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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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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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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春信


喀什老城的土陶匠人将最后一捧雪水注入陶胚时,我正用驼毛刷子蘸着胡杨树脂,反复涂抹牦牛皮缝制的行囊。巴扎里的老者说,帕米尔的春风裹着冰碴,得用千年不死的老树汁液浸润革具,方能在高原的罡风里护住行囊里的温度。这让我想起丝绸之路上那些背着龟兹乐器的粟特商队,他们的羊皮囊里或许也藏着类似的智慧。

越野车碾过乌帕尔峡谷的碎石时,恰逢塔吉克牧人转场的队伍。羊群在赭色山壁间蜿蜒成流动的玛瑙,牧羊少年斜挎的鹰笛坠着三枚古钱——开元通宝的铜绿里凝结着千年前驼铃的震颤。向导努尔买买提指着天际线处隐约的雪峰:“慕士塔格的新雪化到第三层,春信就该落在塔合曼湿地了。”

当车攀上盖孜达坂的之字形山路,我的指甲缝里已嵌满昆仑山特有的赤铁矿粉。海拔表指向四千二百米时,云雾突然撕开裂隙,慕士塔格峰如同淬火的钢刃劈开苍穹。山腰处的冰蚀湖泛着孔雀石般的幽蓝,柯尔克孜牧人的黑帐篷点缀其间,像极了《民语词典》里记载的“星落银盘”的古老占卜阵。

翌日穿越苏巴什达坂时,越野车的温度计在正午仍指着零下九度。突然有冰凉的触感落在鼻尖——不是雪,是带着水汽的霰。努尔买买提猛地刹住车,指着东南方山脊的渐变色:“看呐!雪线在后退,像褪色的唐卡露出底稿。”果然,赭色岩层间渗出点点绿意,如同敦煌匠人修复壁画时谨慎补上的青金石粉末。

在塔什库尔干河畔,我遇见了迁徙途中的游牧家族。六岁的古丽用冻红的手指给我看她的“春信收集袋”:旱獭换毛时脱落的绒毛、冰裂河床里捞起的鹅卵石、还有用茜草汁写在桦树皮上的童谣。她父亲用结霜的睫毛朝雪山方向眨了眨:“等鹰笛能吹出七个连续的高音,我们就要把春羔赶到乔戈里峰下的夏牧场。”


越野车碾过塔莎古道时,赭红色山岩正簌簌剥落着千年前的驼铃。向导努尔买买提指着岩壁上的凿痕说:“这是粟特商队留下的路标。”她裹着祖母手织的艾德莱斯绸头巾,鬓角别着朵干枯的野蔷薇——去年深秋的遗物,却在颠簸中抖落出某种倔强的春意。转过七道险弯,忽见石隙间窜出几枝野杏,花瓣薄如蝉翼,却将整片荒崖染成粉白的云海。这让我想起敦煌220窟的飞天,那些被时光磨蚀的朱砂与石绿,原是要在此处借杏花的魂魄还阳。

当车轮惊起沙尘里的旱獭,瓦恰乡的土坯房已在天际线上浮沉。八十岁的塔吉克牧人萨比尔在门槛上敲打热瓦普,弦声里淌出慕士塔格的融雪。他的儿媳帕丽扎提正在夯制新年馕饼,面团在掌心旋转如小小的星体,火塘里燃烧的,是去年从乔戈里峰背回的刺柏枝。我接过盛着咸奶茶的粗陶碗时,屋檐下的冰棱正滴落今年的第一颗春水,在泥地上砸出铜钱大的湿痕。

黄昏追赶我至河谷。河床里卧着唐代戍堡的残垣,半截胡杨木梁上,龟兹乐舞的彩绘尚未褪尽朱颜。放学的孩童骑着矮种马掠过,书包里漏出的作业本扉页,工整写着的片段。他们笑着将杏枝抛向空中,那些粉白的花瓣便乘着帕米尔的气流盘旋上升,与慕士塔格的雪雾融为一体——这是高原独有的花雪,既非纯粹植物的柔媚,亦非全然冰雪的冷冽,倒似法显西行时遗落的贝叶经,在风霜里淬炼出第三种生命。

深夜借宿在守林人的石屋,月光将窗棂拓印成斑驳的龟甲纹。老人生起牛粪火炉,从桦树皮匣子里取出枚铜哨:“1954年测绘队的同志留下的。”哨身已生出孔雀蓝的铜锈,却仍在呼啸的夜风里隐约震颤,仿佛那些年轻测绘员的魂魄,仍在丈量着帕米尔的春秋。

破晓前我被某种细碎的响动惊醒。推开门,看见萨比尔家的六岁孙儿正蹲在崖边,将杏花瓣仔细嵌进岩羊角做的容器。他说这是送给冰封期未归牧人的春信,花瓣里裹着新挤的牦牛奶酥,“等太阳把雪被掀开时,山那边的叔叔就能尝到春天的甜味”。孩子用汉语混杂塔吉克语解释时,晨光正爬上他睫毛凝结的霜花,折射出七种颜色的希望。


昆仑山的雪水在冰裂声里苏醒,将后视镜里的胡杨林抛成渐淡的青烟。此刻我尚不知晓,帕米尔高原的春天原是藏在玄奘梵匣里的贝叶经,需以虔诚的三步一叩才能解开它的封印。

车轮在慕士塔格峰北麓打滑时,我望见了第一株野杏树。虬曲的枝干像石窟壁画中飞天反折的臂膀,花苞却似未调匀的胭脂,零星点染在铁灰色的岩脉间。塔吉克牧人策马而过,枣骝马脖颈的铜铃震落几片薄雪,他笑着用生硬的汉语喊:“等风,等风来!”后来才知晓,帕米尔的杏花须待河谷里蓄满十万匹春风,才会轰然炸开整片山崖的霞帔。

我在塔尔乡的百年石屋里借宿,主人家老妪正在织诺茹孜节的花毯。她枯枝般的手指穿梭于羊毛经纬,忽然指着窗外:“看啊,春神的商队翻过达坂了。”果然有细雪裹着杏瓣扑向窗棂,远处雪峰与花潮正进行着亘古的拉锯——冰川每退却一寸,花海便挺进一尺,恰如疏勒国使者当年沿着烽燧传递的汉唐边报。老妪从陶罐舀出隔年杏酱抹在我的馕饼上,酸甜滋味让我想起敦煌残卷里“葱岭守捉以杏浆代酒”的戍卒日记。

