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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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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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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水长歌


(一)


赣江的夜色总让我想起王勃笔下的“落霞与孤鹜齐飞”。去年深秋在南昌,我特意选了艘木船夜游。船过八一大桥时,桥身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倒影在江面碎成千万片金箔。船老大是个地道南昌人,见我举着手机拍个不停,操着浓重乡音笑道:“后生仔,现在拍不得,等滕王阁的激光秀开场才好看。”

这话让我想起三十年前初到南昌时,那座千年古阁还笼罩在暮色里,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如今阁内装了智能温控系统,每层都设全息投影,可我总爱在顶层凭栏远眺。江对岸的摩天楼群如水晶森林,倒映在江水里竟比实景更璀璨。船过凤凰洲时,忽然瞥见江心洲头立着座青铜鼎,鼎身铸着“海昏侯国遗址”字样——这方汉代封地,如今成了考古研学的热门去处。

清晨五点的绳金塔早市总让我想起《清明上河图》。油条摊腾起的白雾里,卖瓦罐汤的老板娘正用长柄铜勺搅动陶缸,汤香混着桂花米酒的甜味在巷弄间流淌。穿蓝布衫的老者捧着青花瓷碗,就着竹椅慢悠悠喝汤,身后是整排整排晾晒的艾草。转角处的裱画店飘来宣纸特有的檀香,店主在给八大山人的《河上花图》摹本题跋,笔锋遒劲处,倒真有那“墨点无多泪点多”的神韵。

正午的八一起义纪念馆,玻璃幕墙映着云影。讲解员指着VR体验区说:“现在孩子们更爱戴上传感器,亲手‘打响第一枪’。”我站在南昌起义浮雕前,忽然听见身后有稚嫩童声:“妈妈,那个戴眼镜的叔叔在写什么?”定睛看去,电子屏正循环播放方志敏狱中手稿,“敌人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决不能动摇我们的信仰”的字迹,竟比馆外的阳光更灼人眼目。

秋水广场的音乐喷泉总在暮色初临时苏醒。那天我特意等到喷泉末场,看水柱追着《滕王阁序》的吟诵腾空。突然有穿汉服的少女跑来借手机,她发间步摇晃动的光斑,与喷泉顶上激光交织成流动的星河。“这是要发抖音吗?”我问。她笑答:“不是,是给在德国留学的妹妹直播,她说想看看‘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实景。”

深夜路过红谷滩VR产业园,落地窗内仍有灯火通明。几个年轻人正在调试全息投影,虚拟的青花瓷在空中缓缓旋转,釉色流淌间,我分明看见了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的影子。守夜的老张递给我一杯姜茶,说起他们团队刚中标了海昏侯博物馆的数字复原项目:“把马蹄金、博山炉都做成可交互的,让汉代的豫章郡活过来。”

在八大山人纪念馆观赏《鱼鸭图》那日,下着细雨。宣纸洇开的墨迹里,那尾翻白眼的鱼突然鲜活起来——它分明游进了赣江,在生米大桥的倒影间穿梭,又跃上朝阳洲的旧码头。管理员老周见我对着“哭之笑矣”的印章出神,便说起梅湖边的非遗工坊:“现在年轻人爱把个山人的画风做成表情包,可真正坐下来学水墨写意的,比往年多了三成。”

雨停时,我拐进青云谱的巷子。卖艾叶糍粑的老妪还在用柴火灶,蒸腾的热气里,她哼着采茶调:“三月采茶是清明哟,手拿竹篮上山行哟…”巷尾的快递站堆满包裹,几个穿校服的少年蹲在路边分拣,他们校服上的“豫章书院”字样,在暮色里泛着微光。

深夜整理行囊时,发现背包夹层里多了片滕王阁的琉璃瓦残片。船老大当时说这是“镇水神物”,我笑着推辞,他却硬塞给我:“带回去压书桌,南昌的风水旺读书人。”此刻月光漫过窗棂,那抹孔雀蓝竟与案头的青花笔洗相映成趣。

