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未央的昭苏草原,晨雾还缠绕着天山雪线。我站在特克斯河畔的土坡上,看见薄雾中浮动的青灰色剪影。那些剪影渐渐化作流动的墨线,在草甸上洇出深浅不一的斑痕。远处传来金属撞击岩壁的脆响,那是马掌踏过乱石滩的蹄音。
牧马人阿合提老人策马而来,枣骝马的鬃毛凝结着露珠。他勒住缰绳时,我闻见青铜马镫上经年的汗腥与铁锈气息。“想看真正的天马?”老人解开腰间皮囊饮了口马奶酒,黧黑的面庞裂开沟壑般的笑纹,“得往夏塔古道深处走。”
我们沿着冰川融水冲刷的沟谷跋涉。河谷两侧的云杉林里,百年朽木横斜如伏兽。阿合提说去年暴雨冲垮了山道,折断的树干至今还卡在岩缝里。正午阳光穿透林隙,照见苔藓覆盖的巨石上隐约的岩画——奔跑的野马鬃毛飞扬,狩猎者张弓如月。老人粗糙的指尖抚过赭红色线条:“乌孙人留下的,和山那边的康家石门子岩画是一对兄弟。”
转过隘口时,天地豁然洞开。五色花甸顺着山势铺展,淡紫的鼠尾草与金黄的野苜蓿搅成斑斓漩涡。风过处,草浪间突然腾起青铜洪流。上百匹伊犁马自山坳奔涌而出,修长的脖颈划破空气,肌腱在油亮的皮毛下翻滚如浪。为首的银鬃马王扬起前蹄长嘶,声浪震落松针上的积雪。
“这才是汗血宝马的后裔。”阿合提翻身下马,从褡裢里掏出盐砖。马群围拢时,我看见它们睫毛上沾着细碎的冰晶,鼻孔喷出的白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一匹青骢马凑近嗅我的衣袖,湿润的鼻息带着苜蓿的清香。老人说马群记得每座山峰的形状,暴雨前会集体用前蹄刨出避雷的土坑。
暮色降临时,我们借宿在石屋。阿合提的女儿其曼古丽正在熬制马肠,松枝燃烧的烟气混着肉香在毡房萦绕。姑娘的银饰在火光中叮咚作响:“从前转场要走七天七夜,现在卡车半天就运到夏牧场。”她掀开羊毛毡,露出父亲珍藏的鎏金马鞍,“这是爷爷用二十张旱獭皮换的,鞍桥上镶的绿松石能辨毒。”
深夜忽闻马群骚动。我们举着火把冲出去,看见月光下的草坡银辉流泻。五匹野狼的幽绿眼瞳在暗处浮动,马群迅速结成圆阵,将幼驹护在中央。老马低头刨地,铁蹄溅起的火星如流星坠落。对峙持续到启明星升起,狼群终于退入云杉林深处。
“马比人更懂草原的规矩。”阿合提往火塘添了把牛粪,“五八年大炼钢铁那阵,有人要熔了山神庙的铁马。结果运马的拖拉机在冰达坂翻了,雪崩埋了半个运输队。”他摩挲着马鞭上的铜饰,“现在年轻人开着越野车追马群拍照,车轮碾过的草场三年长不出新芽。”
我在晨露未晞时独自走向饮马池。薄雾中,十几匹母马正教幼驹饮水。小马试探着触碰水面,倒影惊碎成粼粼波光。忽然想起张骞凿空西域时,乌孙王馈赠的宝马踏碎祁连山积雪;想起岑参笔下“五花连钱旋作冰”的征骑;想起林则徐贬谪伊犁,在昭苏草原写下“西出阳关有故人”时,是否也见过这般饮水的马群?