深入杏花沟那日,驮队铃铛惊起了岩缝间的蓝尾鸽。花瓣成霰坠落,有的嵌进牦牛背脊的冰碛,有的飘向废弃的烽火台。十几顶蓝靛色帐篷缀在花林深处,塔吉克新娘的银冠正被女眷们插上第九十九朵杏花。她们唱着古老的歌谣,将春雪与花汁调成眉黛,忽然有老者击打鹰笛,十二木卡姆的旋律便裹着花瓣旋上雪线——这哪里是婚俗,分明是高原用整个春天在完成某种神秘的加冕礼。

黎明时风驻雪霁,我望见此生最惊心动魄的春信——十万株野杏在雪崩过境的裸岩上怒放,宛如天地间突然揭开的火漆印章。粉白花瓣顺着融雪洪流漂向费尔干纳盆地,恍惚是张骞凿空西域时洒落的符节穗子。此刻的帕米尔不再是被测绘的标高,而是所有寻找春天者的应许之地。正如那位在瓦罕走廊考古的探险家所说:“每一粒杏核里,都坐着尊小小的佛陀。”

斜阳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在古驿道上,恰与法显、马可波罗的足迹重叠。山径转角处,几个塔吉克孩童正在杏花雨中抛接染成茜色的羊骨拐,清脆笑声撞碎在唐代戍堡的残垣间。我忽然懂得这高原春信的深意:它不似江南的莺飞草长,而是以凌厉的生存美学,在绝境中迸发的生命证词。就像那些用杏木雕筑清真寺拱顶的匠人,他们相信唯有经过帕米尔的苦寒,春天才能获得金属般的质地。


雪水在卵石间奔流,声如碎玉。慕士塔格峰静默于天际,山体褶皱里藏着万年前的雪,此刻正被三月的阳光细细揉捻,化作细密的银丝垂落山麓。向导努尔买买提突然示意停车,他鹰隼般的眼睛掠过某处山岩:“看,青羊的蹄印。”

这是帕米尔给我的第一封春信——在海拔四千米的雪线之上,岩羊蹄印里萌发的青苔正洇出翡翠色。努尔买买提低吟起古老的牧歌,古语交织的调子,惊醒了沉睡的冰碛湖。湖面裂纹如龟甲,蓝冰深处泛起细碎的银光,仿佛萨珊王朝的银盘在时光中苏醒。

暮色四合时,努尔买买提带我们借宿在柯尔克孜牧人的冬窝子。石屋墙上挂着七代人的鹰笛,最古旧的那支已沁出松脂般的包浆。老牧人用铜壶煮着雪菊茶,忽然起身取下鹰笛。当第一个音符刺破暮色,整个帕米尔高原都在共振。牦牛铃铛应和着,山风掠过冰塔林,发出编磬般的清响。我突然懂得《民语词典》里“风语者”的含义——这些游牧者能听懂山峦的呼吸。

深夜裹着羊皮袄守候星空,银河竟是从慕士塔格峰顶倾泻而下的。努尔买买提指着北斗说:“我们叫它七匹狼的脚印。”这个比喻让我想起敦煌文书里的星图,那些用朱砂勾勒的星官,原也是游牧者用马蹄丈量出的天路。流星划过时,老牧人往火塘添了把刺柏枝,青烟里飘着两千年前的佛香。

黎明前我被某种细碎声响唤醒。借着残月微光,看见屋外岩缝间蜷着几株雪莲,花苞正在晨霜中舒展。努尔买买提说这是帕米尔最珍贵的春信,比青羊蹄印更早报春。我想起在塔什库尔干博物馆见过的清代贡品清单,那些八百里加急运送的雪莲花,是否也曾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下怀念过故乡的星光?


喀喇昆仑公路的砂石在轮胎下簌簌作响,我在越野车后排,看窗外灰褐色的山体如凝固的浪涛般向天际奔涌。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冰面尚泛着青白,向导努尔买买提突然踩下刹车,用生硬的汉语说:“鹰笛响了,该换牦牛了。”

这便是我与帕米尔春天的初遇。远处冰川融水汇成的溪流尚未解冻,却已有零星紫地丁顶破岩缝,在海拔四千米的稀薄氧气里舒展花瓣。努尔买买提从褡裢里掏出块风干牦牛肉,雪粒落在发黄的油纸上,竟似撒了层糖霜。他指向云雾缭绕的慕士塔格峰:“雪线每退三寸,山神就送三声春雷。”

我们的牦牛队踩着千年驼铃的余韵往塔吉克村落行进。驮工库尔班克孜的红头巾在风里猎猎翻飞,像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她哼唱着祖辈传下的迁徙歌谣,每个颤音都裹着冰碴,落在雪原上便化作细碎的星光。暮色四合时,我们借宿在石头垒成的冬窝子里,老牧人用结霜的羊毛毯为我铺床,火塘映得他银须上的冰晶明明灭灭。

深夜被某种细密的簌簌声惊醒。推门望去,月光下的乔戈里峰恍若白银浇铸的巨塔,山腰飘荡着千万点幽蓝磷火——竟是冰川裂隙间初萌的雪莲正次第绽放。努尔买买提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将盛着马奶酒的木碗递给我:“山神的信使来了。”他粗糙的指节拂过岩壁苔藓,那些沉睡的孢子竟在体温催动下舒展成翡翠色的星图。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库尔班克孜却早早唤醒牦牛。她解开束腰的彩绦系在领头的白牦牛角上,这是塔吉克人迎接春牧的古老仪式。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整座山谷突然震颤起来——数以万计的冰凌在暖流中崩裂,叮咚声汇成浩荡长河,裹挟着沉睡半载的野蔷薇种子奔向远方。老牧人捧起融雪润喉,喉结滚动间吟出史诗的片段,苍凉音韵惊起岩缝间的雪鸡,扑棱棱掠过我们头顶。

黄昏时分抵达卡拉其峡谷,塔吉克人的春牧场如同缀在雪毯上的彩色补丁。妇女们用茜草染红的羊毛编织“肖贡巴哈尔”节彩毯,男人们把越冬的鹰笛浸在雪水里醒音。我被邀请参加“肖贡巴哈尔”迎春宴,银碗里的抓饭掺着去年风干的野杏,酸涩中竟品出雪水的甘冽。八十岁的老者击打手鼓起舞时,火堆迸溅的星子落在他雪白的胡须上,瞬间开成细小的金盏花。

