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闽北的春天总裹着水汽,山涧的云雾漫过石板桥,将母亲少女时的足印洇成青苔。《建安记》载“洪州分宁有树,其叶味甜、清香,可当茶饮,能生津解渴”,外公扛着锄头翻山越岭那年,母亲常在溪边拾茶籽。公社的广播喇叭里念着“农业学大寨”的社论,她蹲在鹅卵石堆里,看茶籽随溪水打转,恍惚听见《茶经》里说的“上者生烂石”。
外公调任公社书记那年,家里的户口簿上凭空多出几行蓝印。母亲说那本子像极了古语里记载的“青凤髓”,看似光鲜,泡开了都是苦味。原本该随迁入城的指标,被外公填了烈士遗孤的名字。秋雨打湿红头文件那日,母亲把采茶用的竹篾斗笠挂上土墙,转身接过采石场的灰布工装。“《盐铁论》里讲‘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可那年月伤人的,何止农事?”她后来抚着秤杆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像极了秤星间的游码。
母亲枕边常摆着本油印的《闽北茶经》,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朵茉莉干花。她说十八岁初到采石场时,总揣着外公手抄的《诗经》,直到那日撬石崩了书角,才换成这本更合掌纹的册子。我总疑心书脊间那道裂痕是铁钎的刻痕,就像她虎口处经年的茧子,细看竟与武夷岩茶的条索有几分相似。
十八岁的母亲初到采石场,青石粉染白了的确良衬衫。她总说开山炮炸响时,山崖震落的不是碎石,是《天工开物》里写的“燔石凝灰”。有次哑炮突爆,飞石削断她左鬓发辫,散开的青丝缠着花岗岩屑,竟在月光下泛出青铜器般的冷泽。“《考工记》说‘石有时以泐’,我看石头裂开时,迸出的都是人骨头里的星火。”多年后她摸着耳后疤痕如是说。
采石场的碎石机终日轰鸣,震得崖畔野茶树瑟瑟发抖。母亲总说那声响像极了《齐民要术》里春捣黍米的石臼,只是扬起的不是谷糠,而是带着铁腥味的石屑。我见过她当年的工牌,照片上的姑娘发梢沾着石灰,倒比现在茶叶站陈列的茉莉银针还要白上几分。有次她弯腰捡跳槽的碎石,后颈被飞溅的砂砾划出血痕,伤口结痂后竟成了永久的月牙形,倒应了《淮南子》“蚌病成珠”的寓言。
采石场留给母亲的不止指节变形的旧疾。某个梅雨季,她掀开库房防潮布,露出贴着“1982”标签的陶罐:“这是当年砸花岗岩溅的火星子。”罐里封存着不同岩层的碎屑,最底层掺着暗绿的茶末。后来读《宣和北苑贡茶录》,见“茶色贵白”的记载,忽然想起母亲鬓角初生的白发,在库房天窗漏下的光柱里,泛着花岗岩般的冷芒。
采石场的岁月在母亲记忆里凝成茶垢般的深褐。她至今记得癸亥年谷雨,山洪冲垮了晾石台,女工挤在油毡棚里烘烤湿衣。水汽蒸腾中,不知谁哼起《采茶扑蝶》的调子,却被监工厉声喝止。“那时节才懂《茶经》里说的‘茶之笋者,生烂石沃土’。”母亲说这话时,正往紫砂壶里注水,雾气模糊了她眼角的鱼尾纹,像极了当年棚顶漏下的雨丝。
“采石场的姑娘们都说你疯了。”母亲后来拆开腌菜坛的咸菜时总这样说。她掌心的茧子是采石场的砂岩磨出来的,却在每个黄昏用《茶经》里“其火用炭”的炭笔,在牛皮纸上抄写《本草纲目》的茶章。那些沾着石粉的字迹,后来竟成了她调入国营茶叶站的引荐信。站长说:“能将《茶录》里的‘其色缃黄’写得这般工整,定是懂茶的人。”
二
