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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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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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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下风致,海棠醉日


庭院西角那株海棠,自舅爷种下已逾六十年光景。枝干虬结处凝结着暗褐色瘤疤,恍若《醉古堂剑扫》里“老蛟蜕骨”的形容。去年深冬修剪枯枝时,竟在树洞中翻出半卷浸透松烟墨的《南华经》,纸页间海棠花瓣风干成绛色蝴蝶,展翅欲飞处犹见舅爷批注:“乙未年霜降,与易安词同观”。忽然明白幼时总见他持卷树下踱步,原是在与八百年前那位藕花深处醉吟的女词人,共享这方寸间的林泉高致。

家族女子似乎皆与海棠结缘。外祖婆陪嫁的木匣至今锁在樟木箱底,启之则沉香氤氲,内盛十二枚湘绣海棠香囊。表舅妈说每逢上巳节,女眷们便簪着通草海棠沿溪而行,裙裾扫过青石板的声响,竟与《武林旧事》记载的临安风俗暗合。最奇是舅婆暮年患眼疾,却能闭目剪出六十四种海棠纹样,剪刀游走红纸的沙沙声里,总混杂着她轻诵《诗经·郑风》的细语。这些零落在时光褶皱里的细节,后来都成了我笔下的注脚。

舅爷中风前常在树下午寐。竹榻边紫砂壶永远温着碧螺春,茶烟袅袅中他教我们辨识《芥子园画谱》里的海棠品类:西府垂丝,贴梗木瓜。某年惊蛰雷动,他忽然撑起半边麻痹的身子,颤抖着在《永乐大典》残本上勾画:“沈周曾绘夜雨海棠,今观吾家老树,枝柯交错竟与石田笔意相通”。那日满庭落英如血,表舅含泪将宣纸覆在舅爷渐渐冷却的手背上,墨痕洇染成永夜。

旧书箱底压着泛黄的地方志,载有“永乐年间,有举子醉卧海棠荫下,见仙人弈棋而悟道”的掌故。或许因着这般风月传说,家中子弟多染文墨痴气。三表舅年轻时效仿徐文长,将诗稿系于风筝放逐天际;小姨妈私奔前夜,在树皮刻下“不向东风怨未开”的断句。这些癫狂与执拗,倒暗合了张岱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交”的论断。如今子侄辈多在异乡,唯剩老树年年开谢,花瓣飘落时总带着《牡丹亭》里“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叹息。

整理遗物时发现舅爷未竟的手稿,宣纸间夹着1953年的《文艺报》,某版边角有他钢笔写的眉批:“苏子瞻定惠院海棠诗,今人再难企及”。突然记起他临终前挣扎着说的“墨…砚…”,原是要我们续完这本凝聚半生心血的册子。晨起研磨,见澄泥砚池里沉淀着经年的朱砂,恍惚觉得那些消散在岁月里的絮语,都随着墨香重新在笔尖苏醒。

前日外甥女从剑桥寄来明信片,背面印着剑桥大学植物园的海棠。她在邮件里写:“这里的海棠与家中不同,花瓣更近似《长物志》里说的‘剪秋罗色’,但总缺了老树那种‘和露泣胭脂’的况味。”忽然想起钱锺书论宋词,说“海棠无香”实为千古诗案,或许因这缺憾,反倒成全了文人寄托怀抱的余地。就像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那些未完成的故事,正是在留白处生长出无限可能。

暮春时节重读宋代词人王诜的《忆故人·烛影摇红》,见“海棠开后,燕子来时”的句子,耳畔竟响起舅爷的洞箫声。那只刻着“江湖夜雨十年灯”的紫竹箫,此刻正悬在老树虬枝上,风过时孔窍低吟,恍惚是《白石道人歌曲》的旋律。忽然明白所谓林下风致,不在逃禅避世,而在万丈红尘里养就的澄明心境。就像这株历经雷劈虫蚀的老树,伤痕处绽开的花朵,反倒比温室里的娇蕊更接近生命的本真。

合上舅爷的笔记,见末页题着王安石的诗:“已着单衣犹禁火,海棠花下怯黄昏。”墨色已淡,却依稀能辨出当年他运笔时的震颤。窗外忽降太阳雨,万千银线穿过海棠枝叶,在地面织就流动的碎锦。恍惚看见历代先人的影子在光晕中重叠:举子醉卧的石凳,姨妈刻诗的疤痕,舅爷批注的笔迹,还有我此刻正在书写的文字,都在雨打新叶的沙沙声里,化作《庄子》所说的“万窍怒呺”,回荡成不朽的家族记忆。