深夜独坐毡房外,银河低垂得仿佛伸手可掬。雪线已退至山腰,裸露出赭红色的岩层,宛如天神撕开的陈旧伤疤。努尔买买提指着星斗排列的方位,说那是春神踏过的足迹:“每颗坠落的流星,都是山神寄往人间的花种。”话音未落,忽有流萤般的微光自冰川飘来——竟是无数冰晶裹着风滚草,在月光里跳着旋舞。


晨光初破晓时,慕士塔格峰的雪顶刚染上胭脂色,我便裹着羊毛毡毯推开塔吉克族石屋的木门。高原的风裹挟着冰碴子擦过面颊,却在掠过河谷时忽然变得温柔——河谷对岸的杏林正簌簌抖落着花瓣,像是神女失手打翻了装星屑的玉盘。

沿着叶尔羌河溯流而上,卵石滩上散落着汉唐商队遗落的陶片。拾起半枚青瓷残片,指腹摩挲间恍见驼铃摇曳的旧时光。玄奘西行时在此晾晒经卷的磐石犹在,石隙间却钻出簇簇紫色报春花,与经文里褪色的梵文彼此映照。当地牧羊人说,每朵花都是佛陀留在人间的偈语,须得跪下来与泥土平视才能读懂。

转过三道山梁,忽有琴声破空而至。十指在热瓦普琴弦间翻飞的塔吉克老者,皱纹里嵌着昆仑山的雪粒。他教我辨认鹰笛骨管上的契形刻痕,说这是祖辈与风雪对话的文字。炉膛里牛粪饼燃起的蓝烟袅袅升腾,在穹顶织就流动的经幡,老者的孙女踮脚将新摘的杏花别在我鬓边,花瓣上的晨露沾湿了魏晋壁画里飞天的胭脂。

夜宿废弃的戍堡,月光在夯土墙的裂缝里流淌成河。戍卒当年用来盛酒的陶碗,如今盛着半碗星斗与三片落英。风过时,残缺的箭垛发出呜咽,却在触及墙根野蔷薇的刹那转为呢喃。子夜起身添柴,惊见雪豹的眼睛在崖壁间忽明忽灭,那抹幽蓝比喀拉库里湖的冰裂纹更古老,教人想起《穆天子传》里西王母的璆琳佩环。

破晓前登临葱岭古道,经年的马蹄印里积着未化的雪。俯身掬一捧雪水,掌纹间忽然奔涌起疏勒河与阿姆河的涛声。杏花顺着水脉漂流,有的落在乌孙公主的妆奁,有的缀在粟特商人的驼铃,更多的沉入河底化作玉髓。此刻风起东南,带着长安柳絮的问候,与身毒国的檀香在帕米尔的云端相遇,织就半匹缀满春信的鲛绡。

卖馕的妇人执意将核桃镶进我的行囊。她粗糙的掌心纹路交错,像极了高原上纵横的沟壑。当越野车扬起红尘,后视镜里送行的塔吉克孩童渐渐化作移动的彩点,他们挥动的头巾在杏花雨中起落,恰似文明长河里永不沉没的经幡。

暮色四合时,慕士塔格峰将最后一缕金光收进雪匣。我把揉碎的杏花瓣夹在笔记本里,忽然懂得这片土地为何能将荒凉与丰盈酿成同一杯春酒——原来帕米尔的春天不在枝头,而在所有与风霜对视依然微笑的眼睛里。


慕士塔格峰北坡的冰舌在三月依然吐着白雾,我裹紧牦牛毛织就的斗篷,看驼队驮着最后几捆越冬的干苜蓿,沿着千年未变的商道缓缓南移。雪粒拍打羊皮卷地图的脆响里,忽然记起《大唐西域记》中“春池月胜,夏沼晨花”的句子——玄奘笔下葱岭的春天,原是这样裹着冰碴子来的。

暮色四合时,暴雪封了峡谷。我在牦牛毡房外叩响铜铃,开门的塔吉克老人眼窝深如冰川裂隙,银须上结着冰晶。“春神的信使总爱藏在风雪里。”他递来滚烫的沙棘茶,炉火映着墙上挂的鹰笛,笛管上刀刻的莲花纹已沁成琥珀色。老人的孙女娜依玛正往陶罐里腌渍野沙枣,窗棂间漏进的风掀起她头巾一角,露出额间朱砂痣,恍若雪原上最早绽放的野樱。

深夜忽闻冰裂之声。老人披着狼皮坎肩带我去看冰湖,月光在冰面碎成万片银鳞。他指给我看冰层下浮动的暗影:“每年开河前,哲罗鲑都会用尾鳍叩击冰面。七下是丰年,五下是平年,今年它们叩了整整十三下。”话音未落,远处山脊传来雪豹的啸叫,像春雷碾过冻土。

在帕米尔,春天是场隐秘的暴动。某日清晨,娜依玛的银镯突然沾满花粉——原来是沙棘枝条捅破了毡房天窗。我们循着融雪溪流往南,河床里的鹅卵石裹着青苔翻身,仿佛苏醒的龟甲。牧羊少年吹着鹰笛掠过山岗,笛孔里漏出的音符惊起岩缝中的雪雀,它们扑棱翅膀时抖落的冰屑,在阳光下化作细碎虹霓。


我总疑心帕米尔的春天是驮在牦牛背上的。当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冰裂声惊破最后一个寒夜时,那些沉默的庞然大物便踏着碎琼乱玉,将融雪的咸涩与青草芽的腥甜搅作混沌。我踩着牧人靴底冻结的泥浆,在高原罡风里捕捉到一缕游丝般的暖意——像牧羊女银冠垂落的流苏,轻轻扫过史诗的残章。

慕士塔格峰北麓的石头城遗址尚披着残雪,我却在坍圮的佛龛缝隙里寻见几粒绿松石粉末。指尖摩挲间恍若触到千年前商队驼铃的震颤,当年法显西行至此,是否也曾为这片寒荒中的奇迹驻足?如今断墙上覆满赭色地衣,恍若佛陀涅槃时遗落的袈裟。忽有牧童甩着红柳枝掠过残垣,惊起两只雪雀,翅膀拍落的冰晶竟在暮色里凝成半阙敦煌曲谱。

次日随牧人转场,在克孜勒库尔湖畔遇见迁徙的羚羊群。它们的铁蹄将薄冰踏成满天星斗,晨光里腾起的白雾竟幻作玄奘笔下"大龙池"的蜃影。牧羊犬追着风滚草狂奔,惊醒了沉睡的旱獭。老牧人从褡裢掏出风干的野蔷薇,说这是雪山女神梳落的发卡。我嚼着带刺的苦涩,忽然懂得高原生灵为何总把春天含在齿间——那是用整个寒冬磨砺出的甜。