归途经过赛马场,彩色围栏圈住的人工草场像块突兀的补丁。电子屏闪烁着“天马节倒计时”,穿荧光马甲的志愿者正在布置观众席。阿合提望着远处山脊线上自由奔跑的马影,解下鞍鞯上的铜铃系在我腕间:“明年开春,去琼库什台看野马产驹吧。小马落地时,铃铛会响。”
回望昭苏,云层漏下的光柱如同天阶。马群正在光影间迁徙,古老的转场路线刻在大地褶皱里,比任何导航都精准。牧歌被风扯成丝缕,散落在毡房炊烟与柏油路的缝隙间。那些未被驯服的野性,依然在雪山与草甸的契约里生生不息。
二
特克斯河谷的晨雾还未散尽,我在阿合牙孜沟口遇见了那只叫“托克孙”的白马。它垂首啃食沾满露水的酥油草,鬃毛结着冰碴,脊背起伏的弧度与远处天山雪线惊人地相似。牧马人巴图鲁蹲在苔藓斑驳的拴马桩旁,正用桦树皮包裹裂开的马蹄——这是昭苏草原流传千年的疗伤术,树汁混着马血渗进石缝,冻成琥珀色的玛瑙。
七月的昭苏是马背上的银河。当我跟随队伍穿越夏塔古道时,几百匹伊犁马在月光下化作液态的青铜。头马颈间的铜铃惊醒了岩壁间的北山羊,石块滚落的声响在峡谷荡出七重回音。巴图鲁说这条古道认得马蹄深浅:“光绪年间的驿马踏出第一串蹄印,1958年的军马留下铁掌,如今我们的马踩着的,是叠了十八层的马蹄铁。”
在草原深处,我目睹了牧马人最庄重的仪式。宝勒尔大婶将新酿的马奶酒洒向敖包时,十二匹周岁马突然齐齐屈膝,宛如接受加冕的骑士。老牧民们说这是祖先魂灵附体的征兆,我却看见马群瞳孔里映着云影移动——正午的太阳恰好行至雪峰缺口,光瀑倾泻的瞬间,所有马尾都扬起四十五度角,在风中等分着金色。
暮色中的圣佑庙马厩藏着时间的褶皱。青砖墙缝里嵌着民国时期的马蹄铁,经幡上的八骏图褪成烟青色,住持喇嘛擦拭佛龛时,铜铃铛震落的尘埃里裹着细碎的草籽。最里间的石槽边,我触到块温热的凹陷,巴图鲁说那是乾隆年间汗血宝马留下的卧痕:“石头记得每匹好马的体温,就像草原记得每颗坠落的流星。”
暴雨突至的午后,我在喀拉峻牧场的毡房里听阿肯弹唱。冬不拉的弦忽地绷断,老艺人抽出马尾鬃续接,琴箱共鸣的刹那,马群在雷声中齐鸣应和。十四岁的驯马手艾尔肯掀帘指给我看:闪电劈开云层时,三岁的小骒马正在水洼边起舞,它的影子投在草地上,竟比真身多出对翅膀。
天马浴河的盛景让我在特克斯河畔守了三天三夜。当几百匹骏马同时踏入河道,整条河水立时沸腾成银汞。它们脖颈扬起的弧度让我想起霍城出土的唐代鎏金马,浪花在马腹下绽开雪莲般的形状。牧马人点燃艾草驱寒,烟雾缭绕中,马群幻化成《西域图志》里走出的天马,蹄印里开出的水花都带着星辉。
在昭苏军马场的档案室,泛黄的册页记载着60年代的辉煌。玻璃板下压着黑白照片:苏联专家与哈萨克牧工并肩而立,背景里万马奔腾的阵势掀起了草浪。管理员努尔巴合提翻出1974年的配种记录,褪色蓝墨水里还浸着苜蓿草的清香。窗外的现代赛马呼啸而过,电子计时器的红光扫过旧马鞍,在墙面投下奇异的光斑。
最难忘怀的是在阿腾套山遇险那日。我的坐骑因嗅到狼群骚动而惊厥,巴图鲁甩出套马杆的瞬间,二十年陈的熟牛皮绳在空中振出古战场鸣镝的锐响。老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踏碎的不仅是狼嚎,还有我对“驯服”二字的全部认知。当它淌血的脖颈摩挲我战栗的掌心时,我方才懂得草原谚语的真意:不是人驯化了马,是马允许了人的骑乘。
我在草原石人像旁遇见守夜的老牧人。他正在月光下用马鬃编织护身符,身后的石人像眉眼间落满十二世纪的霜。“汉家细君公主的马车经过时,我的祖先曾献上赤谷城的宝马。”老人将护身符系在我腕上,“现在轮到我把昭苏的马魂系进你心里。”晨雾升起时,他的身影与石人像渐渐重合,唯有掌心的温度证明这不是两千年前的梦境。
火车驶出伊犁河谷那刻,怀中的马鞍形卵石突然发烫。巴图鲁说这是天马踏云的碎片,此刻它正将昭苏的月光酿成银河。我翻开浸透草汁的笔记本,一根银灰马毛从页间飘落,在晨光中旋成微笑的弧度——这是马背民族留给异乡人的象形文字,每个转折都写着:再来。
三
我第一次触摸到真正的天马血脉,是在昭苏草原的暮色里。
