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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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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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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溪烟雨寄归舟

(一)


秋是深了。不是故乡那种带着桂子香气的、浸润在水汽里的柔婉的秋,而是北方这座钢铁森林里,干燥、凛冽,带着金属锈味的秋。风从光秃秃的行道树间呼啸而过,卷起几片顽固残留的枯叶,敲打在陈默书房那面巨大的落地窗上,发出沙沙的、近乎绝望的声响。

陈默,名字里带个默,人也确实沉默寡言,尤其他的后半生。他搁下手中的紫砂壶,壶里泡的是朋友特意从江南捎来的碧螺春,那细嫩的卷曲叶片在滚水中缓缓舒展,散发出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清香。这香气,像一把生了苔藓的钥匙,轻轻旋开了他记忆深处那扇尘封的门。门后,便是他日夜思念的故土——一个名叫“晚溪”的水乡小镇。

晚溪,晚溪。光是默念这两个字,唇齿间就仿佛含着微凉的湿意,眼前便铺展开一片氤氲的水墨。窄窄的河道,悠悠的乌篷船,斑驳的石拱桥,临水而居的粉墙黛瓦,以及,雨后青石板路上,那个撑着油纸伞、身影纤秾的姑娘……

他离开晚溪已经四十五年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已是两鬓染霜,眼角堆叠起细密的、如同宣纸上墨痕干涸后留下的纹路。这四十五年,他像一株被硬生生移栽的植物,在北方的土壤里扎下根,汲取养分,枝繁叶茂,甚至功成名就,成了别人眼中“陈教授”、“陈老师”。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根须深处,始终缠绕着晚溪的湿泥,他的魂魄,有一半,始终游荡在晚溪的烟雨长廊里。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做一个重复的梦。梦里,他还是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奔跑在晚溪的巷弄里,追逐着前方那个模糊的、带着银铃般笑声的影子。他拼命地跑,可总也追不上,直到影子消失在石桥的尽头,留他一人气喘吁吁,面对着空濛的河水,心中充满无尽的怅惘。

醒来,往往是凌晨,窗外城市的光污染将天空染成一片诡异的橘红。他会走到窗边,对着这片不属于他的夜空,无声地叹息。故土,是回不去的梦;故人,是抓不住的风。

(二)


变化,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难得地慷慨,透过玻璃窗,在他摊开的古籍上投下一片暖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书房的静谧。是一个陌生的南方口音,带着些许试探和犹豫。

“请问……是陈默,陈先生吗?我是……晚溪镇上的人。”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晚溪”两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涟漪。他握着听筒的手微微颤抖,声音有些干涩:“我是。您是?”

“哎呀,是您就好!我是镇上邮局的老李头的儿子,小李。我爸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来一封信,是很多年前寄给您的,但是地址不详,一直退在邮局里……我爸说,这信重要,让我一定想办法找到您。”

一封多年前的信?陈默的呼吸凝滞了。那个年代,车马慢,书信远,一封信,承载的可能是千言万语,也可能是……一生的错过。

“信……是谁寄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飘。

“寄信人没写名字,只有一个……一个‘婉’字,写得很娟秀。”

婉。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记忆。那个雨后青石板路上的身影,那个梦里追逐不到的影子,瞬间清晰起来。是她,林婉,那个名字如同她的人一样,温婉、宁静,却在他心底刻下了最深的痕迹。

当年他决绝北上,是为了所谓的“前程”,是为了摆脱小镇的束缚。他以为自己斩断了过去,却不知,那根最柔韧的丝线,一直系在他的心尖。他甚至不敢去想,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是质问?是挽留?还是……诀别?