闽北的茶山总在清明前醒来,嫩芽顶着隔年积雪探出绒尖时,母亲便会取出桐木匣里的戥子秤。那杆铜秤的提纽处磨得锃亮,倒让我想起《考工记》里“权轻重者不失黍累”的典故——当年她正是用这杆秤,在国营茶叶站的库房里称量过十五载春秋。
转去茶叶站那年,母亲在库房梁柱上钉了枚生锈的图钉,挂起采石场的安全帽当量具。清明前的茶青涌进站时,她整夜坐在铁皮台灯下打算盘,青白的光晕里翻飞的指影,恍惚是诗词里说的“雨前仙芽舞霓裳”。有回同事趁她验茶,偷抓了把特级乌龙茶塞进裤兜,却见她在账本上记下“库耗二两”,当月工资便少了三角七分。“《颜氏家训》说‘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公家的东西,分毫都是秤杆上的良心。”她说话时正在糊窗缝,米浆的甜味混着陈茶香,在梅雨季凝成细密的水珠。
我出生那年,茶叶站的铁门新刷了绿漆。母亲把算盘压在《毛茶验收标准》上,用包过纱布的手指解我的襁褓。库房里两千担茶袋堆成丘陵,她在“特级乌龙”的货堆里铺开棉褥,让我闻着炭焙香学翻身。《大观茶论》里“膏稀者,其肤蹙”的讲究,倒成了我最早的童谣。母亲总在月底对着账本叹气,玻璃板下压着泛黄的《武夷岩茶制作技艺传承人名单》,最末那个名字被她用红笔勾过,墨迹晕染得像茶汤的涟漪。
茶叶站的库房是座老茶仓,杉木梁上悬着“茶禅一味”匾额。母亲总让我们茶叶站里的孩子们在成堆的茶袋间打滚,说这是《茶经》里“其地,中者生栎林”的天然学堂。春茶季来时,她会用《景德镇陶录》记载的“过墙梯”法,教我辨认武夷岩茶的“三红七绿”。那些发酵中的茶堆蒸腾着水汽,混着母亲发间的茉莉头油香,竟比朱熹描写的“茶灶”更氤氲。
库房的茶包堆成连绵山丘,我在峰谷间蹒跚学步时,常撞见母亲捧着《毛茶验收手册》打盹。她的手永远沾着墨绿茶渍,指甲缝里的青碧比翡翠镯子还要浓烈三分。那年头配给的肥皂金贵,她便用茶末煮水给我洗衣裳,粗布衫上洇开的淡黄纹路,倒像极了《千里江山图》里的皴笔。仲夏夜我总被蠹虫噬咬茶纸的沙沙声惊醒,睁眼见母亲举着竹镊子捉虫,窗外的月光漏进麻袋缝隙,在她鬓角织出几茎银丝。
母亲总说茶叶是活物,这话是《茶经》里漏写的。茶叶站库房的霉绿铁架上,四百三十七个麻袋像四百三十七座小山包,压得楼板吱呀作响。我五岁那年躲在茶垛间捉迷藏,指甲缝里嵌满矮脚乌龙的老梗,母亲寻着窸窣声掀开茶袋时,陈年茶屑簌簌落在她月白的确良衬衫上,像极了《福建通志》里记载的“茶雨”。
库房梁柱间总悬着蛛网,母亲说这是“茶虫天敌”。梅雨季来临前,她会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用艾草烟熏烤茶堆。某次熏出窝刚睁眼的乳鼠,我哭着要养,她蘸着茶水在账本背面写:“《埤雅》云‘鼠寿三百岁’,可咱们这的老鼠,活不过三次茶汛。”水渍干后,“茶”字在纸上蜷成墨色茶芽。
记得最清是压茶砖的时节。蒸茶甑腾起的热雾里,母亲的身影似《韩熙载夜宴图》里的抚琴人。她教我辨认拼配茶叶的诀窍:“水仙要如《洛阳牡丹记》说的‘千叶紫花’,佛手得带《岭南风物志》写的‘金缕曲香’。”有次我失手打翻百年老丛,她举着量茶匙要打,最终却把碎茶拢进粗布袋,连夜缝成我的枕头。
最难忘是霜降后的月夜。母亲将《茶经》摊在樟木桌上,就着煤油灯教我认“其造具二十四”的茶器。她总说:“你看这茶碾,多像《天工开物》里‘碾茶为末’的石臼。”说着便用采石场磨出的指节,轻轻叩击茶罐,那声响竟与当年爆破石灰岩的闷响重叠。我蜷在凤凰单枞的茶垛间,听她讲《大观茶论》里的“点茶”,却总被茶篓里漏出的茶籽砸醒——那些暗红的籽粒,后来竟在库房角落长出了茶树。