庭前那株垂丝海棠正裹着霜色摇曳,枝头三两骨朵儿欲绽未绽,倒似闺阁外甥女偷藏胭脂匣,被春风揭了半角朱红。忽忆起有言:“海棠韵胜,宜筑台近赏”,可这株植于陋巷砖墙下,年复一年饮着市井烟火,倒比文震亨笔下的名种更添三分倔强。案头青瓷瓶里斜插的枯枝,是去年花谢时拾的,虬曲木纹间依稀可见当日殷红,恍若岁月凝血成痂。

舅爷在世时常说:“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他年轻时在苏州园林做花匠,后扛着三株海棠苗回故里,说是“草木无家国,人却有故园”。那些苗子活了几株,几株栽在老宅天井,一株赠给邻家寡妇。天井的一株在饥荒年被伐作柴火,寡妇那株却因她以米汤浇灌,竟在灾年开出碗口大的花。舅爷蹲在断根旁抽旱烟,烟灰簌簌落进年轮:“草木知命,人不如也。”这话当时未解,而今摩挲枯枝,方觉根脉深处藏着多少欲说还休。

暮春时节最宜观海棠。宋人彭渊材恨海棠无香,我却爱其“色到浓时反近淡”的况味。酉时三刻,斜阳将花影拓在粉墙上,宛若徐熙没骨画法,色不碍墨,墨不碍色。幼时总在此刻见舅婆执帚扫花,她扫得极慢,帚梢轻掠青砖的声响,合着远处货郎摇鼓的叮咚,竟谱成奇异的安魂曲。某日她忽将落花攒成香囊塞我枕下:“古书说海棠能镇惊悸。”如今香囊早已朽散,可每逢夜雨敲窗,鼻端仍会泛起那年春天的淡绯。

庚子年冬,表舅从古籍市场淘得《海棠百咏》残卷,虫蛀的页脚里夹着张民国药方。泛黄笺纸上以簪花小楷写着:“海棠露:取未放之花浸烧酒,埋桂树下,越一甲子可愈咳疾。”他当真按方炮制,却在第四十九年忍不住掘出痛饮,醉后挥毫写下“花魂酒魄两相侵”,从此再不作诗。去年清明替他整理遗物,发现陶瓮底沉着几瓣珊瑚色的花尸,竟比新酿的杨梅酒还要艳烈三分。

旧友寄来秦岭野生海棠果,附信说:“此果酸涩不能食,然以青瓷盘供于案头,可比东坡赏橘。”我将其置于元代龙泉窑葵口盘中,果然翠叶金实,俨然《写生珍禽图》遗韵。三日后果实萎黄,却从芯里钻出嫩绿新芽,不由想起沈周《花果图》题跋:“荣悴相寻,理之常也。”遂将朽果埋进花盆,来年惊蛰,竟抽出三寸海棠苗。造化轮回之妙,竟在方寸陶土间重演,始信张岱所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仲夏暴雨夜,雷火劈中南墙海棠。晨起但见焦枝断柯间,犹有一簇新蕾带雨绽放,恰似《庄子》所谓“薪尽火传”。取焦木制笔搁,纹理如商周青铜器饕餮纹,外甥女以螺钿嵌出“浴火”二字。某日见她伏案写作,稿纸被笔搁勾破,她却笑:“破得好,文章太圆满就假了。”忽然懂得舅爷当年看残花的眼神——瑕疵里自有乾坤,断臂维纳斯何尝不是另一种完美。


檐角垂露正悬在紫檀木雕的“喜上眉梢”纹饰上。这方老宅原是外祖公用三车金丝小枣换得的地契,如今海棠枝桠已攀过二进院墙,春深时节粉瓣如雪,倒叫我想起《群芳谱》里“虽艳无俗姿”的判词。世人皆知海棠无香,却不知其妙处正在此——愈是矜持寡淡,愈能勾出文人心底九曲回肠。

舅爷生前最厌文人酸腐,偏又栽了满园西府海棠。他说这花像极了《红楼梦》里史湘云醉眠芍药裀的憨态,既有魏晋名士的疏狂,又不失寒门闺秀的素净。记得幼时随他修剪花枝,老式铜剪总在晨雾里泛着青芒,他教我辨认“三杈九顶”的造型讲究,说是前清宫中花匠的秘法。某日我捡了落英夹在《饮水词》里,他瞥见便笑:“纳兰容若若在世,怕是要把‘人生若只如初见’改成‘海棠若只如初绽’。”