那日黄昏的云层压得极低,像揉皱的青铜器皿倒扣在特克斯河谷上空。我踩着松针腐殖质铺就的小径往牧区走,草尖上凝结的露珠浸透了登山鞋,每一步都踩出远古苔藓的气息。忽然有马蹄声自天边漫卷而来,三百匹伊犁马冲破薄雾,鬃毛上跃动的金光将暮色撕开一道裂口。这些马匹的肩胛骨隆起优美的山峦,奔跑时四蹄腾空的瞬间,分明能看见两千年前乌孙骑兵卷起的黄沙。
牧马人巴特尔蹲在毡房前磨刀,火星溅进铜壶煮沸的马奶酒里。他教我辨认马蹄铁上的星月纹:“这是乌孙人给战马烙的护身符,每道凹痕对应北斗七星的位置。”他的皮靴沾着新鲜马粪,袖口磨得发亮的银扣子却刻着细密的回形纹——那是解忧公主侍女冯嫽发明的外交密符。当他把骨哨含进嘴里,哨音竟与掠过草甸的风声融为一体,远处的马群立刻调转方向,仿佛听见了游牧民族血液里的召唤。
我在马厩过夜时遭遇雷暴。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一匹名叫“托克孙”的白马突然挣断缰绳,它的瞳孔在电光中收缩成两道竖线,像极了乌孙古墓壁画里的天马图腾。雨水顺着棚顶裂缝浇下来,在马槽里敲击出匈奴战鼓的节奏。托克孙将前蹄搭上木栏,湿漉漉的鼻息喷在我颈侧,带着苜蓿草发酵的酸涩。那一刻我忽然理解匈奴单于为何要用九十九匹白马祭天——这些生灵本就是天神遗落人间的闪电。
次日清晨,其其格带我寻找野马群。这个十九岁的驯马师有双琥珀色的眼睛,他说马匹能嗅到三十里外的水源:“去年雪灾,是头马带着我们找到汉代戍边将士挖的暗渠。”我们翻越冰达坂时,他忽然按住我的肩膀。下方峡谷中,七匹野马正用前蹄刨开积雪,露出底下嫩黄的草芽。马群刨食的轨迹暗合河图洛书的走向,积雪下竟显露出突厥人留下的岩画——那些线条简练的骏马图案,每一匹都朝着二十七度仰角,恰是公元前哈雷彗星划过的轨迹。
最震撼的相遇发生在夏塔古道。当我攀上牧人指点的观马台,整片草原正在晨光中苏醒。先是零星几匹枣骝马出现在地平线,接着是潮水般的马群,它们踏过的草浪呈现出完美的正弦曲线。巴特尔说这是转场的最后一批马:“它们记得祖辈的路线,连马蹄铁都不需要。”阳光穿透马群扬起的尘雾,我竟看见细君公主的嫁妆车队在光影中重现,中原的漆器与乌孙的马鞍碰撞出青蓝色的火花。
暮归时分,老牧人阿合买提弹起了冬不拉。琴弦震颤的频率与马嘶产生奇妙的共鸣,月光把马背镀成流动的银器。我学着哈萨克少年的样子将额头抵住马颈,触到皮肤下奔涌的血脉——那温热里分明跃动着霍去病西征时的战鼓,冯嫽谈判时的耳语,商队驼铃的碎响。托克孙忽然咬住我的衣襟,它的牙齿轻轻刮过锁骨,留下比匈奴箭镞更锋利的战栗。
我在博物馆看见战国时期的青铜马镳。氧化形成的铜绿里嵌着星星碎屑,解说员说这是游牧民族熔炼陨铁时混入的银河。当我伸手触碰展柜,掌心忽然传来草原暴雨的凉意——那些消散在风里的马群,早已将星辰的印记烙进我的掌纹。
每至深夜,我常听见血管里响起细碎的蹄音。梳头时掉落的白发蜷曲如马鬃,镜中人眼角延伸的皱纹,恰似昭苏草原上永不干涸的河床。或许我们体内都豢养着三千匹天马,当月光漫过窗棂,它们便踏着锁骨搭成的栈道,向着乌孙故地的方向奔腾而去。
四
清晨四时,天还青着,特克斯河畔的薄雾里已传来金属撞击声。我披衣推窗,见巴特尔正在厩前给黑骏马钉掌。火星溅在沾着夜露的草茎上,瞬间凝成朱砂痣。他粗糙的手指拂过马鬃,如同琴师拨弄七弦琴的第六根丝弦,那是草原男儿独有的温柔。
昭苏的黎明是从马背上醒来的。
夏塔古道的碎石路上,我踩着尚带寒意的露珠随马队前行。领头的枣骝马突然驻足,仰颈长嘶,声浪震得崖壁松针簌簌。牧马人朝格仓促间抛出套马杆,镀银杆头在熹微晨光中划出新月般的弧线——却见三匹野马自云杉林跃出,鬃毛披着金辉,铁蹄踏碎山涧浮冰,恍若青铜器上浮雕的翼马破壁而出。老牧人收起空荡荡的套索,眼角的皱纹里漾着笑意:“它们认得去饮马泉的路。”
正午的草原蒸腾着松脂与苦艾的气息。其其格解开褪色的红头巾,在拴马桩旁铺开绣着鹿角纹的毡垫。她给每匹母马挤奶的动作像在跳安代舞,铜壶与木桶相碰的声响里,幼驹们围成半圆,睫毛上粘着蒲公英的绒絮。当最后一道奶线坠入壶中,她忽然捧起马驹的前蹄,用蒙语哼起我曾在鄂尔浑碑文拓片上见过的古老歌谣:“腾格里的银鬃,大地上的金镫……”
