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雨初歇,蕉叶垂露,檐角坠下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三十二分音符。菜市口的老妪支起竹匾晾晒山茱萸,忽有穿堂风掠过,红果滚落满地,惊醒了蜷在竹筐里的橘猫。这场景总让我想起苏子瞻在儋州写的“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只是岭南的竹刺藤梢换作了江淮的雨帘蕉影,迷途的倒成了自己。
拐角茶肆的老板正擦拭铜壶,壶身映着檐角半湿的灯笼,倒像把满城烟雨都收进了肚肠。“雨打芭蕉愁煞人”,他见我驻足,忽然吟出这句,又自嘲地笑:“年轻时总爱学文人酸气,如今倒觉得,蕉叶承雨是天籁,哪来恁多愁绪?”这话让我想起《坚瓠集》里的掌故:某书生夜读遇雨,闻蕉声辄叹“此声似诉平生未展眉”,其妻隔窗应道:“妾听来倒像铜钱落盘声。”
沿河巷弄里飘来煤炉的烟火气,七十二岁的李裁缝又在窗下烫衣裳。蒸汽氤氲间,他总爱絮叨五十年前的旧事:“那时裁缝铺开在文昌阁,给评弹艺人制长衫,要掐着檀板声的节奏收针脚。”说话间熨斗划过青布,水汽蒸腾出《玉蜻蜓》的曲调。前日见他捧着古籍研读,说是要给孙儿做件“深衣”,按《礼记》所述“袂圜以应规,曲袷如矩以应方”。这让我想起钱钟书说的“学问大抵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只是如今素心人都在市井烟火里。
哲学系的陈教授常来早市买豆腐,总要与摊主论道。前日听他们争“格物致知”,卖豆腐的汉子擦着木案说:“我这石膏点卤便是格物,卤水多了成渣,少了凝不成形,致知就在这分寸间。”教授抚掌大笑,说该把这写进《近思录补遗》。这倒应了程明道“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的境界,只是不知朱晦翁若见此景,会否将豆腐摊写入《白鹿洞规约》。
雨又淅沥时,我常去城西旧书店避雨。店主是个退伍老兵,将《战争论》与《菜根谭》并置,说“前者教人破阵,后者教人破执”。某日见他在《道德经》扉页批注:“三十八章注‘失道而后德’,余戍边时见新兵逞勇,老兵藏拙,方知‘德’非刻意,乃自然流露。”这让我想起王弼注《易》说的“得意忘象”,老兵虽不知象数之学,却得了兵家之道。
前月梅雨季,遇见卖栀子花的老妇。她将花朵码在芭蕉叶上,说:“这叶子经雨不腐,比塑料布透气。”忽然压低声音:“昨夜雨急,见有书生模样的人在蕉林里踱步,口中念着‘流光容易把人抛’,你说愁不愁?”我笑问后来如何,她指指花篮:“我喊‘先生买朵花吧,红的不像话,白的太素净,这栀子最配青衫客’,他便笑着买了两串。”这倒合了蒋捷“悲欢离合总无情”的意境,只是老妇不知,她才是蕉雨中最通透的哲学家。
黄昏散步常遇退休的赵会计,他总拿本算术本在亭子里教孙子:“这‘少广’章开方术,与超市打折一个道理。”孩子却盯着池中涟漪:“爷爷,雨点打出的圆圈像不像∞符号?”老人怔住,转而大笑:“孺子可教!莱布尼茨见着这池水,怕要改微积分符号为雨滴纹。”这场景令我想起邵康节“以物观物”之说,只是童眸清澈,比先天象数更近道。
前日暴雨,躲进文庙廊下。看门老伯正在拓碑,说:“这《泮池记》拓了三十年,每次雨打残碑,字迹反而更清晰。”他指着一处水痕:“看这‘明德’二字,雨水沁入石纹,倒像朱子批注。”忽然雷鸣,他忙收拓纸:“快听!雷声滚过鸱吻,恰是‘大雅’的平仄。”这让我想起顾亭林考订古音,却不知天籁自成格律。