前年修缮老宅,在梁柱间寻得宣统年间的黄历,残页上有蝇头小楷:“三月廿四,移西府海棠于东厢,取‘紫气东来’意。”突然懂得祖辈的执念——他们用草木构筑永恒,如同我用文字搭建蜃楼。李清照写“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殊不知卷帘人眼中花非花,正如读者未必识得字里行间的啼鹃血。

清明返乡,见村口立着“海棠诗社”的石碑,落款竟是县文化馆。几位皓首老者围着石桌吟诵,当中有人拄着舅爷留下的竹杖,杖头刻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竹杖曾敲打过我偷懒的掌心,如今成了风雅道具。想起诗文里“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此情此景,倒像从晚明小品里拓下来的画片。

最难忘某年深秋,海棠果缀满枝头,表舅妈在灶间熬制海棠酱。柴火噼啪声里,她忽然说起陈年旧事:“你外祖婆用海棠花染嫁衣,说是比凤仙花更经得起年月。”铁锅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皱纹,那一瞬我恍惚看见百年前的新娘,捧着染坏的红绸在月下哭泣。后来写文章,编辑说太过阴郁,他们哪里懂得,有些颜色本就浸着几代女子的泪。

去岁惊蛰,雷声震落半树花苞。蹲身拾掇时,指尖触到树根处凸起的硬物,竟是民国银元。想来是外祖公埋下的镇宅钱,经年累月竟被树根裹挟共生。这场景让我想起顾炎武“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的诗句,金银铜臭与草木清气,在时光里酿成了别样风致。表妹笑我痴:“半枚银元值得端详整日?”她不知我在看穿越百年的对话——乱世藏金与盛世栽花,皆是中国人骨子里的生存智慧。

最近总梦回儿时夏夜,舅爷摇着蒲扇讲《夜航船》。他说张岱笔下“海棠无香,鲥鱼多刺”是人间至憾,我却觉得正因缺憾,才教人念念不忘。就像我那些未被刊载的文字,在硬盘深处静如琥珀,某日或许会被某个翻检旧档的后人惊叹:“原来海棠曾与青龙共舞!”这念头让我想起徐渭画海棠题跋“老夫游戏墨淋漓”,写作何尝不是与时光对弈?

前日收到老友来信,信笺印着烫金海棠。他说在网上看到我的文章,恍惚看见祖宅花影。忽然懂得叶燮《原诗》所谓“作诗有性情必有面目”,原来每个字都是灵魂拓片。表妹依旧不读我的文章,却在厨房贴着《海棠食谱》,说等我老了写不动字,就开间“醉花荫”私房菜馆。

今晨细雨,花瓣铺满青砖。想起杨万里“海棠雨后不胜娇”,又觉不如放翁“绿章夜奏通明殿”来得痛切。撑伞立于庭中,忽见东南角断砖下冒出嫩绿新枝——去岁台风刮断的老干,竟在废墟里重获新生。这场景让我想起章学诚《文史通义》里的“文贵创新,亦贵守正”,草木与文章,原是同一种生命的两种形态。

暮色四合时,给外甥女讲解《楚辞·九歌》。她说湘夫人“沅有芷兮澧有兰”不如我的海棠生动,我正色道:“屈子辞章岂可妄议?”心里却泛起涟漪。想起自己总在散文里引用《文心雕龙》,到底是为增色还是露怯?写作如修行,最怕陷入“七宝楼台,炫人眼目”的迷障。此刻风过回廊,花瓣落进茶盏,倒映着新月如钩,忽然了悟:真正的好文章,当如这盏中花影,虚实相生,方得妙趣。

合上笔记本时,发现扉页夹着的海棠干花。这是舅婆临终前塞进我掌心的,当时她已不能言,眼神却分明说着:“写下去。”忽觉鼻酸——那些自诩“文化传承”的鸿篇巨制,或许都比不上老屋檐角的一朵海棠。正如归有光在项脊轩志里写的“庭有枇杷树”,最深的文脉,从来都生长在血土相连的地方。


案头素笺染着海棠香。笔尖蘸墨时总恍惚见着旧宅庭院里那株垂丝海棠,枝桠斜探过青砖墙头,落英簌簌地铺满表舅亲手钉制的松木长凳。庚子年修缮族谱,在泛黄纸页间窥见外祖公手绘的《西府海棠十二式》,工笔勾勒的花瓣薄如蝉翼,旁注小楷写着:“东坡谓‘只恐夜深花睡去’,余观此花醉态,犹胜太真新浴。”忽然惊觉这薄绢般的记忆,竟已在血脉里流转百年。