我在牧马人木屋的阴影里窥见时间的褶皱。褪色的唐卡上,文殊菩萨的坐骑青狮竟生着伊犁马的杏眼;桦木柜里蒙尘的望远镜,是50年代苏联专家留下的信物;火塘边摞着的《江格尔》手抄本,页缘被奶茶渍染成琥珀色。巴特尔擦拭着祖传的错银马鞍,忽然说起他祖父在1944年三区革命时,如何用九匹快马接力传送密信。“马认得回家的路。”他摩挲着鞍桥上磨损的缠枝莲纹,“比人记得更牢。”
暴雨骤降的午后,我在圣佑庙的飞檐下遇见驯马师阿米尔。这个哈萨克汉子正在用鹰骨笛修补断弦的冬不拉,脚边蜷着刚满月的小马驹。“听!”他忽然按住我的手腕。雷声碾过琉璃瓦的间隙,马厩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嘶鸣,时而如铁器相击,时而似婴儿夜啼。“它们在用祖先的语言交谈。”阿米尔眼底闪着光,“说西边山梁有滚石,说北沟的野狼在集结。”
黄昏在喀拉峻草原铺开万匹金绸。牧归的马群逆光而行,轮廓镶着毛茸茸的光晕,宛如流动的剪影剧场。三岁的小儿马突然撒欢,惊起一群暗腹雪鸡,扑棱棱的翅声里,巴特尔甩出的绳圈精准套住它的脖颈。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三十年——光绪年间的祖先在塔尔巴哈台草原驯服烈马时,用的也是同样的抛物线。暮色中,套马杆投下的影子与百年前的先辈重叠,在地上写满象形文字般的密码。
我在昭苏的第七夜目睹了天马浴河。月光把特克斯河染成水银,上百匹伊犁马破雾而来,肌肉在霜色中起伏如连绵山峦。它们踏入激流的刹那,整条河道沸腾成乳白色的琼浆,马蹄溅起的水珠悬在半空,凝结成星图的模样。牧马人点燃松枝火把,火光在马瞳里跳动成两簇不灭的灯。此刻我忽然懂得,为何汉代细君公主的锦袍上要绣天马踏云的纹样——这些生灵奔跑时,分明是把大地当成了天空的倒影。
破晓前,其其格带我登上点将台。残存的烽燧石缝里,野蔷薇的根系正在分解某个戍卒遗落的箭镞。东方既白,十万匹晨雾中的骏马同时扬起头颅,草原瞬间变成正在苏醒的青铜鼎,蒸腾的霞气是鼎中袅袅的烟。老牧人指着地平线上的雪峰说:“那是汗腾格里,马群的灵魂冬天就住在那里。”此刻山巅的积雪突然迸发玫瑰金的光芒,仿佛众神在擦拭蒙尘的银鞍。
那日,阿米尔赠我一枚马蹄铁,表面布满珊瑚状锈迹。“这是去年赛马会上冠军马的印记。”他用羊毛绳将它系在我腕上,“当你在城市里听见地铁轰鸣,就想想昭苏的马蹄踏过野苹果花的声音。”夜晚,我翻开泛黄的笔记本,发现夹页间粘着根银灰色马毛,在夕阳里微微颤动,像某个未说完的古老长调的余韵。
五
晨光还未爬上特克斯河岸,毡房外的拴马桩已浸满露水。头马“黑云”的银蹄焦躁地叩击冻土,惊醒了沉睡的草籽。三百匹伊犁马躁动起来,铁青色的鬃毛在晓雾中翻涌,仿佛乌孙古国飘来的战旗。牧马人巴特尔解开皮绳的刹那,马群骤然化作青铜洪流,踏碎草尖凝结的星芒向西奔去,只留下满地蹄印盛着未化的月光。
我跟在巴特尔身后拾捡夜牧归来的缰绳。这些浸透汗渍的皮绳暗藏玄机,三股牛皮拧成的纹路里藏着乌孙人驯马的秘语——左旋为聚,右拧为散。老牧人用豁口的猎刀削着马鞭,忽然指向天山东麓:“瞧见那道灰线没?细君公主的送嫁车队碾出的辙印,两千年风雨都填不平。”顺着他刀尖望去,晨雾中确有蜿蜒的沟壑,像天神用指甲在草原划下的裂痕。
正午的驯马场蒸腾着血腥气。三岁口的栗色骟马被套上祖传的檀木鞍,鞍桥镶嵌的绿松石忽明忽暗,据说是古突厥萨满刻下的镇魂符。巴特尔赤脚踏进马镫的瞬间,马背突然弓成满月,后蹄踢起的泥块在空中爆成金粉。“抓紧马鬃!”他暴喝。我颤抖的手掌贴住滚烫的皮毛,竟触到霍去病西征时的战鼓在皮下轰鸣。当烈马终于臣服,老牧人解下染血的额带系上马尾——这是匈奴单于祭天的遗风,每一道血痕都是给战神的供奉。
转场的日子总在霜降前夜。女人们将奶疙瘩装进镶银的皮囊,男孩们忙着给马鬃编入红绸。暮色里,巴特尔的老母亲跪在毡房西南角,往铜盆倾倒混着马血的奶酒。盆底镌刻的北斗七星忽明忽暗,映得老人脸上的皱纹像克孜尔石窟的壁画。“这是给冯嫽夫人指路的灯。”她沙哑的嗓音裹着风声,“当年汉家使团迷途,就是顺着我们祖先燃起的星火找到赤谷城。”