深夜读《陶庵梦忆》,忽闻雨打芭蕉。张宗子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此刻雨声却似故人叩窗。想起戴望舒“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不觉哑然——若真逢着丁香般的姑娘,怕是要同论《雨巷》的象征主义与晚明小品文的关系了。
前贤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范仲淹也写“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愁与无愁,恰似芭蕉承雨:东坡觉“疏雨滴梧桐”是清欢,易安叹“梧桐更兼细雨”是离殇。忽忆起广陵散绝的典故,嵇康临刑索琴,奏的不是哀调,而是“声调绝伦”的旷达。或许真如郭象注《庄子》所言:“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
雨住时,蕉叶上水珠犹颤。卖花老妇挎着空篮经过,哼着扬剧小调。茶肆老板探身泼去残茶,水痕在青石板上写出个“道”字。这倒应了禅宗公案:“如何是道?”“雨打芭蕉。”再问,答:“叶底黄鹂一两声。”
二
芭蕉叶面滚着未晞的雨珠,檐角垂下的蛛网缀满碎银。老巷深处飘来二胡声,弦音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打着滑,忽见黄犬缩着脖子从断墙边闪过,尾巴甩落几粒水星子。卖花人担着两筐茉莉转出巷口,白瓣沾了泥渍,倒似宣纸晕开的淡墨。
记得去年端午前夜,在城南老茶馆见过位老者。他总用紫砂壶泡六安瓜片,茶渍在壶嘴凝成暗褐的珊瑚枝。邻座戴玳瑁眼镜的先生与他论起《金刚经》,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实乃大智慧,老者却摇头:“经文本是渡船,偏有人抱着船板当枕头。你看檐角这窝雨燕,衔泥筑巢时可有佛经指引?”话音未落,檐间雏鸟正探出绒黄喙尖,接住母燕衔来的青虫。
前日往城东古寺,见僧人在廊下抄《华严经》。蝇头小楷如雁阵掠过澄心堂纸,墨色里掺了金粉,日光斜照时泛起粼粼波光。忽有山风穿堂,经卷翻飞如白蝶,老僧却岿然不动,笔锋在“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处稳稳收住。这倒让我想起唐代诗人刘长卿那句“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只是千年后的雨声里多了汽车鸣笛,落花坠地时总伴着外卖小哥的电动车铃。
城南旧书市有家“听雨斋”,老板是退休的历史教员。他总在雨天将宋刻本《东坡乐府》摆在玻璃柜里,说纸页间的霉斑都是时光盖的邮戳。前些日见他与穿汉服的少女争辩:“李清照‘梧桐更兼细雨’的愁绪,你们年轻人用美颜相机拍个滤镜就以为懂了?”少女不服:“那您说该怎么懂?”老者指指墙角青苔:“等你们明白‘苔痕上阶绿’不只是拍照背景时。”
昨夜读《五灯会元》,见法眼文益禅师与弟子观牡丹花。弟子问:“古人说‘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是否着相?”禅师答:“二十年后再道。”掩卷推窗,雨打芭蕉声里忽然懂得——黄花何曾说法,翠竹几时讲经?不过是看花人自缚茧中。这倒应了庄子那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只是今人多把逍遥游读成功利社会的遁世指南。