舅爷在时,总说海棠是极矛盾的灵物。古文载其“虽艳无俗姿”,然则旧时文人多嫌其无香。我幼年常踮脚嗅那浅绯花盏,确乎只余三分草木清气,倒是经霜的果实酸涩满口,惹得表妹急急吐舌。这般草木脾性倒与舅爷相契——他晚年中风后仍日日倚在花荫下,左手残卷《沧浪诗话》,右手握着半块硬如铁石的桃酥,见人便笑:“海棠蕊里藏剑气哩。”后来方知,早年间那位官司缠身的秀才老祖,临终前夜竟在祠堂前栽下两株海棠,虬根深扎处正是当年与张氏争讼的界碑所在。

舅婆最懂侍弄花草。丙寅年春寒,她将炭盆移到檐下,抱着襁褓中的幼表弟哼《十二月花名》:“四月里蔷薇靠短墙,五月石榴红似火…”唱到“八月丹桂满园香”时,忽见海棠提前半月吐蕊,粉白花雾里漏下细碎天光。她怔怔望着枝头呢喃:“花神赶着投胎呢。”谁曾想二十载后,我在肿瘤病房握着她的手,窗外正是她亲手嫁接的八棱海棠,暮色里花瓣落进监护仪闪烁的绿光,像极了那年提早赴约的春信。

李清照“绿肥红瘦”的叹息,在江南总显得太文弱。北地海棠却另有一番气象,某年惊蛰遇雪,见满树冰晶裹着胭脂色花苞,倒应了“雪压海棠,老将披甲”的奇景。最难忘丙戌年与妻初遇,她执意要在图书馆后巷捡拾落花制香,青丝沾着花瓣笑说:“《长物志》里海棠不入香谱,我偏要试试。”后来陶罐里发酵的暗红膏体酸腐难闻,她却郑重其事地题签“解语霜”,如今想来,这笨拙的浪漫竟比任何经典配伍都更鲜活。

王世襄在《锦灰堆》里抱怨北京海棠多被误认为樱花,其实早该在《燕京岁时记》找答案:“海棠之盛,钟于京师。”去年冬夜翻检旧照,发现家族五代男子竟都在海棠树下留过影:外祖公长衫马褂端坐太师椅,背后花枝如刑天干戚;表舅结婚时中山装口袋别着钢笔,花瓣落满新娘的尼龙头纱;我小外甥趴在藤编摇车里,头顶悬着朵将谢的海棠,倒似朱耷画中危危欲坠的孤鸟。快门定格的岂止是容颜,分明是草木与人世相互驯化的秘史。

今晨见邻家女孩在公园写生,画板上海棠淋着丙烯金粉,她嘟囔着要上传到“春日滤镜挑战”。想起张岱在《陶庵梦忆》里嘲讽俗客评花:“以耳食代目击,以色盲充解人。”忽有清风穿廊而过,卷起案头宣纸蒙在脸上,墨香混着电子烟的薄荷味,竟酿出赛博时代的混沌诗意。外甥女探头问:“舅舅又在考古?”我指着《海棠谱》里虫蛀的页脚笑答:“在预习怎样成为合格的废墟。”

暮色渐浓时,阳台上嫁接的垂丝海棠突然落起花雨。去年用祖宅枣木做砧木的试验竟成功了,此刻斜枝映在玻璃窗上,与屋内吊灯的光晕叠成十字纹。手机播放着朗读的《瓶史》:“浴海棠宜韵致客…”机械音里,二十年前舅婆用腌海棠果泡的米酒,忽然在喉头翻涌出陈年的酸涩与回甘。架上那盆精心培育的海棠正在盛开,完美得如同3D打印的标本,而我从拆迁工地捡回的老桩此刻抽着新芽,疤痕处绽开的花,倒像极了族人离散的轨迹图。

合眼听见远雷滚过云层,想起海棠洗砚能增墨韵。推开尘封的陶罐,那年与妻合制的“解语霜”早已凝成血玉般的固体,刀尖刮下些粉末溶在端砚里,写出的“棠”字果然洇出淡淡绯色。雨滴砸在防盗窗上时,恍惚回到那个满院铺锦的黄昏,舅爷用颤巍巍的手指点着花影对我说:“瞧这瓣儿旋着落,是花魂在跳胡旋舞…”如今方知,那抹将熄未熄的胭脂色,原是我们家族与光阴谈判的筹码。


