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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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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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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皮剥作清明骨


《岁时百问》释清明二字:“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然自周代“寒食禁火”至唐代“清明取新火”,千年习俗如春蚕吐丝,终在晚明张岱《陶庵梦忆》里结成茧:“扬州清明,城中男女毕出,家家展墓。虽家有数墓,日必展之。”这般浩浩汤汤的祭扫,倒叫我想起祖父在世时,每逢清明必在檐下晾晒的菖蒲酒。旧陶坛里浮沉着苍青的叶脉,在暮春光影里摇晃着前朝遗韵。

父亲总说祖父是“半部《本草》”,老宅西厢至今仍存着明代蓝格抄本《救荒本草》,书页间夹着褪色的茱萸叶。那年祖父病笃,执意要饮自酿的菖蒲酒。母亲捧着青瓷碗站在床前,药香与酒气在垂花门投下的菱形光斑中纠缠。祖父饮尽后竟能下地,指着庭中那株祖父手植的银杏说:“清明后第七日,记得给老树灌三升糯米酒。”后来翻阅《清嘉录》,方知吴地旧俗有“树神祭”,恍然祖父临终呓语原是古俗遗音。


《东京梦华录》载清明插柳风俗,汴河两岸尽是“杨柳垂垂蘸绿波”。而在我江南故里,祖母总要在清明前夜将柳枝浸在井中。清晨用井水煮艾草,蒸出的青团裹着旧时光的印记。记得幼时随父母扫墓,山路湿滑处,父亲会折柳为杖,柳皮剥落后露出象牙白的骨,像极了祖父临终前的手腕。

见仇英《清明上河图》摹本,画中酒肆高悬的“新酒”青旗,忽而想起母亲总在清明酿的梅子酒。那些浸泡在冰糖里的青梅,在玻璃罐中缓慢发酵的模样,像极了旧照片里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姑祖母。她年轻时私奔去南洋,临终却托人捎回一包故园泥土,说是要拌在清明祭祖的社饭里。这让我想起《梦粱录》记载临安清明“炊黍秫,作麦饭”,时空在此刻坍缩成青瓷碗里的一撮新土。


《帝京景物略》说清明“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这倒与老家习俗暗合。扫墓归来的族人会在祠堂前分食“清明团”,用糯米制成,象征着团圆美满,点上一点红色,寓意着红红火火。三叔公总说这是宋室南渡带来的汴京遗风,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摩挲着宣统年的锡酒壶,壶身上錾刻的“寒食东风”四字已模糊如泪痕。

表亲旅居巴黎多年,去年清明视频通话时,她身后的塞纳河岸柳色初新。“你看这杨柳像不像老家渡口的‘清明柳’?”她举着手机转圈,画面里闪过埃菲尔铁塔的尖顶,却让我想起祖父那柄铜烟锅——烟杆上雕着柳浪闻莺,烟嘴镶着块和田玉,说是早年间当铺里淘来的。今春整理遗物,在烟锅的玉髓暗格里发现卷泛黄的纸,竟是曾祖母手书的《寒食帖》,字迹娟秀如新燕啄泥。


禅宗有“生死事大”之说,而《景德传灯录》载药山禅师指庭前枯荣二树论生死。父亲爱在清明种树,说每株新绿都是往生者的倒影。去年他种的山茶今春开得凄艳,七朵白茶花恰似祖母辞世七载。想起《五灯会元》中僧问:“如何是父母未生时面目?”禅师答:“隔江望见剎竿。”这般机锋,倒像清明雨中的远山轮廓,隔着七重烟水愈发朦胧。

在博物馆见明代黄花梨供案,边缘处深深浅浅的碗痕,恍若看见历代清明祭品留下的年轮。忽然明白祖父为何总说“器物比人长寿”,他收藏的万历青花瓷香炉,今年清明依然吞吐着沉檀轻烟。炉身绘着的渔樵问答图,在香烟缭绕中活了过来,樵夫的斧声与祖父劈柴的节奏渐渐重合,惊觉自己握笔的姿势竟与祖父握烟杆时如出一辙。


《武林旧事》记临安清明“寻芳讨胜,极意纵游”,而今人扫墓多乘高铁。去年在虹桥车站见老者携红漆食盒,揭开时飘出艾草香,盒内青团排成莲花状。这让我想起《清异录》载五代时有“春盘”,将时鲜摆作“春”字。老者说食盒是民国物件,红漆下隐约可见“宝婺生辉”金漆,原是嫁妆却作了清明器皿。

整理祖母遗物时发现本泛黄笔记,扉页写着“戊戌清明”。内页记着某年扫墓归途遇雨,全家在破庙躲雨时,父亲用火柴梗在墙上画山水。母亲写道:“雨丝斜入残窗,他的山水在墙垣上洇出青苔。”这画面与沈周《雨意图》何其相似,而母亲娟秀的字迹正化作清明时节的雨脚,在记忆的宣纸上慢慢晕染。


《梦溪笔谈》云:“古今风俗,悉随时变。”今年清明尝试网络云祭扫,却在视频接通瞬间泪落如雨。像素模糊的墓碑前,虚拟香烛明明灭灭,像极了童年时在河滩放的莲花灯。忽然想起苏轼《寒食雨》中“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那些被二维码凝固的思念,是否还能在数据流中绽放成杏花?

深夜重读归有光《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推窗见小区新栽的樱花树,霓虹灯下花瓣泛着冷光。忽闻远处传来埙声,呜咽如祖母哄我入睡的谣曲。清明月色浸着电子屏幕的蓝,我在文档里敲下这些文字时,父亲收藏的铜雀瓦砚正泛着幽光,墨香里沉睡着千百个清明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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