前贤张潮在《幽梦影》里写“春雨如恩诏,夏雨如赦书,秋雨如挽歌”,却漏说了冬雨。今晨见环卫工在冷雨中清扫银杏叶,橙黄工作服洇成深褐,扫帚划过积水的声音像钝刀割布。忽然想起白居易《问刘十九》中“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千年前的温情在钢筋森林里化作外卖App的“雨天配送费加三元”提示。倒是对面包子铺蒸笼掀开时涌出的白雾,还留着几分人间烟火气。
茶圣陆羽在《茶经》里强调“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可如今山泉多成瓶装商品,江水混着工业废水,井台早被混凝土封存。上周在茶友家尝到用雨水煮的老君眉,主人神秘道:“这是立春那日的无根水。”我望着杯中浮沉的茶梗,想起《红楼梦》里妙玉收梅花雪水的执念,终究不过是文人矫情。真正的茶味,该是童年记忆里外婆用搪瓷缸泡的高末,混着煤球炉子的烟火气。
前日路过大学城,听见两个学生在争论:“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可要是省察完发现更不值得过呢?”不禁莞尔。这让我想起明末张岱在《陶庵梦忆》里的自嘲:“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四百年前的顿悟放在今天,怕是要被讥为“躺平鼻祖”。倒是街角下棋的老头们通透,楚河汉界杀得昏天黑地,收摊时不忘互相调侃:“将帅终归纸盒装,不如回家喝面汤。”
前贤王阳明龙场悟道,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如今商场LED屏上的花朵永不凋零,可还有人与之花木同寂?昨夜见外卖小哥在雨中对着手机苦笑,屏幕上显示“已超时10分钟”,他抬头望了望霓虹灯牌,雨水顺着安全帽檐滴进衣领。这场景倒让我想起禅宗公案里“吃茶去”的机锋,只是当下语境里,“吃饭去”或许更贴近众生。
忽闻雷声碾过云层,雨势渐急。芭蕉叶在风中翻卷,如舞姬挥动翠袖。檐下铁马叮咚,恍惚是蒋捷“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吟哦。可细听又不像——空调外机轰鸣里,哪还有宋词的平仄?倒是楼上钢琴练习曲断断续续,弹到《献给爱丽丝》总在同一个音节卡壳,像极了人生中那些跨不过的坎。
茶凉了再续,水已失初沸时的锐气。忽然明白《菜根谭》里“浓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的深意。就像此刻雨打芭蕉声,初听是愁,再听成韵,听得久了,竟分不清是雨在敲叶,还是叶在抚雨。这倒应了六祖慧能那首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只是尘埃从未消失,我们不过学着在尘埃里看见星光。
雨歇时,卖花人已转回巷尾,竹筐里茉莉所剩无几。拾起落在石阶上的残瓣,忽然懂得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的妙处——愁与无愁之间,原只隔着层宣纸般的雨帘。正如《金刚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只是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有人看见无常,有人看见永恒。
三