想起离昌那日,高铁站出口处的志愿者递来栀子花,说这是南昌的“流动名片”。我握着还带着晨露的花朵,忽然懂得这座城的智慧:它把海昏侯的金印熔进现代金融城的钢骨,让滕王阁的文脉流淌在VR代码的河流里,用绳金塔的烟火气中和科技新城的冰冷,最终将两千年的光阴,酿成八一起义纪念馆前那碗温暖的瓦罐汤。

此刻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恍若赣江夜航的灯影。我听见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声,那是南昌的脉搏,在历史与未来的交界处,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二)


南昌的朋友在滕王阁脚下开了家“赣绣坊”,听说我来,执意要带我去看赣江两岸的灯光秀。我婉拒了。不是不向往,只是这些年愈发爱在青云谱的梅湖边独坐,看芦苇在暮色里摇成水墨,听老茶客们用吴语般的南昌话讲“海昏侯”的旧事。新落成的VR科技馆固然璀璨,但更让我心动的是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里那盏守了三十年的油纸伞,伞柄上还留着当年学子们刻下的“鱼化龙”。

赣江的夜航船载着霓虹掠过,我却总想起八一起义纪念馆的玻璃展柜里,那双沾着1927年晨露的草鞋。现代化不是推倒重来的鼓点,而是让老城砖在新楼影里继续呼吸。就像佑民寺的晨钟,依然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间荡开涟漪。

在绳金塔小吃街,遇见位捏面人的老匠人。他正揉着赭红色的面团,说要给我捏个“滕王阁新景”。“阁楼要高些,但檐角得留着古时的弧度。”他布满裂痕的手指灵巧地翻转,面团里掺了赣江的沙粒,“现代化不是抹去来路,你看这底座,得用青砖纹路。”

我忽然想起秋水广场的音乐喷泉,水柱冲天时,总有人举着手机录像,却总有人仰头静看。就像青云谱的道观里,香火与5G信号塔共享着同一片天空。老匠人把最后一片“瓦当”按在阁顶:“年轻人,你看这面阁,新漆盖不住旧木的纹路,多好。”

在艾溪湖湿地,遇见位晨跑的工程师。他胸前的工牌闪着“华为南昌研究所”的字样,却戴着老式收音机。“听惯了《十送红军》的旋律,再听流行音乐总觉得缺了魂。”他指着湖边白鹭,“我们给每只鸟都装了芯片,但更爱看它们掠过水面时,翅膀划出的天然弧线。”

傍晚在梅岭采茶,茶农老周家的竹楼装了智能温控系统,却坚持用柴灶炒茶。“机器炒的茶干净,但少了手心温度。”他往我杯里斟茶时,我看见他手腕内侧的纹身——竟是《滕王阁序》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现代化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让科技与传统在杯中交融成琥珀色的春光。

在南昌汉代海昏侯墓博物馆,遇见位守了二十年的讲解员。她指着CT扫描出的漆器纹样:“当年考古队用洛阳铲和毛刷,现在用上纳米显影技术,但最动人的,还是竹简上那句‘江上风清’。”她的讲解器闪着蓝光,却总在说到“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时,轻轻抚摸展柜玻璃。

深夜路过铜锣湾广场,看见穿汉服的少女在自拍,身后是全息投影的滕王阁。她们的笑声和AR技术的电流声交织,让我想起八一大道上,穿中山装的老人正用智能手机拍摄骑楼的雕花。现代化不是单选题,而是让时光的经纬在南昌的天空下继续编织。

在生米古镇的渡口,遇见位摆渡的老船公。他的木船装了北斗导航,却仍保留着祖传的罗盘。“现代化是条河,”他指着对岸的LED巨幕,“灯光再亮,也照不亮船底的暗流。”他的孙女在船头直播,镜头扫过船舷时,我看见她悄悄把曾祖母的银镯子系在缆绳上。