庭前两株垂丝海棠,经年已逾合抱。春分时节的嫩叶尚未舒展,枝条便笼着层绛色烟霞,待得谷雨前后,竟似红绡帐里沉睡的醉美人,半启朱唇呵出淡淡酒气。这般景象总教人想起《冷斋夜话》里“海棠春睡”的掌故,却不知杨妃当年醉舞霓裳时,可曾窥见千载光阴后,这寻常巷陌间的草木竟也染着她眉间花钿的胭脂色。

舅婆生前最爱在花荫下拣豆。竹匾里滚动的青豆碰着瓷碗叮咚作响,惊落三两片花瓣坠入茶汤,倒成就了盏天然的点绛唇。她总说:“海棠无香,恰似咱们这脉人丁单薄,纵有三分颜色,也开不到那富贵堂前去。”这话倒与族谱里记载的某位姑舅婆暗合——那位擅画没骨花卉的老小姐,在待字闺中时绘就十二幅《群芳谱》,独缺海棠,却在边角题着“草木本心何须羡,自有林下谢家风”的句子,后来果真守着绣楼终老。

我常揣度这些零落风絮般的家族往事。舅爷在世时,总爱拎着竹箫在花下吹《鹧鸪飞》,调子一起,满树红云便簌簌摇落,倒像是应和着箫声起舞。有年清明,他指着虬曲枝干上碗口大的树瘤说:“旧年闹饥荒,你外祖公就是在这儿剥树皮,忽然瞧见树杈间藏着个鹊巢,里头三枚卵还温着。”说着便用烟袋锅敲敲树身,“这瘤子就是当年剥狠了落下的疤。”暮色里,箫管震颤的余韵与树影婆娑,恍若旧年饥肠辘辘时,那窝未孵化的鸟卵仍在暗处幽幽发亮。

外甥女初学工笔时,曾对着海棠写生半月有余。宣纸上的花枝总嫌呆板,直到某日春雨骤至,她瞧见表舅立在檐下接雨水浇花,衬衫下摆被风掀起如展翼的鹤,方才顿悟“气韵生动”的真谛。这般场景教我想起《长物志》里说的“花宜称”,原来看似无关的人事与草木,竟在某个电光火石的刹那完成了天地大美的构图。如今她远渡重洋研习艺术,视频通话时总让镜头对准画室窗外的西府海棠,说是在异国他乡,唯有这抹东方红能解乡愁。

最妙是深秋时节。褪尽铅华的海棠枝桠上,拇指大的果实泛着琥珀光,倒像是哪位仙人遗落的念珠。这时节常有白头鹎来啄食,啁啾声里,浆果的酸甜便化作羽翼间的风。某年霜降后,我在树下拾得半片残破的蝴蝶风筝,竹骨上还粘着褪色的洒金笺,仔细辨认竟是半阙《减字木兰花》:“海棠经雨胭脂透,翠幕轻寒透”。不知是哪家少年郎的笔墨,竟随着东风误入我家院落,倒成就了段无头公案般的雅趣。

前年惊蛰,市政扩建要移走老树。全家上下竟出奇地默契,连夜请了园艺匠人来商议移植。工人打量着盘根错节的树根咋舌:“这底下怕不是缠着先人魂灵?”移栽当日,树坑里挖出个青花瓷坛,启封竟是满满当当的信札。最上头那封写着“光绪三十三年诉讼始末”,泛黄的宣纸上,秀才老祖的蝇头小楷依旧力透纸背:“张氏圈地三百亩,据《大清律例·户律》力争…”墨迹末尾洇开团褐斑,倒像是当年公堂上咳落的血渍。

今春重读《东京梦华录》,见“海棠院”条目记载“花时宴客,以金盘承落英为戏”,忽然悟得草木原是最忠实的史官。那些零落在族谱边缘的女子,那些消散在县志缝隙的悲欢,竟都借着重瓣叠蕊的海棠,在年年岁岁的开谢间获得永生。犹记舅婆临终前,握着我的手指向窗外纷飞的花雨,气若游丝却字字分明:“来年…花气…蒸酒…”话音未落,满室药香忽然混入几缕甜腻,原是春风卷着花瓣扑进窗棂,在素白床幔上点染出最后的胭脂色。