檐角垂珠似断非断,芭蕉叶底积雨成潭。新蝉尚未破土,残梅早作春泥,偏是这绿蜡裁就的宽叶承着千斛万斛的碎玉,嘈嘈切切竟成古琴十三徽外的余韵。巷口卖茉莉的老妪支起油布伞,竹筛里雪魄冰魂浸得透湿,倒应了《春江花月夜》中“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的妙境。忽见二三稚童擎着纸鸢奔过青石巷,那鸢尾早被雨水洇成水墨氤氲,倒似《东京梦华录》里走失的残页。
市廛深处传来胡琴声,断断续续如老僧补衲。茶楼临窗坐着位戴玳瑁框眼镜的老者,面前盖碗腾起白烟,茶船里浮着半片碧螺春。他膝头摊着线装《陶庵梦忆》,指节叩着“湖心亭看雪”那篇,却偏头望街心卖麦芽糖的后生。忽记起《武林旧事》载“寒食节前,市井皆卖稠饧”,如今这琥珀色的糖浆在玻璃柜里凝成山峦,倒比南宋时节更添三分晶莹。卖糖人鬓角沾着雨丝,倒像是吴文英词中“润玉笼绡,檀樱倚扇”的画境。
忽闻临街窗内爆出争执,原是茶馆新来的学徒失手打碎钧窑茶盏。老师傅不恼,反拈着瓷片笑道:“当年徽宗为汝窑冰裂纹,特意命窑工以玛瑙入釉,这钧瓷蚯蚓走泥纹,原是烧造时胎釉膨胀各异所致。”话音未落,檐外雨脚忽密,碎在青瓦上竟似羯鼓频催。想起《长物志》有言“养蕉须在曲栏幽砌处”,此刻满庭蕉叶翻卷如绿浪,倒应了米元章“墨戏”中的笔意。
拐过状元坊,瞥见旧书肆正在檐下晾晒受潮的典籍。店主是位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妇人,正用宣纸吸着《东坡志林》的水渍。她见我看得出神,忽道:“前日收得半部《遵生八笺》,内页夹着民国时分的戏票,梅兰芳的《洛神》呢。”说话间雨打纸伞声声慢,恍惚见《陶庵梦忆》里张宗子雪夜驾舟往湖心亭的模样。那书页间洇开的墨痕,倒似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中的浅绛山水。
行至护城河边,见乌篷船系在歪脖柳下。艄公蹲在船头煨姜茶,陶罐里咕嘟着暗红色浆液。忽记《梦粱录》载“杭城暑月有卖雪泡梅花酒者”,眼前这场景倒像是从宋人扇面里裁下的片段。对岸禅寺钟声穿雨而来,惊起苇丛中数点白鹭,翅尖掠水而过,恰似怀素狂草里飞白的笔意。
转角遇见旧识裱画匠,正在檐下修补唐寅的《落霞孤鹜图》。他指着画心处霉斑道:“这烟云供养的痕迹,倒是比苏州片更有古意。”说话间揭裱刀轻挑慢捻,雨声里竟听出《广陵散》的韵律。忽见残破诗塘处露出半枚藏书印,细辨竟是项墨林“天籁阁”旧物,惊觉这雨中偶遇,竟暗合着《铁网珊瑚》里的典故。
暮色渐浓时踱入素菜馆,跑堂端上来的莼菜羹盛在龙泉窑斗笠盏里。邻桌老者正用竹箸蘸着茶水在桌面写诗,细看竟是王荆公“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句子。窗外卖花声渐杳,惟余雨打竹帘的节奏,倒似《白石道人歌曲》里的过板音乐。跑堂忽附耳道:“后厨新得雁荡山云雾茶,先生可要试煎?”恍惚间竟如置身《老学庵笔记》所述“日铸茶事”的场景。
归途过文庙,见泮池里浮萍被雨点击得团团转。棂星门前跪着个临帖的少年,宣纸被雨水晕成烟霞。忽闻他喃喃诵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却将白乐天的句子写在苏东坡的寒食帖上。这穿越时空的错位,倒似《文心雕龙》里说的“通变”之道。想起董其昌论书“字须熟后生”,眼前这稚拙笔迹,竟比廊下那些进士碑更见生气。
夜雨愈急时翻检故纸,得见昔年夹在《东京梦华录》里的枯荷。这残叶本是拙政园听雨轩前拾得,如今经络间尚存着江南烟水气。忽闻瓦当承不住积水,哗啦泻入檐下的陶瓮,其声清越竟似曾听俞伯牙摔琴的余响。案头《遵生八笺》自动翻到“溪山逸游”篇,墨香混着潮气,倒像是刚从沈周笔下《夜坐图》里裁下的片段。