(三)


站在南昌之星摩天轮下,我数着江面游轮的灯火,忽然发现那些闪烁的光点竟与八百年前姜夔词中“灯火钱塘三五夜”的意境重叠。朋友邀我去体验最新科技,我却选择在江畔老茶馆独坐。老板娘端来一盅瓦罐汤,氤氲热气里浮着几粒枸杞,像极了滕王阁檐角垂落的铜铃。

“您也是来看老船厂改造的?”邻座老人用南昌话问我。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划过玻璃杯沿,杯中倒映的赣江新城光影便碎成粼粼波光。原来他正是当年造船厂的钳工,退休后仍每日来江边看新落成的VR科创城。“从前这里叮叮当当都是铁器声,现在倒安静了。”他笑着指向对岸,那里巨型全息投影正演绎着《滕王阁序》的全息诗篇。

绳金塔的晨钟惊醒了艾溪湖的薄雾。我跟着晨练的市民穿过智慧路灯的光带,那些镶嵌着传感器的灯柱在暮色中自动调节亮度,恰似古人“月移花影动”的意境。塔身新添的AR导览系统让游客们举着手机追逐虚拟的唐代商队,而我更爱抚摸那些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砖——它们记得元代回族商人在此经商的驼铃,记得太平军将士在此驻守的马蹄声。

在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我遇见正在直播的非遗传承人。她将瓷板画技艺与全息投影结合,让青花缠枝莲纹在虚拟空间绽放。“传统不是标本,”她调试着投影仪说,“就像我们南昌人,既会用VR眼镜看世界,也记得用竹筒量米煮瓦罐汤。”她手腕上的老银镯叮当轻响,与直播间的点赞声奇妙共鸣。

在VR产业基地,我戴上头显“走进”了海昏侯墓的考古现场。虚拟的青铜雁鱼灯在眼前旋转,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乡音:“这盏灯的纹样,和我老家祠堂梁柱上的凤凰纹一模一样!”转头看见位老者正用放大镜端详着文物复制品。他是从新建区赶来的古建筑修复师,退休后仍坚持为古村落测绘。“以前要爬梯子用皮尺量,现在用三维扫描仪,可我还是觉得手量出来的数据更有温度。”

我们坐在智慧长椅上休息,座椅自动调节到人体工学角度。老先生掏出泛黄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测绘的绳金塔图纸。“你看这飞檐的弧度,”他指着图纸上褪色的墨线,“当年老师傅说这是‘凤凰展翅’,现在用BIM建模也能还原,但那种‘看一眼就知道该往哪儿凿’的手感,机器学不会。”

在梅岭深处,我遇见了守林人老周。他戴着智能手环巡山,却总要在古樟树下驻足,抚摸树身上百年前的防火记号。“这棵树见过太平军、见过护国军,现在又看着我们用无人机防火。”他掏出手机展示刚拍到的白颈长尾雉,“以前要走三天才能找到的鸟,现在红外相机天天拍得到。”

我们坐在他家改造的民宿露台,远处的光伏电站像片银色湖泊。“城里来的娃娃们喜欢在星空下开读书会,”他往炭盆添了块松枝,“他们读《滕王阁序》,我就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讲‘豫章故郡,洪都新府’的故事。”火星噼啪爆开,映亮他胸前的工牌——上面印着“南昌生态管护员”,背面却是手写的“梅岭守林人周长林”。

暮色中的八一起义纪念馆,全息投影重现了当年的街垒战。我望着虚拟的年轻战士们,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南昌话:“当年我父亲就是在这堵墙上刻的‘打倒帝国主义’。”穿汉服的姑娘举起手机,镜头里现实与虚拟的光影交织,“我正在直播‘穿越南昌’,有三万人在线呢。”

