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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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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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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入墨



书房里常年悬着一幅未完成的山水长卷,狼毫舔过徽墨时总会想起七年前那个春晨。那是在周庄双桥旁,檐角垂下的雨珠正巧跌入砚台,惊得临窗作画的少年手腕一颤,半幅《水乡烟雨》便洇成了黛色云团。茶馆阿婆递来姜茶时笑说:“墨里掺了天河水,画魂就活泛了。”这话像枚青橄榄含在齿间,这些年走过千山万水,竟愈嚼愈有滋味。

背包里总揣着沈括《梦溪笔谈》与徐霞客游记,纸页早已卷了毛边。在高铁取代绿皮火车的年代,仍固执地带着泛黄的手绘地图,用朱砂笔圈点驿站。某日在河西走廊某处无名沙丘,遇着位白发苍苍的驼队后裔,他摩挲着我地图上古阳关的标记摇头:“娃娃,墨迹里的关隘早沉进流沙底啦。”说着从褡裢里掏出块风化的汉瓦当,“这才是活着的路标。”


三月的江南是浸在茶汤里的。去年在富春江畔写生,错把采茶女的斗笠当成了移动的竹编画框。她们手指翻飞如蝶,嫩芽落入竹篓的簌簌声,竟与三十年前母亲织毛衣时竹针相碰的节奏暗合。最年长的阿婆摊开掌心给我看茧花:“这双手摘过人民公社的集体茶,也摘过承包到户的黄金芽。”她采下两片带着露珠的茶尖放在我速写本上,“带回去,让城里人闻闻山魂的味道。”

经过龙井村时,看见茶农在古法制茶的作坊里用松木炭火烘焙。青烟缭绕中忽然想起苏轼《汲江煎茶》里的“活水还须活火烹”,那跃动的火苗分明是跳着傩舞的精灵。村主任指着后山新辟的生态茶园说:“早年施化肥的茶树像打了激素的娃,现在改用草木灰,茶叶经脉里流的才是山水精气。”


在敦煌临摹壁画那月,总错觉听见丝路驼铃从岩层深处渗出。莫高窟第45窟的观音像衣袂流转千年,某日夕照斜穿洞窟,菩萨眉眼忽然泛起慈悲的涟漪。守窟人老赵递给我半个馕饼:“当年常书鸿先生带着学生在这儿临摹,颜料要用三危山的赭石、月牙泉的芦苇灰。”他擦拭着防护玻璃上的指纹,“如今这呼吸都要计量——人味儿太重,壁画要咳嗽的。”

某夜在党河峡谷露营,银河垂落如同飞天飘带。放羊的裕固族少年教我辨认星斗:“我们叫北斗七星作‘七个猎人’,最亮那颗是头羊的眼睛。”他吹奏的鹰笛声里,恍惚看见张骞的马队与季羡林的吉普车在星光下交错而过。黎明前忽然飘雪,沙粒与雪霰在晨曦中跳起胡旋舞,瞬间明白了王维为何要写“大漠孤烟直”——那笔直的狼烟原是天地间的惊叹号。


去年深秋在云贵高原,遇见正在消失的“二十四道拐”。抗战公路像条褪色的绶带佩在群山胸前,护路员老杨用茅草扎成扫帚清扫落叶:“当年美军车队在这里抛锚,是苗族老乡用苞谷酒化开冻结的油管。”他指着岩壁上模糊的“还我河山”标语,“前些年有剧组要来喷新漆,被我们拦下了——伤疤就得留着原样才镇得住山魈。”

在晴隆二十四道拐博物馆,看到张泛黄的行车日志。1944年某页潦草写着:“雾大,撞见赶尸队伍,车灯照见青布长衫下的草鞋竟是美军军靴。”解说员小吴是社会学研究生,她说正在整理沿途村寨口述史:“昨天采录到百岁老人唱《松花江上》,他坚持用山东方言——祖辈闯关东时带走的乡音,现在倒成了抗战歌谣的活化石。”


初春的长白山腹地,积雪仍抱着红松不肯松手。跟着巡林员老金踏查,他教我听“树语”:落叶松在风中发出铜磬般的清响,白桦林摇晃时是沙沙的碎银子声。经过曾经大火遗迹区时,他忽然驻足:“看那棵老椴树,烧得只剩半张树皮,硬是从焦土里拱出新苗。”树桩上的年轮让我想起雪线以上的岳桦树——那些被狂风撕裂枝干的残躯,依然从断口处萌发新枝,如白发老兵在绝境中举起新生的旗帜。

在二道白河镇参观自然博物馆,遇见用桦树皮作画的鄂伦春族非遗传承人。她将驯鹿传说与高铁穿行林海的景象并置,浅褐色的纹路里既有萨满鼓点也有动车轰鸣。“以前族人用桦皮船捕鱼,现在游客坐着桦皮船看我们捕鱼。”她刀尖轻挑,刻出只衔着松塔的松鼠,“这算不算新时代的山水辩证法?”


最近总梦见晋南蒲州村头的古戏台。台基石缝里钻出的野枸杞,年年把朱红漆柱染得更艳。上月在晋中访古建,看见八十岁的画匠骑在檐角描金龙,手臂稳得像承托斗拱的昂。他徒弟举着手机直播:“师父这手绝活是从永乐宫壁画里悟出来的,说是描金线时要想着敦煌飞天的飘带。”老人突然插话:“别听这小子胡诌,真传在《营造法式》第三卷——梁思成先生翻译本第56页。”

在平遥城隍庙看修缮,发现某块琉璃瓦当背面刻着“嘉靖三年赵氏窑造”。文保所的小李说这是当年工匠的责任制:“好比现在每块砖都有二维码。”夕阳给九脊殿顶镀金时,仿佛看见无数无名匠人的魂魄仍在瓦垄间行走,他们用金刚钻在青砖上刻下隐形签名——那或许就是山河密码的注脚。

尾声


归途在高铁上整理笔记,窗外掠过成片的太阳能板田,湛蓝晶格在暮色中如同打开的《天工开物》。邻座少女正用AR技术扫描《千里江山图》,数字青绿在车窗上流淌。忽然想起书房那幅未完成的画卷,或许该在留白处添几笔风车塔影——就像当年在周庄打翻的墨色,终将在新时代的宣纸上晕染出新的皴法。

山河入墨时,我听见古老的土地在调色盘里轻轻翻身,溅起的星子落进黄河故道,正孕育着下一个五千年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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