高原的春天总是来得迟疑。当和田的桑树已披上新绿,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冰层仍泛着青蓝。我在慕士塔格峰脚下的小客栈醒来时,窗棂上挂满毛茸茸的霜花,像某种古老的文字。店主人阿吉拜尔正蹲在土灶前吹火,铜壶里煮着去年晒干的野蔷薇果,酸甜气息裹着牛粪燃烧的焦香,竟让我想起敦煌文书中记载的“八重香”。

“牦牛队要翻达坂了。”老人把铜壶提下来时,铁链与火塘石碰撞出清脆声响。我裹紧羊皮袄跟出去,看见十七八头牦牛驮着盐砖和羊毛,脊背在晨光中蒸腾白气。领头的塔吉克汉子吹响鹰笛,音色比羌笛更苍凉,惊起岩缝里过冬的雪雀。这种用秃鹫翅骨制成的乐器,音孔间还留着猛禽的羽管,风掠过时自然带出呜咽的泛音。

我们沿着玄奘《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葱岭古道”向北。融雪汇成的溪流在卵石间奔突,偶尔撞碎薄冰,露出底下青玉般的冻土。转过第三道山弯时,忽然撞见整面山坡的野杏林。粉白花瓣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风过时簌簌落在驮队盐袋上,恍若经卷里的“天女散花”。阿吉拜尔说这是当年粟特商队遗落的果核长成的,我不禁伸手接住几片飘摇的花瓣,指腹沾着若有若无的檀香。

正午时分抵达科克吐鲁克村落。石头垒成的平顶屋像从山体里生长出来,墙缝里塞着干苜蓿防寒。八十岁的玛玛尔罕奶奶正在织“帕米尔毯”,梭子穿梭时带起细碎羊毛,在阳光下化作金雾。她教我辨认经幡似的纹样:菱形是雪山,波浪是融溪,卍字符旋出四月的风。老人枯枝般的手指忽然停住,指着远处雪线:“看见那个冰洞了吗?阿娜尔汗的眼泪还在流。”

这个传说在《西王母神异记》里有另一种版本。汉家公主远嫁波斯,行至帕米尔时回望长安,泪水化作千年不涸的冰泉。此刻山岚漫过冰川,确有一线银瀑垂落云端,在断崖处碎成七重纱雾。我突然理解玄奘为何在此地驻杖七日——不是畏难,而是被这种苍凉之美摄住了魂魄。

暮色降临时,我们借宿在牧人艾尼瓦尔家。他的小女儿古丽用雪水沏茶,铜碗边缘结着细密冰珠。奶茶里调了沙枣花蜜,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竟在胸腔里酿出温酒般的暖意。艾尼瓦尔取来家传的唱本,羊皮纸上的粟特文与回鹘文交错,仿佛不同文明的根系在地下纠缠生长。当他用浑厚的喉音开始吟诵时,火塘跃动的光影里,我看见史诗中的英雄正跨过同一条冰河。

深夜被某种神秘的震动唤醒。推开门,月光下的雪原泛着幽蓝,成群的北山羊正从山脊迁徙而过。它们的犄角挑起碎银般的星光,蹄声如密雨敲打铜鼓。阿吉拜尔说这是春天最早的信使,它们蹄印里萌发的雪莲,将会照亮整个夏天的牧场。我呵着白气仰望银河,忽然察觉北斗的斗柄已转向东——《鹖冠子》记载的“斗柄指寅”,在这世界屋脊找到了最澄明的注脚。

第七日遇见转场的柯尔克孜族。三百峰骆驼驮着拆卸的毡房,女人怀抱着裹在羊皮里的婴儿,男人马鞍旁挂着冬不拉。迁徙队伍像一条缀满铃铛的河,叮咚声惊醒了沉睡的冻土。有个红衣少女抛给我颗奶疙瘩,酸甜滋味让我想起长安上巳节的杏酪。她转身时辫梢银币叮当,恍若疏勒乐伎遗落的琵琶轮指。

月光洗净了整座帕米尔。我独坐雪坡,看星群从慕士塔格峰顶倾泻而下,仿佛银河源头在此迸发。怀中《大唐西域记》的纸页被风吹动,玄奘笔下的“大龙池”应是指眼前的卡拉库里湖。冰层开裂的轰鸣声中,忽然悟得这高原的春天不在草木萌发,而在亘古的寒冰里藏着不熄的火种——就像那些穿越时空的驼铃,永远在丝绸之路的血管里奔涌。


瓦罕走廊的晨雾尚未散尽,我在牦牛毛毡房里数着铜壶上凝结的冰晶。炉膛里的牛粪饼燃得正旺,忽明忽暗的火星子掠过塔吉克老人布满沟壑的面庞,他正用银匙搅动砖茶,古语吟哦的诗句,和着茶香飘向天窗外的雪山。这是我在帕米尔高原的第七个清晨,春信正以冰川融裂的节奏叩击着千年冻土。

去年在喀什老城偶得的羊皮地图,此刻在膝头微微泛黄。十五世纪粟特商队用朱砂标注的商道,恰与今日中巴公路的轨迹重叠。当我循着玄奘《大唐西域记》里“悬度之国”的记载深入葱岭,才懂得古人口中的“悬度”并非虚指——越野车在海拔四千米的盘山路上颠簸,右侧是刀劈斧削的绝壁,左侧云雾缭绕的深渊里,隐约传来雪水撞击暗河的轰鸣,像极了张骞使团遗失在风中的驼铃。

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冰面在正午裂开第一道缝隙时,我遇见了阿依努尔。这位柯尔克孜族少女正用红柳枝蘸着赭石,在岩壁上续写先祖的岩画。她脚下散落着新剥的旱獭皮,腰间银饰碰撞出清越的声响。“爷爷说冰川每融化一寸,就要在岩石多画一匹天马。”她指向雪线后退留下的灰褐色疤痕,那些赭红骏马果然朝着云端奔腾,鬃毛间还沾着汉代戍卒箭囊的铜绿。

行至明铁盖达坂,春意忽然有了具体的形态。转场的牦牛群踏破薄雾,背囊里漏出的青稞种子在冻土缝中萌发,细若游丝的绿意竟让帕米尔苍鹰收起铁翅,俯冲时带起的旋风惊醒了沉睡的沙棘林。牧人用鹰笛吹奏的《慕士塔格谣》忽高忽低,应和着雪崩的闷响,仿佛雪山之神正用冰棱作琴,弹拨着大地苏醒的旋律。

