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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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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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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风吟


书案上的歙砚新添了道裂痕,墨汁总在黎明前结成薄霜。这方老物什伴我走过三十载寒暑,如今连镇纸也压不住它的倦意。想来人与物俱是要老的,倒不如学学陶潜“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洒脱。收拾行囊时,特意将《徐霞客游记》裹在青布背包里,黄山云海在泛黄纸页间蒸腾了四百年,总该去会会那些未曾谋面的老松。

晨雾未散尽,挑山工扁担头的铜铃已摇碎山阶。七十二峰浸在靛蓝的天光里,像极了弘仁《黄海松石图》的残卷。石径忽而转入云中,忽而垂落深涧,虬结的松根刺破花岗岩,将千年光阴钉进每道褶皱。前人谓“黄山无峰不石,无石不松”,此刻方知造化偏宠,竟在此处藏了部活的《山海经》。


始信峰顶的守松人正在拓碑。老人掌心龟裂如老柏皮,握着拓包的姿态却似捧着新摘的茶芽。“早年间的护山令,字缝里能抠出松脂香。”他指给我看碑文末行小楷:“凡伐黄山松一株者,杖一百,徒三年。”山风掠过林梢,恍惚听见历代守林人的梆子声,从明万历年的青石界桩,一直敲到如今的电子巡护仪。

夜宿西海客栈,木窗棂外涌动着松涛。子时忽有山雨叩窗,推门见云潮漫过丹霞峰,月光在松针上凝成银汞。忽忆太白《夜泊黄山闻殷十四吴吟》中“风生万壑振空林”,恍若凤箫声自天都峰流转千年,此等天籁原是写给谪仙人的私信。廊下遇着研究地质学的学生,说这些松树能在岩缝里分泌有机酸,硬生生将顽石蚀成沃土,听得我怔了半晌——草木的智慧,原比人间圣贤更懂生生不息之道。


在排云亭寻见那株“送客松”时,日头正斜斜倚着飞来石。新枝从枯干里挣出来,嫩绿针叶沾着晶亮松胶,恍若垂髫小童攥着祖辈的旧玉佩。十年前它被列入重点监护名录,树冠安装的传感器比观景台望远镜还要精密。护林员小张掏出手机,给我看智慧平台上的生命曲线:“呼吸频率、光合效率全在云端存着,比照顾月子娃娃还仔细。”

下山途中撞见场别样祭祀。几位黟县来的老者对着连理松焚香祝祷,供桌上青团还冒着热气。“老辈人说同治年间发蛟灾,是这对夫妻松锁住了山洪。”领头的老者将酒酹入松根,唱起我听不懂的徽州傩调。苍茫暮色里,虬枝交缠的剪影竟真似携手赴难的眷侣,年轮里藏着多少未及言说的秘语。


屯溪老街的墨庄掌柜是旧相识。他新制的松烟墨掺了黄山松脂,研磨时泛起琥珀光。“您闻闻,这才是活着的墨香。”檀木架上躺着块未琢的祁门松煤,纹理酷似渐江笔下的披麻皴。忽忆荆公《字说》解“松”字为“松柏为百木之长,犹公也,故字从公”,难怪李廷珪墨能历千年不腐,原来早将松魂柏魄炼进了玄玉。

返程前绕道翡翠谷。竹林深处藏着方养砚池,据说取的是炼丹峰下的玉髓水。守池的老妪赠我枚松果,说是雷击木所结,能镇文思枯涩。归途列车穿过皖南丘陵,见新植的松苗列队山野,突然想起古语里“种松三五年,不及天然生”的训诫。或许该给歙砚刻句新铭:“宁守风霜枯骨,不羡温室青葱。”


昨夜案头松果忽生异香。推开窗,月光正在宣纸上临摹松影,恍若渐江与梅清在云端对饮。墨池里游着尾鳞片闪亮的锦鲤——原是歙砚裂纹里渗出的松脂,裹着四百年前某位书生未写完的诗句。忽觉文脉何尝不是株古松,根须扎在甲骨文的裂缝里,年轮刻着诸子百家的辩难,新抽的嫩梢正替我们向未来写信。

晨起收到守松人的微信照片。云海里浮着初绽的松花,细看竟是千万只淡黄翅膀在翕动。想起《本草纲目》说松花粉可“润心肺,益气力”,忽然懂了徐霞客为何要“穷九州内外,探奇测幽”。原来每株古松都是立体的《诗经》,年轮里藏着“如松茂矣”的永恒祝颂。


而今再观案头歙砚,裂痕竟像极了迎客松的轮廓。松风入砚堂,吹散经年墨垢,露出底下“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款识。或许该学学黄山松的活法:把苦难酿成松脂,将伤痕长成姿态,让每道裂痕都通向星辰大海。正如那些在绝壁播种的古人,他们种下的何止是松苗,分明是留给时间的伏笔。

楼下的樱花早已零落成泥,书斋窗台却冒出株黄山松幼苗。小侄女说是生物课实践作业,特意挑了最倔强的品种。望着这抹石青色的新绿,忽然听见满山松涛在笔尖回响——原来文脉从未断绝,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在年轻的掌纹里继续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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