夜半启程时,月光在马背上流淌成河。头马颈间的铜铃铛响彻古道,惊醒了沉睡的岩画。那些汉代戍卒用赭石描绘的天马突然鲜活起来,在石壁上踏出细碎的蹄音。途经夏塔温泉,巴特尔忽然吹响骨哨,马群齐刷刷转向东南——七百年前察合台汗国的商队正是在此遭劫,至今乱石堆里还能抠出锈蚀的箭镞。
最惊心的时刻出现在冰达坂。暴雪突至,天地混沌如创世之初。马群在绝壁前逡巡不前,鼻息喷出的白雾凝成冰晶。巴特尔解下祖传的狼髀石含进口中,古老的哨音刺穿风雪。头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重重踏向冰面,裂纹中竟渗出汩汩温泉。当马群安然渡过险隘,老牧人跪地亲吻冰层下的苔藓:“这是当年解忧公主侍女留下的指路符,汉家女子的血融在草根里,两千年都不曾冷。”
我在转场途中学会辨认马粪里的秘密。掺着沙棘果渣的是孕马,裹着碎骨的是头马,泛着青绿的必是吃过天山雪莲的神驹。巴特尔教我点燃晒干的马粪占卜:蓝焰预示水草丰美,白烟警告狼群出没,那夜我们守着的火堆突然腾起紫雾,次日果然在砾石滩发现匈奴祭天的青铜马镳。
巴特尔给我一枚残缺的马蹄铁。内侧磨损的纹路暗合塔里木盆地的河网,锈迹中嵌着星屑般的银斑。“这是天马踩落的银河碎片。”他将额头顶住我的掌心,“当你在京城里听见血液轰鸣,便是昭苏的马群在唤你归来。”
深夜,我总把残缺的铁掌贴在耳畔。三千匹战马的嘶鸣震落窗台的积雪,月光流淌处,乌孙人的青铜马镳在书案上泛起幽光。恍惚间又见巴特尔站在夏塔古道,他的皮袍与暮色融为一体,唯有手中马鞭指向西方——那里,最后一批转场的马群正踏碎晚霞,朝着汉家公主埋骨的赤谷城奔去,蹄声里裹着两千年的风沙。
六
晨雾尚未散尽时,我听见天山西麓传来第一声长嘶。那声浪像淬过冰泉的刀刃,劈开青灰色的混沌,草尖上的露珠应声坠落。牧马人巴特尔解开皮袍系带,指着远处模糊的轮廓:“听,汗血马的孙子们在给太阳请安呢。”
霜雾渐薄处,百余匹伊犁马自地平线浮起。它们的鬃毛凝着细密水珠,在初阳里折射出银蓝色光芒,恍若传说中天马遗落的鳞甲。头马突然纵身跃过溪涧,后颈鬃毛如战旗翻卷,马蹄踏碎的水花尚未落地,整个马群已化作流动的青铜雕塑。我忽然明白《汉书》记载“天马来,从西极”时,史官颤抖的笔尖为何总在“极”字留下浓重的墨渍。
巴特尔用马鞭梢头轻点我的肩膀:“看见那匹额间带白星的骝马没?”顺着他指引的方向,三岁口的母马正低头啃食苜蓿,腹部浑圆的曲线将晨曦揉成金箔。去年深秋,这匹母马在暴风雪中产驹,牧人用整张狼皮裹着马驹在毡房守了七昼夜。此刻新生的小马紧贴母腹,睫毛沾着草屑,蹄甲泛着玉石般的光泽,让人想起唐代昭陵六骏浮雕上那些永不凝固的线条。
正午的巩乃斯河谷静得能听见云影掠过草甸。巴特尔从鞍袋掏出包尔萨克,掰开时酥油香气惊醒了打盹的云雀。我们斜倚在废弃的转场牧道旁,石缝里嵌着半枚锈蚀的马镫,大约是准噶尔时期游骑的遗物。牧人用靴尖踢了踢生锈的铁环:“张骞带回来的苜蓿种子,卫青麾下的战马铁蹄,都在这片草场上轮回过十七八个朝代了。”
突然有牧犬狂吠自东南方传来。三匹野马闯入围栏,鬃毛间纠缠着刺果与苍耳,蹄铁早被山岩磨成新月形状。为首的青骢马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划出挑衅的弧线,围栏内的驯马顿时骚动如沸水。巴特尔却不慌不忙掏出鹰骨口哨,吹出串类似天鹅振翅的颤音。野马首领猛然收势,脖颈青筋突突跳动,最终甩动长尾转身奔向山隘。牧人收起骨哨笑道:“这些老江湖认得哨声里的刀光剑影。”
暮色四合时,我随转场的马群登上特克斯河畔的高坡。怀孕的母马走在队伍中央,小马驹们像浪花在队伍边缘跳跃。巴特尔说每匹母马都记得二十代祖先的迁徙路线,它们蹄印里藏着匈奴单于的箭镞、突厥可汗的金币,甚至可能踩着成吉思汗战马留下的蹄窝。夕阳将马群的影子拉长成流动的岩画,恍惚间竟与贺兰山岩刻的骑猎图重叠。