十一


霜雪初融的清晨,我站在瓦罕走廊的界碑前。手指触碰花岗岩上“玄奘古道”的铭文时,突然听见雪水在岩缝间迸裂的脆响。这声春信,沿着唐玄奘西行求法的古道,将我的影子拉得比千年前驼铃还要悠长。

河谷里的塔什库尔干河尚未完全苏醒,冰凌在浅滩上堆砌成透明的肋骨。向导艾力甫指着远处山腰的褐色斑点:“那是冬窝子,我们的祖先在岩洞里躲避暴风雪。”他说话时,镶银的鹰笛在腰间轻晃,折射的阳光在砾石滩上跳动,仿佛撒落了一地银币。我们踩着先民迁徙的足迹前行,赭色岩壁上残存的古文忽明忽暗,像未燃尽的火种。

拐过第七道冰蚀谷,整个世界突然被杏花点燃。塔吉克人的石头房子像从雪地里长出的蘑菇,屋檐下垂着冰棱与花枝交错的帘幕。百岁老人卡德尔在门廊纺羊毛,纺锤转动的韵律与山风应和。他示意我看门楣的羊角图腾:“春天来临时,我们要用雪水冲洗祖先的印记。”老人布满沟壑的手掌盛着融雪,水滴穿过阳光落进陶罐,叮咚声里藏着史诗的韵脚。

在石头城废墟过夜那晚,月光把帕米尔浇铸成银盘。守夜的牧羊少年吹起鹰笛,乐音掠过残垣断壁,惊醒了沉睡的楔形文字。我突然读懂那些斑驳的壁画——张骞使团的旌节、高仙芝的唐刀、马可·波罗的银壶,都在杏花疏影里获得了永生。黎明前飘起细雪,落在《大唐西域记》泛黄的页码上,恰似佛陀洒下的杨枝甘露。

十二


炉火将熄未熄,青烟在羊毛毡的纹路间游走,恍若昨夜老人用沙塔尔琴弦勾画的千年时光。忽听得远处传来闷雷般的轰鸣,老牧人掀开毡帘笑道:“鹰笛响三遍,冰河就要裂了。”

雪水裹挟着碎石奔涌而下,在海拔四千米处奏响春的序章。我循着古驿道往慕士塔格峰方向跋涉,冰川消融形成的溪流漫过赭色岩层,将玄奘笔下的“波谜罗川”冲刷成碧玉棋盘。那些《大唐西域记》里记载的“崖岭数百重,幽谷险峻,积雪夏飞”的绝境,此刻竟生出绒绒绿意——苔藓在岩缝间织就塔吉克地毯,冰凌花顶着雪冠破土,仿佛塔吉克细密画里走失的金箔。

行至红其拉甫山口,遇着转场的柯尔克孜牧人。马鞍上驮着新生的羔羊,女人怀里的婴儿裹着缀满玛瑙的襁褓。他们用生硬的汉语告诉我:“山那边的巴旦杏开花了。”果然,转过隘口便见浅粉的云霞漫过雪线,未融的冰川与怒放的花树在天地间对峙,恰似史诗里冰霜巨人与春神的永恒角力。

黄昏投宿石头城遗址。残垣断壁间斜插着几枝野杏,月光将唐代戍卒的箭孔拓印成满地碎玉。守夜的塔吉克老人递来盐茶,铜壶上的莲瓣纹与敦煌藻井如出一辙。他说起祖父辈在丝路驼铃中辨认各国商贾的本领:“粟特人腰间必悬算筹,波斯客指间总转着银币,汉家郎的包袱里藏着青瓷。”

后半夜忽降春雪。黎明推窗,见两只雪豹幼崽正在烽燧下扑咬嬉戏,它们的斑纹与岩画上的狩猎图浑然一体。老城墙根的积雪里,不知哪个世纪的陶片泛着幽光,釉色里还凝着龟兹乐舞的残韵。我想起喀什噶尔老城那些凿通时空的过街楼——此间风物,何尝不是历史长河里的空中走廊?

十三


喀喇昆仑山脉的雪线在暮色里泛着青蓝的光,我在塔什库尔干客栈的藤椅中,望着牦牛绒帘子被风卷起又落下。茶案上摆着碎成三瓣的汉陶片,是前日在石头城遗址拾得的,釉面已褪成月白色,却仍能触到当年驼铃商队摩挲的温润。客栈主人阿吉甫递来一盅鹰嘴豆茶,忽然说:“明日带你去雪水没到的地方看春信。”

在达坂转弯处,车胎陷入冰泥混合物中。等候救援的间隙,我们踩着未化的雪毯往坡顶攀爬。海拔四千二百米的空气像浸过冰水的绸缎,贴在肺叶上发紧。忽然有鹰笛声破空而来,断断续续的调子让阿吉甫眼睛发亮:“这是守春的牧人!”转过山坳,果然看见三顶缀着蓝璎珞的毡房,炊烟与晨雾缠绵着升向瓦蓝的天穹。

老牧人艾山江的银髯沾着冰晶,他解下腰间镶满绿松石的铜壶请我们喝马奶酒。毡房外未满周岁的羊羔正颤巍巍地试蹄,母羊的绒毛里还夹着去年的枯草。“春信要往高处找。”老人用生硬的汉语说,黧黑的手掌摊开,掌纹里嵌着牧草碎屑,“雪水每融化一寸,青草就往上挪一尺。”他的孙子抱来去年秋天收集的杏核,在牛粪火堆旁烤得噼啪作响,杏仁的苦香混着融雪的潮湿,竟酿出某种类似梵香的禅意。

午后在公主堡废墟寻访时,我摸到了真正的春信。这座传说中西域公主避难的城堡,如今只剩几堵泥墙在风中呜咽。当我弯腰钻过低矮的拱门,忽然瞥见石缝里挤着朵拇指大的蓝花,六片花瓣薄如蝉翼,花心却凝着粒冰珠。阿吉甫说这是“雪铃铛”,只在冰川初融的七日内绽放。我想起敦煌藏经洞的《诸佛要集经》残卷,那些北魏抄经生笔下的“优昙婆罗花”,是否也这般在寂灭处悄然示现?

