藏着些欲说还休的往事。祖父在世时常念叨:“石匠凿山三十年,凿出个‘忍’字当门匾。”我少时不解其意,直到那年春旱,眼见着青石槽里新栽的忍冬藤蔫了叶子,祖父却拎着葫芦瓢,颤巍巍从半里外的山涧汲水。水滴落在滚烫的岩石上,滋啦一声腾起白烟,倒像是给这“忍”字添了注脚。

记得十二岁那年的惊蛰,山洪冲垮了梯田。祖父带着我在泥浆里摸找被冲散的犁头,指尖触到冰凉的铁器时,忽然说起祖上“衣冠南渡、八姓入闽”那辈人的旧事。西晋永嘉时期,祖上带着族人逃避战乱从北方迁徙至此,牛车上驮着三样物事:半口袋黍米,一尊缺了耳的神农像,还裹着的《四民月令》。“书里说‘得时之和,适地之宜,田虽薄恶,收可亩十石。’,可这石多土薄的山梁上,当时连田都作不起来。”祖父说话时,泥水正顺着他的颧骨往下淌,在晨曦里凝成金色的沟壑。

祖母总在农闲时进山采药。她的竹篓里常年飘着连翘的苦香,背带上用红绳系着枚铜铃,说是防着迷山。有回我跟着去采金线莲,在绝壁处见着簇鹅黄色的野花,形如倒悬金钟。祖母说这是“断肠草”,《瑟榭丛谈》里记着“今口外有断肠草,人马误食之,立毙”。我正要伸手去碰,却被她用竹杖轻轻格开:“世间至美之物,往往最会骗人。”这话让我想起《聊斋》里的绛雪,想起《阅微草堂笔记》中那些在月下现形的山精。

二十岁离家求学那日,父亲塞给我块青石镇纸,说是从祖坟旁的卧牛石上凿下来的。石纹天然形成个草书的“恒”字,倒与颜真卿《劝学帖》里“黑发不知勤学早”的墨迹暗合。母亲让店家连夜烤了二十张黄村光饼,用油纸包了揣进我包里,饼上的芝麻星星点点,像极了繁星点缀般的画面。客车发动时,瞥见父亲转身用袖口抹眼睛,山风掀起他灰白的衣角,露出腰间挂着的老皮包。

中农大图书馆的木窗棂外,紫藤花开得浩浩荡荡。我总爱蜷在古籍部的角落翻《农政全书》,泛黄的纸页间抖落出几粒干瘪的苍耳子,许是某位前辈夹进去的书签。读到“凡耕之本,在于趣时”时,忽听得窗外有人吟诵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抬眼望去,却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在花架下临帖,宣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守拙归园田”五个墨字。

后来在省城遇见位老篾匠,他的铺面藏在文庙街最逼仄的拐角。竹丝在他指间翻飞如蝶,编出的蝈蝈笼能引来真虫和鸣。有次见他用湘妃竹做笔挂,斑斑泪痕竟构成幅天然的水墨山水。老人说这是“天工开物”,随手从案头抽出本《考工记》,书页间夹着片风干的枫叶,叶脉间隐约可见“物屈曲而适其用”的批注。我忽然想起家中那口被烟火熏黑的铁锅,锅底结着厚厚的碱垢,却总能熬出最浓酽的米粥。

去年清明归乡,发现祖父老屋后的山崖新裂了道罅隙。裂缝里钻出几株野杜鹃,根须如蛛网般在岩壁上蔓延。祖父留下的那套石匠工具在墙角生了锈,锤头与凿子依然保持着最后使用的角度,仿佛随时准备在石头上凿出新的可能。我蹲下身擦拭铁砧上的积尘,惊觉那些经年累月的击打痕迹,竟在暮色中拼凑出《周易》里的卦象——是“艮”卦,象曰: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前些日子收到旧同窗短信,说城里的老楼要拆了。忽然记起当年我们常在二楼临窗的位置温书,木格窗棂外斜伸出枝西府海棠。有回暴雨骤至,花瓣混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淌成淡粉的溪流,竟与宋代晏殊的《无题》里“梨花院落溶溶月”的意境暗合。如今那株海棠怕是早已作古,就像《扬州画舫录》里记载的虹桥茶肆,终究敌不过岁月这把钝剪刀。

前夜重读《小窗幽记》,至“山居有四法:树无行次,石无位置,屋无宏肆,心无机事”处,忽闻窗外有细碎响动。推门见月色如银,那只总来偷食的松鼠正抱着颗山核桃端坐墙头,胡须上沾着夜露,眼珠亮得像两粒黑曜石。想起《抱朴子·登涉》里说“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不禁莞尔。这天地间的精灵,原不必都照着古书里的模样生长。

今晨去后山拾柴,在背阴处发现几株野山樱。花开得疏疏落落,却倔强地把枝条伸向岩缝里漏下的光斑。几只红嘴相思鸟在花间跳踉,振翅时抖落的露珠,正巧跌进石臼状的天然凹坑。忽然记起《岭表录异》中“山矾花可染黄”的记载,俯身细看,果然在花瓣基部寻见星点鹅黄。这让我想起祖母染布用的柘木,想起她将布料浸入染缸时,水面漾开的涟漪总像未写完的草书。

暮色四合时,山风送来远处寺院的钟声。檐角铁马叮咚,与归巢的雀噪织成片恍惚的网。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爆出颗火星,恰巧照亮墙上那幅《溪山行旅图》的摹本——画中旅人背负的行囊,与祖母当年进城卖山货的褡裢何其相似。忽然明白《林泉高致》所言“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原来这穷山恶水,早被先人住成了桃花源。

夜半忽降急雨,檐溜敲打石阶的声响,竟与当年祖父凿石的节奏暗合。披衣起身,见那株山桃在雨中摇曳,花瓣零落如星子坠地。忽有惊雷滚过山脊,电光火石间,照见崖壁上新裂的缝隙里,几簇嫩绿正破石而出。这才懂得《长物志》里“石令人古”的真意——原来最坚硬的岁月里,永远藏着最柔软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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