星光初现的草场上,巴特尔教我辨认马群的语言。两岁口的儿马互相啃咬脖颈不是争斗,是在丈量成长的尺度;母马突然停止反刍抬头远眺,说明五里外有狼群翻过了山梁;老骟马反复用前蹄刨地,则预告着午夜将有暴雨来袭。我们裹着毡毯守夜时,他指着银河说游牧民族把星辰看作天神放牧的银马,每百年会有匹最亮的星子坠落人间,化作昭苏草原上的神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马群突然如退潮般向西南移动。巴特尔翻身上马时,月光正流过他腰间的错银马刀。跟随着无声的迁徙,我们在晨光中遇见惊人的场景:三百多匹马聚集在古驿站遗址,围着半截唐代拴马桩摩肩接踵。巴特尔抚摸着石桩上模糊的“西州督府”刻字,轻声说这是马群年复一年的仪式,它们记得所有消失在此的驿站与城池。
日上三竿时,我在现代牧场遇见惊人的反差。戴着计步器的赛马在跑步机上训练,电子芯片正在分析纯血马的心跳频率。巴特尔看着玻璃幕墙里梳理马鬃的机器人手臂,忽然解下自己的牛皮缰绳:“真正的马缰该有牧人掌心的温度,缰绳浸过十二场春雨,染过七次晚霞。”他翻身上马奔向草原的姿势,像极了岩画上那些正在消逝的剪影。
黄昏的时刻,那匹额间白星的母马忽然走近我。它温热的鼻息拂过掌心时,我触到了汉武帝梦寐以求的天马血脉,摸到了岑参诗中“汗流血尽”的悲壮,也感受到了苏东坡“左牵黄,右擎苍”未能写尽的苍凉。巴特尔说每匹伊犁马的眼眸里都封存着雪山与星空,当它们最后一次阖眼,会把这些光影都还给天山。
七
昭苏的黎明总比别处清透些。我踩着沾满碎冰的草甸往夏塔古道走时,群山正从灰蓝转作淡青,像褪了色的唐卡层层晕染。忽听得远处传来金石相击的声响,抬眼便见群马踏破晨雾而来——铁蹄叩击冻土如同编钟,鬃毛在风中翻卷成液态的墨,为首那匹银鬃马昂首时,脖颈弯成游牧民族青铜刀柄的弧度。
牧马人巴特尔勒住缰绳,皮袍下摆凝着霜花。“城里来的!”他翻身下马,牛皮靴碾碎草叶上结的盐晶。我注意到他腰间悬着三件物事:银制酒壶雕着九曲盘羊,桦木马鞭缠着褪色红绸,还有枚锈迹斑斑的铜铃,说是祖辈传下的唤马铃,“往草原深处去,铃声比人声传得远。”
我们在毡房前架起黄泥炉。巴特尔掏出的奶疙瘩用油纸裹了三层,掰开时露出蜂巢般的孔洞。“60年代闹饥荒,我爷爷拿这个掺着沙枣面喂马。”他往铜壶里添雪水,壶底渐渐浮起白沫,像雪山剥落的碎玉。炉火映亮他眼角的沟壑,让我想起昭苏峡谷里雨水冲刷出的褶皱。
马群散在坡地啃食枯草。有匹枣红马总离群独行,鬃毛结成十七八条细辫,缀着彩色玻璃珠。“那是去年赛马会的冠军。”巴特尔摸出块方糖,那马便小跑过来,鼻息在冷空气里凝成白烟。它低头时,额间白斑恰似天山明月,睫毛覆着霜,眨动时簌簌落下细雪。
午后随他去饮马。雪水河尚未解冻,巴特尔抡起冰镐凿开冰面,裂纹如闪电在蓝玻璃上炸开。马群饮水时,水面浮起细碎冰碴,像撒了把碎钻。老马教小马驹舔食冰层下的苔藓,舌尖卷起碧绿的春天。巴特尔说马认得二十四节气:“惊蛰前三天,再老的马都会用蹄子刨开积雪找草芽。”
暮色将临时遇见转场的牧人。三百匹马踏起烟尘,恍若移动的浮雕。领头的黑马系着铜铃,每走三步就低头嗅闻地面——那是识途老马在辨认祖先留下的迁徙路线。巴特尔突然策马追去,皮袍鼓荡如战旗。他在马背上侧身捞起个滚落鞍鞯的孩童,动作流畅得像鹞子掠过草尖。
那夜借宿在冬牧场。巴特尔妻子熬的马奶酒盛在镶银木碗里,浮着薄薄油花。炉灶边堆着诗集,他们的女儿其其格正用炭笔在桦树皮上抄写:“天苍苍,野茫茫……”。忽听得马厩传来嘶鸣,巴特尔抓起皮袍就往外冲。月光下,那匹待产的母马正在干草堆里辗转,眼瞳映着星河。
我们守到启明星亮。马驹降生时带着淡青色胎衣,像从黎明撕下的一角。巴特尔用雪搓热双手为它擦拭,小马颤巍巍支起前腿,额间白斑恰似母亲的模样。“这是今年第十七个孩子。”他笑着往我掌心倒了把盐,“我们蒙古人说,新生命落地时要尝到人世间的滋味。”
晨光中看巴特尔驯马。他不用鞍鞯,单凭双腿力道与马对话。那匹烈马人立而起时,他顺势后仰,整个人悬在虚空,却像躺在无形的毡毯上。当马终于平静,他贴着马耳呢喃,用的是古突厥语里的驯马谣。其其格告诉我,父亲能辨出每匹马牙齿的磨损程度,“比看云识天气还准。”