更深漏尽时,芭蕉声渐疏。忽悟禅宗公案“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机锋。这满城雨脚原是无心落,偏惹得文人墨客作愁语。想起《五灯会元》载法眼禅师“若论佛法,一切现成”,此刻檐滴敲阶,何尝不是大千世界最精妙的偈子。倒是那卖花老妪说得通透:“管他甚愁不愁,茉莉香着哩。”
四
檐角垂珠未断,芭蕉叶底新绿已洇成墨色。雨脚初歇时分,阶前积水映着天光,竟把整座庭院倒悬成水晶宫阙。我伏在楠木窗棂上数水珠,忽见邻家狸奴踏着碎玉般的水花跃过墙头,尾巴尖儿扫落几片残叶,倒像是给这潮湿的午后添了枚活印章。
这样的天气总叫人想起南宋词家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前日整理旧书,竟翻出三十年前房主手抄的《剑南诗稿》,泛黄纸页间还夹着半片风干的芭蕉叶。彼时老宅天井里种着八株芭蕉,雨打叶面时如羯鼓催花,便想起少时外祖父教我辨“大珠小珠落玉盘”与“雨打芭蕉万点愁”的声韵之别。如今想来,那场关于雨声的启蒙,竟比后来读遍《文心雕龙》更教人懂得何为天地文章。
巷口杂货铺的周婆婆又在檐下晾晒陈皮。雨水浸润过的橘皮泛着琥珀光泽,倒与门前褪色的春联相映成趣。前日见她与保健品推销员争辩:“你们这磁疗床垫要三万八,不如把我这老骨头拆了卖钱!”可昨日午后,偏又瞥见她在巷尾偷偷往那后生手里塞钱。这世间事原就似雨打芭蕉,看似嘈嘈切切,实则自成韵律。王荆公所谓“看似寻常最奇崛”,大约便在这市井烟火里藏着禅机。
新开的茶肆唤作“听蕉阁”,店主是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前日试她手制的雨前龙井,茶烟袅袅间忽听她问:“先生可知‘蕉叶覆鹿’的典故?”我正欲引《列子》作答,她却从青瓷罐里拈出片茶叶:“您看这叶脉纹路,像不像芭蕉叶上的雨痕?”倒是想起《五灯会元》里“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机锋。这年头,竟连茶艺师都通晓禅理了。
前日暴雨突至,城西老戏台正在演《长生殿·雨梦》。杨贵妃水袖翻飞处,忽有惊雷炸响,倒把“夜雨闻铃肠断声”唱成了天地同悲。散场时见班主在后台焚香,说是梨园旧俗,遇着异常天象须祭戏神。这让我想起《东京梦华录》里记载的“雨戏”——伶人戴箬笠披蓑衣,在雨中唱《渔家傲》,倒是比今人讲究得多。只是不知当年柳永作《雨霖铃》时,可曾料到千年后的雨声里,仍淌着长生殿的旧时月色?
前月赴岭南访友,夜宿丹霞山寺。主持烹茶时忽问:“施主听这雨打芭蕉,是愁还是不愁?”我正沉吟,老僧已自答:“《金刚经》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雨本无愁,蕉本无耳,愁与不愁,不过听雨人的心头涟漪。”次日清晨见他在庭院扫落叶,竹帚过处,积水中的芭蕉倒影碎而复圆,倒是比昨夜那番机锋更近禅意。
前日整理藏书,偶然翻出少时临摹的《八十七神仙卷》。少时在美院画室,总爱在雨天开半扇窗,听着雨打芭蕉声勾勒吴带当风。教授曾训斥:“工笔重彩讲究心静,怎可让外物扰了心神?”如今想来,徐熙的“落墨为格”、梁楷的“减笔描”,哪个不是在与天地对话中得的灵韵?倒应了石涛“一画论”的精髓——雨声蕉影,俱是笔墨。
昨夜读《陶渊明集》至“闲雨纷纷”,忽闻窗棂作响。推窗见雨丝斜织,芭蕉新叶在风中翻卷如绿云。想起《小窗幽记》里“蕉雨点点,如奏笙竽”的句子,却觉得这般雨声倒比安神香更助眠。返身欲睡时,瞥见案头的《岭南草木考》,墨迹在潮气里微微晕开,竟在“芭蕉”词条旁洇出朵墨梅——这无心之得,倒比刻意描摹更得文人画意趣。
