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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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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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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兹弦歌

龟兹城垣的残阳里,我总看见那些透明的影子。她们赤足踏过被风沙打磨千年的白石,银镯与金铃在暮色中碎成星子,飘散的裙裾掠过佛窟壁画里凝固的飞天。西域古道三十国,唯有龟兹的乐声穿透千年时光,在塔里木河的涟漪里开成永不凋零的莲。


一、羯鼓


建初九年的长安月夜,大明宫檐角的铜铃忽然发出异响。当龟兹使团踏着碎琼乱玉步入丹凤门时,羯鼓声惊醒了沉睡的九重宫阙。鼓面蒙着大宛国的野骆驼皮,鼓身镌满粟特文字符,乐师苏祗婆的手指在鼓边游走如蛇,敲出雪山融水的清泠,沙漠驼铃的震颤,还有佛国伽蓝檐角悬挂的铜铎声。鼓槌落下的刹那,唐太宗案头的越窑青瓷竟绽开冰裂细纹。

我在库车苏巴什佛寺的残垣间抚摸过这种羯鼓的碎片。赭红色的陶土里嵌着青金石粉末,断裂处可见七层桦树皮胶合的痕迹。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记载的“管弦伎乐特善诸国”,此刻正化作我掌心的温度。黄昏时分,成群雨燕掠过佛塔尖顶,它们的羽翼划破空气的声响,竟与敦煌莫高窟112窟壁画中的“反弹琵琶”伎乐天产生奇妙的共鸣。


二、五弦


疏勒城外的胡杨林深处,老琴匠艾尔肯的作坊总飘着沙枣花的苦香。他剖开生长三百年的桑树,取距地七尺处最致密的木纹,用和田玉砂打磨出五弦琵琶的弧颈。“龟兹乐器的魂灵不在丝竹,”老人将骆驼鬃浸入骆驼刺熬制的胶液,“你看这五弦,宫商角徵羽对应着金木水火土。”他的手指抚过琴轸,暗红色的漆面顿时泛起涟漪,仿佛塔克拉玛干的流沙在月光下苏醒。

元稹诗中的“琵琶宫调八十一,旋宫三调弹不出”,说的正是龟兹五弦的玄妙。日本正仓院珍藏的唐代螺钿紫檀五弦琵琶,腹板内侧仍留有龟兹乐工尉迟青的指痕。当我在网上奈良春日大社中看见这件圣物,突然明白《隋书·音乐志》记载的“其声焦杀,特异众乐”——那五根蚕丝弦里分明颤动着天山雪水的凛冽,弹拨间抖落的不是音符,而是大漠孤烟里飘散的戍卒乡愁。


三、柘枝舞


高昌故城的壁画上,柘枝舞伎阿史那的脚尖永远悬停在离地三寸的虚空。石榴裙摆定格成火焰的形状,臂钏与脚铃的黄金曲线里,藏着疏勒商人从犍陀罗带来的希腊化美学。段安节在《乐府杂录》里描绘的“双鬟娇娆,帽施金铃”,此刻正以青金石与朱砂的艳丽,在吐鲁番的洞窟墙壁上盛开。

我在龟兹研究院的修复室见过最动人的一帧残片:舞者回眸时扬起的纱巾,颜料层中混入了于阗白玉的碎末。文物保护员小何说,每当夏至正午的阳光斜射入窟,壁画上的乐舞图就会泛起珍珠般的光泽,箜篌弦上似乎凝结着露水,笙管里飘出克孜尔千佛洞前野薄荷的清香。


四、筚篥


交河故城的夜风总带着呜咽。当我举着酥油灯穿过地宫甬道,陶制筚篥的残管在阴影中突然发出悲鸣。这种芦管制成的乐器,《通典》称其“声如悲笳”,此刻却呜咽着讲述车师王族最后的黄昏:公元450年,柔然铁骑踏碎葡萄城,乐师将筚篥深深插入烽燧台的夯土,自己跃入熊熊烈火。

东京国立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唐传筚篥的竹节已然开裂,但九孔周围仍可见龟兹乐工常用的按孔指法——食指微曲,无名指轻颤,仿佛仍在演绎《耶婆色鸡》的急板。X光扫描显示管内壁附着多层矿物质,应是历代乐师吹奏时凝结的泪。


五、苏莫遮


克孜尔尕哈烽燧的星空下,我亲历过龟兹乐舞的涅槃。当十二木卡姆的传人们击响达甫手鼓,石窟中沉睡的飞天纷纷苏醒。百岁老艺人吐尔迪的喉咙里翻滚着塔里木河的波涛,他吟唱的《耶婆色鸡》并非曲谱记载的佛赞,而是夹杂着楼兰语的招魂歌。篝火腾空的瞬间,我看见那些透明的乐伎踏着火苗起舞,五弦琵琶的品柱上绽开朵朵雪莲。

《旧唐书》记载的“苏莫遮”戏,原是在乞寒节戴兽面泼水相戏。今夜,龟兹的后裔们戴着彩陶烧制的神兽面具,踩着公元三世纪的节奏起舞。他们手中的水罐盛着昆仑山的雪水,泼洒间折射出月光与星辉,恍若疏勒城佛寺遗址出土的那批舍利容器,在毁佛运动中幸存至今的琉璃瓶。


后记


当我离开库车时,机场播放着十二木卡姆的改编曲。金属探测器的嗡鸣与电子登机牌的荧光中,忽然响起羯鼓的切分节奏。候机厅的玻璃幕墙映出万千幻影:长安城的胡姬酒肆,敦煌壁画的供养人,还有苏巴什佛寺前永远旋转的柘枝舞伎。现代性的眩晕里,龟兹乐舞正以量子纠缠的方式,在时空中寻找新的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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