归途经过军马场旧址。残破的砖墙上还能看见“保家卫国”的斑驳字迹,锈蚀的马掌钉在土里开出铁花。巴特尔说六十年间这里走出过三万匹军马,“现在都改用机器了。”有匹独眼老马在废墟间徘徊,颈上烙印已模糊成淡青的云。它突然朝着东方长嘶,那里是埋葬战马的无名谷。
雨后去探天马浴河。伊犁河拐弯处聚着几十匹马来洗春澡,浪花溅起虹彩。巴特尔指给我看马匹渡河的奥秘:老马在下游组成屏障,幼马在中段练习浮水,怀孕的母马永远占据最平缓的流域。有匹白马迟迟不肯下水,直到对岸传来小马呼唤,才纵身跃入激流,鬃毛在水面拖出彗星般的银尾。
在其其格的书本里,我翻到张泛黄的照片:1974年昭苏军马场受阅方阵。那些被历史驯服的生灵,如今化作山坡上吃草的云影。女孩在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老师说马镫改变了战争,可阿爸说,是我们改变了马镫。”
巴特尔给了我束马鬃编的绳结。“带着这个,草原永远认得你。”回望渐远的昭苏,群马正踏着暮色归栏,它们的剪影烙在天山雪线上,恍若千年未褪的岩画。我知道当月光漫过夏塔古道,又会凝结成马匹的形状,在石壁上循环往复地奔腾——那是大地的脉搏,比任何钟表都更接近永恒。
八
天山北麓的冰草总是醒得比晨光早。我俯身拨开薄霜时,这些细如银针的草茎正在风里簌簌震颤,根须早已穿透永冻层,在岩石缝里织就暗青色的网。牧马人哈山说这是战马的粮仓,“马啃冰草长骨头,人嚼冰草暖肝肠。”他粗糙的掌心托着几粒草籽,像捧着游牧民族迁徙千年的密码。
我与哈山的初遇在昭苏军马场旧址。断墙残垣间,他正给一匹枣骝马修补蹄铁,火塘里烧红的铁块坠入雪水,腾起的白雾裹着马匹温热的喘息。那马额间生着月牙状白斑,低头时铁掌叩击青石板的脆响,竟与远处夏塔古道岩画上的马蹄印产生某种远古的和鸣。
“这是阿合买提,军马场的最后一位战士。”哈山用皮袍擦拭马蹄铁上的冰碴,金属表面渐渐浮现出模糊的“1965”字样。老马忽然昂首向东嘶鸣,那里是埋葬三千匹退役军马的无名谷,风掠过芨芨草时,总会卷起铁锈与苜蓿混合的咸腥。
我们踩着冰草往冬牧场走。哈山的牛皮靴碾碎草茎,渗出乳白色汁液,他说这是天山给牧人的胶水,“粘住马蹄,也粘住牧人的魂。”转过山坳,忽见百匹马群自雪线奔腾而下,铁蹄扬起碎玉般的冰晶,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为首的银鬃马鬃毛间编着红绸,哈山眯起眼:“瞧见没?马鬃里藏着风向。”
毡房前的驯马场景像幅褪色的岩画。哈山不用套马杆,单凭喉间滚动的呼麦声与烈马周旋。那匹黑马扬起前蹄的瞬间,他侧身贴住马腹,古铜色脸庞擦过马鬃,仿佛两种不同质地的皮革在相互打磨。当马终于垂下头颅,牧人从怀里掏出块岩盐,任由马匹用温热舌头卷走他半生的风霜。
暮色中的饮马仪式最是惊心。尚未封冻的特克斯河像匹抖开的蓝缎子,老马率先踏入激流,颈椎弯成弓箭的弧度。哈山说马群渡河自有章法:孕马居中对齐星辰方位,幼马紧随母亲脊梁投下的阴影,而断后的永远是独眼的老马——它们用残缺的视野丈量河流的宽度,如同先知以伤痛丈量生命的深度。
那夜暴风雪突至。马厩里,哈山握着桦树皮给产驹的母马唱劝奶歌,歌声混杂着冰雹敲打毛毡的节奏。小马驹降生时裹着淡青色胎衣,像从冰川剥落的一角月光。老牧人用雪搓热双手为它擦拭,忽然说起70年代那场白灾:“马群在雪地里围成莲花阵,最外层的马匹冻成冰雕,还保持着守护的姿势。”
次日拜访哈萨克族马鞍匠人。昏暗作坊里,整张马皮正在楦头上缓慢收缩,铜泡钉在羊油灯下泛着血色的光。老人用雕刀在鞍桥上刻出十二生肖轮回,碎屑纷飞中忽然抬头:“知道为什么马镫要裹三层羔羊皮?征战的人膝盖不能生茧,生茧就跪不下去了。”
赛马会那日,整个喀拉峻草原都在沸腾。参赛马匹鬃毛编成九股彩辫,缀着的银铃与鹰笛声纠缠不清。哈山的阿合买提竟也在列,老马奔跑时肌肉起伏如连绵山峦,踏碎的冰草扬起淡青色尘烟。冲过终点的刹那,看台上撒下的并非鲜花,而是纷纷扬扬的草籽——这是游牧民族最古老的喝彩。
最难忘怀的是暮春时节的“天马浴河”伊犁河拐弯处,上百匹马匹踏着祖先的蹄印跃入激流。怀孕的母马占据最平缓的流域,小马驹在浪花里练习昂首,而哈山骑着阿合买提横渡河道,马蹄每次抬起都带起晶亮的水帘。对岸岩壁上,北山羊与野马的古岩画正被夕阳镀成金黄,现代与远古的马群在光影中完成了神圣的重叠。