今晨雨霁,往城隍庙市集淘旧书。过碑林巷时,见着个卖竹编的老匠人,摊前摆着对芭蕉叶纹的食盒。老人用湘西土话哼着:“雨打芭蕉叶带愁,心同鸥鹭守孤舟……”调子古拙,竟像是从《九歌·山鬼》里漏出来的遗韵。我伫立良久,直到日头把青石板上的水渍晒成淡烟。归途经过茶楼,听见说书人正在讲“郑板桥听雨画竹”的典故,忽觉满城雨声皆入画,倒是自己成了画中听雨人。
暮色四合时,又落起细雨。檐角铁马叮咚,与雨打芭蕉声相应和。忽然懂得王摩诘“空山新雨后”的意境——那愁与无愁,原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倒像水墨画中的留白,音乐中的休止符。取过案头未盖印的山水小品,钤上“听蕉楼主”的闲章,墨色未干的芭蕉叶在雨气中舒展,恍若听见三十年前老宅天井里的雨声,正在今夜的宣纸上,落下新的韵脚。
五
岭南的梅雨总在子夜时分叩门。檐角垂落的银线编织着古琴弦,芭蕉叶托着坠落的星辰,在青石板上摔碎成万粒琉璃。我独坐廊前,看南风将檐马吹成梵铃,忽然记起《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偈语,这雨声里的禅机,竟比晨钟暮鼓更让人醍醐。
蕉叶上的雨痕像是青瓷开片。宋人杨万里写“芭蕉分绿与窗纱”,却不知这绿意原是被雨水浸染的。岭南园林讲究“借雨”,临水轩榭必要留三面漏窗,专为听雨打芭蕉时能借得满室清响。前年修缮老宅,工匠在芭蕉丛中发现半截残碑,刻着“听雨僧庐”四个篆字,倒与蒋捷《虞美人》的意境暗合。只是那碑阴处尚有“绍定三年”的纪年,算来竟是南宋遗物,倒叫人为这七百年的蕉雨恍惚。
隔壁茶肆的阿嬷总在雨天煨陈皮老姜茶。她家竹匾里晒着的九制陈皮,在雨雾中泛着琥珀光,恍若时光凝结的泪滴。前日见她将陈皮切丝时念叨:“这雨再下三日,新采的明前茶便要沤坏了。”我想起《茶经》里说“其日有雨不采”,可陆羽不曾见过岭南的雨季,这里的茶芽总在烟雨中萌发,倒像是得了天地的偏宠。
前厅八仙桌上摊着未临完的《灵飞经》。墨迹在潮气里洇开,将钟绍京的簪花小楷晕染成水墨芭蕉。忽听得瓦当叮咚,原是邻家的狸奴跃上滴水檐,踩着碎雨蹑足而过。这场景让我想起丰子恺的漫画,只是画中狸奴踏的是月色,此刻却踩着八百年前僧人的听雨偈。
后园那株百年老榕垂下的气根,在雨中幻化成湘妃竹帘。记得少时随外祖父拜访潮州大儒,老先生在榕荫下设素席,指着气根间漏下的光斑说:“此乃天光云影共徘徊。”那时不解其意,而今方知朱子观书处的妙悟,原可在这榕雨交织中得窥一二。外祖父当日留下的潮州手拉壶,壶身刻着“雨打芭蕉”的浮雕,此刻正与窗外的实景重叠,倒像是预言了三十年后的这场夜雨。
前日得见南华寺的智空法师。他说禅宗六祖在《坛经》里讲“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这雨打芭蕉的动静,原也是心相的投射。我却想起北宋雪窦禅师的开示:“芭蕉叶上三更雨,正是愁人断肠时。”法师闻言大笑:“居士着相了,蕉叶何曾知雨愁?”这话倒与王阳明“岩中花树”的公案异曲同工,可见儒释道三家在岭南的烟雨中,早已融成一杯凤凰单枞。
书案上的镇纸是块蕉叶端砚。墨池边缘雕着苏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句,只是“蓑”字被蕉叶遮去半边,倒像是暗合了米芾“意足不求颜色似”的书论。前月得见故宫南迁文物展,展柜里的《雨打芭蕉图》竟与我这方砚台纹样相似,只是画中题着“大观元年御笔”,想来徽宗皇帝在汴京造艮岳时,也在太湖石畔种过几丛芭蕉。