她手腕上的电子手环闪着微光,与纪念馆的LED灯带连成星河。“您看这汉服上的青花纹,”她转动衣袖,“和VR展示的明代官窑瓷器多像?”远处的秋水广场传来《南昌新韵》的交响乐,赣江两岸的灯光次第亮起,恰似姜白石词中“灯火临遥村”的意境,又如滕王阁上空绽放的全息烟花。

归途经过朝阳洲老街,卖糖画的老师傅正在调试智能支付系统。“扫码付款,还是给现金?”他手里的铜勺在石板上划出凤凰形状,“我这手艺传了四代,现在孙子在做非遗数字化保护。”糖画的甜香混着街角咖啡店的香气,在暮春的晚风里酿成独特的南昌味道。

夜航船缓缓驶过生米渡口,两岸的智慧路灯次第亮起。我忽然明白,这座两千年的古城正在用最温柔的方式拥抱未来——就像赣江永远记得每滴水的来处,又奔向星辰大海。


(四)


我在梅湖边的茶馆消磨了整个下午。窗外的青石巷里,卖栀子花的老妪仍在用竹篾编花篮,这手艺比她更早便已列入非遗名录。她布满裂痕的手指翻飞如蝶,让我想起三十年前在八一起义纪念馆见到的绣娘,那些金线银丝在绷架上流淌,织就的却是另一重时空的南昌。

科技馆的玻璃幕墙倒映着秋水广场的摩天轮,这让我想起滕王阁檐角的铜铃。去年深秋,我站在新修的观景台,看见赣江将城市裁成两半:东岸的红谷滩是数据流奔涌的未来,西岸的旧城厢仍飘着瓦罐汤的香气。穿汉服的少女举着自拍杆走过绳金塔,塔尖的铜铃突然齐鸣,惊起一群白鹭,翅膀掠过正在调试的5G基站。

艾溪湖湿地,我遇见正在调试水质监测仪的工程师小陈。他父亲曾是国营棉纺厂的挡车工,如今女儿在VR企业做算法工程师。三代人的工作台从纺织机到实验室,但小陈总在午休时带着女儿去观察黑水鸡筑巢。“科技不该是冰冷的,”他擦拭着镜头,“就像我们给每台设备都装了仿生鸟鸣系统。”

青云谱的梅岭茶社换了新主人。老茶博士的孙子在保留百年茶焙的同时,引入了AR导览系统。扫码可见明代茶圣朱权在此煮雪烹茶的全息影像,虚拟的茶烟与真实的茶香在梁间缠绕。有次我见他调试设备时,突然对着空气作揖:“这回的茶汤温度算法,您看可还中意?”

在绳金塔夜市,卖瓦罐汤的王阿婆有了智能助手。传感器实时显示汤底的熬制时长,区块链技术追溯着每只瓦罐的前世今生。但王阿婆仍坚持用祖传的陶罐,“机器算得准时间,算不准人心”。她女儿在VR企业工作,却总在深夜回来帮她添柴火,说:“代码能模拟火焰,可煨不熟这口乡愁。”

去年惊蛰,科考队登上军山湖。无人机掠过水面,将螺蛳种群的分布图实时投射在指挥船上。老渔民老周握着祖传的测螺杆,与年轻工程师争论着数据模型。“你们的算法算不出风向带来的底泥扰动,”他忽然指向远处,“看,白额青蛇在晒背,说明水体正在自净。”果然,水质监测仪的数值开始回升。

在瑶湖的智慧农场,我遇见正在给稻田写诗的农艺师。他将土壤墒情数据编成七言绝句,让AI根据气象云图生成灌溉方案。“科技是另一种农耕文明,”他指着田埂上的传感器,“这些铁疙瘩,和我爷爷的犁头一样,都是土地的笔。”

八一大道的梧桐依旧年年落金,但树下多了会说话的窨井盖。它们用方言播报着地下管网的健康指数,让百年老街有了数字脉搏。在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AR眼镜能重现明代商贾云集的盛景,但最动人的仍是老裁缝店的剪刀声——那把传了五代的剪刀,正在为汉服定制店裁剪5G面料。