临别前夜,哈山带我走进军马场档案馆。泛黄的登记册上,1958年4月17日那页记载着:“编号0972,青骢马,驮运界碑至海拔4280米,双蹄冻伤退役。”玻璃柜里陈列着锈蚀的衔铁, curator标签写着“沉默的边疆”。老牧人忽然指着窗外:“你看现在的界碑,都是这些铁家伙的血肉浇铸的。”
归途经过夏塔古道,岩壁上的马蹄印比昨日又深了半分。哈山说这是大地在呼吸,“每匹死去的马都会变成风,夜夜回来亲吻它们踩出的脚印。”暮色中,阿合买提突然朝着军马坟茔的方向长嘶,脖颈上的铜铃荡出涟漪般的声波,惊起成群的粉红椋鸟,仿佛飘向天空的玛瑙念珠。
九
天山西麓的晨雾尚未散尽,野苜蓿的露珠已在马鬃间凝成碎钻。我站在特克斯河岸的乱石堆上,看见十二匹伊犁马正将脖颈探入河水,水面波纹荡开青铜器般的锈色。它们饮水的姿态像在叩拜某种古老契约,每一道肌肉的起伏都在诉说着游牧文明未曾褪色的尊严。
晨光漫过夏塔古道时,我望见牧马人巴特尔策马而来。他胯下的枣骝马鬃毛结着冰碴,却在疾驰中抖落成金箔般的碎屑。这个哈萨克汉子递给我半块包尔萨克,指尖残留着马奶酒的酸涩。“去看冬牧场吧。”他说,“那里的马蹄铁能敲醒地底沉睡的乌孙王。”
我们沿着木扎尔特冰川的褶皱行进。雪线之下,三岁口的青骢马正在练习腾跃,后蹄踢起的雪沫在半空凝成虹桥。巴特尔突然勒住缰绳,指给我看岩壁上斑驳的红色手印——那是两千年前月氏人留下的印记,与今日马群踏出的新月形蹄痕交叠成时空的拓片。有匹银鬃马凑近岩画嗅闻,它的呼吸在零下十五度的空气里结出细小的冰花,恰似古老咒语在现世显形。
正午的琼库什台草原恍若鎏金海洋。三百匹改良伊犁马在旷野铺展成流动的青铜器纹样,幼驹的嘶鸣声里裹着天山雪莲的冷香。我注意到有匹额间生白星的母马始终守护着蹒跚学步的马驹,它脖颈低垂的弧度,让我想起阿勒泰博物馆里那尊唐代马俑的曲线。牧人们开始用冬不拉弹奏《黑走马》,弦音掠过草尖时,整群马忽然同时转向东南——它们记得祖辈穿越准噶尔盆地的迁徙路线。
在喀拉峻的黄昏,我遇见正在钉掌的老铁匠艾尼瓦尔。他掌钳的动作带着萨满舞蹈的韵律,烧红的马蹄铁浸入雪水的刹那,腾起的白雾里浮现出成吉思汗西征时的铁骑幻影。“每块马蹄铁都住着七个祖先的灵魂。”老人用生锈的锉刀修整蹄缘,“去年政府送来数控锻压机,可我还是爱听这风箱的喘息声。”
深夜借宿牧民毡房时,暴风雪叩响了门楣。巴特尔将马群赶进背风的石围栏,我看见马匹自动围成同心圆,成年马在外圈逆风而立,幼驹在内侧互相依偎。它们体温蒸腾的热气在月光里盘旋上升,恍若草原之夜向星空献祭的素色哈达。某匹老马突然引颈长嘶,其声苍凉如磨损的胡笳,二十公里外夏塔温泉的硫磺气息竟随风而至。
扶贫工作队的赵技术员在晨会上展开卫星地图:“智慧牧场的电子围栏能解放三十个劳动力。”可当我随他走进装配北斗定位系统的马厩,发现那匹夺得“天马节”冠军的雪青马正焦躁地啃咬合金栏杆——它的眼睛里分明映着特克斯河畔无垠的旷野。后来我们找到折中方案:保留转场传统的同时,在春秋牧场建立云医疗站。
最后的告别发生在昭苏军马场旧址。退役的汗血宝马“追风”正在教小马跨越障碍,它瘸了的左前腿划出残缺却庄严的弧线。夕阳将马厩的影子拉长得像条时光隧道,我看见1954年的女兵们骑着顿河马飞驰而过,她们军装上的补丁与今日游客的冲锋衣在光影中重叠。饲养员老周掏出怀表模样的指南针:“这是用报废的马蹄铁熔铸的,指针永远指向赛里木湖。”
归途飞机穿越云层时,我恍惚看见翼下掠过万千马群的幻影。它们从汉武大帝的天马苑奔来,蹄声震落大宛国的葡萄,扬尘模糊了吐蕃商队的旌旗,又在现代GPS定位点上踏出新的星图。空姐递来湿巾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掌心仍攥着根银灰色马毛——这是昭苏留给我的信物,等待着某天再度唤醒血液里沉睡的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