(三)


信,辗转到了陈默手中。牛皮纸信封已经泛黄发脆,边角磨损得厉害,带着一股陈旧纸张和岁月混合的气味。那个墨笔写就的“婉”字,依旧清晰,笔锋流转间,透着一股少女的羞怯与坚定。

他犹豫了很久,才颤抖着指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信纸。

“默: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不知是何时。或许,你已在北方安稳。或许,你已将晚溪忘记。

那日桥头一别,你说,男儿志在四方。我懂。只是,晚溪的风,晚溪的雨,晚溪的桥,还有桥边的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若你累了,倦了,想回头看看,晚溪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今年结了好多果子,很甜。可惜,你尝不到了。

勿念。照顾好自己。

婉”

没有抱怨,没有强求,只有淡淡的牵挂和近乎卑微的守候。那轻描淡写的“勿念”,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更能穿透人心。

陈默拿着信纸,枯坐良久。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孤独的河流,蜿蜒流向记忆的深处。他仿佛看到,那个叫林婉的姑娘,在无数个日升月落里,守着那座小桥,那棵枇杷树,守着一个渺茫的、或许永远不会兑现的归期。

这封迟到了四十多年的信,像一根针,刺破了他用功名和岁月精心编织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那颗从未真正离开过晚溪的心。

他突然明白了,“日夜思故土”,思的不仅仅是那片山水,更是那片山水间,曾经鲜活存在过、如今却已模糊难辨的人。

(四)


第二年的春天,陈默办了提前退休。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身一人,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当他再次站在晚溪的石桥上时,恍如隔世。河水依旧悠悠,两岸的房屋修葺一新,挂上了各种招揽游客的幌子,喧闹了不少。但空气里那湿润的、带着水草和泥土气息的味道,没变。

他凭着记忆,走向那条熟悉的巷弄。巷子尽头,果然有一方小小的院落。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和……孩童的嬉闹声?

陈默的心,又一次被揪紧。他轻轻推开院门。

院子里,那棵老枇杷树枝繁叶茂,金黄的果子缀满枝头,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树下,坐着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安详的老妇人,正拿着蒲扇,慢慢地摇着,看着两个小孙子绕着树跑闹。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那眉眼间的温婉,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她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抬起头,望了过来。目光在触及陈默的一瞬间,微微一怔,随即,像是认出了什么,又像是不敢相信。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时光磨平棱角的怨与怅。

陈默站在那里,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到她鬓角的银丝,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他看到她手上粗糙的纹路,那是生活留下的印记。

四十五年的光阴,如同一条无声的河流,横亘在他们之间。

“你……”老妇人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疏离的客气,“您找谁?”

陈默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路过,看看这棵枇杷树。”

老妇人沉默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棵枇杷树上,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然后,她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树下,摘下几颗最大最黄的枇杷,用衣襟兜着,走到陈默面前。

“今年的枇杷,熟得正好,很甜。”她将枇杷递给他,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秋的湖水,“尝尝吧,远方的客人。”

陈默接过那几颗沉甸甸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枇杷。他剥开薄薄的皮,露出里面金黄的果肉,小心地放进嘴里。

真的很甜。甜得,让他想流泪。

他知道,“婉”已经不在了,至少,那个在信里等他的“婉”已经不在了。眼前的,是经历了岁月洗礼、生活磨砺的林奶奶。

但他又觉得,“婉”其实一直都在。在她平静的眼神里,在她递过枇杷的动作里,在她说“很甜”的语气里。那份深埋心底的、未曾言说的情意,如同这枇杷的甜,经历了漫长时光的发酵,变得更加醇厚,也更加……苦涩。

“谢谢。”陈默低声说,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老人和那棵枇杷树,然后,缓缓转过身,走出了院门。

他没有回头。

故土依旧,只是人事已非。然而,当他把那颗甜中带涩的枇杷咽下肚时,他感到,那漂泊了近半个世纪的魂,终于有了一丝归来的实感。

那封迟到的信,那位苍老的故人,那几颗饱满的枇杷……它们共同构成了他追寻的“归”。

归来的,或许不是少年时幻想的圆满重逢,而是一种与过去、与遗憾、与自我达成的,沉默的和解。

他慢慢走在晚溪的青石板路上,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仓皇逃离的少年,也不是那个午夜梦回的过客。他的脚步,踏实而沉稳。

远方,传来乌篷船划破水面的欸乃声,清脆,悠长,仿佛一曲未完的歌谣,在水乡的烟雨里,低低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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