三
母亲调任出纳那年,茶叶站来了个北京来的茶艺师。他捧着建瓯北苑茶说“此乃龙团凤饼”,母亲却指着墙角的茶筛说:“《茶录》讲‘碾茶先以净纸衬茶’,左手握之,右手筛之,您看这筛眼,多像武夷山的九曲溪。”茶艺师愣怔间,母亲已将《大观茶论》里的“七汤点茶法”化作算盘珠响,噼啪声里,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与茶烟共舞。
最难忘八十年代那个寒冬。母亲在库房熬夜记账,我蜷在成捆的茶袋间取暖,听见她用《大观茶论》的语调念:“其旨归于色香味,其道归于精燥洁。”茶汤在搪瓷缸里腾起白雾,她蘸着茶水教我写“茶”字,说这八画要像茶树抽芽般舒展。有回我偷喝她泡的“大红袍”,烫得直跳脚,她却笑着用《本草纲目》的口吻说:“茶苦而寒,最能降火。”那年除夕,她将茶渣晒干做成肥皂,泡在搪瓷盆里竟泛出月华色。
腊月里母亲常去茶山巡检冻顶乌龙。她裹着《天工开物》记载的“棉葛”织的围巾,踩着《茶经》里“其山水上”的溪流,将冻伤的手指贴在茶树上取暖。有回我追她到茶场,见她正用《本草纲目》记载的“茶膏”敷着爆破留下的旧伤,而她怀里抱着的茶苗,根须竟缠着半片采石场的碎瓷——那是她当年打碎的腌菜坛,此刻却成了茶树的“骨血”。
今晨推窗,见库房旧址的野茶花开得正好。那些从茶籽长出的嫩枝上,露珠正沿着《茶经》记载的“其叶如旗”的形状滚落。收音机里评弹艺人唱着“且将新火试新茶”,茶烟深处,母亲当年筛茶的竹影与采石场的碎石,竟在晨光里融成一片翡翠。忽然懂得《华严经》所言“一花一世界”——母亲半生的茶路,原是将《天工开物》的“火工”与《茶经》的“水品”,都熬成了我衣襟上的茶香。
四
1990年茶叶站改制,母亲在库房角落发现半卷《茶经》残本。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外公抄录的《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墨迹已洇成茶色。她将残页装进青花瓷罐,却把整面墙的茶样重新分类,仿照《景德镇陶录》的“窑变”原理,将不同茶种拼成《千里江山图》的青绿。那年我上了小学,她翻出陪嫁的红绸被面,用茶叶染出碧霞色,针脚细密如《营造法式》的斗拱。
茶站改制前夕,母亲在旧账本里翻出张泛黄的凭条。那是己巳年处暑,某茶农多支了五元定金,冒雨走了二十里山路送回。“当时他鞋帮上沾着茶末和红泥,像极了《武夷山志》里写的‘茶烟湿履痕’”。母亲将凭条夹进《茶经》扉页,窗外的玉兰树正把影子投在“陆羽”二字上。
离站前最后那个春天,母亲带我看后院那株矮脚乌龙。虬曲的茶树上缠着红布条,她说这是《八闽通志》里祭茶神的古俗。我笑指树洞里有雀巢,她忽然肃穆:“《召南·鹊巢》说‘鸠拙安巢’,可这雀儿倒比人会挑地方。”斜阳穿过百年茶枝,在她鬓角染出白毫银针的光晕。
去年陪母亲回旧址,残破的库房已成茶文化展厅。玻璃柜里封存着当年的铜秤砣,说明牌上却误标“清代茶具”。母亲摩挲着展柜轻叹:“《次韵周穜惠石铫》记‘铜腥涩茶’,这秤砣称过六十载春秋,倒比那些紫砂壶更有茶魂。”忽见墙角我儿时的涂鸦仍在,墨色茶字早沁入墙砖肌理。我却想起母亲教我辨茶时说的:“好茶要如《华严经》所言,一叶一菩提。”展柜射灯下,茶筛的竹纹竟与母亲掌心的纹路重叠,蜿蜒成《庄子·秋水》里“其水,其清如空”的溪流。
