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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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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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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水帖

湖,退到了天边。

老渔民陈皮根,蹲在龟裂的湖床上,脚下是曾经没过船舷的水域。如今,黄泥袒露,被冬日的太阳晒出一道道深刻的皱纹,像他自己额头上的沟壑。风,硬。带着水腥气,还有泥土深处的微凉,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也吹起他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他不是来看湖的。湖有什么好看的?看了七十年,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每一处水汊、每一片芦苇荡的模样。他是来看碑的。

不远处,一块半埋在淤泥里的石碑,露出一角峥嵘。那是前朝留下的“落星石”,传说有星子坠入此处,化而为石,镇守浩渺烟波。过去,丰水期时,它只在水深浪急处隐约露个顶,像个打盹的老神仙。渔船经过,总要敬畏地绕开些。可现在,它大半个身子都搁浅在泥滩上,碑身上刻着的模糊字迹,被风沙打磨得更加漫漶不清,只依稀能辨出“泽被……”“万物……”几个残片。陈皮根觉得,这碑,也像自己一样,老了,力不从心了。

他摸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烟盒,捻出一根旱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烟雾缭绕,模糊了他的视线,也似乎模糊了时光的界限。

“爷爷,你看!”

孙子小鱼儿的声音,脆生生的,像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陈皮根抬起浑浊的眼,顺着孙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远处,浑黄的水面上,几点乌黑的脊背,光滑、优美,正一起一伏地破水前行。它们时而潜入水下,留下一个浅浅的涡旋,时而又跃出水面,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

是江豚!

陈皮根的心猛地一跳。这“微笑天使”,多少年没这么成群地见过了?他记得小时候,爷爷的船边,常有这黑黢黢的小家伙嬉戏追逐,像水里的精灵。后来,湖里的船多了,机器响了,网密了,水脏了,江豚就渐渐稀少了,偶尔见到一两只,也是怯生生的,一闪就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它们随那坠落的星子,回天上去了。

可今天,它们回来了?在这枯水期,在这看起来有些苍凉、有些落寞的湖面上,它们回来了。

“它们在笑呢!” 小鱼儿兴奋地喊,小脸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

陈皮根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知道,这不是江豚真的在笑。那是它们天生的弧形嘴角。但他此刻,却觉得那弧度里,真的蕴含着某种喜悦,一种久违的、属于这片水域的生机。

他想起了这些年听到的词儿——“治理”“生态修复”“十年禁渔”。起初,他是不理解的。祖祖辈辈靠水吃水,不让打渔了,怎么活?看着熟悉的渔船被拖上岸,渔网被收缴,心里空落落的,像这退了水的湖床。他和老伙计们,坐在岸边的老樟树下,唉声叹气,抱怨着那些“城里来的规矩”。他们觉得,湖就是湖,水涨水落,鱼肥鱼瘦,自有它的道理,折腾什么呢?

但慢慢地,似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水,好像是清了些。以前那种带着油污和怪味的水华,少了。岸边,有人栽上了密密麻麻的水草,叫什么“水下森林”。远处,那些挖掘机、工程船日夜轰鸣,据说是在“疏浚航道”“修复湿地”。他不懂那些大道理,只看到湖滩上新长出的草绿得更野,天上的候鸟,种类似乎也多了起来。去年冬天,白鹤铺天盖地而来,那阵势,比他年轻时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壮观。

难道,那些“折腾”,真的有用?

他低下头,看着脚下龟裂的泥土。这裸露的湖床,像一块等待书写的宣纸。过去,水是浓墨,鱼是文字,风是笔意,写的是千百年的渔猎生息。现在,水退了,像墨晕散开,露出了纸的本色。而“治理”,或许就像一位谨慎的、怀着敬畏之心的书家,正在用新的笔法,蘸着新的思考,尝试在这张古老的纸上,写一幅新的“枯水帖”。

这幅字帖,写的是对自然的让渡,是对生命的呵护,也是对未来的期许。它或许不如过去那般墨酣淋漓、汪洋恣肆,但却可能更加内敛、沉静,蕴含着一种更深邃、更持久的力量。

就如此刻,江豚的脊背在远处的水面上划出优美的线条,像一个个流动的音符,又像一行行充满希望的文字。

陈皮根掐灭了烟蒂,小心地收进怀里。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风依旧吹着,带着湖水特有的气息,但这气息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清新。

“走,小鱼儿,” 他牵起孙子的手,声音不再那么低沉,“回家。爷爷给你讲讲那落星石和江豚的故事,讲讲这湖,正在悄悄发生的故事。”

他的脚步,踏在坚实的、曾经是湖底的土地上,一步一步,走向那炊烟渐起的村落。身后,是广袤而沉默的湖床,是远方隐约可见的水线,还有那几点灵动的、预示着什么的黑色身影。落日熔金,将这片经历着阵痛与新生的水域,染成了一片温暖的橘红。这橘红,像是一个古老诺言的颜色,也像一个崭新梦想的开端。他想,这幅“枯水帖”,或许才刚刚开了头。而他,和他的孙子,都是这帖上的读者,也是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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