暮色四合时,我们误入塔吉克人的春祭。河畔的卵石滩上燃着七堆篝火,少女们旋转时,石榴裙摆的银铃与河水的碎玉声交响。有位百岁老妪坐在花毡上分赠杏仁糕,她布满褐斑的手腕戴着汉代制式的铜镯,让我想起楼兰美女干尸的陪葬品。当鹰笛与热瓦普齐奏《慕士塔格之春》时,忽然有冰裂声自远山传来,像是沉睡的冰川在应和这古老的节拍。

深夜回到客栈,我裹着牦牛毯子记下这些碎片。窗外的月光正漫过玄奘曾歇脚的烽燧遗址,石缝里不知名的野草已顶开冰甲。案头的汉陶片在灯下泛着幽光,恍惚间竟与白日所见的雪铃铛、古铜镯、杏仁纹路叠合成神秘图腾。帕米尔的春天原是部倒叙的史诗,每个解冻的瞬息都在重演千年前的苏醒。

十四


昆仑山巅的积雪泛着蓝光时,我在塔什库尔干河谷捡到半片残破的汉简。青灰色的竹简被沙砾打磨得温润如玉,模糊的隶书断断续续:“春三月……牦牛千头……赐西域都护……”未及细辨,裹挟着冰晶的朔风卷过,将两千年前的公文吹成齑粉,混着初融的雪水渗入赭色岩层。

我蹲在河滩上怔忡良久,手指抚过被风沙啃噬的岩画。那些双峰骆驼与持矛武士的刻痕里,竟生着几簇鹅黄的报春花,细弱的花茎在海拔四千米的罡风中颤抖,像是从岩画里游牧民族的眼眶中生长出来的泪光。这让我想起昨日在红其拉甫遇见的塔吉克牧人,他解开羊皮袄让我看贴胸收藏的桃木簪,簪头雕刻的春燕衔着银币,说是祖辈从疏勒城带来的聘礼。

“雪线后退时,帕米尔的春天才真正开始。”老牧人解开羊皮水囊,浑浊的青稞酒在铜碗里晃出细碎波纹。我们坐在废弃的烽燧下,看暮色将慕士塔格峰的棱线熔成赤金。他教我辨认雪豹的足迹,那些梅花状的凹陷里盛着未化的冰粒,像撒落人间的星屑。远处传来鹰笛呜咽,他说那是牦牛群翻越达坂的前奏,牧人们用鹰骨制成的笛子吹奏《春渡曲》,音阶里藏着唤醒冻土的密码。

我在石头城遗址的黄昏迷了路。坍圮的城堞浸在玫瑰色的夕照里,唐代戍卒夯筑的土墙裂罅中,野葱与荨麻织成绿色的经纬。忽有铃铎声自地底传来,俯身贴耳,竟听见细泉汩汩,带着地下冰川的温度漫过汉代的陶片。月光升起时,整座废墟泛着冷冽的银辉,恍若沉入深海的楼船,那些被风蚀的佛龛与祆教祭坛,此刻都成了珊瑚礁间游荡的鱼群。

最惊艳的春信藏在塔吉克新娘的嫁衣里。在瓦恰乡的婚礼上,新娘礼服缀满九百九十九枚银铃,每枚铃铛内壁都錾刻着塔吉克文的春神颂歌。当她在鹰笛与热瓦普的旋律中旋转,铃音与雪水奔涌的和声竟让杏树提前半月吐蕊。老妇人们将发酵的马奶洒向天空,奶珠在半空凝结成冰晶,落地时已化作带着乳香的春雨。

暮春的雪崩将最后寒意推下悬崖时,我在卡拉苏河谷遇见转场的牧群。新生的羊羔裹着彩虹布条,母羊的乳房沉甸甸地垂向解冻的草甸。年轻牧人用柯尔克孜语唱着:“白牦牛的犄角挑破了冰壳子,青草的根须正在吮吸月亮的乳汁。”他的马鞍上绑着野樱桃花枝,花瓣飘落在雪水汇成的溪流里,打着旋儿流向古人记载过的“葱岭之春”。

十五


三月的风裹着碎雪粒子叩打喀喇昆仑山门时,我正站在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冰碛岩上。远处慕士塔格峰的雪冠在暮色里泛着幽蓝,像被天神遗落的经卷残页。当地向导艾尼江用马鞭敲响岩石:“肖贡巴哈尔的鼓点要响了,雄鹰该收起翅膀落进毡房了。”他说的鹰隼是塔吉克人供奉千年的图腾,而此刻盘旋在我心头的,却是杏花将开未开的焦灼。

黎明前的村落仍陷在靛青色雾霭里,艾尼江家的院墙却已落满星子。他的女儿古丽米热踮脚往门楣撒面粉,细雪般的粉末簌簌落在彩绣帷幔间,恍若将银河揉碎了装点春天。“这是先祖留下的规矩,”艾尼江将盛满青稞的木碗递给我,“雪水化开前,我们要用白面接住太阳的光。”面粉在晨光中泛起金晕,突然理解这个高原民族为何将白色奉若神明——在终年积雪的帕米尔,纯净便是与天地对话的密码。

赛马场升起狼烟时,整个河谷都在震颤。百余匹骏马踏碎冰河,骑手们的白羔皮帽掠过之处,积雪竟开出绯色杏花。有位老者告诉我,塔吉克人的马镫要裹三色绸缎,红的是慕士塔格的晚霞,绿的是喀拉库勒湖的水藻,蓝的是昆仑玉的魂魄。此刻这些色彩在骑手腰间翻飞,如同将高原的四季都系在了鞍鞯上。夺得锦旗的少年被众人抛向空中,他怀里的鹰笛坠地时,我分明听见玉石相击的清音——那是春神解开冰封山河的密钥。

祭春仪式在正午举行。五位白髯老者踏着《玛伊里斯》的节拍绕火堆三匝,羊皮鼓的震颤让我的胸腔跟着共振。他们吟诵的祝词古老如岩画,尾音总带着雪山回响的余韵。最年长的老人将麦粒撒向四方,忽然转身对我微笑:“远方的客人,你可知我们为何要在冰河里沐浴?”见我摇头,他指向远处融雪形成的溪流:“春水是时间的镜子,照见过往也映着将来。”这话语坠入冰河,激起细碎的银色涟漪。

暮色四合时,艾尼江家的炕桌上摆开青稞馕与杏干。古丽米热用银柄小刀剖开冻梨,琥珀色汁液顺着羊骨纹银碗流淌。“尝尝春天的味道,”女主人帕夏汗将杏花茶推到我面前,“帕米尔的春天不在枝头,在茶碗里打转呢。”的确,这用去年晾晒的野杏泡制的茶汤,竟比江南新焙的龙井更鲜润三分。窗外忽然传来鹰笛声,如诉如慕,艾尼江说这是召唤游子归乡的调子。此刻的帕米尔高原,连月光都在笛声里变得粘稠。