雨势渐急时,忽闻街角传来卖花声。卖花女担子里的素馨花沾着雨珠,倒比晴日更显清丽。这场景让我想起《东京梦华录》里“卖花声过雨尤香”的记载,只是汴京的槐花换作了岭南的素馨。那女子经过门廊时,忽然念了句“雨打梨花深闭门”,我笑问:“这唱的可是李重元《忆王孙》?”她却摇头:“是《缀白裘》里《孽海记》的戏文。”原来昆曲的雅韵,早在这岭南市井生了根。
子夜更深,雨脚渐疏。檐角的积水滴在石臼里,竟与案头铜漏的节拍暗合。这让我想起《庄子·秋水》里“以管窥天”的典故,此刻的雨声倒成了丈量时光的准绳。忽然记起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的莲花漏,说是“以铜为之,形如莲花”,这岭南的蕉雨若制成水钟,怕是要将整座庭院都化作滴漏的构件。
前年拜访姑苏拙政园,见“听雨轩”中悬着“蕉雨琴书”的匾额。导游说此处宜夏夜听雨,我却觉得岭南的蕉雨更合文徵明的画意。归途在虎门见到林则徐销烟池遗址,池畔竟也种着几丛芭蕉,雨打叶面的声响,仿佛仍在诉说百年前的硝烟。这让我想起龚自珍“我劝天公重抖擞”的诗句,只是不知这抖落的,是雨珠还是历史的尘埃。
茶凉三遍时,雨声已化作碎玉。廊下的苔藓吸饱了水汽,在灯笼映照下泛着翡翠光。这让我想起米友仁《潇湘奇观图》里的雨中山色,只是米氏的云山终究是北方的雄浑,不似岭南的雨景这般缠绵。忽然瞥见石阶缝里钻出朵紫色地丁,倒像是《诗经》里“采采芣苢”的遗韵,在雨夜里悄然绽放。
东厢传来童子背诗的琅琅声:“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蒋捷的词句,此刻听来竟像是为这场夜雨作的注脚。童子不解“时光抛人”的深意,我却想起三十年前在岳麓书院,见山长用朱笔圈点《楚辞》,那时的雨打湘竹,与今夜岭南的蕉雨,原是同一种光阴的叹息。
更漏将尽时,雨脚忽又绵密。瓦当上的积水汇成珠帘,将廊下的光影割裂成《清明上河图》的片段。这让我想起张择端画汴河两岸的雨景,那些在檐下避雨的行商坐贾,是否也听过“雨打芭蕉”的南音?忽然记起《乐府诗集》里的《雨霖铃》,唐明皇幸蜀时的栈道雨声,倒与今夜岭南的蕉雨遥相呼应。
五更鸡鸣穿透雨幕,惊起竹丛里的麻雀。这些在《诗经》里被称作“黄鸟”的小生灵,此刻正抖落翅上的雨珠,将《豳风·七月》的韵律洒满庭院。我忽然明白陶渊明“久在樊笼里”的感慨,原来这雨打芭蕉的闲愁,恰是天地间最珍贵的自由。
天际泛白时,雨声化作晨钟前的余韵。廊角那盆素心兰承着宿雨,倒让我想起《离骚》里的“纫秋兰以为佩”。只是屈子的秋兰开在汨罗江畔,岭南的兰草却浸着亚热带的雨露。茶炉上的铜壶开始呜咽,这声响与渐息的雨声交织,竟谱成了《广陵散》的末章。
忽见昨夜未收的棋枰上,雨珠在纵横十九道上布下残局。这让我想起《玄玄棋经》里的“围棋战术”,说是“看似闲散,实藏杀机”。其实人生如棋,能在蕉雨声中看淡胜负,方得“无愁”的真谛。正如《菜根谭》所言:“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这雨打芭蕉的闲愁,原是最上乘的人生功课。
晨光穿透云层时,最后几滴雨珠从蕉叶滚落,在青石板上写下无形的偈语。我忽然懂得六祖慧能“本来无一物”的禅机——雨不曾打蕉,蕉不曾听雨,愁与无愁,不过是心镜上的浮尘。正如《坛经》所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场下了整夜的雨,原是为了洗净看雨人的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