深夜路过滕王阁,见激光投影在赣江水面书写《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字迹忽明忽暗,恰似数据流在星河间奔涌。江风送来远处VR产业园的灯光,恍若当年王勃笔下的“星分翼轸”。此刻我忽然懂得:所谓现代化,不过是让古老的灵魂,找到新的肉身。


(五)


南昌的朋友设宴,我却执意要先去绳金塔巷子吃碗瓦罐汤。暮色里的青石板路泛着湿润的光,卖艾草的老妪坐在竹椅上,将晒干的草叶编成小人儿,说这是从前给孩童当护身符用的。我接过她递来的艾草香囊,指腹触到针脚里嵌着的铜钱,凉意沁入掌心,恍然想起三十年前初到南昌时,也是这般暮色里,跟着老表在巷子里迷了路。

瓦罐汤的蒸汽在腾起,老板娘掀开陶罐的瞬间,陈皮与老鸭的香气裹着热气扑面而来。她总说这巷子是活的,“你看那墙缝里的青苔,比我们这些老南昌活得都久”。我望着她鬓角的白发,突然明白她为何总在汤里多放两片当归——这城市里的人,总要把旧时光熬成药引子。

次日清晨,我执意要去八一起义纪念馆。保安老张见我举着相机,笑着递来块蓝底白字的胸牌。“您是来看那尊青铜马的吧?”他指指展厅中央的雕塑,“我爷爷说当年起义军经过时,马蹄溅起的泥水都漫过这墙根了。”我蹲下身,果然在墙根处摸到几道深褐色的沟痕,像岁月刻下的泪痕。

转角处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半截褪色的绑腿布。讲解员小周说这是战士们用被面改的,“您看这针脚,是女人们连夜缝的”。她说话时,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落在展柜上,恍惚间竟与那些未及写完的家书叠在一起。我忽然想起昨夜在万寿宫商城,见几个穿汉服的姑娘捧着青花瓷杯,她们的裙摆扫过LED屏上的《滕王阁序》,古今的光影在她们脚边流淌。

赣江边的VR体验馆里,穿汉服的少女们正对着全息投影自拍。穿唐装的老板娘端来茉莉香片,说起她家祖宅曾是裱画作坊:“您闻这茶香,和当年裱画用的浆糊味儿是不是有几分像?”她说话时,窗外的江面正掠过无人机编队,变换着“物华天宝”的字样。我望着她腕间的老银镯,突然明白所谓“数字赋能”,不过是把旧时光的碎片,用新法子串成了风铃。

傍晚在秋水广场,见穿校服的少年们举着自拍杆,背景是“一江两岸”的灯光秀。穿旗袍的阿姨们在喷泉边跳着《茉莉花》的广场舞,她们的舞步与全息投影的凤凰振翅竟出奇地合拍。穿红军服的研学团走过时,有个戴红领巾的孩子突然指着江心洲喊:“快看!江豚!”众人举着手机追光的瞬间,我分明看见那跃起的弧线,与八一起义纪念馆里那尊青铜马的轮廓重叠。

在梅湖书院的茶室,遇见位制陶的老匠人。他正用柴窑烧制青花瓷板画,火光照亮墙上泛黄的《南昌府志》影印本。“您瞧这釉色,”他指着窑口处的胚胎,“得用赣江底的瓷石,掺进些瑶湖的淤泥。”说话间,一阵穿堂风掀起案头的宣纸,露出半幅未干的《滕王阁图》,墨色里竟透着VR体验馆的霓虹光晕。

老匠人说起年轻时在瑶湖种莲的经历:“那会儿湖水清得能照见云影,现在嘛…”他忽然指向窗外,“您看那片湿地公园,无人机播种的芦苇长得比人还高。”我望着他布满裂痕的陶胚,突然想起绳金塔巷子里那株百年香樟,它的根须正从青石板缝里探出来,缠绕着5G基站的光缆。