古丽米热将杏枝编的花环戴在我颈间。艾尼江曾说肖贡巴哈尔节是“活着的春天”,此刻终于懂得——当现代文明将节气变成手机日历的符号,帕米尔人仍用面粉、马蹄与鹰笛,在雪原上书写着关于春天的立体诗篇。那些落在门楣的白面,终将在杏花雨中化作春泥;而冰河里沐浴的古老仪式,正将时间酿成醇厚的青稞酒。

崖畔的野杏突然绽了。月光里的花影落在雪地上,像谁用簪花小楷写了封春信。我摇下车窗,任帕米尔的春风将鬓发染白——这裹挟着冰碴与花信的风,原是穿越千年时空的邮差,此刻它正把塔吉克人的春典,轻轻别在我这异乡人的衣襟上。

十六


河床深处传来细碎的金石相击声,像是古老岩画中的羯鼓正被春风叩醒。远处的塔什库尔干河谷腾起淡青色炊烟,与尚未消融的雪线交织成流动的绸带——肖贡巴哈尔节的晨祷已然开始。

当我踩着缀满苔花的石阶步入提孜那甫乡,正遇见三位白髯老者手执古卷缓步徐行。他们银丝编织的“库勒塔”帽在风中轻颤,羊皮长袍下摆扫过千年驿道的石板,每一步都踏醒沉睡的沙粒。转角处忽然涌出穿艾德莱斯绸裙的少女,腰间银铃与手中铜壶碰撞出清越声响,恍若萨曼王朝壁画里的飞天重现人间。

“远方的客人,请饮下春之甘露。”戴雪豹纹皮帽的青年递来镶银木碗。杏花蜜在晨曦中泛着琥珀光,碗底沉淀的昆仑雪菊舒展如初生蝶翼。我学着当地人的样子以指蘸水轻点额头,清冽寒意中竟尝出雪莲的暗香。此刻太阳恰好攀上慕士塔格峰顶,七十二道冰川同时折射出蓝绿色光芒,将整个村落笼罩在流动的水晶宫阙中。

广场中央的鹰笛声骤起时,我正抚摸着一块刻有佉卢文的石柱。笛音先是低回如岩羊踏雪,忽而扶摇直上刺破云层,引得盘旋的猎隼发出金石般的应和。二十三位乐师列成弦月阵型,用鹰骨笛、热瓦普与达甫鼓演绎着《春之十二木卡姆》。最年长的乐师双目微阖,布满裂痕的手指在桑木琴颈上滑动,琴弦震颤的瞬间,我分明看见冰封的喀拉库里湖面绽开第一道裂纹。

正午的太阳将石板烤得发烫,牦牛赛跑掀起的烟尘里飘来烤包子的焦香。我跟着戴满绿松石耳坠的妇人学习揉制“库姆齐”馕饼,面团的温热从指尖渗入血脉。当镶着孜然与黑盐的馕坯贴进馕坑,白发老妪用木勺舀起雪水,在馕面画出三弯新月——这是塔吉克先祖穿越瓦罕走廊时,刻在岩石上的星象符号。

深夜独坐客栈木廊,看银河垂落慕士塔格雪峰。客栈主人——那位老学者——递来盛着沙棘酒的木樽。“肖贡巴哈尔在塔吉克语中意为‘迎春’,我们的祖先认为,春神此刻正骑着雪豹穿越红其拉甫山口。”他指向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冰川,“你看那冰塔林间的雾气,是不是像极了春神的银鬃?”

次日破晓前的黑暗里,我被某种神秘的震颤惊醒。推窗望去,整个河谷闪烁着流动的光点,原来是牧民们举着嵌有萤石的牛角灯走向牧场。灯光汇成的星河中,忽然飘来用塔吉克语吟唱的《春颂》,苍凉的喉音与冰河的私语交织,令我想起敦煌遗书里那些失传的于阗乐谱。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我看见漫山遍野的野杏树同时绽放,粉白的花浪顺着峡谷奔涌,仿佛雪山女神解开了束腰的绸带。

十七


用半匹月光裁作头巾,撷三缕春风捻成丝线,将慕士塔格峰的雪水酿作迎春的甜酒,高原的春天便踏着鹰笛的节拍,在塔吉克老人的皱纹里舒展成一首苍茫的古调。当第一株帕米尔青稿草顶破冻土时,我跟着转场的牧人翻越达坂,牦牛驮着的羊毛毡上,还沾着去年深秋的星子。

“肖贡巴哈尔是石头开花的时节啊。”向导艾尼江把马鞭指向天际线,冰峰在晨曦中流淌着蜜色光芒。远处石头城遗址的断垣间,早起的妇女正用茜草汁在门楣画石榴图案,赭红的汁液顺着夯土墙蜿蜒,像极了丝绸之路上未曾干涸的商队血汗。春分前夜的雪落得矜持,薄薄敷在阿拉尔草滩的枯黄上,倒像是天神不慎打翻的羊脂玉粉盒。

节日的清晨是在铜壶煮沸雪水的声响中醒来的。艾尼江的女儿古丽米热,正踮脚给每扇木门插嫩柳枝。她绣着云雀的塔吉克圆帽下,碎发沾着晨露,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散花的童子。“柳枝是春天的箭,要把寒冬射到山那边去。”孩子用生硬的汉语解释,指尖还残留着揉馕面团的小麦香。这时节的高原阳光有着琉璃的质感,斜斜切过村口百年胡杨的虬枝,在夯土墙上投下细密的经文。

赛马场设在慕士塔格峰下的冲积扇平原。当十二匹枣骝马如离弦之箭掠过河滩时,冰川融水正漫过马蹄溅起碎玉。骑手们俯身贴紧马颈的动作,与两千年前葱岭古道上的驿使惊人相似。获得头名的少年接过长老递来的羊髀石,突然扬手将奖品抛向人群——这个传承自塞种人的古老习俗,让雪水浸润的河谷腾起欢笑的云雾。我接住尚带体温的骨饰时,瞥见他褪色袷袢下隐约的伤疤,那是去年暴风雪中守护羊群留下的勋章。

最惊心动魄的叼羊比赛在正午时分拉开帷幕。三十匹骏马簇拥着无头山羊飞驰,骑手们古铜色的手臂在尘土中时隐时现,仿佛敦煌藻井上脱落的飞天群像。八十岁的买买提大爷突然夺过我的相机:“该用眼睛装这些画面,机器吃进去的就成了死东西。”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着两簇火苗,让我想起在莫高窟临摹壁画的画师说过的话。果然,当获胜者策马绕场三周时,被数十双手撕扯过的山羊竟在夕阳中显出一种神圣的丰腴,宛如献祭的羔羊在涅槃。