暮色四合时,我常对着移植后的海棠独酌。新枝已攀过西墙,在琉璃瓦上投下龙蛇走笔般的影。酒盏中沉浮的月光,恍惚化作秀才老祖公堂上的惊堂木,化作舅爷竹箫孔洞间漏出的星光,化作舅婆竹匾里沾着花露的青豆。忽然懂得《园冶》里“借景”之妙,原来这方寸庭院收纳的何止四时风光,更是百年烟云里未曾断绝的血脉与文脉。醉眼朦胧间,但见满树海棠化作万千朱衣使者,正将那些散佚在光阴褶皱里的故事,一页页重新装订成册。

鹧鸪声里,晚风送来《牡丹亭》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手中的龙泉青瓷却突然轻颤,原是承不住这般浓烈的春色,在盏底凝成颗浑圆的琥珀泪。


庭前老海棠开得最盛时,枝头总浮着一层薄绡似的霞雾。这株花树是舅爷六十年前手植,他临终前夜还颤巍巍剪去两根斜枝,说是“莫让旁逸夺了主干的天地气”。此刻花影漫过青砖墙垣,恍惚间竟与儿时在《芥子园画谱》里临摹过的古木重叠,宣纸洇染的墨痕里,藏着家族五代人的呼吸。

舅爷的泥埙至今悬在檐角,陶孔里积着二十年的风霜。他总说海棠开时埙声最润,因花瓣坠地的窸窣恰合宫商。那年他教我用苇膜调笛,掌心龟裂的纹路蹭得竹节沙沙作响。“乐律如人,七分在骨三分妆”,这话我二十年后在敦煌残卷里见着相似句子,方知他这木匠读过的手抄本,怕比县衙藏书阁还多。前日收拾旧物,翻出他手札里夹着的《旧唐书·音乐志》残页,朱砂批注如海棠落瓣,写着“唐时龟兹乐工,能于五弦中见大漠孤烟”。

表舅妈最擅以花入馔。海棠蜜渍需取卯时带露者,配隔年雪水腌在龙泉青瓷坛里。她总把第一勺舀给卧病的舅婆,说“花魂治心疾”。去岁清明启开最后一坛,琥珀色的凝脂里竟浮着枚银簪头——原是舅婆临终前偷偷放进的陪嫁物。这般外甥女心思,倒应了“林洪遇仙”的典故,只是我们的仙人不驾鹤,只在炊烟里守着四时八节。

偏厢书房窗棂上,至今留着表舅用篆刀刻的《海棠谱》。戊寅年洪水漫过门楣,水退后木纹里的朱砂愈发鲜艳,像从《考工记》里淌出的血髓。他晚年痴迷考据这株海棠的源流,某夜忽然拍案大笑,说在《洛阳名园记》残本里寻着线索,“其瓣叠如绡者,或为李格非手植遗脉”。后来县志办的人当真来拓过树纹,却在年轮里发现明代琉璃瓦碎屑,这段公案遂成茶余谈资。

表妹出生那年,西墙根冒出株野海棠。表舅说要斫去,表舅妈却以张九龄诗句“草木有本心”相阻。如今这株“僭越者”已高过正堂,花开时两树云霞交颈,倒应了沈周《落花诗》里“并蒂原来是一家”的句子。去秋雷劈断半枝,断面处木纹旋成太极图样,惹得省城来的植物学家连称“造物有玄机”。

这些琐碎皆记在那套蓝布封皮的《檐下笔记》里。外甥讥我迂阔,竟不知云端备份之术,却不知笔墨触纸的震颤,实是文脉最难摹刻的筋络。想起袁宏道《瓶史》有言:“茗赏者上也,谈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而我的字,大约只配得“雨夜窗下独自赏”。唯外甥女常偷册页去夹标本,某日忽指着某页惊呼:“舅舅这‘花气侵砚’四字,竟把阿爷埙声都写活了!”

夜来风雨,早起见阶前落红成阵。想起《清异录》载后蜀孟昶以花砌锦褥,我们的海棠毯却要被扫作花肥。表舅妈拎着白纱袋细细收拣,说要效法古法制“换骨香”。她鬓角沾着湿瓣的样子,恰似四十年前新妇初嫁,在舅爷亲手植的海棠树下,接过了那柄雕着缠枝纹的檀木如意。

前日接到古建院的信函,说老宅已列入“风土建筑活态保护名录”。测绘那日,无人机掠过海棠树冠的刹那,五代人抚摸过的瓦当纹样,忽然在显示屏上绽成硕大的重瓣花。工程师啧啧称奇时,我独倚着舅爷的竹榻暗笑——这天地间的林下风致,原是要醉过几轮日月,才能读懂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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