(六)


朋友邀我小住。推辞不过,终究还是收拾了行囊。高铁穿过江南丘陵时,窗外的油菜花田正翻涌着金色的浪,恍惚间竟与少年时在《滕王阁序》里读到的“潦水尽而寒潭清”有了某种奇妙的呼应。

秋水广场的灯光秀总在暮色四合时准时亮起。我常坐在赣江畔的石凳上,看那束激光刺破夜幕,将王勃的诗句投射在百米高空。江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拂过面颊,远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倒映着千年不变的星河。穿汉服的少女举着自拍杆从身边跑过,发间步摇与手机闪光灯同时闪烁,像极了历史长河里永不熄灭的文明薪火。

绳金塔夜市的烟火气总在黄昏时分升腾。卖瓦罐汤的老板娘是地道南昌人,说话带着赣语的软糯。她家的汤锅从曾祖父那辈传下来,铜胎鎏金的纹路里沉淀着百年的光阴。“现在年轻人爱叫外卖,可我们这口老铜锅煨出的汤,机器永远学不会。”她舀起一勺乳白的汤,葱花在琥珀色的汤面上浮沉,“就像八一起义纪念馆前的那棵古樟,钢筋水泥里长了八十年,偏要往天上长新枝。”

梅岭脚下的民宿老板是位退伍老兵。他总爱在清晨带客人爬山,说山顶的云海里藏着南昌城的魂魄。“当年朱毛会师时,战士们就是踩着这样的晨雾走来的。”他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云层,“现在我们修了索道,但老红军们还是喜欢走老路。”山道边的野杜鹃开得正艳,花瓣落在他的迷彩服上,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花还是勋章。

在万寿宫历史文化街区,遇见位捏面人的老艺人。他的摊子摆在明清风格的骑楼廊下,案头摆着滕王阁、八一起义纪念碑的面塑,最醒目的是个戴安全帽的建筑工人,脚边还趴着只面塑小狗。“我儿子在红谷滩搞智慧城市项目,”老人边说边给面塑点上朱砂,“他总说要让老南昌的魂儿住进数字世界。”暮色渐浓时,整条街的灯笼次第亮起,现代霓虹与古风灯笼在青石板路上投下重叠的光影。

赣江市民公园的晨练队伍总让我想起流动的史诗。穿太极服的老者与滑板少年共享同一片草坪,广场舞的旋律混着无人机的嗡鸣在江面飘荡。穿橙色工装的环卫工推着电动保洁车经过,车斗里装着昨夜灯光秀留下的彩带。“我们这代人把江岸还给了市民,”公园管理员老周擦拭着监控屏幕,“孙子说现在江豚都敢游到观景台下了。”

青云谱的陶瓷工坊里,90后陶艺师小林正在拉坯。“我爷爷那辈人做军用水壶,”她转动着辘轳,“现在我们烧制的青花瓷,要能装下整个新时代。”窑火映红她的眼睛时,我忽然想起秋水广场的激光秀——那些穿越千年的诗句,此刻正在数字云端绽放成新的星辰。

深夜的南昌西站依然灯火通明。穿西装的创业者、提行李箱的游客、背着画板的美院学生在月台上匆匆而过。穿藏蓝制服的铁路警察老张倚着立柱,看电子屏上的列车时刻表不断刷新。“我父亲在这儿当扳道工时,铁轨旁还长着野蔷薇,”他摩挲着对讲机,“现在高铁站成了新地标,但老南昌人的倔劲儿还在。”

王尔德说“活着,把你宝贵的内在生命活出来”,而南昌人正用千年文脉浇灌着新时代的根系。当滕王阁的飞檐与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在晨曦中同时苏醒,我听见赣江在吟唱一首绵延千年的长歌——那是传统与现代的和鸣,是古老豫章儿女写给未来的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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