暮色四合时,艾尼江家的炕桌上摆满了巴哈力馕和杏干。女人们腕间的银镯碰撞出泉水般的声响,她们正在给新婚的侄女缝制嫁衣。突然,老艺人的鹰笛撕开暮色,旋律裹挟着雪粒在屋内盘旋。七十五岁的热娜古丽奶奶起身起舞,褪色的裙摆旋开刹那,我竟看见十八岁的她在丝绸之路上起舞的影子。她布满裂痕的手掌拍打出节拍,掌纹里似乎还沾着玄奘取经路上落下的尘埃。

深夜去河畔汲水,遇见守夜的老人正在月光下擦拭祖传的英吉沙小刀。刀柄镶嵌的绿松石映着星光,他说这是曾祖父从布哈拉商人那里换来的。“肖贡巴哈尔的月亮能照见所有在路上的人。”他刀尖轻挑,将馕饼分我一半。我们嚼着干馕看银河倾泻在慕士塔格峰顶,恍惚听见疏勒城遗址传来驼铃的余韵。此刻的帕米尔像枚被岁月盘熟了的和田玉,温润地卧在亚欧大陆的脊梁上。

这帕米尔高原的春节,没有江南烟雨的婉约,却自有一种岩石般的厚重与灼热。当我在都市的玻璃幕墙间拆开古丽米热寄来的干青稿草,忽然懂得肖贡巴哈尔真正的精魂——那是在永恒冻土上依然怒放的生命力,是丝绸古道上从未断绝的春信,是比慕士塔格峰顶的积雪更纯粹的人间暖意。

十八


车辙碾过砂砾的声响,像千年驼铃穿越时空的余韵。海拔表指针震颤着攀升至四千米时,我望见雪线之上游弋的苍鹰,翅尖挑破云絮,为这片被《大唐西域记》称作“波谜罗”的高原揭开春帷。

第一缕春讯藏在塔什库尔干河谷的褶皱里。拐过九曲十八弯的盘山路,忽见山坳处浮起粉色烟霞——那是由十万株野杏树织就的云锦。塔吉克牧人策马而过,枣红马的鬃毛沾着杏瓣,蹄铁叩击冰碛石的声音,竟与玄奘当年在此晾晒经卷时,风吹贝叶的窸窣声暗合。老牧人阿卜杜勒递来盛着咸奶茶的铜碗,茶汤倒映着雪山与花影,他说:“春神的梳子落在帕米尔,梳齿是冰川融水,梳背是慕士塔格峰,梳柄上的雕花么…”老人黧黑的手指掠过杏林,“可不就是这些花瓣刻的?”

在石头城遗址,春意以更庄重的方式降临。断垣残壁间,汉代戍卒夯筑的土墙与清军炮台错落相嵌,苔痕漫过箭垛,却漫不过戍边者刻在条石上的家书。我摩挲着某块砖石上模糊的“元狩四年”字样,忽然瞥见石缝里探出嫩黄蒲公英,细茎托着绒球,仿佛替戍卒寄出迟到的春信。向导古丽指着远处冰川说:“慕士塔格的眼泪要流三个月,才能润泽这些石头开出花。”她鬓角的银饰晃动着,恍若冰峰折射的碎光。

春寒仍砭人肌骨。火塘里燃烧着红柳根,毕剥声应和着窗外的叶尔羌河。八十岁的买买提大爷用鹰笛吹奏《春之诺鲁孜》,曲调在五声音阶间跌宕,像冰河冲破岩层的韵律。他布满裂痕的嘴唇离开笛管:“年轻人,帕米尔的春天不在日历上。”烟斗指向星空,“当北斗的勺柄指向公格尔九别峰,山鹰会啄开冰封的银河,把星辰撒成杏花。”火光在他褶皱里跳跃,将千年春信写成活史诗。

次日翻越峡谷,遇见正在转场的柯尔克孜族牧人。母羊鼓胀的乳房擦过初融的溪水,羊羔踩着泛青的草甸学步,深一脚浅一脚踏碎薄冰。牧羊少年甩出“恰尔希”(投石器),卵石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惊起岩缝里的雪鸡。他笑着露出白牙:“石头飞过的痕迹,就是春风走过的路。”这让我想起敦煌文书里记载的“春猎”——原来帕米尔的春讯,依然活在古老的生存智慧中。

在卡拉库里湖畔,慕士塔格峰的倒影浸在尚未解冻的冰面下。塔吉克少女们正在举行“肖贡巴哈尔”节仪典,绣着太阳纹的裙裾旋成花盘。她们把青稞种子撒向冰面,脆响如珠玉迸溅。“种子要经过九十九次霜打,”民俗学者艾尼瓦尔拾起一粒青稞,“才能在八月长出月光色的麦穗。”此时阳光正穿透冰层,为沉睡的种子镀上金晕,仿佛春神在检阅她的军队。

暮色降临时,我站在古堡遗址眺望。玄奘笔下“朅盘陀国”的黄昏依然壮丽,夕阳将雪峰染成赤金,又渐渐褪作青黛。手机突然震动,天气预报显示明日有暴风雪。古丽却笑着说:“这才是帕米尔的春天啊,昨天杏花吻过你的镜头,明天白雪又会蒙住她的羞颜。”她裹紧孔雀蓝的披肩,“我们塔吉克谚语说:春天的襁褓是雪山缝的。”

深夜整理行囊,发现不知何时落进背包的野杏枝。花苞紧闭如笔尖,却已有暗香渗入笔记本的皮面。忽然懂得那些戍边将士为何要在铠甲内层缝杏花瓣——在这生死交替的高原,春信不是季节的附庸,而是生命与天地签订的永恒契约。正如叶尔羌河冲破冰层时,既带走了去冬的枯叶,也带来了上游雪水的盟誓。

离别的清晨,暴风雪如期而至。雪花与未谢的杏瓣在空中跳起双人舞,天地间竖琴般的风声里,我听见两种形态的春天在对话。阿卜杜勒老人往我掌心塞了块冰:“带回去,等它化成水时,帕米尔的春天会在你窗前再开一次。”越野车后视镜里,他的身影渐渐变成小黑点,最终融进雪幕,而握着冰块的掌心,早已开始书写下一个春天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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