五
陪母亲重访旧茶山,发现当年的晒场已长出野茶树。她蹲身摘取嫩芽咀嚼,忽然说:“知道为什么老茶客爱喝粗茶?《大观茶论》讲‘膏稀者,其味永’,就像我们这辈人…”山风掠过茶垄,将她未尽的话揉进沙沙的叶响。采茶女的歌声顺坡而下,恍惚还是三十年前的调子。
今春整理老屋,在母亲陪嫁的樟木箱底找见包陈年茶末。素绢裹着张字条:“甲子年雨水,采石场停工三日,拾碎石换得茉莉七钱。”我忽然懂得母亲为何总说茶香里有光阴的重量——那些深焙的岁月,那些揉捻的艰辛,终在时光的紫砂壶中舒展成琥珀色的澄明。
开箱整理旧物,铁皮盒里的茶秤砣生了绿锈。母亲在茶叶站用过的铜质砝码,刻痕里还嵌着凤凰单枞的碎末。收音机里重播着评话《武夷仙茶记》,沙沙声中有她当年的告诫:“《茶录》说‘茶有真香’,这人间的滋味,总要熬过火候才醇厚。”窗外不知谁家炒茶,青气漫过防盗网,将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洇出茶色。
翻出母亲手抄的《茶经》残页。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武夷岩茶的茶梗,背面是她用《天工开物》的“火候”笔法写的批注:“茶如人生,焙火三道方见真味。”窗外的茶山正逢采春茶,漫山青翠间,我仿佛看见十八岁的母亲背着竹篓走来,她掌心的茧子映着晨光,恰似《茶录》里“其色缃黄”的茶汤。
六
中元节烧纸时,母亲总在供桌上摆盏白牡丹茶。“《茶经》说‘其水,用山水上’,”她将茶盏转向西北,“你外公在时总念叨‘种茶法’,说茶树要‘春分栽,秋分培’。”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纹路,恍若《茶录》里“茶色贵白”的釉光。那年秋雨连绵,我见她冒雨抢收茶青,竹笠被风掀翻时,露出的白发竟与《华严经》说的“一花一世界”里的白梅相似。
暮色漫进小院时,母亲正在煎茶。红泥炉上的铁壶嘶鸣,应和着收音机里南音《陈三五娘》的咿呀。她将头春佛手茶斟入旧茶盅,釉色开片处沁出金线,恰如当年库房天窗漏下的光痕。茶烟袅袅中,我仿佛看见十八岁的母亲站在花岗岩堆上,手中的《诗经》被山风翻到《邶风》篇,而更远处,茶山的轮廓正与晚霞渐渐相融。
母亲忽然说要去九曲溪看野茶树。过景区石板路时,她指着对岸峭壁上的白花:“那是宋时贡茶‘白鸡冠’的后裔。”夕阳把溪水染成茶汤色,她蜷缩的身影,渐渐与岩壁上斑驳的“茶”字摩崖重合。暮色四合时,茶农送来新制的雪片,母亲抿了口茶汤,眼角的皱纹忽然舒展:“《品茶要录》里的‘甘香重滑’,原来说的是人生回甘。”
山月升起来了,照着母亲白发间的茶毫。九曲溪的水声里,我仿佛看见十八岁的她站在溪石上,将一把茶籽撒向闪着星光的湍流。《华严经》云“一即一切”,此刻的月光、茶香与白发,都在溪水的吟唱里酿成了陈年茶膏,封存着永不褪色的春山。
今晨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层层油纸里躺着她手抄的《茶录》残卷,夹着武夷山新采的“金骏眉”。茶叶罐底压着张泛黄的账单,1982年4月15日那栏写着:“借茶油二斤,还《茶经》借阅。”窗外的玉兰花开了,香气混着茶烟漫进书房,恍惚又见母亲立在茶篓间,素手翻动的账本上,墨迹正与晨光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